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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島上一幕

  「這是一架奇特的機器,」軍官用帶有幾分讚賞的目光看著那架自己十分熟悉的機器對 科考旅行家說。看來旅行家只是出於禮貌才接受了營地司令官的邀請,來觀看對一個因不服 從上級、侮辱上級而被判處死刑的士兵執行處決的。整個流放地上對這次處決似乎也沒有多 大興趣。反正,在這個四面被光禿禿的山崗隔絕、遍地黃沙、深深的小山坳裡,除了旅行家 和軍官之外就只有這個犯人和一名士兵了。犯人長了一張闊大的嘴巴,頭髮紛亂、面孔不 潔、表情麻木。士兵手裡拽著一根沉重的鐵鏈,其下分出幾條細點的鏈子,分別捆在犯人的 腳腕、手腕和脖子上,這些小鐵鏈之間又有鐵鏈相連。犯人看起來像只奴性十足的狗,叫人 以為可以放開讓他在周圍山崗上隨意亂跑,而臨刑前只要打個口哨他就會轉回來似的。
  旅行家對這架機器興趣不大,在軍官忙著做最後的檢查時,他有點漠不關心地在犯人身 後踱來踱去;軍官一會兒鑽到深深埋入地下的機器的底部,一會又攀著梯子去檢查上邊的部 件。這些本來都是可以讓機工干的活,可這位軍官,不管他是這架機器的忠實崇拜者也好, 還是由於其他原因這種工作無人可派也好,他卻幹得非常起勁。「現在一切就緒!」他終於 喊道,從梯子上爬了下來。他疲憊不堪,張著大口呼吸,還把兩條女人用的手絹塞在軍服的 領口裡。「在赤道地區,這種制服實在是太厚了。」旅行家說,卻沒有像軍官所期望的問問 機器的事。「那是,」軍官說,一邊在一個準備好的水桶裡洗著他那油污的雙手,「可它代 表著祖國,我們不想忘記祖國。——不過,現在請您看看這架機器,」他馬上接著說,一邊 用毛巾擦著手,一邊指著機器。「到此為止,前邊還離不了人去動手,往下都是機器自個兒 干了。」旅行家點點頭,跟在他的後面。為了留有餘地,軍官又說:「當然啦,故障還是會 有的;雖說我今天不希望出現任何故障,畢竟要對之有所估計。機器要連續運轉十二個鐘 頭,就是出點故障,也是些小毛病,立馬可以排除。」接著,他從一堆籐椅中抽出一隻,遞 給旅行家,問道:「您坐下嗎?」這位不好推辭,就坐了下來。他坐的地方是個坑緣,不經 意地朝坑裡看了一眼。坑不太深。挖出的土在一邊堆成了一堵牆,另一邊上就是這架機器。 「我不清楚,」軍官說,「司令官是不是已經給您解釋過這架機器。」旅行家做了一個不置 可否的手勢,這可正中軍官的下懷,因為這下他可以親自做解說了。「這架機器,」軍官握 住他依著的連桿說:「是我們前任司令官發明的。一開始實驗我就跟著他幹,事無鉅細,一 直到機器搞成,我都參加了。當然了,這個發明的榮譽完全歸於他一個人。您聽說過我們的 前任司令官嗎?沒有?那麼,要是我說整個流放地的建立都是他的傑作,也並不為之過分。 我們,他的這些朋友還在他在世時就相信整個流放地已經十分完美,他的繼任者腦子裡就是 有一千套新構想,至少在他死後多年也別想對之有絲毫的改動。我們的預言果然應驗了:新 任司令員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可惜您沒有見過前任司令官!——不過,」軍官停了一下說, 「我在這兒東扯西扯,卻忘了說面前他的這架機器。您看見它有三個部分。隨著時間的前 進,各個部分都有了通俗的名稱。底下的部分叫做『床』,上邊的部分叫『繪圖員』,而中 間這個懸浮部件則叫『耙子』。」「耙子?」旅行家問道,他並沒有十分專心地聽。陽光熱 辣辣地灑在這光禿禿的谷地上,人很難把精神集中起來。他覺得軍官更加令人敬佩。雖然他 身著可以參加閱兵式的軍上裝,肩上扛著沉甸甸的肩章,身上掛滿了絛帶,卻神采飛揚地講 解著。而且一邊說著話,一邊拿著一把螺絲刀這兒擰擰,那兒緊緊。那個士兵卻和旅行家一 樣,顯得心不在焉。他把鎖犯人的鐵鏈繞在自己手腕上,一隻手支著槍桿,耷拉著腦袋,無 所用心。對此,旅行家並不感到意外,因為軍官講的是法語,而法語當然是士兵和犯人都聽 不懂的。然而,讓人奇怪的是犯人卻竭力去聽軍官的解說。他雙眼朦朧欲睡,目光卻盯著軍 官,隨著他的手指移動,現在,旅行家打斷了軍官的解說,他也像軍官一樣看著旅行家。
