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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公爵並不反對決鬥,因為按照當時風俗,他沒有權力反對。他只是勸羅特吉愛 寫封信給大團長和齊格菲裡特·德·勞夫,說是他自己先向瑪朱爾的騎士們擲下鐵 手套,因而要同尤侖德的女婿決鬥的,這尤侖德的女婿以前也向他挑過戰。
  這個十字軍騎士還向大團長解釋道,如果認為他沒有得到許可就跟人家決鬥, 那他這樣做也是為了騎士團的榮譽,而免得引起惡意的懷疑,給騎士團招來恥辱; 他羅特吉愛是隨時都準備用自己的鮮血來洗刷這種恥辱的。信寫好之後,他立即派 了一個馬伕送到邊界,再由那裡的驛站送到瑪爾堡會;條頓人比別的國家早好幾年 就發明了驛站,並且在他們的領域內廣泛使用。
  這時候人們把庭院裡的雪剷平踏結實了,還撒上了灰,以免決鬥者給絆倒,或 是在光滑的地面上滑倒。整個城堡裡都緊張異常。
  騎士們和宮女們都非常激動,決鬥前夕沒有人睡過覺。他們說,騎馬決鬥,不 論使矛,甚至用劍,結果大都是受傷;相反,徒步決鬥,尤其是用那些可怕的斧頭, 結局總是要死人。大家都關心著茲皮希科,不過就是這些對他或對達奴莎特別友善 的人,一想到人們紛紛傳聞的那個條頓人的名聲呀,高妙的武藝呀,就越發為他擔 心。許多宮女都在教堂裡過夜。茲皮希科也在那裡向維雄涅克神甫作了懺悔。她們 一看到他那張簡直還帶著孩子氣的臉,就彼此說道:「哎呀,他還是個孩子呢!他 怎麼能拿腦袋去挨日耳曼人的斧頭?」於是她們越發熱情地祈求天主幫助他。可是 等到他天一亮起來,走過小教堂,到大廳去披甲戴胄的時候,她們又信心百倍了, 因為儘管茲皮希科的面貌確實像個小孩,他的身軀卻非常魁偉健壯,都認為他是個 出類拔萃的人,哪怕力大無比的對手,他也對付得了。
  決鬥就要在城堡裡那個護廊迴繞的院子裡舉行了。天大亮的時候,公爵和公爵 夫人帶著子女一起到來,坐在廊柱之間的正中央座位上,那裡可以把整個庭院看得 清清楚楚。坐在他們旁邊的是一些主要的宮廷侍從、貴夫人和騎士。護廊的各個角 落裡都擠滿了人:僕役們都聚在積雪砌成的那堵牆後邊,有的抱著柱子,有的甚至 爬到屋頂上去。那些底下人都在彼此喃喃私語:「願天主別讓我們的戰士被日耳曼 人打敗!」
  天氣雖然又寒冷又潮濕,卻是晴天;抬頭只見滿天空都是穴烏,它們原來棲居 在屋頂和塔樓上,如今聽到這一片不同尋常的喧噪聲,便拚命拍著翅膀,都在城堡 上空盤旋。天氣雖然冷,人們還是興奮得汗水涔涔。宣告決鬥者人場的號角一響, 大家的心都怦怦直跳,好像錘子一下下地在敲打。
  兩對決鬥者分別從比武場的兩邊側門入場,在柵欄旁邊停下。每個觀眾都屏聲 凝息,心裡都在想,很快就要有兩個靈魂飛向天庭門口,留在雪地上的將是兩具屍 體。一想到這裡,婦女們的嘴唇和臉頰都一陣白一陣青;男人們眼睛都凝視著這兩 對敵手,好像凝視一道彩虹似的,因為每個人都想憑著雙方的姿態和武裝,預測哪 一方會戰勝。
