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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街道上沒有人。這絲毫不值得驚奇:這時候大家都在吃飯。島上吃午飯的時間比大 陸上遲得多;店主人是提早給馬弟雅思開飯的,以便自己能夠照常按時吃飯,不受干擾。 鎮上最末一家也像別的人家一樣關上了大門和窗戶。這一片靜寂是令人安心的……
  上坡以後,馬弟雅思不久就到了兩條大路的交叉路口——一條是他現在走著要到黑 芝那邊去的,另一條作S形,從島的東海岸通到西海岸——也就是昨天他最後訪問「群 馬」海呷時所走的那條路。
  再過去幾步,就有一條較小的路在右邊出現,兩旁有兩垛小牆,牆上長滿了金雀花 ——其實是一條長滿了草的小徑,中間一條畦沒有草,兩旁還有兩道車撤一一一一一一 正好夠一輛小車行駛。馬弟雅思認為他很難在別人午飯吃完以前就趕到農舍,因此他有 足夠的時間可以試走一下這條小路,看看是否恰好就是瑪莉亞·勒杜克所走的那條路, 今天早上他從懸巖回來的時候還找不到這條路。
  這條小路和曠野上別的小路不同,這裡並沒有叉路,不可能走錯路:兩旁是低矮的 堤被或者乾泥小牆,這條小路是首尾一貫的,連續不斷的,冷僻的,顯然是筆直的。馬 弟雅思在這條小路上走了約一公里,路向變了,轉向左邊。那角度是一個相當大的鈍角, 也許這樣更好一些,最好不要太快就走到海岸邊上去。其實旁邊也沒有別的道路可以選 擇。
  走了大約不到十分鐘,他又到了大路上,恰好在轉彎角開始的地方。他看到新漆過 的白色路碑上寫著:「由此往黑巖燈塔——一公里六。」
  這是一個普通的路碑:一個長方形的平行六面體,和一個同樣厚度的半圓錐體接合 (有共同的橫軸)。兩個主要的平面——上面是半圓形,下面是方形,——刻著黑色的 字;圓形的頂新近漆上黃色,在閃耀發光。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在午飯以前他應該服 些阿司匹靈。早上他一醒過來就感到昏沉沉的頭痛,現在真的開始使他難受了。
  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他待會兒要向他的好朋友馬力克他們討幾片藥片。再走五十 公尺他就向左轉到通向農舍的路上。
  景物明顯地改變了:路邊的堤更高了,甚至遮沒了兩邊的一部分東西,堤上幾乎連 續不斷地生長著灌木,灌木背後不時出現一株松樹幹。至少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顯得很 正常。
  樹幹越來越多。它們向各個方向傾側和彎曲,不過總的趨勢是順著風的方向俯伏, 換句話說,就是向東南方向俯伏。有些樹幹幾乎乎躺在地面上,僅僅昂起了它們的生長 不良、不規則而且禿掉四分之三的樹梢。
  這條路到農舍為止。路的盡頭突然寬敞起來,構成了農舍的院子。
  大體上說來,這農舍沒有什麼需要重複描述的東西:既有堆放乾草的棚屋,又有圍 著籬笆的菜園,上面種著刺玫花的灰色房子,排列在兩邊的窗戶,寬闊而光滑的大石頭 做成的門婚…他過去想像中的整個畫面和現實事物幾乎完全相符。
  旅行推銷員踏著泥地走著,一點也沒有腳步聲。四個窗戶都關著,可是所有的百葉 窗都打開——當然是這樣。在房子的正面,唯一叫人看不順眼的是二層樓上兩個窗戶之 間的距離太大。很明顯,這裡一定缺少了些什麼東西,比如缺少一隻開鑿在牆身裡的壁 龕,裡面可以放上一具小小的聖母像,1扎用球形玻璃罩罩著的婚禮花束,或是什麼祛 邪的偶像。