  「對,是叫『耙子』,」軍官回答道,「這個名稱很恰當。上邊安的針像耙齒一樣,雖 說只局限在一塊地方動作,非常地巧妙,但整體上動起來跟『耙子』一樣。不過,這您馬上 就會明白的,犯人就放在這兒這張『床』上。——我是想把機器先解說一遍,下邊再開動機 器讓它自動進行。然後您就能更好地理解整個過程了。而且,『繪圖員』裡面有個齒輪磨損 得很厲害,機器一轉動,就『嘎吱』、『嘎吱』響個不停,你說話連自己都聽不清楚;遺憾 的是在這裡很難弄到備用件。——好,我說了,這就是『床』。上邊鋪有一層棉絮,一會兒 您就會知道它的用處。犯人臉朝下放到棉絮上,當然是赤身趴在上面了;這是捆犯人雙手的 皮帶,這是捆腳的,這兒的是捆脖子的,這樣就可以把犯人緊緊捆住。我剛才說過,犯人是 趴在『床』上的,所以床頭這兒有這麼一小塊氈團,很容易調節,讓它正好塞進犯人的嘴 裡。這樣就可以下讓犯人叫喊,也免得他咬爛舌頭。犯人當然不得不把這塊氈團咬住,不然 脖子就會給皮帶勒斷。」「這是棉絮?」旅行家問著俯身去看。「是的,沒錯。」軍官微笑 著答道,「您自己摸摸。」他拉起旅行家的手順「床」摸去。「這是一種特製的棉絮,所以 看起來眼生。它的作用我下邊還會說到。」這架機器已經多少引起了旅行家的興趣。他一隻 手搭在眼睛上遮著陽光,順著機器朝上看著。這是個龐然大物,「床」與「繪圖員」大小相 當,好像兩隻深色大箱子。「繪圖員」裝在「床」上方約兩米高的地方;兩者之間的四個角 上撐著四根銅柱,在太陽光下褶褶發光。「耙子」連著一條鋼帶,懸在兩個大箱子之間上下 浮動。
  軍官對旅行家方纔的漠然態度幾乎毫無覺察,似乎卻注意到了他開始表現出來的興趣, 所以他停住解說,讓旅行家有時間靜心觀察。犯人也學著旅行家的樣子,由於無法將手搭在 眼睛上面,只好瞇起毫無遮蔽的雙眼朝上望去。
  「那麼說,犯人趴在了上面,」旅行家說著,在椅子上往後一靠,叉起了雙腿。
  「對,」軍官說著把帽子往後推了推,用手在發燙的臉上一摸,「現在請注意!『床』 和『繪圖員』上都裝有電池,『床』本身需要電池,『繪圖員』上的是供『耙子』用的。只 等上面的人一捆好,『耙子』就啟動了,幅度雖小,卻以極快的動作上下左右同時抖動著。 您在醫院裡也一定見過類似的機器,只不過我們這張『床』的全部動作都是準確地計算好 的,因為它們必須與『耙子』的動作配合默契,處決的真正執行就交給了這個『耙子』。」
  「這個人是怎麼判決的?」旅行家問。「這個您也不知道?」軍官驚愕地反問道,又咬 緊了嘴唇:「對不起,也許是我解說得不夠條理,請您千萬不要見怪。因為以往司令官習慣 於自己做解說,可現任司令官卻逃避這種光榮的義務。但他對像您這樣一位高貴的客人,」 ——旅行家搖著雙手表示不敢受此殊榮,可軍官仍然堅持說——「對這樣一位高貴的客人連 我們判決的形式都一字不提,倒也是件新鮮事,這——」一句髒話到了嘴邊,他卻忍了回 去,只是說:「這事沒有通知我,這不能怪我。反正,只有我才能講清楚我們的各種判決形 式,因為我這兒有」——他拍拍胸前的口袋說——「老司令官親筆繪的有關草圖。」
  「司令官親手繪的草圖?」旅行家問道:「難道他是個全才?他是軍人和法官,又是設 計師、化學家和繪圖員?」「的確是這樣,」軍官目光凝視、面顯沉思地點著頭說。然後他 仔細地看著自己的雙手,覺得還不夠乾淨,不能就這樣去掏圖紙;於是走到水桶跟前,把雙 手再洗了一遍。這時他才拿出一個小皮夾子,說:「我們的判決不算太重。只是把犯人違反 的戒條用這個『耙子』給他寫到身上。比如說,要給這個犯人,」軍官用手指著那個人, 「寫到身上的是:要尊敬你的長官!」
