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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居民

  「您喜歡書嗎?」
  阿勒抗德羅·米斯特毫不猶豫地回答說;
  「我酷愛書。」
  阿古斯托·西爾弗面露不快,但他努力控制自己。他是卡薩諾瓦大書店的經理,是 一位講原則的人。他明白,用裝模作樣的語氣講話並沒有錯,有時是必需的。但只有老 板才能這樣做,最多可以容許一個主任售書員這樣說話,而一個普通售書員只有在完全 是為了書店謀利益的情況下才能這樣說話。
  「您說什麼?」他乾巴巴地問道,同時又是一種謹慎的警告。
  「我說我酷愛書。」年輕人又說了一遍。
  經理仔細端詳著他,見他確實還年輕,但沒有絲毫狡詐的神情。於是他確信,這個 年輕人並不是想和地開玩笑。也許這小伙子是個知識分子一類的人,思想簡單。他看準 了這一點,便爭辯道:
  「不是要酷愛書,而是要瞭解書,善於根據讀者的需要指點他們,明白嗎?」
  「當然我瞭解我的職業,我認為我能勝任。可是您問我是否喜歡書,我確實是酷愛 書的。」
  求職者這樣堅持己見,一時竟使經理感到不快。每當招聘一名售書員時,老闆總要 問他是否喜歡書,以及其他一些例行的問題。而求職者只要說聲喜歡就完了。這時西爾 弗就說明,書不是一般商品,而是「精神食糧」。他給書下了這樣的定義,那麼,賣書 在精神方面的性質也就不言而喻了。這也是對一切文化工作所作的一種形象的說明。當 發生關於額外工時、夜班、增加工資、集體合同以及其他一些與書店的文化工作毫不相 幹的事情的可恨衝突時,文化工作就起著盾牌的作用。無論如何,愛好書籍是老闆特有 的品格,而一個普通售書員則怎麼說也不能超過這種愛好的程度,而他還甚至變成了酷 愛。因此,這位年輕求職者強調他的酷愛,在老闆看來未免有些粗暴。他漫不經心地朝 年輕人打量了一下:中等身材,衣著有鄉土氣息,神態和藹。(可是他說他「酷愛書」, 而且還堅持這樣說。當心!他是個無賴或者是個傻瓜。可要當心他!可是他口齒伶俐, 相貌堂堂,我錄用他了!)
  「如果您願意,現在就開始干吧。」
  「遵命,先生。」
  阿勒杭德羅覺得有點茫然。事情到了頂--他本來就是渴望找到這樣一個工作才到布 宜諾斯艾利斯來的--現實顯得模糊起來,好像夢境中的幻影。他真喜歡品嚐一下這個時 刻,可是在實際生活中很難做到這一點。
  「科拉爾多!」西爾弗叫喚了一聲。書店的代理人從明亮的後屋走了過來,他像是 從貼在牆上的宣傳畫中走下來一樣,畫面上是一個肌肉發達的男人和一個胸脯豐滿的女 人(看來似乎是由書籍和火炬所代表的文化,妨礙了這一對裸體人準備幹的事情)。
  「這個年輕人接替烏爾巴諾的工作。」
  「他是內行嗎?」科拉爾多問道。
  阿勒杭德羅的心緊張地收縮了。他M才對老闆撒了謊,說他熟悉這一行,可是實際上 他從來沒有在書店裡幹過。他熟悉書本的內部,可是一點也不熟悉賣書的技術。
  有一天,西爾弗來了;他煩躁不安,臉色陰沉,朝阿勒杭德羅狠狠地瞧了好大一會 兒。
  「您來,同我喝杯咖啡去。」
  他們在拐角的一家酒吧站著喝咖啡。西爾弗想早一點把咖啡喝完,可是咖啡太燙。 他沒有時間耽擱,便直截了當地說:
  「人家告訴我,那個常來的退休老頭,對,就是和您相好的那個人,就是他,」老 板緩慢而斷然地點著頭,「您知道他是什麼人嗎?好吧,那個退休老頭是有名的偷書賊。 您說他不是?我告訴您,他是賊。並不是我看他像賊,也不是我猜他是賦。我有證據, 就會讓您看到的。我要當場抓住他,而您要協助我。」
  阿勒杭德羅覺得不舒服。他機械地唱著咖啡;咖啡既不甜也不熱,只有苦味刺激他 的舌頭。這時西爾弗給他講述自己的計劃:
  「您還照樣接待這個老頭。不要對他翻臉,也不要用別的方式提醒他。您和平常一 樣和他說話。或者說,讓那個愛嘮叨的人隨意去嘮叨。而在我們之間,告訴我,那個老 扒手和您談了些什麼?好吧,現在我也不想知道。您還像平時一樣熱情地接待他:還要 裝得若無其事。讓他偷去!我只是要您把他留住。當他離開店舖的時候,我在門口把他 截住。」
  「這種詭計,我覺得跟您和我都不相稱。」
  西爾弗又如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想您大概不會是這個老扒手的幫兇吧。」
  「您怎麼想得出來?」
  「那您就應該協助我在現場抓住他。」
  「您明明知道,這個人多少是我的朋友。」
  「這就是您的不是了,」西爾弗說。「我已經告訴過您,您的工作就是接待顧客, 對他們要十分尊重,但不必和他們交朋友,也不必和他們長時間地交談。」
  「您明明知道,談話是賣書人的本行。顧客會問,總是問個不停,要做生意就得談 話。」
  「還有,這個老頭不是您的朋友,誰的朋友也不是。他偷我的書,嘲弄您。您說什 麼?等一等。我想出好辦法了。您把這一家酒吧的電話號碼記下。我在這兒等著。老頭 來了,您就打電話通知我。」
  「我懷疑他會是小偷。」
  「您的懷疑,我不感興趣。您太天真,且不說別的。照我說的去做,一切由我負責。 同意不同意?」
  「行,先生。」阿勒杭德羅勉強表示同意,但這象咖啡一樣又苦又燙嘴,使他吞不 下去。
  退休老頭叫堂阿馬德奧,他常常十二點鐘到書店來。這時,西爾弗坐在那家酒吧等 阿勒杭德羅的電話。他喝了一杯苦艾酒,接著又是一杯。他覺得熱,頭痛,便在酒吧的 鏡子裡照了一照。斑白的兩鬢,有一根隆起的血管在跳動。這不會是動脈硬化症吧?他 一點也不喜歡自己那張緊繃著的臉。一定是苦艾酒喝壞了。他把那個老扒手咒罵了千百 遍,是那個老頭使他果在酒吧不得離開。他擔心小偷看見他來會空手逃跑。也許今天他 不來了。小偷都有第六個感官,一個神秘的雷達,給他們預報危險。他回到自己的書店, 阿勒杭德羅一個人正在整理書架上的書。