  他正要敲門,忽然發現其中一株刺玫花,如果不是已經完全枯死,也已經快要枯死; 左邊的一株早已長出了蓓蕾,而右邊的一株還僅僅在枝幹的尖端長出幾片褐色的葉子, 呈現出半乾癟狀態,而且佈滿了黑點。
  大門沒有上插銷。馬弟雅思推開fi,走進前廊,聽見很近的說話聲——彷彿是一場 激烈的爭吵。他停了下來。
  他一放開門扉,門扉就自動地慢慢轉回原來的位置,沒有一點響聲。廚房的門半開 著。
  「怎麼樣?你回答不出來嗎?」
  一讓他去吧,這孩子;他不是已經對你說過他一直回到家裡而且在院子裡等你嗎?」
  這是那個老農婦的說話聲。她的聲調聽上去很不耐煩。馬弟雅思向前走一步,穿著 大皮鞋的腳小心地踏在鋪石板上。門縫寬約十到十五公分,從門縫裡只能看到桌子的一 角,桌上鋪著一塊五彩小印花的漆布,上面放著一副眼鏡,一把裁紙刀,兩疊並排放著 的同樣高度的、乾淨的白色盆子;桌子後面,一個十分年輕的小伙子直挺挺地坐在一張 椅子上,他那腦袋上方的牆上釘著一本日曆;小伙子動也不動,兩手放在膝蓋上,昂起 頭,兩眼向前直視。他大概十五六歲。雖然他嘴唇緊閉,可是從他的臉上——他的臉發 著亮光而且態度頑強——可以猜出他是這場爭吵的主要的角色。此外就看不見有什麼人 了,其實這些人都在這間房間裡的其他地方說話和動作,只是叫人看不見罷了。現在又 聽見那個男人的說話聲。
  「他說過…他說過!他撒謊,跟平時一樣。你瞧他那種頑固的樣子,你想像得出他 腦子裡想些什麼嗎?這孩子頭腦不健全……連人家問他的話也回答不上來!」
  「可是他已經說了又說……」
  「他坐在椅子上簡直像個啞巴一樣!」
  「那是因為他把要說的話已經重複說過好幾遍。你總是把說過的事又重頭說起。」
  「當然啦,我是不講道理的!」
  沉重的腳步踏在水泥地上,是男人的腳步聲(毫無疑問是羅拔·馬力克的腳步聲, 因為說話的只可能是他)。可是什麼也沒有映入馬弟雅思的眼簾,那條筆直的門縫絲毫 沒有變動:地上仍然是那幾塊水泥方塊,一隻圓形的不台腳,印有小花的漆布的一角, 一副鋼鏡框的眼鏡,一把黑柄的長刀,一疊共有四隻的湯盆,背後還有另一疊同樣的湯 盆,小伙子的上半身,他左邊的一角椅背,他的鐵板的面孔,抿緊的嘴唇,凝視不動的 視線,掛在牆上的插圖日曆。
  「如果我早知道這是他幹的……」父親咆哮著說。
  老婦人開始啜泣。在哭聲和祈禱聲中有幾個字反覆出現:「一個殺人犯……殺人 犯……他相信他的兒子是一個殺人犯…,,
  「別再這樣了,媽!」男人大聲說。哭訴聲停了下來。
  沉默了一陣,在靜寂中只聽見男人的腳步聲。然後男人用較慢的聲調說:
  「是你自己告訴我們的,那個……你怎麼稱呼他的?那個兜售手錶的旅行推銷員, 在我不在家的時候來過這兒,他沒有看到我們家裡任何人。假如於連像他自己所說的是 坐在門檻上,那個旅行推銷員就應該看見他了呀!」
  「他可能走開了一會兒…對嗎,乖乖?」
  馬弟雅思突然覺得好笑起來:島上習慣管孩子們叫「乖乖」,可是這個親愛的稱呼 和那個鐵板的面孔多麼不調和啊。他在忍著笑的當兒,漏聽了幾句不很清楚的對話,可 是他也聽出了有一個陌生的聲音插進來說了話——那是一個比較年輕的婦女的聲音。至 於那個小伙子,他連眼睫毛也不眨一眨,使人不禁懷疑這場談話未必真正和他有關,人 們質問的可能是另外一個人。那個在幕後說話的第二個女人的聲音可能是他母親的聲 音……不,他的母親出門去了。父親這時粗暴地打斷這個不知趣的婦女的插嘴,繼續責 備小伙子:
  「首先,於連自己說沒有離開過門口。無論如何是他撒謊…位卑鄙的傢伙連在麵包 店裡一個學徒的位置都保不住!騙子,強盜,殺人犯……」
  「羅拔!你瘋了!」