  那個十字軍騎士穿戴著天藍色的胸申,大腿上的鎧甲和那頂沒有放下臉甲的頭 盔,也都是類似的顏色。頭盔上有一大簇華麗的孔雀毛帽纓。茲皮希科的胸。腰和 背脊都披掛著絢爛的、米蘭制的鎧甲,這是他從前從弗裡西安人那裡奪來的。他頭 上戴著一隻臉甲鏤空的頭盔,只是沒有插羽毛;腳上穿著野牛皮製的高統靴。這兩 個騎士的左肩上都負著飾有紋章的盾;十字軍騎士那只盾的上端繪著一個棋盤,下 端則是三頭豎起後腳的獅子;茲皮希科的盾上繪著一塊粗笨的馬蹄鐵。他們的右手 都拿著一把又寬、又大、又嚇人的斧頭,鑲著黑黝黝的橡木柄,比成人的手臂還要 長。跟在他們後面的侍從是哈拉伐(茲皮希科管他叫格羅伐支)和萬·克裡斯特, 兩人都穿著深色鐵鎧甲,也都拿著斧和盾:萬·克裡斯特的盾上繪著一株小連翹; 捷克人的盾則是那種「波米安」式的盾,跟那種後只有一點不同:它不是繪著一把 斧頭斫在野牛頭上,而是一把短劍,有一半刺在野牛的眼睛裡。
  第二次號角響了,等到第三遍號聲一響,按照約定,雙方就要交手了。現在把 他們隔開的只有一小塊撒上灰的地方,就在那兒的上空,死神像一頭不祥的鳥兒似 的盤旋著。第三遍號角還沒響,羅特吉愛走到廊柱當中公爵一家人跟前,昂起了他 那戴著鋼盔的頭,扯高了嗓門大嚷起來,迴廊的各個角落裡都聽得見:
  「我請天主,您、尊貴的殿下,和這裡的整個騎士界作為見證,對於即將流出 的鮮血,我是無罪的。」
  人們聽了他這番話,心裡又緊張起來了,因為這個十字軍騎士那樣自信會得勝。 但是心地單純的茲皮希科卻轉向他的捷克侍從,說道:
  「那個條頓人在自吹自擂,真使人噁心;這種話最好還是等我死了再說,我現 在還活著呢。正好那個吹牛皮的人頭盔上還插著一簇孔雀毛,當初我起過誓,要拿 他們三簇孔雀毛,後來我又發誓要拿雙手之數。願天主准許我兌現!」
  「爵爺……」捷克人一邊說,一邊彎下身子,雙手從雪地上捧起一撮灰,免得 斧柄在手中打滑:「也許基督會許可我一下子就打發掉那個下流的普魯士人,那時 我即使不能來打敗這個條頓人,至少也可以把這個斧柄插在他雙膝中間,叫他來個 倒栽蔥。」
  「你別那麼幹!」茲皮希科連忙嚷道:「那只會使我和你自己丟臉。」
  就在這時候,吹起了第三遍號角。兩個侍從一聽見這聲號角,便又快又猛地互 補過去,倒是兩個騎士慢慢吞吞,從容不迫,既得體又莊重地來打第一個回合。
  人們不大注意這兩個侍從,不過那些有經驗的人和僕役卻一看就知道哈拉伐這 一邊佔有多大優勢。那個日耳曼人拿的是較重的斧頭,那只盾又很笨重。露在盾下 的那兩條腿倒是很長,只是遠不如這個捷克人那雙強健而扎得很緊的腿來得既結實 又靈活。
  而且哈拉伐來勢洶洶地逼近過來,使得萬·克裡斯特幾乎一開始就不得不步步 後退。大家馬上看出了這個形勢:眼看一方很快就要像風暴一樣猛襲對方,像閃電 一樣猛打急攻,對方自知死在臨頭,看來只能處處招架,盡可能延遲那個可怕時刻 的到來。
  事實果然如此。那個向來只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跟人家交手的牛皮大王,這 下子才認識到,這個可怕的巨人似的對手,他早該避之唯恐不及,真不該隨隨便便 說出那番大言不慚的話來跟人家交戰;他現在才感到,對手的每一下都能砍死一頭 牛,他完全喪失勇氣了。他幾乎忘記了光是用後來擋住這些斫擊是不夠的,還必須 還擊。他看到那把斧子像閃電一樣在他頭上閃過,每一下閃光他都認為是致命的最 後一擊。他舉著盾牌,不由自主地嚇得一下一下閉住眼睛,擔心這對眼睛閉上了是 否還能張得開。他自己簡直沒有主動斫擊過,而且根本不敢指望能夠斫擊到對手, 只是把盾牌舉得高了又高,遮著頭頂,護住腦袋。