  「那老頭沒來,是嗎?他的嗅覺真靈啊!」
  「他來了,先生。兩分鐘以前剛走。」
  西爾弗抓住自己快要爆炸的腦袋。
  「那你幹什麼了?」
  「我一分鐘也沒有離開他,一直在監視著他。先生,我這樣做是覺得慚愧的。而且 我確信,這個可憐的老頭偷不了書。」
  西爾弗用手操了探眼睛,又按了一了鼻子,接著深深地掐住兩頰,最後抓住下巴, 好家下巴快要掉下來似的。
  「我們不是講好,老頭來的時候您就給酒吧打電話找我嗎?而且還講好,您要把他 留住的嗎?」
  「我不能這麼做,先生。」
  「誰不讓您這麼做的?」
  「我的良心,先生。我看見老態龍鐘的阿馬德奧,就相信他不會是小偷。」
  「蠢貨!」老闆叫了起來。「滾!我的店裡不要蠢貨!」
  突然他安靜了下來。他的頭痛得厲害。那個老扒手、苦艾酒、賣書的人,大家都和 他作對。他真要像瘋子那樣大喊大叫,可是他想,在書店裡喊叫會做不成生意。一件丑 聞比輸掉兩本書更糟糕。
  「您沒有任何權利這樣對待我。」阿勒杭德羅抗議說。
  老闆用溫和的語氣、帶著苦笑邀請他:
  「來,請跟我一起來,我求您陪我去。」
  他停了一會兒,又說:
  「我只想向您證明,那老頭是小偷,而您是蠢貨。」
  他叫了一輛出租汽車,把阿勒杭德羅帶到了具有歷史意義的市政廳。在經過修繕的 古老建築後面,有一個小廣場通向好幾條大街,街上佈滿賣舊書和舊雜誌的書亭。西爾 弗邁著急促的大步走過一家家書亭,隨便地同賣書人打招呼,一邊低聲對阿勒杭德羅說:
  「您看,這些都是賣舊書的人。幸好他們中間有我的好朋友。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 否真正是朋友,但至少他們總跟我講一些有趣的事。」
  「他們在這兒告訴您堂阿馬德奧是小偷嗎?」阿勒杭德羅問道。
  「我不想叫您相信,告訴我這件事的是個消息靈通的人,也不是我從警察廳調查來 的。自然是這些人中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的。」
  阿勒杭德羅觀賞著一座殖民時期的高塔。布宜諾斯艾利斯過去的市政廳!當他在巴 沙維爾巴索上小學時,這些拱門和這座塔總是可以在他們的教室裡看到的。當他父親在 恩特勒裡奧斯墾殖的時候,這座像鉛鑄似的融為一體的小巧而堅固的建築,總是出現在 他的練習本上和課本裡,伴隨著他的整個童年。他的書包裝著這些書,在他跑到學校去 的路上掛在腰間有節奏地撞擊著。而現在他正在童年時崇敬過的市政廳周圍遛達。老闆 拉著他從一個書事走到另一個書亭,跟蹤著那個退休老頭的足跡。阿勒杭德羅的心裡慢 慢地產生了厭惡感。
  「並不是因為這個老頭拿走了一本書,就像您為了替他辯護而這麼說的。」老闆說 道,「有很多顧客有時乘賣書的人稍不留意就拿走一本書而不付錢。所以,正因為這個, 我才不厭其煩地提醒您要和氣而留神。但現在這是另一種情況:這個老頭是小偷!他不 是偶爾偷,而是個慣偷。當然,您不願意相信這一點。可是現在正是他到這裡來把上午 成昨天晚上偷來的東西賣掉的時候。您願意跟我打賭嗎?我提醒您,您一定會輸的。您 還不相信嗎?聽我告訴您:這個老頭每天都到這裡來把他偷的東西賣給一家書店老闆, 他是我的朋友,就是剛才我向他打招呼的那個傢伙!而這個傢伙知道他買進的許多書是 從我的店裡偷走的。現在您明白了吧?」
  「要是這樣,那個人是不會控告小偷的,因為他自己是小偷的包庇者。」阿勒杭德 羅說。
  「當然不會的!我看您有點開竅了。只可惜晚了一點,他們已經在您鼻子下面偷書 偷夠了。」
  他躊躇了一會兒,終於他的激動勝過了謹慎;
  「這是另外一個人告訴我的,或者說是個競爭對手。總之,是個和他吵翻了的人。 您別看後面!不是剛才我打過招呼的那個人,也不是剛才和我說話的那個人。您別白操 心了!有一件事您知道嗎?」
  西爾弗象年輕人似地爽朗大笑,接著說:
  「我要讓您知道一件實際而有趣的事。我向所有我認識的人打招呼,所有的人,只 有一人除外:他恰恰是我的朋友,那個和小偷串通的人,或者說是告密者,或者誣陷者, 也許您願意這樣稱呼他。這個人,我不向他打招呼,我裝著不認識他。要是我現在把老 頭當場抓住,就會使小偷和買他書的人一起出醜。但是沒有人知道是誰告訴我的。」
  「如果這都是那個傢伙造的謠呢?」年輕人固執地說。
  西爾弗突然停住腳步,兩眼直盯著他看。
  「您是不是要向我挑釁?」
  「根本不是。」
  「您不覺得怎固執地管那個老頭辯護有點過分了嗎?」
  「直到現在為止,您還沒有能向我證明什麼。」
  「對不起,期跟我來。我要跟您談一談,但是要在一個安靜的地方。」
  老闆把他帶到秘魯大街和五月大街的拐角處,他們走進倫敦咖啡館。西爾弗摸了摸 一張圈身椅扶手上的舊皮革,在已經用軟的彈簧墊子上坐下,用手指著坐在他對面椅子 上的年輕人說:
  「您的工作的結局不好,您被解雇了。但這不是小偷的過錯,更不是我的過錯,而 只是您自己的過錯。您明白嗎?」
  「不完全明白。」
  「聽我說:您的表現讓人以為,我是書店經理(或者您願意說是書店老闆)而您是 賣書的這個事實是無關緊要的,或者可能是偶然的事實,而且對於您來說,除了是偶然 的之外,一定還是極端不公平的。是這樣吧?」
  這時侍者彎下身來給他們送咖啡。他把兩隻杯子放在桌上,用銀製的咖啡壺斟滿, 以同樣的禮節端到他們面前。