  「對呀!是我瘋了……你回答我,你,你回不回答?你是在那邊——是嗎?——在 懸巖上,那時候旅行推銷員正在這兒;你僅僅來得及在我回家以前趕回來——你沒有走 大路,因為祖母沒有遇見你……說話呀,頑固的傢伙!你遇見了勒杜克家的小姑娘,你 又跟她惹了事,是嗎?哦!我知道,她不是一個規矩的女孩……你別管她就得了……怎 麼了?你們打了架嗎?還是別的原因?也許你不是有意把她推下去的?你們在岩石邊上, 在爭吵的時候……或者你想報仇,因為那天晚上人家把你從防波堤上扔到水裡?到底怎 樣?你總得開口說話吧——嗯?——你再不說我把你的腦袋也砸開!」
  「羅拔!你又發火了,你……」
  旅行推銷員不由得退到前廊的陰暗處,他覺得全身驟然發熱。他感覺到那兩疊盆子 和日曆之間面對著他的視線有了變化(可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變化的呢?)——現在這 視線固定在他身上。他馬上恢復常態,不慌不忙地向房門走去,這時候那個父親的聲音 越來越響地一再重複說著:「叫他回答呀,叫他回答呀!」
  「裡面有人。」小伙子說。
  馬弟雅思故意把鞋底在石板地上踏得響一點,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在半開著的門上敲 了一下。廚房裡的一切聲音一下子都停了下來。
  然後羅拔·馬力克說:「進來!」同時門被人從屋裡猛力拉開。旅行推銷員走了過 去。屋裡的人也向他走過來。所有的人彷彿都認識他:無論是那個黃臉老太太,穿皮茄 克的漢子,那個在屋角裡洗碗的年輕姑娘。姑娘停止了手頭的活兒,手裡還拿著一隻鍋 子,向門這邊半轉過頭來,和他點頭為禮。只有那個坐在椅子上的小伙子動也不動。他 只微微移動了一下眼珠,把視線繼續固定在馬弟雅思身上。
  馬弟雅思和屋裡人—一握手以後,雖然愉快地說了幾句「您好!』都仍然不能緩和 屋子裡的緊張氣氛;他終於走到釘在牆上的日曆旁邊:
  「這就是於連,真的!他長得多大呀!讓我想想看……有多少年不見了……」
  「人家跟你說話,你不能站起來嗎?」父親說,「這小子真是倔脾氣!剛才就是因 為這個,我才罵他的:他在麵包店裡被人攆出來了——昨天早上的事——他在那裡當學 徒。我真想送他到海軍裡去當見習水手,如果他繼續這樣的話……整天闖禍……上星期 他和一個喝醉酒的漁民打架,他掉到水裡,差點兒淹死……剛才大聲罵他就為這件事。 我想狠狠地罵他一頓……」
  於連站了起來,望了望他的父親,又回過來注視著旅行推銷員。他的緊閉著的嘴唇 上浮起淺淺的微笑。他沒有說什麼。馬弟雅思不敢伸手和他握手。牆壁漆成儲石色,沒 有光澤,上面一層漆有些地方已經剝落,好多地方露出多角形的鱗片。日曆上的插圖畫 的是一個小女孩,眼睛上紮著手帕,正在玩捉迷藏。旅行推銷員轉過來對祖母說:
  「孩子們呢?他們在哪兒?我真想見見他們……」
  「他們又上學去了。」羅拔·馬力克回答。
  於連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旅行推銷員,逼使旅行推銷員不得不說話,說得很快,盡 可能地快,可是心裡卻經常害怕說錯話,或者說出一句無可挽回的話:他昨天下午沒有 趕上輪船;他這次重訪農舍,是因為他以為e已忘記了什麼事情(不對)……因此他不 得不等到星期五.他利用這幾天休息一下。他重訪農舍是因為他想再推銷一二隻手錶 (不對)……他遲了三分鐘沒趕上輪船是因為那輛租來的自行車在最後關頭(不對)… 僅早上起自行車的鏈條就給了他不少麻煩:馬力克太太在十字路口,在交叉路口,在轉 彎角處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在把鏈條重新裝到車子上去。今天,他定定心心地步行趕來 了;他重訪農舍是因為他想見見他們一家人……