  旅行家朝犯人瞥了一眼;只見在軍官指他的時候他垂著頭,好像把全身的神經都集中到 耳朵上,要聽出點什麼。但他那張因雙唇緊閉而鼓起來的嘴巴卻不停地翕動,明顯地暴露了 他什麼也聽不懂。旅行家本來有許多東西要問,見他這樣,就只問道:「他知道對自己的判 決嗎?」「不知道,」軍官回答說,正想往下繼續解說,卻給旅行家打斷了:「他不知道對 自己所做的判決?」「不知道,」軍官再次答道,接著頓了一頓,彷彿等待著旅行家對自己 的問題做進一步的說明,然後說:「告訴他沒有必要,他會親身體驗到的。」旅行家本不想 再說什麼,卻感到犯人把目光投向了他,像在問他是否能贊同所描述的司法程序。於是抬起 本已後仰的身子向前探了探,又問道:「他畢竟是判了刑的,這一點他總該知道吧?」「也 不知道,」軍官說,並且對著旅行家微笑,似乎他現在期待著旅行家把他憋在肚子裡的稀奇 古怪問題再提一些出來。「不知道?」旅行家說著在額頭上揩了一把,「就是說這個人到現 在也不知道他的辯護頂不頂事了?」「他根本就沒有替自己辯護的機會,」軍官說著把目光 轉向了一邊,好像他是給自己說話,不想因為講這些他自己覺得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而使對方 難堪。「他肯定有過為自己辯護的機會的,」旅行家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
  軍官看出他解說機器的事有被耽誤的危險;於是,他走到旅行家面前,拉起他的胳膊, 一隻手指著犯人,犯人覺得眾人都朝他看來,就把身子繃得筆直——士兵也拉緊了鐵鏈—— 軍官說:「事情是這樣的:我在這塊流放地上被任命為法官。雖然我還年輕。因為在以往任 何懲罰事務中我一直給前任司令官當助手,對這架機器也最熟悉。我處事的原則是:罪責無 可置疑。別的法庭是不可能奉行這條原則的,因為他們那裡人多意見雜,而且上邊還有更高 一級的法庭。我們這裡就不同了,或者說在前任司令官在世時不是這個樣子。雖然新任司令 官曾經露過干預我執法的意思,可直到今天為止,我卻成功地抵制了他,而且往後我仍然辦 得到。——您大概想聽我把這個案子講清楚;和其他案子一樣,也非常簡單。有位上尉今天 早晨報案說,這個配給他作勤務兵、睡在他門口的人值勤時睡著了。因為他的責任是,每個 小時鐘一響,就要站起來在上尉門口敬禮。這肯定不是什麼繁重任務,但卻是必要的,這是 因為他既當警衛、又做勤務,從那一方面講,都得時刻保持清醒。昨天晚上,上尉想查看一 下他的勤務兵是不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鐘敲兩點時,他開門一看,發現這個人蜷成一團正 在睡覺。上尉取來馬鞭照臉就抽。這傢伙不但不站起來向上尉求饒,反而抱住主人的雙腿搖 著他大嚷:『扔下鞭子,不然我咬死你。』這就是案情的經過。一個小時之前上尉找到我, 我記錄下他對案情的陳述,接著填上了判決詞。隨後,我命令給這個人鎖上鐵鏈。這一切手 續非常之簡單。要是我先把這個人傳來審問,那可就亂套啦。他會撒謊。我要是拆穿他的謊 話,下邊他又會編出新的謊話來圓謊,如此下去,沒完沒了。現在我抓住他,叫他跑不掉。 ——現在都解釋清楚了吧?不過時間不等人,該開始進行處決了,可我對這架機器的解說還 沒有搞完呢。」他再次把旅行家按到椅子上坐下,回到機器跟前又開始講起來:「誠如所 見,『耙子』與人體形狀相配。這個『耙子』對著人的身軀,這兩個對著雙腿。這個小小的 尖刀是留給頭部的。您明白了嗎?」他親切地對著旅行家俯下身問,擺出一副準備做最詳盡 解說的架勢。