  終於他感到乏力了,可是那個捷克人的析擊卻愈來愈有力。正如一棵高聳的松 樹,在農夫的斫擊之下落下大塊大塊的碎片來一樣,那個日耳曼侍從的甲冑也在這 個捷克人的斫劈之下剝落紛飛。盾的上半截邊緣被斫彎了,砸碎了,右肩上的鎧甲 連同給斫下來的鮮血淋漓的皮帶一起落到地上。萬·克裡斯特的頭髮都倒豎了起來 ——他感到恐怖萬分。他用盡全力在捷克人盾上又析了一兩次;最後,他自知無法 對抗敵手的可怕膂力,覺得只有出奇制勝,或可自救,於是他突然用盡全身的力量, 連同全身甲冑的重量一古腦兒向哈拉伐的兩條腿撲過去。雙方都摔倒在地上,彼此 想制服對方,在雪地上打滾掙扎。但是不一會兒,捷克人就把敵手壓在下面了;他 花了沒多少工夫,就制服了萬·克裡斯特的垂死掙扎;最後他用膝蓋壓住他肚皮上 的鐵甲,從腰帶後面撥出一把短短的、三刃「米萃裡考地阿」。
  「饒命!」萬·克裡斯特無力地喘著氣說,一面抬起眼睛望著捷克人的眼睛。
  捷克人卻不答話,把整個身子壓在他身上,以便夠到他的脖子,一劍捅下去, 刺穿了那條縛在下巴下面的頭盔皮帶,在這個倒霉人的喉嚨上連刺兩刀,刀刃直插 進胸口正中央。
  萬·克裡斯特的眼珠頓時在眼窩裡陷下去,兩手兩腳在雪地上亂撲,彷彿要撲 掉雪地裡的灰似的,過了一會兒就僵硬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了,只有那猩紅的、布 滿著泡沫的嘴唇還在喘息,全身都浸在血泊裡。
  捷克人站了起來,把「米萃裡考地阿」在日耳曼人的衣服上抹了一抹,然後豎 起斧頭,身子倚著斧柄,專心望著他的主人和羅特吉愛法師那場更費勁、更頑強的 戰鬥。
  西方的騎士們早已過慣舒適和奢侈的生活,而小波蘭、大波蘭以至瑪佐夫捨的 貴族們,卻依然過著嚴峻的、吃苦耐勞的生活,因此甚至外國人和敵人都不能不佩 服他們的體力和那種經受得起長期或短期的一切艱難困苦的精神。現在又一次獲得 了證明:茲皮希科的體力之勝過條頓人,正如他的扈從勝過萬·克裡斯特,雖然人 們也看到這個青年在騎士素養方面比他的敵手要遜色一些。
  說起來,茲皮希科的運氣倒算不壞,因為他選的是斧頭決鬥,用這種武器不同 於擊劍。如果用長短劍決鬥,那就得懂點兒斫、刺和擋擊的技術,那就會讓這個日 耳曼人占很大優勢。話雖如此,茲皮希科和觀眾們,都從羅特吉愛的動作和使用盾 牌的本領上看出這是一個經驗豐富而不可等閒視之的敵手,顯然不是第一次作這種 決戰的。茲皮希科每次用斧斫過來,羅特吉愛就用盾牌來擋,而當茲皮希科的斧頭 猛力斫擊在盾牌上的時候,他又輕輕把盾牌往後一縮,這樣一來,即使是最有力的 斫擊,也就失去了作用;既不能劈開、也不能擊碎盾牌的光滑的表面。羅特吉愛時 而後退,時而進攻,動作安詳卻又快得叫人無法看清。
  公爵很替茲皮希科擔心,觀眾的臉色都很陰鬱;他們覺得這個日耳曼人是在故 意愚弄他的對手。有一次,茲皮希科一斧頭劈過來,他甚至根本不用盾牌來攔,而 是閃過一旁,叫他劈個空。這是最叫人提心吊膽的事,因為茲皮希科也許會因此而 失去平衡,跌倒下來,那他就無法逃脫滅亡的命運。站在萬·克裡斯特的屍體旁邊 的那個捷克人,一見這情形,也為他的主人擔起心來,他心裡說:「我的天主!如 果我的主人倒了下去,我一定要用我斧頭的彎鉤戳在這個日耳曼人的肩胛骨裡,叫 他送命。」
  可是,茲皮希科畢竟沒有倒下來,因為他那兩條腿強健有力,又跨得很開,所 以即使當他整個身子轉動的時候,也撐得住全身的重量。