  「您把手錶也帶來了嗎?』老農婦問。
  馬弟雅思正想作肯定回答,忽然想起了小箱子已經放在女房東那裡。他把手伸進短 祆的衣袋,拿出了他身邊帶著的唯一的一隻手錶:那只鍍金的女式小手錶,今天早上… 還給他的。
  「我只剩下這一隻了,」他為了擺脫窘境,只好這樣說,「馬力克太太不是說過想 買一隻手錶送給家裡一個上班總是遲到的人嗎?」
  穿皮茄克的男人再也不聽他說話。老婦人起初彷彿沒有聽懂他的話,然後她忽然省 俗:
  「哦!你指的是若瑟芬,」她指著那個年輕姑娘嚷起來,「不,不,我不送手錶給 她!她會忘掉上發條的。她永遠不會記得把手錶放在哪裡。不到三天她就會把手錶弄不 見了,永遠找不回來!」
  這幾句話把她自己和年輕姑娘都逗笑了。馬弟雅思把手錶放進衣袋。他認為情況已 經稍有好轉,就冒險向小伙子那邊投射了一眼;小伙子動也沒有動,也沒有放棄凝視的 目標。沉默了幾分鐘的父親,突然向旅行推銷員開門見山地提出一個問題:
  「我昨天非常抱歉,回來晚了沒有接待您。嗯?您是否記得清您是幾點鐘到這兒 的?」
  「也差不多這時候,快中午吧。」馬弟雅思閃爍其辭地回答。
  羅拔·馬力克瞧著他的兒子:
  「真怪!那時候你到底到哪兒去了?」
  房間裡又出現了一陣緊張的沉默。最後那孩子終於開口了:
  「那時候我在院子那頭的乾草棚屋裡。」他一邊說一邊緊盯著旅行推銷員的眼睛。
  「哦,對的,這很可能,」旅行推銷員很慌忙地接著說,「一定是草堆擋住了我, 使我沒有看見他。」
  「好啦!你滿意了吧!」祖母大聲說,「我早超說過了。」
  「這能證明什麼?」男子回答,「現在這樣說太容易了!」
  那孩子繼續說:
  「您下了自行車,您敲了敲門。後來您走過去看了看菜園的門。離開這兒以前,您 從車座後面的一個小袋裡拿出一把鑰匙,在變速器的機件上擰擰緊。」
  「是的,是的,一點不錯!」馬弟雅思對他的每一句話都加以證實,還極力裝出微 笑,彷彿這些想像出來的一舉一動是當然如此,而且無關緊要似的。
  總的說來,這一切只能進一步證明他當時不在犯罪的現場。既然於連·馬力克證明 他到過農舍,還在那裡待了相當長的時間,等待不在家的主人,那麼旅行推銷員怎麼能 夠在同一時間到懸巖那邊去——換句話說就是到相反的方向去——到牧羊女放羊的地方 去呢?因此他完全脫離了嫌疑,從今以後……
  最低限度,馬弟雅思想盡辦法使自己相信這一點。可是這個意外的證人反而增加了 他的憂慮:那孩子捏造得太自信了。如果這孩子那天快到正午的時候真的在院子裡或者 在乾草棚裡,他就應該知道那時候並沒有人來敲過門。反之,如果那孩子當時不在場, 他只不過為了想使他的父親相信他在場,那麼他為什麼要幻想出那一套什麼小袋、鑰匙、 變速器等擁麼具有特徵的小東西來呢?他一件件說得完全和現實相符,如果說是巧合, 可能性是很少的;因為假如是出於捏造,對方會立即給予斷然否認,冒的風險可就大了。 唯一的解釋——除了瘋狂以外——只能是於連預先知道旅行推銷員不會加以否認,因為 他本身的處境就不正常,他正在盡力設法擺脫這種處境,也因為他也害怕對方也來一個 否認——否認他到過農舍。
  如果於連知道旅行推銷員處在這種不利地位,很明顯,那是因為於連在所謂旅行推 銷員來訪的時候,恰巧在農舍裡:他很清楚地知道沒有人來敲過l』1。因此他才那麼一 面無禮地注視著客人,一面在累積那一套臆造的細節……
  那麼問題又回到了原來的出發點:在這種情形下,那孩子有什麼理由要支持馬弟雅 思的說法呢?既然他一開頭就告訴過父親他一直坐在屋門口,為什麼他不能夠反駁一個 過路人對他祖母所說的一番話呢?難道他真的害怕家裡人會相信一個過路人,而不會相 信他自己嗎?