  「很顯然,對他來說,」阿勒杭德羅想道。「這兩位主顧是完全平等的。但我們真 是平等的嗎?」
  「您這樣替那個老扒手辯護是由來已久的。老早以前,您來的第一天,我問您是否 喜歡書籍,您對我說:『我酷愛書。』您記得嗎?您打那時候起就覺得自己比別人高明。 您別打斷我,讓我說完!當然您有您的道理!您瞭解書的內容,對哲學高談闊論,向公 眾推薦讀物,對讀者給予指導。難道我否認過您的這些品德?從來沒有。您工作的第一 個月我就給您增加了工資,而現在我本來可以再給您加一次。這是實話,先生。可是您 違背我的指示。您別抗議,聽著!您知道您為什麼會違背我的指示嗎?因為您自以為高 明。所以當我告訴您:『那個退休老頭是小偷』的時候,您不聽我的話,因為您自認為 更瞭解人,更瞭解人的靈魂,特別是認為您具有一切美好的感情!而您能要我告訴您一 個簡單的事實:汽車有多大嗎?您對生活一點也不瞭解:您是一個可憐的無知的人!您 看看這個!知道這是什麼嗎?這就是生活!」
  西爾弗固執地用手指著熙來攘往的熱鬧的大街;從花市大街出來的人群,你推我擠 地擁向地下鐵路,在站牌下時心地排著隊。
  「這就是生活,而這是書本上學不到的!」
  他自信地用手指著大街,好像是用食指敲擊著真理。
  「這是一座很難應付的城市,而我開始時一無所有。您以為我的店舖是有人送給我 的,或者是我中彩票得來的嗎?我是在不得不和婊子養的搏鬥中得來的!當然我很瞭解 這些人!而我同意您的想法:也許我也是一個這樣的人。可是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夠教 您一些非常有趣而非常基本的東西。我告訴您:『那個退休老頭是小偷。請您協助我當 場抓住他。』難道我沒有權利要求您這樣合作?要知道,我並沒有因為您受了這個小偷 的騙、讓他偷走了書而責備您。您明白嗎?我只要求您幫助我抓住這個小偷。我對我說 的話負完全的責任!而您作了些什麼?您向我表示了一顆純潔的心而讓小偷溜跑了。後 來您又向我表示了您的不知好歹的心,並袒護盜竊我書店的可憐老頭。」
  「也許我可以向您解釋……」阿勒杭德羅打斷他的話說道。
  「對,您說說看,也許我會明白。」
  「我肯定,這個老頭不是小偷。」
  「為什麼您能肯定?」
  「如果他是小偷……那我就沒有什麼道德可以相信了,也不能相信人的尊嚴了。」
  「到現在為止,您什麼也沒有向我說明。」
  「我不得不告訴您,我曾幫助過這個老頭,就像他是我父親一樣。」
  「什麼?您幫助過他?我越來越不明白了。那就是說,您給他錢了?」
  「他什麼也沒有向我要,但是他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了我。他講的一切使我想起我的 父親,如果他還活著,也將不得不靠可憐的退休金獨自生活。他從來沒有向我要什麼, 相反,有時候他給我帶來一本雜誌或者借給我一本書。」
  「而您呢?」
  「我請他吃飯。另外,因為我知道他月底沒錢花,就借給他幾塊錢,直到他拿到自 己的退休金。」
  「就因為您說的這些,這個老頭不可能是小偷?」
  「因為這些,他不是小偷。而且我還把他看作是一個朋友,一個使我想起我父親的 老頭。」
  「所以您才袒護他?當然!您不是袒護老頭,現在我看得更清楚了:您是袒護您自 己,袒護自己發現善良靈魂的慧眼。可是您知道那個老頭對您是怎麼想的嗎?」
  「我不知道。」
  「我告訴您,可是您聽了別生氣:他說您是白癡!一定是個白癡!而我不要白癡在 我的店裡。祝您走運,但是請到別的書店去吧!」
  西爾弗猛地站了起來,叫來侍者,付了錢,頭也不回地走了。阿勒杭德羅仍坐在那 裡,擔心有人聽見了那場痛罵。幹嗎站起來?解雇了。他也許不一定要費太大的勁就能 在另一家書店找到工作,可是不管怎樣他總覺得有點茫然。老闆給他留下的最後的印象 是他發紅的後腦勺,在襯衣領子上端有三道皺紋。這個肥壯的臃腫的結構,比老闆的話 更能促使他思考。他透過咖啡館的玻璃窗,觀望著五月大街拐角處中午時分沸騰的高潮。 那個肥壯的後腦勺和這個地獄般的城市有著壓倒一切的力量。他想著消失在地下火車人 口處的人群,由於生活的壓力,他們每天要匆匆忙忙地從這些台階上走上走下。一天裡, 他們當中有多少人打開一本書看看?一定很少,可能一個人也沒有。他試圖設想這些人 中可能有的人對文學有興趣,但結果是徒勞:人們好像在飛奔,在為了爭取生存而奔跑。 於是他又視察人們的脖子:有長的,短的,結實的,柔軟的。他看見一個抱在懷裡的孩 子沒有脖子。他從來沒有觀察過人們的脖子,而這是西爾弗的過錯,他辭退了他。後來, 作為告別,他又向他展示了自己肥壯的後腦勺上的三道皺紋。現在他證實了,孩子們生 來並沒有脖子。那就應該說是生活形成了人們的脖子。幸運的生活造就了細長的脖子; 粗野的生活造就了勝利者粗壯的脖子,帶有家用蛋糕的皺紋的脖子。想到這裡,他真想 放聲大笑,幾乎家西爾弗那樣笑出聲來。這時他發現,老闆--他以前的老闆--的談話並 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印象。要是那個退休老頭真是小偷呢?他搖了搖頭,想要驅散這種可 能性。他逐字逐句地回憶那個退休老頭友好而文雅的談話,並又一次看見他微笑著告別, 慢慢走出書店。現在他看見,或者說是想像著那個老頭的有皺紋的脖子,一個鬆弛而善 良的脖子,上面覆蓋著幾級白髮。這個人不是小偷!一個小偷不會知道作者的名字,不 會談詩論賦,不會議論文學,也不會替他喜愛的作者辯護。阿勒杭德羅怎麼能允許西爾 弗根據自己的猜疑而污辱他的朋友呢?