  旅行家眉頭緊皺,看著耙子。對司法程序的解說沒能使他感到滿意。不過他得承認,這 裡畢竟是流放地,採取非常措施在這裡是必要的,這裡的一切都得按軍隊上的一套辦。不 過,他對新任司令官寄有一絲希望。這位司令官雖說行動緩慢,卻顯然打算實行一套這位軍 官那狹隘的思想無法理解的新程序。出於這種考慮,旅行家問道:「司令官會來參加處決 嗎?」「不一定,」軍官回答說。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觸動了他的痛處,臉上親切的表情盡失 形態,「正因為如此,我們得抓緊時間。雖然有違心願,十分抱歉,我卻不得不簡單點解說 了。不過,等明天機器重新擦洗乾淨之後——機器會弄得很髒,這是它唯一的缺陷——我可 以給您補上細節上的解釋。那麼,現在只揀最重要的說。犯人擺在『床』上、『床』開始顫 動時,『耙子』就朝著犯人的身體往下落。它會自動調節,讓『靶子』上的針尖剛好觸及皮 膚;調節過程一完,這根鋼繩立刻繃得筆直,就像根鋼棍。下邊正式開始了。沒有經歷過的 人從外部是看不出各種刑罰之間的區別的。『耙子』工作起來外表上好像都一樣。它顫動時 刺破隨之顫動的人體的皮膚。為了使每個人都能檢查判決的執行情況,『耙子』是用玻璃做 成的。當時為了把針刺安到『耙子』上,技術上還碰到了一些困難。可是,經過多次試驗 後,還是搞成了。我們沒有讓困難給嚇住。現在誰都可以透過玻璃觀察到字是怎麼寫到人的 軀體上的。您願意走過去點看看『耙子』上的針嗎?」旅行家緩緩站起來,走過去彎下腰去 看『耙子』。「您看,」軍官說,「有兩種針,排列形式各種各樣,每支長針旁有一支短 的。也就是說長針寫字,短針向外噴水,把血沖掉,使字跡清楚地顯現出來。衝出的血水經 這兒的小槽溝進入這個主槽,再通過那個排水管流到坑裡。」軍官用手指仔細地沿血水流經 的路線指了一遍。為了盡量顯得逼真,他把雙手伸到水管出口處做著接水的手勢,這時候旅 行家抬起腦袋,手向後摸著,想退回到椅子上去。令他大吃一驚的是,看到犯人也跟著他隨 著軍官的邀請走過來,到近處觀看『耙子』的配置。犯人把攥著鐵鏈、昏昏欲睡的士兵往前 拖了一點,也把身子俯在玻璃上。只見他張著狐疑不定的雙眼正在追尋兩位大人剛才在觀察 什麼,卻因為聽不懂解釋而一直莫名其妙。他躬著腰一會兒看看這兒,一會兒看看那兒,一 雙眼睛不住地在玻璃上溜來溜去。旅行家想把他攆走,因為他的行為很可能是要受到懲罰 的。但軍官卻一隻手緊緊地擋住他,另一隻手從土堆上抓了一個土塊朝士兵扔去。士兵渾身 一震,睜眼一看,見犯人如此膽大妄為,就扔下槍,腳下鞋跟往土裡使勁踩穩,用力把犯人 往後一拽,犯人一下子倒在地上。然後士兵低下頭,看犯人套著鐵鏈「鐺啷、鐺啷」地怎麼 掙扎著翻身。「把他拉起來,」軍官吼著,因為他發覺旅行家的注意力全都轉移到犯人身上 去了。旅行家不由得把身子從「耙子」上俯過來,只不過是想弄清犯人怎麼樣了。「好好伺 候他!」軍官又是一聲大吼。他繞過機器跑過來,親自下手抓住犯人的腋窩底下,在士兵的 幫助下——犯人的腳不時地滑溜——把他拖了起來。
  「現在我全明白了,」當軍官回頭再次向他走來時,旅行家說。「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沒 有講呢,」軍官抓住對方的胳膊朝上指著說:「『繪圖員』裡面有一個齒輪組,控制著『耙 子』的動作,但它的排列依判決書的圖樣而異。我現在還沿用老司令官的圖樣。就在這 兒,」——說著,從皮夾子裡抽出幾張紙來——「但是很抱歉,我不能把它交到您手裡,這 是我擁有的最可珍貴的東西。請您坐下,我就這麼拿著讓您在近處看,您肯定能把什麼都看 清楚的。」他舉起第一張讓看。旅行家本想說幾句讚許的話,可他卻看到滿紙儘是像迷宮一 樣亂七八糟地交錯在一起的線條,要找出個空白點都不容易。
  「您看吧,」軍官說。「看不懂,」旅行家回道。「寫得很清楚嘛!」軍官說。「寫得 非常高明,」旅行家應付地說,「可我讀不了。」