  不會的。既然於連說謊——而且說得那麼大膽——看來事情的經過似乎不是那麼一 回事:那天快到中午的時候,那孩子一定不在農舍裡(他當然也不像人家指摘的那樣是 在懸巖的窪地裡——他另有所在)。因此他的的確確相信旅行推銷員到過農舍。不過既 然他的父親要他提出真憑實據,他只好捏造一些比較精確的細節一一一一一xx隨意想出 來的。為了獲得馬弟雅思的幫助——他認為這一切和馬弟雅思是毫無關係的——因此他 牢牢地注視著他,希望馬弟雅思明白他的困難,同他合作。馬弟雅思認為是無禮的注視, 實際上是一種懇求。否則就是那小伙子想對他施行健服術吧?
  旅行推銷員回去時走在那條夾在彎曲的松樹之間的小道上,一路上反反覆覆考慮了 問題的各個方面。他想,他得不出一個結論,也許是由於頭痛的原因;如果他把全部精 力都使出來的話,那是不可能得不出一個無可爭辯的結論的。他匆匆忙忙逃出那間不友 好的廚房,避開那個小伙子的頑強的注視,以致臨走的時候沒有按照原來的預想向他們 討幾片阿司匹靈。相反,說話、注意力的集中和種種的思慮,使他頭痛得更厲害了。對 他說來,不到那個該死的農舍走一越有多好!
  話又得說回來,引出了這樣一個見證不也是很值得嗎?於連·馬力克的公開聲明, 不管動機如何,總不失為一個證據——馬弟雅思渴望已久的證據——足以證明他在那裡 停了相當長的時間,正好是在十一時半到十二時半之間,他待的地方離出事地點很遠…… 離出事地點「遠」嗎?停了「相當」長的時間嗎卜…長到足以做什麼事情?至於距離, 仍然在這個島的範圍以內,全島最長也不到六公里!騎著一輛上好的自行車……
  費了好大的氣力構成這個他不在現場的論據以後一一一一is佛這個論據足以洗清他 的一切嫌疑似的——馬弟雅思現在又發覺這個論據還有不足的地方。他在懸巖上逗留的 時間太長,這個論據不足以完全抹殺他曾經在那裡逗留過。時間表上還存在著一個漏洞。
  馬弟雅思開始回想他走出那間咖啡店兼停車房以後,到過什麼地方,在什麼地方停 留過。他動身的時候是十一點十分或十一點十五分。到動杜克家的那段路程幾乎算不了 什麼路程,可以把到達的時間定為十一時十五分正。第一次停留的時間肯定不到十五分 鐘,雖然勒杜克太太滔滔不絕的談話使這一刻鐘彷彿過得非常慢。以後停留的地方十分 少,時間也十分短——加起來只不過兩三分鐘。從市鎮沿著大路到轉彎角的那段路程是 兩公里,他踏得非常快,而且沒有轉過彎,充其量不會超過五分鐘。五加三是八,再加 十五是二十三……因此他從廣場出發,到達他遇見馬力克太太的地點,經過了不到二十 五分鐘。而實際上他遇見這個老農婦的時間差不多在一小時以後。.為了盡可能縮小差 距,馬弟雅思反過來從他看手錶的時候算起,回溯到他遇見馬力克太太的時間。他是在 黑巖村的咖啡店裡看手錶的,那時是一點零七分。看表以前他在咖啡店裡已經逗留了約 十分鐘——也許一刻鐘。賣出第二隻手錶(在那對帶病態的夫婦家裡)所需要的時間最 多十分鐘,賣出第一隻手錶(包括和馬力克太太的很長的一段談話)所需要的時間大約 十五分鐘。在這一段路上他踏得不太快,可以在總數上再加上十分鐘。不幸得很,所有 這些數字似乎都有點誇大。但是加起來的總數也不過勉強超過三刻鐘。那麼遇見老農婦 的時間最早應該是十二時二十分,也許是十二時二十五分。
  那一段多出來的、不正常的、可疑的、無法解釋的時間,達到了四十分鐘——如果 不是五十分鐘的話。在這一段時間內連續走兩個地方是綽綽有餘的:先到農舍,一來一 往,包括在農舍關閉的門前稍稍修理一下自行車的時間在內;然後到懸巖的邊沿,一來 一往,包括……馬弟雅思當時只要稍為踏快一點就行了。