  侍者打斷了他的自言自語,撤走了杯子,擦了擦桌子,這就是告訴他該走了。他站 了起來,走到街上。上哪兒去呢?他平常總是在科連特斯大街的一家奶品店裡吃午飯的, 可現在他不餓,也不著急吃午飯:他用不著趕回去上班。他隨著人流往前走,在閱報欄 的櫥窗前站住,漫不經心地測覽了一下新聞版。當他繼續往前走時,又回到了市政廳的 前面。啊I在這座城市的許多帶皺紋的後腦勺當中,這真像是少女的細長的脖子!優美的 拱門,白色的廊柱,保護著這座建築陰暗的深處。他又想起在遙遠的巴沙維爾巴索,那 些照亮了他還遠的童年的畫面:雨中的市政廳,一群打著傘、穿著長禮服、戴著高頂帽 的奇怪的人。從他稚嫩的童年起,他就認識了猶太墾殖者,其中有他的父母和叔伯,以 及與世隔絕的加馬喬人。這些加馬喬人和墾殖的人一定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因為他們 從來不出現在掛圖上和學校的圖畫上。然而那些戴高帽的老爺倒是國家之父。他學會了 崇敬他們,並渴望能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居住。現在他就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古老的市政廳 周圍遛達,親切地觀賞建築上的鐵葉圖案,新刷上石灰的牆壁,高聳的塔,以及盤旋和 停歇在這座巴羅克式建築上的鴿子。
  這些鴿子在市中心也是不沾世塵的,它們對車水馬龍的喧鬧聲,對在它們安寧的飛 翔下面奔跑的人們的喊叫聲以及他們的兇猛和冷漠,都不覺得吃驚。它們發出咕咕叫聲, 在地上啄食五米,或者在草坪上和廣場的卵石中間尋找麵包屑,對為生存而奔走或者向 北方轉移的人們無動於衷,這些人組成一支食肉螞蟻的沒有盡頭的隊伍,向人口稠密的 班卡和博爾薩地區行進。
  為什麼不和這些布宜諾斯艾利斯甜蜜的鴿子一樣呢?它們是上天的闊太太,從天上 可以看到無盡的長河。阿勒杭德羅抬起頭,看鴿子在塔頂飛翔。當他低下頭來時,突然 遇見了退休老頭。
  「喂!您在這兒幹什麼少老人劈面問道。阿勒杭德羅看見他像是個被人揭去了甲殼 的老烏龜似的失去了保護。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察看這個退休老頭的脖子:恰巧是一個 烏龜的衰弱的脖子。可是這個老頭所沒有的是什麼甲殼呢?他正想著這一點,卻沒有注 意到老闆的打賭贏了:這個老頭到書市來了,大概他是每天都來的。
  「這個時候您還不上班去,我親愛的朋友?」阿馬德奧親切地問道。
  怎麼對他說呢?他已經沒有工作了,正是由於他不同意這個老頭是偷書賊而被解雇 了。
  「我請了兩三個下午的假,」阿勒機德羅說。「我想熟悉一下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幾 個地方。」
  他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他不會撒謊。
  「這個地方非常漂亮,浪漫而發人回憶。這裡是昨天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和今天的布 宜諾斯艾利斯握手的地方。」
  老頭微笑起來,這個微笑露出了他和藹的馬一般的口牙。老烏龜又鑽進了它的甲殼, 這個甲殼是什麼呢?是和藹的態度,友好的口氣?
  「五月大街修成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而斜角的沙恩斯·佩尼亞大街修通的時候我 已經是大人了。將來哪一天我跟您講講科連特斯大街修成時的情況。我記得慶祝一百周 年時的情景。我的父母親挽著我的手。孩子和大人都很激動,因為我們看見了西班牙公 主,她從自己的車子上向我們招手。您願意我講給您聽這最後一條街,科連特斯大街, 擴建完成舉行揭幕儀式的情景嗎?我正在皇家咖啡館裡同幾位劇院的朋友喝咖啡和白蘭 地。店裡不得不把門窗等一切都關上,只讓熟悉的主顧過來。新的大街上鬧得不亦樂乎。 各個街區的人都擁到了市中心,我們都提心吊膽。一百萬男男女女擁擠在高塔周圍!突 然,咖啡館安著金屬簾子的大門打開了,希門尼斯和奧特羅定了進來。他們是我的朋友, 我們常在一起喝咖啡。他們喝得有些辟了,剛才在外面同姑娘們取鬧了一陣。『我們帶 戰利品來了!』他們一進門就嚷,同時手中舉著兩條撕破了的絲織短褲。真是一件醜事! 這裡可以看見布宜諾斯艾利斯隱藏著的另一面。沒有一條燈籠褲躲得過亡命徒們的手, 但同樣確實的是:沒有一個姑娘--單身或結伴的--不投入這場瘋狂的舉動。而這一切都 發生在高塔周圍。您有什麼要說的?」
  是的,這就是那位退休老頭,詼諧、高雅而友好。而這正是烏龜的甲殼!他在進行 這樣的談話時,常常會談到自己的隱私,嘲笑自己的困難處境,並巧妙地顯示自己的不 幸。「這是一副裂了口的舊甲殼!」年輕人這樣想。他指著老頭挾在腋下的一本厚厚的 書,問道:
  「那是什麼?」
  「這個嗎?」
  「對。」
  「一本書。」
  「我知道。」
  老頭的一雙多疑而哀怨的烏龜眼睛緊盯著他。
  「這是一本阿根廷鳥類的圖片冊。」
  「我知道。」
  「真是一本漂亮的圖片冊!」
  「當然是,而且很貴!」
  「我想也是。」
  「大概不是您買來的吧?」
  「人家借給我的。」
  「書是可以借來讀的。可是難道一本寶貴的圖片冊也會出借嗎?這是偷的,」阿勒 杭德羅想道。他想向他把圖片冊要來看看,那上面一定還有他的書店的標籤,或者是別 的書店的標籤,這都一樣。可是他沒有敢這樣做。他自己也覺得像個烏龜一樣,沒有甲 殼,一個可憐的,沒有自衛能力的小動物,一個在生活中餐風宿露的無能之輩。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老頭在思考著,並不時地看看年輕人,又看看書市。
  「我要走了,」最後阿勒杭德羅說道。「您呢?」
  「我去看一個書店老闆,我的朋友。就在那個書亭裡。」老頭指著說。「就是他借 給我這本書的,我去還給他。」
  老頭停了一會兒,這時他已經完全擺脫了初時的驚恐,特別客氣地邀請道:
  「要是您等我兩分鐘,我馬上就回來。我很高興請您去喝兩杯,怎麼樣?」
  老烏龜炫耀起它破舊的甲殼來了。他腋下緊挾著那本書。「偷來的,偷來的,偷來 的!」年輕人心裡反覆地說,無法再想別的事情。
  「謝謝,改日奉陪,我要上班去。」這時他發現,他的說法是和他原先說的請了假 是自相矛盾的。但老頭對快些結束這個會晤是高興的。
  「要是您不快一點,會遲到的。」
  「可不是嗎!明天見。」
  「明天見,朋友!」老頭笑容可掬地向他告別。
  阿勒杭德羅真想快些溜走。他穿過大街,突然又轉過身來,老頭已經在書市的人群 中消失了。毫無疑問,他一定是去把那一本偷來的圖片冊賤賣了。年輕人朝他童年時的 市政廳的建築掃視了一下,他這樣做似乎是為了抵消冒到喉嚨口的噁心,好像醉酒後打 嗝兒發出的胄酸那樣。
  「呆子!」一個司機幾乎在他耳邊叫了起來。汽車猛地煞住,才避免了把他撞倒。 阿勒杭德羅趕緊跳到人行道上,兩腿還在發抖。他隨著冷漠無情的人群往前走,他們象 是往四面八方走去,但又哪兒也不去。
  他像個扒手似地在科連特斯大街的書店中轉來轉去。他從大街對面的人行道上觀察 西爾弗的書店,等著老闆到來,以便把他遇見老扒手的事告訴他。
  他覺得肚子餓了,便在一家奶品店裡吃了一張甜餅。吃完了又往前走,走進了中央 書店。他站在一張堆滿廉價處理書籍的桌子旁機械地翻閱,看見老闆拉戈裡奧一動不動 地坐在店舖深處的櫃台裡,旁邊的收款處冷冷清清,店舖裡一片淒涼景象。一家書店裡 擺滿減價拍賣的書而仍沒有讀者光顧,還有比這更傷心的事嗎?一架大功率的記帳機放 在那裡一動不動,一聲不響,還有比這更淒涼的精景嗎?
