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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五元錢

  這裡叫街口旅館公寓,雖然事實上它並不在什麼街口,而是在一段街區的當中。也 不像個旅館,因為埃斯基納(這就是老闆的名字)並不管吃飯,也不管泡馬黛茶的開水, 甚至連我們肚子突然痛起來時要喝點茶的熱水都沒有。這個埃斯基納把沿冷藏庫的大牆 用木板搭起來的幾間小屋出租給我們,從冷藏庫那一邊傳來相當厲害的冷氣和潮濕。他 之所以把這叫作旅館,僅僅是為了把這種房間按日子租給我們,而當我們拖欠房租時或 者乾脆他就是想要刁難我們時,就把我們趕走。
  我們各人租各人的房間,一點一點地把我們的東西搬來或者一次搬來:一張輕便床, 一個墊褥,一兩把椅子,一張小桌子和爐子。年歲最大也是住得最舒服的房客,是加利 西亞人維森特。他在庇隆第一次當政的年代裡幹的是勤雜工的工作,那時在烹調這一行 干差使的人可掙大錢哩。所以這個滑頭佔用了旅館裡獨有的一間磚房,有人說這是最闊 氣的房子,以前是老闆埃斯基納自己住的,房裡一色傢具齊全。當這個加利西亞人向老 板表示,他願意付雙倍房租時,老闆就把這一切東西都讓給他用了。正如我們常說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
  我對這位加利西亞人維森特確實不瞭解,因為我想一掙到幾個錢就離開這個旅館, 再也不回來。就像加德爾成名之後所做的那樣,當時他離開了阿巴斯托這個地方,甚至 連買水果也不回去。所以我要是成了名,也要這麼辦。我要和人們一樣的衣著,同闊人 交朋友。正如我在雜誌上看到的關於加德爾的生平的記我那樣:他同安德雷納和威爾斯 親王那樣的闊人交上了朋友。因為這樣才能學會生活中的好事,而把壞事忘掉。難道這 位加利西亞人不知道,貧困是一種比感冒更有傳染性的疾病嗎?我可是知道的,所以我 要遠走高飛,可不要因為混跡於窮人當中而傳染上這種病!
  我住進街口旅館公寓是當我從家裡逃出來的時候。我在拳擊俱樂部裡順當地過了幾 天,然後進本區一家印刷廠當徒工,學排字。加裡巴爾弟送給我一把椅子和一張小桌 (這是他從自己家裡拿來的),我從俱樂部裡拿來一個褥子。我把報紙當作毯子,頭幾 天就這樣打發過去了。牆上針有釘子,我把拳擊時穿的短褲和練習用的手套掛在上面, 至於其他衣服就一概穿在身上,不用想什麼衣櫥之類的東西了。
  這家旅館公寓的真正奇怪的事情(除了它既不是什麼旅館也不是什麼公寓之外)是 所有的房客都在晚間上班或遊逛(反正都一樣),而在大好的白天卻都睡覺。埃斯基納 不得不和他的房客們一起作息,晚上他必須看著房間,監督進出的人,並向他們收錢。 原來他住在那間磚房裡時,這樣做是最方便了,因為磚房就在大門口,而他搬到裡面一 間屋子以後,要這樣監督進出的人就困難得多了。
  那天晚上,我從拳擊俱樂部訓練回來時精疲力盡,一走進我的房間,我竟不能相信 我眼前所看到的事:一張五元錢的鈔票放在桌子上。現在我好家還看見這張鈔票就在奶 油餅乾桶旁邊放著,上面壓著水壺,以免一陣風把它吹走。我拿起鈔票,翻來覆去地觀 察,尋找裡面有沒有詭計或者惡作劇。這一點不是什麼幻覺;確實是一張鈔票,不很新, 但也並不太舊,一張普通的五元錢的票子。
  我走到房門口,看看空蕩而黑暗的走廊裡有沒有人走過。只有一向可以聽見的冷藏 庫裡馬達的隆隆聲,沒有其他聲音。我擔心有人躲在那裡像小偷一樣在黑夜裡窺視,便 又回到我的房裡。我關上燈,捉摸起這件神秘的事來。我不能相信這張鈔票會逕自飛到 我的桌子上;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上面就不會有水壺壓著,不讓它繼續飛。
  我在黑暗中設想一個精靈的臉,和我的臉很像,咧著嘴在微笑;他個子矮小,戴著 和我一樣的帽子。可能就是我自己在向運氣微笑。突然,我什麼事也不想了:由於訓練 的疲勞和那天晚上的激動,我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走廊裡傳來的呼喊聲把我吹醒。像往常一樣,由於空腹訓練,我感到 頭痛。
  埃斯基納站在外面,穿著齷齪的藍白條睡衣(既是苦役犯又是愛國者)1,房客們 都圍著他。維森將把他逼在牆邊,好像是拳擊場中把他逼在繩子上一樣。
     1阿根廷的國旗是藍白色的.