  他加快了步伐。越過大路以後,他走上了對面的一條小路;這條路開始的時候相當 寬闊,接著逐漸變窄,成了一條泥地小徑一一一一一、徑兩邊一簇簇的灌木和低矮的金 雀花叢裡,不時出現一段段的車轍,有些比較明顯,有些比較模糊。田野已經消失了。 最後有一垛已經半坍潰的石子牆,表明這是道路的開頭。現在道路兩邊伸展著連續不斷 的小丘,上面佈滿了紅黃色的低矮植物,沒有什麼高出來的東西,只除了不時突出一塊 灰色的岩石,一叢荊棘,或者在更遠地方的一個模糊的側影,乍一看見很難說出來到底 是什麼。
  地勢逐漸低下去。馬弟雅思發現前面和眼睛同樣高度的地方,有一條比較黑的橫線, 把毫無變化和動也不動的灰色天空,和另一個同樣平坦和垂直的灰色平面——大海—— 分隔開來。
  這條小路通到一個馬蹄形山脊的中央,這個馬蹄形的口子面對大海,圍著一塊漏斗 形的長地,一直伸展到懸巖的邊沿,面積不超過20xl0公尺。地上有一個淺顏色的東西 吸引了旅行推銷員的視線;他跨了幾個大步就到了那裡,彎下身去把東西抬起來:原來 只不過是一塊小小的圓柱形的石頭,又光滑,又潔白,看起來簡直像一根香煙頭。
  窪地的平坦的谷底,不像荒原那麼光禿,長著比較茂盛的草,但是在三十步以外就 突然地——中間並沒有過渡地段——變成一塊陡直的岩石,高約十五公尺,向下插入漩 渦卷卷的水中。岩石開始時幾乎筆直地落下去,接著岩石表面呈現不規則狀態,許多地 方突出一些尖角、平台或者小峰。最下面,在一些巨大的岩石之間,有一群圓錐形的巖 石從浪花中聳起,尖頂向上,受著浪濤和回頭浪的反覆猛烈衝擊,激起無數水花,有時 甚至飛濺到超過是巖的平面。
  再高一點的地方,有兩隻海鷗在天空中交叉著畫圓圈兒——有時各向相反的方向飛 行,畫成兩個並排的圓圈兒,有時交叉著飛行,合成一個完整的8字形;它們的飛行平 穩而緩慢,翅膀動也不動,僅僅把傾斜的方向變換一下就構成各種圖形。它們的腦袋微 微傾側,把渾圓而毫無表情的眼睛側向圓圈內部凝視著海面;靜止不動的眼睛窺伺著, 像魚兒的沒有眼皮的眼睛一樣,彷彿一種絕對的無感覺狀態使它們不可能眨巴一下。旅 行推銷員注視著海水有節奏地衝擊潮濕而光滑的岩石,注視著一長串白色的浪花,定期 噴射的水柱,有規則地間歇出現的小瀑布和更遠處的表面高低不平的岩石…安然間,馬 弟雅思瞥見稍右一點的地方有一塊衣料——更確切點說,是毛線衣——一件灰羊毛的毛 線衣掛在岩石的一個突角上,離岩石頂端約兩公尺——這就是說,在潮水永遠不能達到 的高度。
  幸而走到那地方看來沒有太大的困難。旅行推銷員一分鐘也沒有猶豫,立即脫下短 祆放在地上,沿著巖邊兜了一個幾公尺的圈子,找到了——在更右邊——一個可以爬下 去的地點。於是用兩隻手抓住岩石突出的地方,兩隻腳很小心地踏著裂縫和突角,整個 身體緊貼岩石,甚至用肚子緊貼岩石滑下去;出乎他的意料,費了好大的力氣,他才到 達了一個處所,並不是他的目的地,而是位於他的目的地下面約兩公尺的地方。現在他 只要完全站直身子,用一隻手扶著岩石,伸出另一隻手把那件渴望得到的東西抓住就行 了。那件衣服終於毫無困難地到了他的手裡。毫無疑問,這是維奧萊穿的那件灰毛線外 套——其實她沒有穿著這件毛衣,那時毛衣是放在她身邊的草地上的。
  可是馬弟雅思明明把這件毛衣和別的東西一起扔掉了,扔的時候還一件件檢查過, 不讓任何一件東西在半路上給岩石掛住而不落下去。他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樣的錯誤。 他不如讓毛衣留在懸巖上來得好;那時毛衣擱在地上,驚嚇的羊群直繞著木樁打轉。既 然是她自己把毛衣脫下來的,她跌下去時沒有毛衣就更自然些。不管怎樣,如果她穿著 毛衣失足跌下去,岩石的尖角竟然把整件毛衣扯下來,卻沒有把毛衣裡外翻一個身,也 沒有扯破一點點,這似乎是很難令人相信的。他們找人的時候沒有發現這件毛衣,這真 是運氣。