  售書人胡安·馬努埃爾梳著光光的頭髮,穿著一身漂亮筆挺的灰色衣服,臉帶微笑, 平靜地朝阿勒機德羅走了過來。「他像個電影演員,或者歌唱家什麼的,」阿勒杭德羅 欽佩而羨慕地想道。
  「您好!」胡安·馬努埃爾招呼道,在他旁邊站住,小心地整理擺在桌上的書。阿 勒抗德羅用嚴格的職業家的語氣談起來。
  「能賣出一些嗎?」
  胡安·馬努埃爾緊鎖雙眉,抿了抿嘴。
  「就是這麼回事。」並把手一擺,表示無可奈何。
  接著他又明確地說:
  「不瞞您說,一本也賣不出去。」
  「我看堂拉戈裡奧很發愁。」
  「買賣是這個樣子,他怎麼高興得了。另外……」
  胡安·馬努埃爾遲疑起來。
  「什麼事?」阿勒杭德羅問道。
  「您一定知道了。」
  「到底什麼事?」
  「他正在發火呢,因為一個店員被人挖走了,就是小聖地亞哥,他是晚上上班的。」
  「誰把他弄走了?」
  胡安·馬努埃爾用責備的眼光把他很快地審視了一下,說:
  「怎麼您還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真奇怪,就是你們!」
  「我們?我們是誰?」
  「就是您的老闆把我們的小聖地亞哥挖走了。」
  「西爾弗?」
  「還會有誰?」
  「弄走一個店員,事情就這麼嚴重嗎了」
  「當然算不上是犯罪,可是這是做生意中嚴重的不講信義。另外,由於拉戈裡奧的 情況不妙,走了一個店員,他感到絕望。他說,沉船以前,老鼠都先跑掉。」
  阿勒杭德羅突然回想起西爾弗在離開咖啡館裡的桌子時被他看見的肥壯的後腦勺。 這個人回去之後不是考慮什麼忘恩負義或是別的類似的題目,一點不是!而是實實在在 地處理辭退一個不稱心的店員之後的善後事宜。他僱用了小聖地亞哥,贏得了一個好名 聲的店員,同時又給競爭對手在精神和實際上進行了有效的打擊(說實話,這個競爭對 手已經半破產了,可以說快要徹底完蛋了)。他的前老闆繼續在對他進行有效的教訓。 而他--阿勒杭德羅--還在等著他,想把遇見老扒手的事告訴他呢!為什麼要這樣向他討 好?在這個城市裡,沒有一樣東西是自給的,哪怕是時間,問早安,都不是。
  「要真是這樣,」阿勒杭德羅想了起來,「拉戈裡奧現在也有機會弄走西爾弗的一 個店員。」
  「您說什麼?」
  「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那最好您跟拉戈裡奧談去,」胡安·馬努埃爾提議。
  「好吧。」
  他看著胡安·馬努埃爾朝櫃台走去,接著拉戈裡奧走了過來:
  「我們喝杯咖啡吧?」
  「好的。」阿勒杭德羅同意了。
  他們來到塔爾卡華諾拐角處。
  「最好在對面的酒吧喝點東西。」拉戈裡奧指著對面說道。「鋪面是不漂亮,但我 喜歡在鋅皮櫃台上喝杜松子酒。」
  後來阿勒杭德羅發現,他真正喜歡的是觀察他的中央書店,特別是著迷地觀察西爾 弗的書店。這樣,展示在拉戈裡奧面前的是整個的演習場;這是規劃未來戰役行動的理 想時機。拉戈裡奧在思索著,並不時地摸摸鼻子,好像這樣能幫助他清理在腦子裡互相 追逐的念頭。
  「科連特斯大街『涼』了,但這沒關係,我有辦法。」
  他摸了摸鼻子尖,接著說:
  「驚人之舉,您等著瞧吧!」
  他朝整條大街望了望,又說:
  「這將使科連特斯大街震動起來。」
  阿勒杭德羅裝出一則隨機應變的臉相,謹慎地點點頭,心裡卻說誰也不能使那條大 街震動起來。他想起,西爾弗從來沒有想叫誰震動,而只想撈到好處,儘管只是一點小 小的好處也罷。屹立在沙漠中的金字塔是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堆積成的,而那個可憐的拉 戈裡奧卻在夢想著靠某個天才的主意使全城震動!阿勒杭德羅無法使自己腦中擺脫西爾 弗的後腦勺的形象,並為其前老闆所做的事情感到驚奇。
  「那您打算怎麼辦呢,堂拉戈裡奧?」他一邊問,一邊嚴肅地微微點頭,像是等著 聽取深刻的說明。
  「我正在仔細考慮,」這位書店老闆又賣起關於來。「這將會引起轟動的。」
  「大拍賣,是不是?」阿勒杭德羅猜到了。
  「您怎麼知道的?」
  「我想的。一家書店還能幹出什麼別的轟動的事來?」
  「您什麼也不知道。這不是一般的拍賣,而是要引起轟動的拍賣。我不是說過,要 震動整條科連特斯大街嗎?就是這樣。十五天當中,別的書店准也做不了生意。」他抱 著這樣的希望,朝對手的書店幾乎是親切地看了一眼。「您等著瞧吧。」
  他停頓了一會兒,拿出進口的香煙來請年輕人抽。點了煙之後,他直截了當地問道:
  「您失業了,是不是?」
  「是的。」
  「您可以到我的書店來工作。需要考慮嗎?」
  「不需要。」
  「那怎麼樣?」
  「我接受您的好意。」
  阿勒杭德羅默不作聲,好像在考慮著還應該說些什麼。
  「謝謝,堂拉戈裡奧。」這是他唯一想出來的話。
  「您在西爾弗那裡掙多少錢?」老闆問。
  「三千五百。」
  「眼下我先付您三千。我的情況不好,您大抵已經看到了。」
  「至少我想掙得和我原來的書店一樣的工資。」
  「我的對手給您多少錢與我無關。您進我的店裡來補缺,而這個人原來的工資是有 定數的,小聖地亞哥掙三千。當然,西爾弗給他四千,就把他弄走了。」他說完這話, 眼睛深處閃示著嚴酷的火花。(「可是這嚴酷是針對誰的呢?」年輕人想道。)