  「我們大家都被偷了,而你是負有責任的旅館老闆!怎麼你沒有過錯?」
  他向埃斯基納揮拳威脅,好像要揍他,但卻只用一隻粗大而顫科的手指指著他,仿 佛一支將要射擊的手槍:
  「而你還拿著我現在住的房間的鑰匙!你怎麼說,哎?我有沒有責任?」
  加利西亞人看見了我,又衝著我問:
  「你被偷了什麼?」
  「偷了我?」
  「小偷偷了全旅館,也進了你的屋子,是不是?」
  「小偷?」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偷了你什麼?」維森特又問。「好好看看,一定少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丟。」
  大家都奇怪地看著我。
  「那麼他們偷了大夥兒,就沒偷你?你是有神保佑還是怎麼的?」
  「好了,」埃斯基納稅。「這小伙子大概在房裡,所以小偷設進他的屋。」
  「大概是這樣。」我突然來勁了,表示贊同。「我從俱樂部回來時累極了,關好房 門馬上就睡覺。我什麼也沒有被偷……他們能偷我的什麼呢?酒精爐、奶油餅乾、馬黛 茶?」
  我想起了水壺,但我沒有說,因為正是在水壺下面我發現了五元錢的鈔票。
  維森特放下他那只好像有半噸重的指著人的手指頭,無可奈何地說:
  「耐心點兒吧:我們什麼也不是。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倒霉。最好是上警察局去。」
  「等我穿衣服,然後我去報警,」埃斯基納討好地說。「我也被偷了。」
  大家面面相覷,好家慢慢從一場惡夢中醒來,由於被偷而傷心的餘味未盡,但已經 沒有開始時的那種失望情結了。
  「你們應該有幾個人陪我上警察局去,作為受害者、證人什麼的。難道我們不是一 樣地被偷了嗎?」旅館老闆又習慣地抬高了嗓門。
  「您別算我,」維森特推辭說。「我在咖啡館裡幹了一個通宵,現在困死了。」
  埃斯基納的眼睛巡視了一下所有的房客,顯然,誰也不對上警察局去感興趣。突然 他指著我說:
  「你呢,小伙子?你已經睡過了,跟我來吧!難道你也害怕監獄?」
  我批命搖頭表示拒絕,好像埃斯基納要把我帶到地獄裡去似的。我的手在衣袋裡緊 緊抓住那張五元錢的鈔票,甚至把指甲嵌進了手心。
  加利西亞人維森特象獅子般地張開大口打哈欠,並說:
  「要是我們就讓事情這樣算了,怎麼樣?到頭來,無論埃斯基納還是警察都不會歸 還我們什麼東西,而我們倒失去了一段寶貴的時間,這時間對我來說等於是現金。所以 最好我還是去睡覺,晚上可以到咖啡館去上班。早上好,朋友們!晚上見!那時我們 (包括小偷)都要幹活去了!」
  我們分了手,我朝沙恩斯大街走去。我決心趕快把這張灼手的鈔票打發掉,把它換 成零錢,使它認不出來。我走進「新篷貝亞」小吃店,在一張鋪著台布的桌子旁坐下。 這是本區最時髦的一家小吃店,我買了牛奶咖啡和兩份點心,也就是說,有六塊蛋糕。
  在等候的時候,我透過窗紗向大街上張望,這種窗紗可使世態炎涼煙消雲散。我想, 有一個朋友能夠偷別人的東西用來幫助另一個人,這倒是好事。我想起多明戈,他是個 和藹而話多的小伙子,幾乎每天晚上都在拳擊俱樂部賣梳子、肥皂、刀片之類的東西。 有一次,我像平常一樣手頭拮据,他請我到小酒店去吃了東西。也許現在他就在這裡, 這時我也可以請他了。當然,我不能跟他談起這五元錢的事,只是請他就是了。也許將 來有一天我會認識把這張鈔票扔給我的那個精靈的真面目,可能就是多明戈或者別的人。
  我正在這樣自日作夢時,突然感到恰如迎頭一棒:埃斯基納進來了。這個無賴在睡 衣外面加了一件大衣,穿著草鞋,一直跟著我到了小吃店。
  「我可以坐下吧,是不是?」
  沒等我回答,他就坐下了,也不理會向我這邊跑過來的侍者既驚奇又責任的臉色。
  「先生要來點什麼?」
  他說「先生」時聲音特別重,帶著嘲笑的敬意。
  「請給我來一杯咖啡。」
  我們都不說話,不知道說什麼好。待著托著盤子過來了,給埃斯基納送了咖啡,又 給我的杯子裡倒了咖啡加牛奶,並把一碟六塊奶油蛋糕放在桌上,還有一盤甜點心。埃 斯基納仔細看著這些東西。
  「你每天都是這樣用早點嗎?」
  「不常這樣。有時候我就在房間裡喝一杯馬黛茶。」
  我拿起牛奶咖啡來喝,但太燙。我咬了一口蛋糕,但嚥不下去。
  埃斯基納歎了一口氣,彷彿難過地說:
  「警察,你知道嗎,小伙子?為了當場抓住小偷,他們總是跟蹤他,並且調查他是 否花費超過收入。難道是你昨天晚上賭贏了球賽或者你參加了月宮體育館的比賽?」