  羅特吉愛馬上看出了這點,但是觀眾卻錯認為他低估了他的對手。相反,在最 初幾下斫劈中,他儘管能非常巧妙地縮回盾牌,但是他的手卻捏盾牌捏得幾乎僵硬 了,從此他知道這個青年不好對付,如果不能用妙計把他打倒,這場決鬥勢必拖得 很長,那就十分危險了。他一心期待茲皮希科劈個空,跌在雪地上,可偏偏沒讓他 盼到,他立刻心神不定起來。他打鋼臉甲後面看到他的敵手緊緊屏住氣的鼻孔和嘴 巴,有時還看見他閃閃發光的眼睛,於是他對自己說,這個小伙子既然怒火沖天, 準會奮不顧身,大卻理智,只管瘋斫狂劈,而不顧自衛。可惜他又估計錯了。茲皮 希科固然不知道怎樣側轉身子來避開斫擊,可是並沒有忘記自己的盾牌,因此當他 舉起斧頭的時候,決不無謂地暴露出自己的身子來。他顯然加倍集中了注意力;一 看敵手富有經驗、技藝熟練,他非但並不魯莽從事,反而集中思想,更加小心;他 的一斫一擊,都是經過考慮的,你只有在憤怒中保持冷靜,才能制勝,暴躁是不頂 事的。
  羅特吉愛久經沙場,經歷過多次大戰和決鬥,他憑經驗知道,有些人像猛禽一 樣,得天獨厚,生來就會作戰,具有著別人需在多年訓練之後才能獲得的一切本領。 同時他也看出,現在他所對付的正是一個這樣的人。他同這個小伙子一交手,就知 道這個青年渾身都是猛鷹的衝勁,把對手只看作他捕食的對象,一心一意要把他攫 在利爪中。雖說他自己孔武有力,他也發覺還是比不上茲皮希科的膂力;如果他還 沒有來得及作一次有決定性的襲擊就精疲力竭了,那末跟這個雖然經驗較少。卻又 不可輕視的小伙於的決鬥,準會使他完蛋。他左思右想之後,決定盡量少使力氣, 把盾牌緊護著自己的身子,進退都不能過猛,而要集中全身力量,以備作一次有決 定意義的襲擊,他就等著這個機會。
  這場可怕的戰鬥持續得比平常長久。迴廊裡籠罩著一片死也似的寂靜。只聽得 斧尖或斧刃斫在盾牌上發出的叮噹聲,或是撲空的所劈聲。對於公爵和公爵夫人、 騎士和宮廷侍從們說來,這個場面並不新奇,然而卻有一種類似恐懼的感覺像鐵鉗 似地緊緊箝住了大家的心。大家都明白,在這場決鬥中,決鬥者雙方都決不是為了 顯示自己的力量、技藝和勇氣,這裡包含著一種超乎尋常的憤恨,絕望,不可克服 的頑強深沉的仇恨。這一方是為了數不盡的冤屈,為了愛情和無盡的憂傷;那一方 是為了整個騎士團的榮譽和深仇大恨;雙方就在這個戰場上聽候天主裁判。
  寒冬的暗淡晨光漸漸明亮起來,灰濛濛的迷霧消退了,陽光照射在十字軍騎士 的天藍色胸甲上,也照射在茲皮希科的米蘭制的銀色甲冑上。小教堂裡敲起了晨禱 鐘,一群群穴烏一聽到鐘聲便又從城堡的屋頂上飛起來,拍擊翅膀,刺耳地叫個不 停,彷彿看到雪地上的血跡和僵挺的死屍而樂不可支。羅特吉愛一邊交戰,一邊對 那具屍體望上一兩眼,突然感到十分孤獨。望著他的都是敵人的眼睛,而女人們的 禱告、願望和悄悄的祈求都是為了茲皮希科的。儘管他深信那個侍從不會從背後來 襲擊他,也不會不守信義地來斫他,無奈眼前這個可怕的軀體這樣貼近著他,使他 不由得心驚膽戰,就像人們一看到沒有被關進棚欄的狼、熊或者野牛一樣。他擺脫 不了這種感覺,特別是看到那個捷克人由於想仔細觀看戰鬥過程,不住移來移去, 一會兒走向旁邊,一會兒走到後面,一會兒又走到前面,總是緊跟著他們兩個交戰 者——同時還低下頭來,凶狠狠地透過鐵頭盔的臉甲望著他,有時候又好像情不自 禁地微微舉起他血腥的斧頭來;這些叫他看了實在心慌。
  這個十字軍騎士終於乏力了。他一下接著一下,連劈了兩次,又短促又可怕, 直對著茲皮希科的右臂斫下來,可是都被盾牌猛力擋了回去,弄得羅特吉愛手裡的 斧頭猛然一震,不得不突然往後一退,免得跌倒;從此以後,他就步步後退。最後, 他不僅是力氣耗盡了,連那點冷靜和耐性也都耗盡了。觀眾看到他不住後退,不禁 從心坎裡發出一陣得意揚揚的叫喊聲,叫他聽了又氣惱又絕望。斧子斫劈得越來越 密了。雙方的眉梢都汁珠涔涔,不住地從咬緊的牙關中透出喘氣聲。觀眾再也不能 安靜了,時時刻刻都聽到男男女女的喊聲:「劈呀!斫他呀!……天主作主!天主 懲罰!天主助你!」