  「至少請您付給我三千五百。」年輕人堅持說,「換個店總是為了更好一些,而決 不是為了掙得更少。」
  「小聖地亞哥的情況和您不同,他是個老練的售書員,有十多年的實踐經驗,而您……」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兩眼瞅了年輕人一會兒。僅僅是一會兒,隨即朝擺滿各色酒 瓶的貨架上望去,又接著說:
  「您是被解雇的。」
  他們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呢?阿勒杭德羅朝街上望著,感到新老闆的眼睛又在瞅著 自己的後腦勺。他明白了,拉戈裡奧眼睛深處閃示的嚴酷的火花正是針對著他的。
  「我說的不對嗎?」拉戈裡奧裝著將信將疑的樣子問道。他把手放到胸前,好像是 由於自己說錯了話而感到難過。
  「有人告訴您了,但大概沒有把真相告訴您。」
  「為什麼沒有呢?」
  「因為誰也不講真話,特別是當事情傳得這麼快的時候。」
  「那麼您和西爾弗到底出了什麼事?」
  如果說拉戈裡奧假裝多愁善感,那麼阿勒杭德羅就是裝著若無其事。
  「那是個人的事,我們吵架了,我就到這裡來了。」
  「至少您得承認,他不是個好東西。」
  「誰?」
  「我不是說您,是說西爾弗。所以我才要您來協助我,因為您同那個無賴吵架了。」
  「謝謝您對我的信任。」
  「但是我每月只能付給您三千!」拉戈裡奧喘著粗氣說,並馬上把侍者叫來付了咖 啡和杜松子酒的錢,又向坐在櫃台裡掌管著顧客盈門的酒吧的加利西亞人問候,同他議 論店裡的生意,特別向他表示羨慕,他當了酒吧老闆而不是書店老闆。當然,這一切是 為了讓合同得以達成,阿勒機德羅連插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您跟我來。」拉戈裡奧對他說。
  老闆把他帶到店舖後面,那裡既有聚而不散的陳舊紙張的氣味,又有隔壁斯帕益帶 蘭地亞餐廳透過來的春茄醬的氣味。他們走進書店的地下室,拉戈裡奧兩手攤開,把直 抵天花板的高大的書堆指給他看。
  「您覺得怎麼樣?」拉戈裡奧的語氣是要他無條件地欽佩。
  「貨品真多啊!」阿勒杭德羅說。
  「貨品?」拉戈裡奧不喜歡這個詞兒「您說的是什麼貨品?是一堆堆書山!您見過 這樣的情景嗎?這些都打算在大拍賣中拋售出去,都放在廉價桌上賣!現在您相信我要 震動科連特斯大街了吧?」
  「但願如此!」
  「您不相信這會成功?」拉戈裡奧煩躁不安地看了他一眼。「這些不是壞書,有好 書。我準備兩塊錢一本拋出去。」
  「我覺得要震動科連特斯大街是不容易的,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是一場地震,堂拉戈裡奧。」
  「真是個樂觀的小伙子!」老闆笑道。
  「您別懷疑,一場地震是唯一的解決辦法。」阿勒杭德羅十分肯定地說。
  他感到失望,在積滿灰塵的高大書堆中間覺得透不過氣來。這些都是現已不存在的 出版社的處理品,或者是已經去世的學者的藏書,被他們的厭煩的家屬廉價賣出來的。 這些是絕版的書,是不成功的冒險,是沒有收件人的信件,是死去父母的精神流產地。 封面已呈黃色。一個店員正在小心翼翼地把用國內貨幣的價值荒唐地標出的過時的價格 擦去。
  「地震,只有地震。」他心裡強烈地相信這一點。突然一陣痛苦的揪心的激情向他 襲來。他想起當地開始進「新屋」書店工作時曾像個傻瓜發誓似地說過的一句話:「殘 酷愛書。」這同說「酷愛」一車磚頭或一串香腸是一樣的。這裡有書堆成的小山,是一 大宗貨物,而且發出的氣味像是一堆發酵的土豆那樣難聞。
  他堅持他的處方:
  「一場地震,堂拉戈裡奧。一場地震才能一切從頭開始。」
  但是拉戈裡奧沒有答理他。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小伙子用刮臉刀片在把二十年以 前的非常低的價格刻去。
  「好好刮。」
  「難道我刮得不好嗎?」小伙子不滿地問。
  「照這個樣子您一輩子也刮不完。刮快一點,而且刮得輕一點,不要讓人看出來。」
  拉戈裡奧把小伙子介紹給他:
  「這是奧拉西歐。」
  兩個年輕人很快地互相看了一眼。
  「你們兩個負責供應廉價書桌。」
  然後拉戈裡奧巡視雜亂的書堆。
  「您覺得怎麼樣?」他又想喚起阿勒杭德羅的敬意。「我們減價,一次真正的拍賣!」
  「這很有趣。」阿勒機德羅表示同意。
  「真的嗎?」拉戈裡奧興高采烈起來。「我想把書拋售出去,但是要區分某些種類。 廉價的書要按一定比例。甚至我們可以在廉價書桌上也放幾本名出版社出的書。讓公眾 以為我們是發昏了!讓他們象猛獸似地撲上來吧!有些書放上去作誘餌。您負責供應書 本,要使大家保持對廉價書的興趣。」
  「這確是一份好差事。」阿勒杭德羅歎口氣說,兩眼注視著積滿灰塵的書堆。
  「您別這麼想。」
  他停頓了一下,用手摸了摸鼻子,又說:
  「您要怎麼樣?在一個沒有顧客上門的書店裡窮極無聊呢,還是在顧客盈門的書店 裡接待熱情的讀者?最壞的事是無聊,您說是不是?」
  他又微笑著鼓勵年輕人說:
  「您會喜歡的。』
  阿勒杭德羅在這些書堆中間感到窒息難忍。在這個腐爛紙張的陰暗的墓地裡,難道 有人會高興嗎?