  不過馬弟雅思同時又考慮到這樣的想法完全不可靠,因為可能有人看見這件衣服掛 在那裡,卻認為不必冒險,所以沒去取下來。既是如此,現在把衣服拿掉豈不是更嚴重 的錯誤嗎?如果有人發現過這件衣服掛在岩石上,那麼,最好的辦法難道不是把衣服放 回原處,讓它按照原來的精皺,一模一樣地掛在那裡嗎?
  想了一想以後,馬弟雅思問自己:可能發現這件毛衣的人是誰呢?如果是瑪莉亞· 勒杜克,她看見妹妹的毛衣以後,一定會推想到她的妹妹跌了下去,因而引導大家到這 兒找尋,可是昨天沒有人這樣做。至於今天早上把屍首送回來的那些漁民,他們是在巖 石底下的,退潮時露出來的海草可能擋住他們的視線,何況距離又太遠,不可能看清楚 是什麼東西。因此,這件害人的東西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看到過。
  從另一方面說,現在要把這件毛衣放回窪地的草上,也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如果 衣服原來是落在那裡的,瑪莉亞昨天就把它撿起來了。因此,只有一個解決辦法。馬弟 雅思張開兩條腿,站穩在那塊狹窄的岩石上,把那件小小的羊毛衣捲成一團,然後用一 只手扶著背叛傷岩石,另一隻手使勁把毛衣扔到海裡去。
  毛衣輕輕地落到水上——飄浮在岩石之間的水面上。那兩隻海鷗發出了驚叫聲,中 止了它們的盤旋,向下猛衝。它們用不著衝到水面,就認出了不過是一塊破布,立刻向 上飛昇,向懸巖飛去,叫聲更響亮了。這時候,旅行推銷員看見那塊筆直的岩石邊沿上 有一個人俯下身子,也在觀看海面;那人就站在剛才他脫下短祆的地方附近。原來那是 年輕的於連·馬力克。
  馬弟雅思趕快把頭低下來,由於動作太快,幾乎跌到海裡去。這時候那件灰色外套 已經被水浸濕了一半,正在受到一個小浪和一個回頭浪的夾攻。浪頭把它淹沒,它慢慢 地沉下去,不久就被岩石以外逐漸退落的海水帶到大海裡去。又一個浪花打過來,漲潮 了,什麼也看不見了。
  現在應該抬起頭來再看看那個孩子。顯然這孩子已經看見了那件毛線外套和旅行推 銷員的難以理解的舉動吧……不;他肯定看見了扔下去的動作,可是他看見扔下去的也 許只是已經捲成一團的灰布。現在最重要的是向他解釋清楚。
  此外,馬弟雅思也知道自己所處的境地很尷尬,這一點也得解釋清楚。他估計了一 下巖頂和他之間的距離。清晰地顯現在天空背景之上的那個人形使他又受到一下震驚。 他幾乎忘記了自己處境的危急。
  於連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臉上的表情始終是冰冷的,視線凝固不動,雙唇緊閉。
  「咦!你好,小傢伙。」馬弟雅思大聲說,裝出驚異的樣子,似乎他剛看見他。
  那孩子並沒有回答。他在工作服上面套上了一件舊的上衣,戴了一項鴨舌帽,使他 顯得年紀大了些——起碼十八歲。他的臉消瘦而蒼白,帶點驚惶。
  「它們以為我扔一條魚給它們呢。」旅行推銷員指著在他們上空盤旋的幾隻海鷗說。 由於對方始終沉默,他不得不加上一句:「實際上是一塊破毛布。」
  他一邊說話,一邊密切注視著海面:浪花捲上來又散開去,海水在浪花的平行線之 間滾動,沒有什麼翻到水面上來……
  「一件毛線衣。」
  這句話是從上面傳來的,語氣是漠然的,平滑的,不容許否認的——正如他說那幾 句話時一樣:「離開這兒以前,您從車座後面的一個小袋裡拿出一把鑰匙……」旅行推 銷員轉過頭來仰望於連。於連的態度、表情——或者不如說他沒有表情——完全沒有變 動。看來好像那孩子並沒有開口說過話。「一件毛線衣」嗎?馬弟雅思聽清楚了沒有? 他到底有沒有聽見說話聲?