  「對了,」軍官說,笑著把皮夾子放回衣袋裡。「這可不是給小學生用的仿格本。得花 很多功夫去讀,像您這樣的人肯定終究會讀懂的。當然,這不能是簡單地寫上幾個字;不是 要一下子把人殺死,而通常要延續十二個小時;計算好了第六個小時是轉折點。因此,一定 得給真正的文字四周點綴上許許多多的花紋;文字本身只不過像個窄窄的腰帶在身體上繞一 周;身體其餘部分都是留給裝飾性圖案的。您現在可以理解『耙子』和整個機器的運作了 吧?——您瞧著!」他跳上梯子,把某個輪子轉動了一下,朝下喊道:「注意,往邊上讓 讓!」說著,整個機器動起來了。要不是那個輪子「嘎、嘎」地響,那可就十分完滿了。輪 子發出的聲音使軍官感到意外,急得他對輪子揮起了拳頭,然後抱歉地對旅行家攤了攤雙 手,很快從梯子上爬下來,從下邊觀察著機器的運行。還有點地方不大對頭,這只有他能察 覺出來。他又爬上去,兩隻手伸進繪圖員裡面去摸,隨後,為了盡快地下來,他不用梯子, 而是抱住一根銅柱溜回了地面。為了讓對方在機器的轟隆聲中聽清自己的話,他對著旅行家 的耳朵大聲嚷道:「您明白整個過程嗎?『耙子』開始寫字啦;等犯人背上第一輪字寫完, 棉絮層就開始轉動,緩緩地把犯人翻到另一側,好讓『耙子』能在新的地方寫字。這時,因 寫字而刺破的部位被置於棉絮上,由於棉絮是特製的,可以立刻把血止住,準備好讓『耙 子』把寫的字再加深。『耙子』邊上的尖角在犯人的身體繼續轉動時就把傷口上粘著的棉絮 撕下來甩進坑裡,『靶子』又可以繼續工作了。就這樣,『耙子』在長達十二個小時裡把字 愈寫愈深。頭六個鐘頭裡,犯人幾乎跟往常一樣活著,只是熬著疼痛。兩個鐘頭之後取掉氈 團,因為犯人再沒有力氣喊叫了。『床』頭這兒這個電加熱的缽子裡盛著熱米粥,只要犯人 有那個雅興,可以用舌頭舔著吃。從來沒有一個人放過這個機會的,我可是見得夠多啦。只 是在第六個鐘頭上犯人才失去了進餐的興致。然後我就跪在這兒觀察著這一幕。最後一口粥 犯人很少嚥下去,只是在嘴裡倒來倒去,就吐到坑裡去了。這時候我得趕緊縮下身子,不然 的話,那一口髒物就會啐到我臉上。第六個鐘頭裡犯人是多麼安靜喲!連最蠢的傢伙這時也 靈醒了。這個過程由眼睛四周開始,由此延散開來。看著這種景象,使人禁不住都想跟著躺 到『耙子』底下去。往後就沒有多少好看的了,犯人只不過是開始解讀寫上的字而已,嘴巴 向前撅著,狀似悉心傾聽。
  「您也看到了,用眼睛辨認那些文字不是那麼容易的;可我們『耙子』上的犯人要憑自 己身上的創口進行解讀,自然就更費勁了;他要花上六個鐘頭才能最終讀懂。這時,『耙 子』將他完全刺透,叉起來扔進坑,『撲哧』一聲掉在血、水和棉絮裡。至此,法庭處決完 畢,然後我們,我和士兵,將他黃土一掩了事。」
  旅行家一直把耳朵朝著軍官,雙手插在衣兜裡觀察著機器的動作。犯人也在瞧著,卻一 竅不通。他身子微微下彎,緊緊盯住擺動著的針。這時,軍官向士兵打了一個手勢,士兵在 犯人身後一刀劃開他的襯衣和褲子,衣服當下就往下掉;犯人想抓住下落的衣服,把自己的 光身子遮住,士兵卻一把抓住他向上舉起,抖掉了他身上的殘衣破片。軍官關上機器,於 是,在這突然出現的寂靜中犯人給擺在了『耙子』底下。解開了鐵鏈,卻捆上了皮帶;起初 犯人幾乎覺得是一陣輕鬆。可接著『耙子』向下落了落,因為犯人是個瘦子。針尖碰著他 時,全身皮膚一陣顫疏;士兵忙著綁他的右手時,他盲無目標地伸出了左手,可手伸出的方 向正好是旅行家站著的地方。軍官一直從旁邊看著旅行家,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對這次處決 的印象,因為他至少對這次處決做了一番粗略的解說。
  捆手腕的皮帶斷了;可能是士兵捆得過緊。軍官得下手了,士兵把斷了的皮帶拿過來給 他看。軍官也向他走過去,回過頭來對旅行家說:「這架機器零件很多,免不了這兒斷了, 那兒裂了;但卻不能影響對它的總體看法。再說,馬上可以換上新皮帶;這回我要用鐵鏈; 當然,這樣做右臂上振動時的柔性會受到些影響。」他一邊安放鐵鏈,一邊又說:「如今用 來保養機器的經費大大削減了。前任司令官主事時,有那麼一筆維修機器的專用款子,我隨 時可以動用。那時這裡有個倉庫,裡面各種零配件應有盡有。我承認,用這些東西時,像新 任司令官所宣稱的,我是有些大手大腳,我說的是從前,不是現在;可新司令官是在利用一 切借口來詆毀原有的一套。如今,他親自掌管機器用的那筆款子,而且,假如我派人去領新 皮帶,還得帶著斷了的皮帶作證據,新皮帶還要十天以後才能發下來,可拿到手的都是劣等 貨,用不了多久。這段時間裡沒有皮帶怎麼讓機器動起來呢,這可就沒人管了。」