  「該死的老鼠!」拉戈裡奧忽然嚷了起來。「那兒跑掉了一個!」
  「算了吧!」奧拉西歐聳了聳肩說。『這些老鼠整個下午都大搖大擺地走。」
  「那您幹什麼來著?」拉戈裡奧問道。
  「我們已經非常熟悉,用不著彼此打招呼了。」
  「應該放幾個老鼠夾。」拉戈裡奧說。
  「幹嗎?」奧拉西歐又聳了聳肩。「您可別以為老鼠對書本感興趣。它們是借路, 從小吃店到斯帕蓋蒂蘭地亞餐廳去,或者是從餐廳到小吃店去。它們根本不關心書本。 在這方面老鼠和人想的可能差不多。」
  「什麼時候開始拍賣?」阿勒機德羅問道。
  「盡可能早一些。」拉戈裡奧一邊沉思一邊回答。「這取決於廣告什麼時候交貨。 啊,對了!我要張掛幾幅大標語,用紅字和綠字宣告我店難以置信的徹底的大拍賣。」
  阿勒杭德羅的書本知識起初曾引起其他同行們的猜疑。這個中了知識的毒的內地人 以為自己是個什麼人?幸好,這個外鄉人一點沒有敵意,克服了誤會的屏障。
  在下午短暫的空閒時間,奧拉西歐和胡安·馬努埃爾總是津津有味地談論著足球、 女人、賭博,說著關於出版社和書店老闆的閒話。
  隨著對首都行話嫻熟的掌握,這些談話的內容也越來越廣泛、複雜。他們同阿勒林 德羅談話總是帶著和善的保護者的口氣。最後,他成了他們的一個好夥伴,於是他們邀 他參加他們用首都行話進行的談話,使他「開竅」,並且使他似乎成了首都世家的子弟。
  那一天下午,他們忙著準備了即將引起轟動的大拍賣的書攤,把一噸的書從地下室 搬出來,陳列在書攤上。傍晚時,上晚班的售書人來了,他們便在地下室的書堆上躺下 休息。
  奧拉西歐用手指著阿勒抗德羅說;
  「你是個內地人,什麼也不懂。」他帶著他慣有的同情的苦笑說。「我們首都人在 某些事情上是擅長的。論摸屁股,誰也不如我們!無論是古羅馬人還是法國人。總之, 你在書本上所認識的那些人都不行。這是一種科學,我們從小就開始學了:剛學會走路 不久就開始學。由於我的記憶力良好,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干的情形。那時我在帕特裡西 歐斯公園混合小學讀二年級。有一天老師叫我同一個小胖姑娘坐在一起。我記得很清楚, 她腦後紮著一個大大的髮髻。一個留級的挑唆犯低聲對我說;『你別傻頭傻腦的,去碰 碰那個胖傢伙。』我不敢這樣做。但我更害怕這個小流氓,他總是叫我傻瓜、笨蛋、白 癡、膽小鬼。終於,我把手伸進她的傲氣的髮髻裡。那女孩叫了起來。老師小題大作, 把我罰了一頓。糟糕的是那個挑唆我的小流氓對我的壯舉一點也不滿意。他說:『你真 是個白癡。這必須偷偷地幹。比如說,我可以去碰老師。但我不幹,因為要是讓她發覺 了,她會再讓我留級的。這個壞女人。』於是那個傻大個給我傳授他的經驗,這比學校 的功課需要更多的時間和心思。我終於達到了這種水平,你瞧!」
  奧拉西歐的手向上慢慢劃了一個圓圈,同時手指象熱帶魚那樣靈活地顫動著。
  「有時候我不願這麼幹。可是已經成了習慣了,我管不住我自己。」
  「你結婚的時候可要當心!」馬努埃爾笑著說。
  「我記得我第一次把一個女人扶起來的情景。我看見她躺在阿爾西納大街上,便把 她扶送旅館。在上樓梯的時候,我碰了一下她的屁股(當然她穿著衣服),就好像我們 在電車上或者舞台上一樣。這就是我關於那第一次所記得的唯一的東西。其他幾次都是 令人失望的,我不記得了。」
  「你的這一著總是順利的嗎?」阿勒杭德羅問道。
  「得了吧!有時成功,有時失敗,丟醜。有一次我同小個帕特裡西歐斯和科羅尼亞 一道出去。我第一次穿上長褲子,很是得意。我們在市中心遛達。忽然我們看見一個姑 娘在朝一家商店的櫥窗張望,手裡提著一個帽盒。我們不聲不響地走過去,好像是被玻 璃櫥窗所吸引。『這次輪到你了。』貝貝對我說。於是我用手在她身上一蹭,繼續往前 走。不一會兒,我覺得腦袋上挨了一下。那姑娘追了上來,當著眾人的面,用帽盒在我 腦袋上敲了一下。真丟醜!」
  「你只想到你丟了醜,就沒待那個可憐的姑娘想想?」阿勒杭德羅反駁道。
  「我幹得倒利落,誰也沒瞧見。倒是那個愛鬧事的姑娘當眾打了我。多麼臉紅,我 的上帝!當然我沒有吭聲,仍然一本正經地往前走,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而那個愛 鬧事的姑娘還衝著我們喊:流氓!但我得意地繼續往前走,腦袋上帶著一個包。她怎麼 知道是我呢?我們是三個人一道走過去的。難道是她猜出來的,或者是偶然打著我的? 我思索著,終於想起:我們離開那兒的時候我回頭瞧了一眼。自然,她看見了我回頭張 望,便明白是我了。」
  「她不喜歡你的臉,」胡安·馬努埃爾說。「所以你才挨了打。」
  「眼睛能叫最機靈的人也完蛋,我說。不張嘴說話是容易做到的,而要眼睛不背叛 你可就難了。」奧拉西歐說。
  「你認為怎麼樣?」胡安·馬努埃爾向阿勒抗德羅問道。
  「我覺得像是薄伽丘的一個故事。」阿勒杭德羅回答說。
  「這個薄伽丘算老幾?」奧拉西歐聳了聳肩說。「眼睛能使最機靈的人也倒霉,這 使我想起小時侯的一件事情。那時我們每天上電影院去,在迪亞斯上校大街,我們叫它 『臭蟲』電影院。我從來沒有這麼快活過。我們有二十分錢,用十分錢買了麵包,用十 分錢買了涼菜,吃得像國工那樣舒服。那天下午,波卻羅在街上揀了幾塊松膠,我們放 在嘴裡愜意地嚼著,像鄉下人似地亂吐。忽然我想起往前面吐。您們知道嚼松膠是什麼 滋味嗎?嘴裡積滿口水。我朝前面一口吐出半斤口水,吐在前三排的一個人身上。他站 了起來,個子又高又壯,襯衣的袖子往上捲著。他徑直朝我們走了過來。大家都在聚精 會神地看電影,只有我因為心虛,看見他在前走來。當他在我們面前站住時,我又低下 頭去。這就叫我完蛋了。『是你幹的,是不是?』他溫和地對我說。我還沒來得及否認, 他便在我臉上狠狠揍了兩拳,然後到外面去擦身上的口水。他的一拳打在我耳朵上,震 得我耳朵裡又痛又嗡嗡直響。『他打得又快又準,』坐在我旁邊的崔可說;他是內行, 自認為是拳擊手,所以他又說,『我要是知道他是來打你,就一定會保護你的。』但是 大家都一致認為,那還是便宜了我。因為挨了我吐的那個人原來竟是個賣肉的,外號 『刀手』。他身上總是帶著一把刀,喜歡和人打架。我想起『刀手』可能在外面等著我, 身上便出冷汗。一口口水雖然是無目標地隨便吐的,卻會招來一場災難。可是『刀手』 沒有回來找我打架,感謝上帝,因為那個電影他看得不喜歡,便離開了電影院,回肉鋪 去幫助他父親掌刀去了。」