  幸虧雙方距離有七八公尺,幸虧有風聲和浪聲(即使今天的風浪聲比較小),他仍 然可以裝做沒聽清楚。他的視線又一次在灰色的巖面巡視,仔細檢查了每一個突角和凹 洞,然後停留在水面上,凝規著一個浪打不到的凹口,那裡海水沿著岩石的光滑平面時 漲時落,比較平靜,比較有節奏。
  「一塊破布,」他說,「我在這兒找到的。」
  「一件毛線衣。」那個旁觀者用沉著的聲音糾正。
  雖然他沒有叫喊,可是他說得更響了。任何疑問都不可能再存在了。同樣的情景又 重演了一次:他仰望巖頂,對方俯下身子,嘴唇緊閉,臉上毫無表情。馬弟雅思做了一 個手勢,進一步解釋:
  「就在這兒,在岩石上。」
  「我知道,昨天就在這兒。」小伙子回答。等馬弟雅思低下頭來的時候,他又加上 一句:「那是小雅克的。」
  這一次,旅行推銷員認為還是乾脆不接腔,讓自己有時間來考慮一下到底是怎麼回 事,應該怎樣行動才對。於是他沿著舊路爬上岩石。這比下來時容易多了,一下子就到 了頂上。
  可是一踏上岩石的平面以後,他仍然不知道採取什麼行動才好。他盡可能慢地向於 連·馬力克走過去。他還要想些什麼呢?實際上,他只不過是在威脅的面前退卻,也許 他認為這樣可以使對方主動說出更多的話來吧。
  可是那孩子卻堅持沉默,使得旅行推銷員不得不先把短祆穿起來再說。他把兩隻手 插進衣袋,摸摸看裡面的東西是否齊全。什麼也不缺少。
  「你吸煙嗎?」他問,同時把已經開了的那盒香煙遞過去。
  於連搖搖頭,表示「不吸」,同時後退一步。旅行推銷員自己也沒有拿出香煙來吸, 又把那盒藍色的香煙放進衣袋。他的手碰到了那個玻璃紙袋。
  「那麼你吃塊糖吧!」他伸長臂膀遞過去那個透明的小紙袋,裡面裝著五顏六色的 糖果紙。
  對方冰冷的面孔開始表示拒絕,可是一個幾乎覺察不著的變化同時在臉部表情上出 現。於連彷彿改變了主意。他瞧了瞧紙袋,又瞧了瞧旅行推銷員,再瞧了瞧紙袋。馬弟 雅思在這時候才弄明白對方的目光特殊在什麼地方:這雙眼睛既沒流露出無恥,也沒流 露出惡意,而僅僅是帶有一點斜視。這個發現使他放了心。
  接受了對方好意的於連,走過來伸手在紙袋裡取糖果。他不是隨意取一顆,而是把 手深深地伸進袋裡,選了一顆包著紅紙的。他並沒有拆開,只是仔細地打量著那顆糖果。 然後他又注視馬弟雅思…毫無疑問,這小伙子的視覺上存在缺陷,因而影響了他的表情, 不過他也並不完全斜視。一定是還有別的原因……也許是過度的近視吧?不,因為他現 在把糖果放到正常的距離來加以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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