  「都不是。」
  「那是怎麼回事呢?因為我昨天向你要房租,你說你兩手空空。」
  「因為我揀到了五元錢,就在這兒。」
  為了結束這場無法忍受的審訊,我把鈔票從口袋裡拿出來放在桌上。
  「如果您需要,」我表示說,「我就給您算作房租。只是付過牛奶咖啡剩下的錢, 因為說實話,我再沒有別的錢。」
  埃斯基納不動聲色,心平氣和。他叫我把鈔票收起來。他想一口喝光茶杯中的咖啡, 但是反了舌頭。可見他很激動,不像表面看來那麼鎮靜。
  「如果像你所說,這張鈔票你是揀來的,那麼一定不是在街上。如果是在街上揀的, 你昨天晚上就會慶祝了,因為不論白天還是晚上你一直是餓著肚子的。況且,所有被偷 的房客都氣得臉色鐵青,而我看見你卻是臉色通紅,好像對什麼事感到羞愧。我問你願 不願意跟我一道去控告,你的神色慌張。所以我決定跟蹤你。可是你為什麼不喝你的牛 奶咖啡呢?要揀了。奶油蛋糕你不吃啦?看樣子是很好吃的。你總是吃這麼多嗎?」
  「聽我說,埃斯基納,」我說。「我向您發誓,我只有五元錢,再役有別的。我是 在街上、我的房間或隨便什麼地方揀到的。在哪幾棟的這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我只有五 元錢.我在這裡喝牛奶咖啡的時候,您到我房間去(我從來不鎖門的)搜查一遍。要是 您願意,也可以現在就搜查我身上的口袋。五元錢不是一筆大數目:每次我幫師父做手 套時他都給我五元,或者我也可以在印刷廠裡預支。這鈔票是在我房間裡揀到的。這確 實有點奇怪,但的確是事實。」
  「我相信你說的話,」埃斯基納說。「可是,你是不信上帝的,是不是,小伙子? 我說的是把一張五元錢的鈔票留在你房裡就是為了讓你高興高興的那個上帝。你必須承 認,把錢放在你房裡的人是一個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的人,而且一定就是偷了別人的東 西的那個人。聽我說,小伙子:你對生活還一點不瞭解,而我是瞭解的。我甚至可以告 訴你,為什麼那個小偷要把鈔票留給你。他一定是出於善心,你明白嗎?他看你日子過 得很可憐,便想:我給這個快餓死的人留幾個錢,讓他的祝福使我免進監獄。也可能是 你的一個崇拜者。有各種抱幻想的人:他可能希望有朝一日你在拳擊中取勝,當了冠軍。 那麼有一天他就會告訴你,是他給你扔下的這張鈔票。因為,你知道嗎?誰也不會自給 你任何東西。那個傢伙總會以某種方式來找你索取你認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這筆錢,並 且還要利息。」
  「我什麼也不知道,埃斯基納。」我謙恭地說。
  「你當然一點不知道生活中的事!我雖然不認識那個人,你要我告訴你那個想用偷 來的五元錢冒充慷慨大方的傢伙是誰嗎?那是一個在生活中永遠也不得志的倒霉的人! 你看我,我是在馬路上長大的。我從來沒有跟拳擊或足球打過交道!在像你這麼大的時 候,我在弗洛雷斯的潮濕地帶揀過破爛,現在我是一家旅館的老闆,所以他才偷我的東 西:完全出於對我的財產的厭惡。這個傢伙一定得過我的好處。也許你知道他是誰,或 者不久以後你會知道,一定會知道的。」
  「您要我告訴您什麼呢,埃斯基納?告訴您他是誰,為什麼要偷東西?」
  「我沒有問你這個。我不是偵探,也不強迫你去當偵深。你拿了一部分偷來的東西, 這就是同謀。但我不想告訴任何人,這只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我們再出不談這件 事了。可是這個小偷早晚會作為你的守護神前來找你,友好地向你討還他扔給你的這五 元錢,就像討一塊骨頭給狗吃一樣,讓它不要叫。我告訴你,你根本不用向我指出他是 誰。只要我看見你們兩個在一起,我就會知道他是誰。我馬上就會知道,你是一碰到什 麼事就會臉紅的,就像今天早上我看見的那樣。」
  埃斯基納走了,我一個人留下用早餐。當我要這頓早餐的時候,我覺得這樣豐盛的 早餐似乎只有國王才能享用。其實不然,完全不是這樣。當這個可憐的老頭告訴我不勞 而食沒有味的時候,他並不像看上去那麼蠢。的確,儘管我在這杯牛奶咖啡裡放了很多 糖,吃起來卻總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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