  旅行家自忖:態度明朗地干涉別人的事務,總是不可取的。他既非流放地上的人員,也 不是統管這塊地方的國家的公民。要是他對這次處決指手劃腳,甚或加以阻撓,人家會對他 說:你是個外國人,一邊悄著去。那他可就無言以對了,只能趕緊解釋,說自己都弄不清自 己是怎麼啦,因為他旅行的目的只是想考察,決非要改動別國的司法規程等等。但這兒的事 情實在叫人不忍撒手。司法程序的不公正、判決的不人道是明擺著的。誰也說不上這裡關係 到旅行家的什麼個人利益,因為犯人與他素昧平生,既非他的同胞,也毫不乞求他的憐憫。 旅行家持有上邊官府的薦文,在這兒受到了禮儀周全的接待。至於說他應邀觀看這次法庭處 決,似乎是明顯地在暗示他,要他對這個法庭程序談談自己的看法。這一點再明顯不過了, 特別是他聽得清清楚楚,司令官不支持這種司法程序,而且可以說對這位軍官懷有一種敵意。
  突然,他聽到軍官怒吼一聲。軍官好不容易剛剛把氈團塞進犯人嘴裡,犯人忍不住一陣 噁心,眼睛一閉,嘔吐起來。軍官急忙把犯人的頭從氈團上提起,想把頭按向土坑;可是晚 了,髒物吐在機器上,向下流著。「都怪司令官!」軍官喊著,氣得抓住銅柱在搖,「把我 的機器弄得髒得像個豬圈。」他舉起發抖的雙手給旅行家指著面前的狼藉場面。「哪一次我 不是給司令官不停地解釋上好幾個鐘頭,希望他明白,行刑前一天不能再給犯人吃東西了, 可寬厚的長官就是不聽。犯人帶來之前,司令官周圍的女士們總是用糖果把他肚子塞得滿滿 的。他一輩子都靠吃臭魚爛蝦過來的,現在呢,倒得吃糖果!這倒也無可厚非,我不願說長 道短,可三個月前我就打了報告,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發給新氈團呢?這塊氈團上百人臨死前 銜在嘴裡,上面什麼東西沒有?犯人怎麼能夠張口咬住它而不噁心呢?」
  犯人把頭垂下,顯得很平靜,士兵忙著用犯人的襯衣拭擦機器。軍官向旅行家走過來, 這位似乎有某種預感,向後退了一步,可軍官抓起他的手,把他拉到一邊:「我想和您說幾 句掏心的話,」他說,「可以嗎?」「當然可以,」旅行家答道,垂下眼睛悉聽。
  「您現在有幸觀賞的這個法庭程序和處決過程,在我們這塊流放地上再也沒有人公開支 持了。我是唯一的支持者,也是老司令官這份遺產的唯一繼承者。把這一套再怎麼擴大一 下,這我已不敢奢望,維持現狀已費盡了我全副精力。老司令官在世時,整個營地上都是他 的追隨者;老司令官使人信服的本事我也學到了一點;可他手中的權力,我卻一點沒有;正 因為如此,那些追隨者都不閃面了,他們人倒是不少,可沒人敢承認。要是在今天這個行刑 的日子裡您走進茶館,四處聽聽,您也許聽到的儘是些模稜兩可的話。這些人全是老司令官 的追隨者,但在眼下這位司令官的管轄下,在他持有現在這種觀點的情況下,這些人對我毫 無用處。現在我問您,就是因為這位司令官和那些影響著他的女士們,這樣一項畢生傑 作,」他指著機器,「就得完蛋嗎?能讓這樣的事發生嗎?哪怕是個外國人,在我們島上只 呆幾天,就可以袖手旁觀嗎?現在一點時間不敢耽擱,人家正在準備對我的司法權提出挑 戰;司令官的官邸裡正在開會,卻沒有召我去參加;連您今天的來訪也能證明整個事態;他 們膽怯,就先把您這個外國人打發來了。——以往的處決場面多氣魄呀!行刑前一天,整個 山坳裡人擠得滿滿的,都是來看熱鬧的;一大早,司令官和他的女士們就到啦;軍號聲響徹 營地;我向司令官報告,一切準備就緒;出席的人——大官們都必須到場——排在機器的四 周;這一堆籐椅就是那個時候的一點可憐的遺物。機器擦得珵亮;幾乎每次處決我都得到新 的備用零件。在數百雙眼睛的注視下——觀看的人一直擠到山崗那兒,全都立起了腳尖在看 ——犯人由司令官親自擺到『耙子』下面。今天讓一個普通士兵幹的事,那時候是我這個大 法官的工作,這使我感到光榮。