  公爵搖了好幾次手,叫大家安靜下來,但他止不住他們!喧鬧聲愈來愈響亮, 迴廊裡的孩子們在哭叫,最後就在公爵夫人身旁,一個年輕女人流著眼淚叫喊道:
  「為達奴莎報仇,茲皮希科!為達奴莎報仇!」
  茲皮希科知道自己此舉完全是為了達奴莎。他相信他們俘虜達奴莎時,這個條 頓人也是同謀,他現在在同他決鬥,就是為她伸冤報仇。只是由於年輕和貪戀戰鬥, 所以他在決鬥中想到的只是戰鬥。但是這聲突然的叫喊使他猛然想起了達奴莎的失 蹤和她所受的苦難。愛情、悲痛和復仇心使他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他的心頭突然 湧起一陣痛苦,因此全身心地投入了如瘋如狂的戰鬥。那個條頓人再也擋不住、再 也逃不過那一下又一下雷擊似的可怕的斫劈了。茲皮希科使出超人的力量把自己的 盾牌朝著他的盾牌猛推過去,使得那個日耳曼人的臂膀突然發僵,無力地垂了下去…… 羅特吉愛恐懼地慪下身子往後退,可是就在這一瞬之間,他眼前又閃過那斧頭的光 芒,斧口像霹靂似的斫在他的右肩上。
  觀眾只聽到一聲淒厲的哀號:「耶穌!」——接著,羅特吉愛又往後退了一步, 咕咚一聲仰天倒在地上。迴廊裡立刻掀起一陣喧鬧聲和嗡嗡聲,彷彿是蜂場裡的蜜 蜂被陽光曬得熱了,騷動了起來,成群飛出窩來。騎士們一大群一大群地奔下階梯, 僕役們跳過雪牆,爭著去看那具屍體。到處都響起了叫喊聲:「這是天主的裁判…… 尤侖德後繼有人了!光榮歸於他,感謝上天!這才是使斧的英雄!」其餘的人又喊 道:「瞧,真了不起!尤侖德本人也不能斫得比這更出色。」一群好奇的人站在羅 特吉愛屍體周圍,他仰臥在那裡,臉色像雪一樣自,張大著嘴,一隻血淋淋的手臂 非常可怕地從脖子上一直給劈到胳肢窩,藕斷絲連似地掛在那兒。
  因此人們又說道:「他剛才還那樣神氣活現,目中無人,昂首闊步,可現在連 一個手指都不能動彈了。」說著說著,有些人就讚賞起他的身材來,因為他在決鬥 場上佔了很大一塊地方,死後甚至顯得比生前更龐大了;有的則去讚賞他那給雪光 映襯得色彩絢麗奇幻的孔雀毛帽飾;還有些人在讚賞他那值錢的甲冑。可是捷克人 哈拉伐同茲皮希科的兩個僕役這時候走過來,要在死者身上剝甲冑了,因此好奇的 人們便都圍著茲皮希科,讚揚他,把他捧上天,因為他們有理由認為他的名聲將為 整個瑪朱爾和波蘭騎士界增光。這時候有人接過了他的盾和斧,使他減輕負擔,然 後莫卡席夫的姆羅科泰為這年輕的騎士解開頭盔,在他那濕漉漉的頭上戴上一頂深 紅色的布帽。
  茲皮希科站在那裡,好像泥塑木雕似的,吃力地喘著氣,眼睛裡的怒火還沒有 完全熄滅,臉上透露出精疲力竭和大功告成之後的蒼白,全身由於激動和疲乏而微 微顫抖。人們挽著他的手,領他去見公爵和公爵夫人,他們正在一間暖和的房間裡 的火爐旁邊等著他。茲皮希科在他們面前跪了下來;等到維雄涅克神甫給他祝了福、 為兩個死者的靈魂祈禱了永恆的安息之後,公爵就擁抱著年輕的騎士,說道:
  「全能的天主在你們兩人中間作了裁決,並指引了你的手,為此必須讚美天主。 阿門!」
  於是他轉身向德·勞許騎士和其餘的人說:
  「我請您,外國的騎士,還有你們所有在場的人,作為我自己所親眼目睹的事 情的見證,他們是按照法律和習慣決鬥的。正像『天主的裁判』在任何地方所執行 的情形一樣,這一次決鬥也是合乎騎士的方式,而且是以虔誠的態度進行的。」
  瑪佐夫捨的戰士們都異口同聲表示贊同;當公爵的話翻譯給德·勞許聽的時候, 德·勞許也起身宣稱,他不僅要證明這一切都做得合乎騎士和虔誠的格式,而且將 來在瑪爾堡或者任何其他公爵的朝廷裡有人敢於懷疑這件事,那末他德·勞許,一 定立刻向那人挑戰,在比武場上決鬥,不論徒步還是騎馬都行,不管他是一個普通 騎士,還是一個巨人,甚至是一個超過茂靈的魔術力量的巫師。
  這時候安娜·達奴大公爵夫人在茲皮希科擁抱她的雙膝時,俯身向他說:
  「你為什麼不覺得高興呢?高高興興地感謝天主吧,因為既然蒙他的慈悲成全 了你這個請求,那末他將來也不會遺棄你的,一定會指引你得到幸福。」
  但是,茲皮希科答道:
  「我怎麼高興得起來呢,仁慈的夫人?天主成全我戰勝了那個條頓人,向他復 了仇,可是達奴莎失了蹤,到現在也還沒有在這裡,她仍然離開我很遙遠。」
  「那些最頑固的敵人,像鄧維爾特、戈德菲列德和羅特吉愛都死了,」公爵夫 人回答,「據說齊格菲裡特雖然也很殘忍,卻比他們稍為公正些,你至少也該為這 一點而讚美天主的慈悲。德·勞許先生說過,如果這個十字軍騎士死了,他會把他 的屍體運回去,還會立即上瑪爾堡去向大團長本人要還達奴莎。他們當然不敢違抗 大團長的命令。」
  「願天主賜德·勞許先生健康,」茲皮希科說,「我要同他一起上瑪爾堡去。」
  這幾句話卻把公爵夫人嚇了一跳,她覺得彷彿茲皮希科要赤手空拳進入那冬季 狼群麇集的瑪佐夫捨叢林中去一樣。
  「幹麼去呢?」她叫道。「去找死麼?你到了那裡,不管是德·勞許,還是羅 特吉愛在決鬥之前所寫的那些信,都幫不了你的忙。你救不了別人,反而毀了你自 己。」
  但是茲皮希科站了起來,雙手在胸前交叉成十字,說道:「我願向天主發誓, 我一定要到瑪爾堡去,跨海過洋都不怕。願基督保佑我,我一定要找到她,找到我 剩下最後一口氣也不停止,至死方休。我同日耳曼人戰鬥,跟他們交戰,總比起那 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在地牢中呻吟要好受些。哦,好受得多!好受得多了!」
  他說這話,就像他一向說到達奴莎的時候一樣,那麼激動,那麼痛苦,使得他 突然說不下去,彷彿有人扼住了他的喉頭一樣。
  公爵夫人知道實在無法叫他改變主意了,也知道如果有人要攔阻他,除非給他 加上鏈條扔在地牢裡。
  但是茲皮希科並不能立即動身。當時的騎士們雖然可以隨意行動,但是他卻不 能破壞一般騎士習俗:戰勝的一方必須在決鬥場上待一整天,一直待到第二天午夜, 為的是要表示他始終是這個決鬥場的主人,並且表示,戰敗者的親友如果要向他挑 戰,他隨時準備接受。
  甚至連整支軍隊都遵守這個習慣,以致往往喪失了緊接著勝利之後迅速前進所 可能取得的利益。茲皮希科根本不想逃避這條鐵定的法律,所以他吃了些東西之後, 便又穿上甲冑,在城堡的廣場上逗留到深夜,在寒冬的陰霾的天空下等待著那不可 能光臨的敵人。
  到了午夜,當傳令官最後用喇叭聲宣佈他絕對勝利的時候,德魯戈拉斯的米柯 拉伊就來請他去吃晚餐,同時去跟公爵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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