  聽到這兒,胡安·馬努埃爾對阿勒杭德羅說:
  「你呢?有什麼可對我們講講的嗎?」
  阿勒杭德羅神秘地微微一笑。
  「講講吧!」奧拉西歐要求道。
  阿勒抗德羅輕輕搖了搖頭。他想起自己的孩提時代,在巴沙維爾巴索上學時腰間扶 著書包奔跑。想起清晨神奇的露水,他的兩手凍得發紫,那是冬日美好而寒冷的晨光。
  「我沒有什麼可講的。」他溫和地回答。
  「我看你也講不出什麼來。」奧拉西歐說。「然而你倒是有許多事情要學的。」
  拉戈裡奧的到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裝著非常激動,這就使他要求他們一點也不 休息,立刻上去接待顧客有了充分的理由。
  「店裡擠滿了顧客。快上去吧,小伙子們!」
  大家都離開了地下室。有些好奇的顧客在他們方才佈置好的廉價書桌上翻閱。
  「當心有人順手牽羊!」老闆輕聲對他們說。胡安·馬努埃爾譏諷地哼了一聲說:
  「偷拍賣的書?小偷知道自己要拿什麼。他們從來不偷垃圾的。」
  「說得對。」拉戈裡奧說。「你們要注意這些在拍賣桌上翻閱的人走到貴重書籍那 邊去。」
  行人在橫跨店門上方的紅色大標語前面停下步來。標語上寫:「書籍大賤賣」。他 們看見有人在桌上翻閱,便也進店來翻閱。這又引起其他過路人的好奇心,也想進來翻 閱。不一會兒功夫,每張桌旁都圍了一難人。記帳機也忙碌地不斷卡嚓響著。
  「您跟我來,阿勒杭德羅,」拉戈裡奧吩咐道。在他們下樓梯的當地,老闆對他說:
  「您看,我沒說錯吧?整條科連特斯大街都震動了!」
  阿勒杭德羅暗自想,記帳機在劈啪地跳,拉戈裡奧的心也在劈啪地跳。
  他們又挑了幾堆書搬上來,從圍著桌子在翻書的人們的腦袋上方倒到桌子上。這種 做法引起了顧客們的激情,他們象母雞似地在書堆中扒著。他們的這種興奮情緒又感染 著科連特斯大街上的過路人。
  這時堂阿馬德奧進來了。這個退休老頭走路的神情顯得穩重而不失身份。和往常一 樣,他那崇高的在城市裡不為人注意的哲學家的高潔風度,重又喚起阿勒杭德羅的同情。 當老頭從他身旁走過時,他機械地向老頭問候:
  「下午好,堂阿馬德奧。」
  可是退休老頭嘴巴一動不動地從他身旁走了過去。「他甚至眼睛一眨都沒眨,」阿 勒杭德羅想道。「好像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他既對這個小偷感到惱怒,又對這 般老練的演員感到欽佩。這些交織的感情融匯成巨大的好奇心。
  突然,他意識到,老頭所以沒有同他打招呼,是照顧其潛在的同謀。西爾弗也沒有 向市政廳那裡的賣書人打招呼,雖然這個人向他告發了阿馬德奧的偷竊行為。
  他讓退休老頭獨自走向陳放著技術書籍的書架。所有店員和拉戈裡奧本人都在注意 著聚集在拍賣書攤周圍的人群。阿勒杭德羅不知該採取何種態度:跟著這個老頭,監視 他?他不願這麼做。他到底是誰的朋友呢?是拉戈裡奧的朋友,還是阿馬德奧的朋友? 這兩個人都見鬼去吧!他想離開那裡,便朝大門走去。拉戈裡奧盯了他一眼。他對老闆 說:
  「我頭痛,想去喝杯咖啡,吃一片阿司匹林。」
  「快點回來。」老闆吩咐道。
  他到塔爾卡瓦諾拐角處去喝咖啡,忽然他看見退休老頭從櫥窗前面走來,手臂上換 著大衣:這是偷書賊常用的辦法。
  堂阿馬德奧從櫃台上拿了一張票,在桌旁靠阿勒杭德羅坐下。他面不改色地向四周 掃視了一眼,然後才向這個賣書人招呼道:
  「您怎麼樣?」
  「沒什麼。您呢?」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小口地喝著咖啡。阿勒杭德羅斜眼看著他,不覺感到同情。這 是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第一個朋友,現在不知應孩如何看待這個朋友:是可憐的退休 老頭呢?還是一個現行的偷書賊?可是,他到底是什麼,這有什麼關係呢?歸根結蒂, 他跟自己一樣,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個可憐的居民。是這座城市把地塑造成這個樣子, 教他們按照它的方式去生活的。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小偷,什麼也不是。他們是布宜諾 斯艾利斯的兩個居民,坐在咖啡桌旁,就像一條船上的兩個旅客,在憑欄眺望科連特斯 大街上的過往行人。
  「我該走了。」老頭說。「非常感謝您,阿勒杭德羅。」
  「什麼事?」年輕人覺得愕然。
  「感謝您把我一個人留在書店裡。」
  阿勒杭德羅想,他一定拿走了一本名貴的書。
  「我並不是要幫助您才這麼做的。」
  老頭卻不這麼想:他向年輕人伸出手去告辭,並在他手裡塞了一張鈔票。
  阿勒杭德羅偷偷看了一眼:那是一張五十比索的票子。他緊緊捏在手心,塞進了口 袋裡。他終於忍住了哈哈大笑,差點兒把喝下去的最後一口咖啡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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