現在處決開始了!沒有一絲噪音干擾機器的工作。有些人不 再注目觀看了,而是閉著眼睛躺在沙地上;大家知道:正義得到了伸張。一片寂靜中只有透 過氈團傳來犯人的呻吟聲。如今機器已經無法弄得犯人大聲呻吟,口裡的氈團一堵,外面什 麼也聽不到了。那時候寫字的針滴出一種腐蝕性液體,現在也不讓用了。好,終於到了第六 個小時!不可能滿足每個人在近處觀看的要求。司令官英明地指示說要特別照顧兒童;而我 卻由於自己的身份可以一直呆在機器跟前;往往是蹲在那兒,兩邊一手抱著一個孩子。我們 大家多麼癡心於受刑人臉上那幸福的表情,我們又是如何挺著面孔接受這終於來臨又正在消 逝的正義之光的沐浴啊!那是什麼年月喲,我的夥計!」軍官顯然忘記了他是跟誰說話;他 擁抱了一下旅行家,把腦袋貼在了人家的肩膀上。旅行家茫然不知所措,不耐煩地越過軍官 的腦袋朝前看去。士兵搞完了清除工作,現在正把鐵盒子裡的米粥往電熱缽裡倒。犯人一看 見粥,伸出舌頭就舔,他似乎已經完全恢復過來了。士兵一再把他的嘴往一邊推,可能是還 不到該吃的時候。可士兵卻把自己一雙髒兮兮的手神進缽子,捧起熱粥,當著犯人那貪婪的 眼睛吃了起來,真是一點不顧體面。
  軍官很快控制住自己。「我並不是要您同情我,」他說,「如今,要讓別人相信那個年 月的事是辦不到的。再說,機器還工作著,起著它本身的作用。雖然孤零零地挺立在這個山 坳裡,它仍然顯示著自己的作用。最後,屍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輕柔緩緩地落進坑裡,儘管 已不像當年有數百人像蒼蠅那樣簇擁在土坑四周。那時候我們不得不在土坑邊裝上一圈結實 的欄杆,現在早拆掉了。」
  旅行家想避免與軍官照面,就漫無目標地四下瞅著,軍官以為他在觀看山坳裡的荒涼景 象;所以軍官抓住他的雙手,移動身子,想追回他的目光,並且問道:「您明白事情的不光 彩之處了?」
  可是旅行家沒有應聲。有那麼一會兒軍官也沒有糾纏他;軍官兩腿叉開,雙手插在腰 上,兩眼凝視著地面,靜靜地站在那裡。然後,他向旅行家鼓勵地笑著說:「昨天司令官向 您發出邀請時,我就在旁邊,聽到他在邀請您。我瞭解這位司令官,馬上就明白了他邀請您 的居心。雖然他大權在握,完全可以採取措施制止我,可他還不敢,不過,他一定是想讓我 先領教一下您的,一位受歡迎的外國人的判斷。他的小算盤打得很精;您到我們島上才第二 天,不瞭解前任司令官和他的思想路數,您思想上全是歐洲那一套,也許您總的來說是反對 死刑的,特別反對這種用機器行刑的方式。再說,您也看見這次處決沒有公眾參加,用的又 是一架有些破損的機器,顯得多蒼涼啊!——總之,(司令官這樣設想)在這種情況下您不 是很容易地就得出這一套程序是不可行的結論了嗎?對這一切(我仍然按司令官的思路說) 您是不會保持沉默的,因為您篤信你們那多次考驗過的信念。當然啦,許多民族的奇風異俗 您都見過,也懂得尊重它們,因之很可能不會像在你們國家那樣為反對這種法律程序而大聲 疾呼。其實司令官也根本不需要這樣,不經意地、只不過隨隨便便地丟上一句話就夠了。只 要表面上迎和了他的本意,符不符合您的信念根本無所謂。我敢肯定,他會十分巧妙地來套 您的話。而且那些女士們會坐成一圈,豎著耳朵聽;您大概會這麼說:『我們國家的法庭程 序是另外一個樣子』,或者『我們那兒在判決前先要對被告進行審問』,或者『我們國家除 了死刑還有其他刑罰』,或者『我們那兒只是在中世紀時有過刑訊逼供』等等。這些話都是 對的,在您看來很自然,都是既不觸及我們的法庭程序,又不得罪人的話。可是司令官對這 些話會做何反應呢?我想像得出:他,我們好心的司令官,立刻把椅子一推,大步步向陽 台,我可以看見他的那些女士們一窩蜂跟著他湧出來,我都能聽得見他的聲音——女士們稱 之為雷鳴之聲——好,現在他說話了:『一位受命審查世界各國法庭程序的偉大的歐洲學者 剛才說我們這套沿用古老傳統的執法程序是不人道的。遵照如此重要的人士的意見,我自然 再也不能容忍這種程序的存在了。我命令,從今天起……』等等,等等。您想擋住他,說他 說的這些話不是您講的,您沒說我的程序不人道,相反,以您睿智的眼力看來,這套程序是 最為人道的、最符合人類尊嚴的,而且,您非常賞識這架機器——但是太晚了;您到不了陽 台上,上面讓女士們擠滿了;您想引起人們的注意,您想大喊;可是,一隻女人的手會掩住 您的嘴——於是,我和司令官的傑作就完蛋了。」
  旅行家不得不忍住自己的笑意;原來他認為很難做答的題,竟是這麼簡單。他閃爍其詞 地說:「您過高地估計了我的影響;司令官看過我的介紹信,知道我並非法庭程序方面的行 家。要是我要談自己的看法,那也只是一己之見,並不比其他任何人的意見重要,比起司令 官的高見來更是一文不值了;據我所知,司令官在這塊流放地上握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如果 他對這套程序的看法誠如所言,那恐怕無需我盡微薄之力,這套程序的末日也就到了。」
  是不是軍官聽明白了呢?沒有,他還沒有聽明白。他不停地搖著頭,回頭朝士兵和犯人 匆匆掃了一眼,那兩個嚇了一跳,趕快停住不敢再吃,軍官走到旅行家跟前,不看他的臉, 而是瞅著他上衣上的什麼地方說,聲音比剛才低了些:「您不瞭解司令官;一定程序上可以 說,您是他和我們大家——對不起,請原諒我這麼說——都可以接受的人;您的影響,請相 信我,怎麼估計都不為過。聽到讓您一個人出席這次處決時,我確實是滿心歡喜。司令官這 種安排是想給我一個打擊,但我卻要使之對我有利。您不聽別人的嘀嘀咕咕,不避鄙視的目 光——這在參觀的人多時總是難免的——,在毫無干擾的情況下聽完了我的解說,參觀了機 器,現在就要觀看處決過程了。您肯定已經做出了判斷;假若還有什麼地方不清楚,一看處 決就全部一目瞭然了。現在我對您有個請求:
  幫我來對付司令官吧!」
  旅行家不讓他說下去。「這我怎麼可能呢?」他脫口喊道,「這根本不行。我幫不了 您,也不會妨礙您。」
  「您能夠的,」軍官更加急切地重複說。「我有個計劃,這個計劃一定會成功。您以為 您的影響有限,可我知道已經夠了。我承認您的話不錯,但為了能保留下這一套程序,即使 您的影響真的有限,難道沒有必要試一試嗎?那就請聽聽我的計劃。為了實現這個計劃,最 重要的是您今天在流放地上盡量不談自己對這套程序的看法。如果沒人直接問到您,千萬不 要說話;即使說,也要短,要含混;讓人覺得您不喜歡談這個問題,您心裡煩,如果一定要 讓您公開講的話,您會大發雷霆、罵起人來的。我不是要您撒謊,絕不是;只是要您應付兩 句,比如:『是的,我觀看了處決的過程』,或是『我聽了全部解說』。就這些,不用多 說。要流露出您的厭倦不滿情緒,儘管司令官不高興,理由也多的是。當然,司令官對這些 會做出完全不同的理解並按自己的意思去解釋。這正是我的計劃的目的。明天司令官官邸裡 召開一次大型會議,由司令官主持,全體高級官員都參加。司令官當然已經學會了把這類會 議搞得引人注目。蓋了一座樓廳,上面總是坐滿了觀看的人。我不得不出席會議,但心裡十 分反感。不管怎麼樣,您肯定會接到邀請的;要是您今天照我的計劃行事,那就會急切地請 求您參加的。不過,假如您由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而未接到邀請,您就得要求他們請您; 這麼一來,保準您參加定了。到明天您和那些女士們坐在司令官的包廂裡。他不時地抬頭向 上望望,確信您的確坐在那裡。開始討論的都是各種各樣無關緊要、可笑的事情,不過是給 聽眾做做樣子而已——多是有關碼頭修建的事,除了碼頭還有啥事!——下來就提到了法庭 程序的事。假如司令官不提,或不馬上就提,那我就想辦法把這個問題提出來。我站起來, 報告說今天的處決已經執行。話不多,就報告這一句。雖然在這種場合報告這件事不合時 宜,但我要這樣做。司令官像往常一樣,親切地微笑著說聲『謝謝』,現在他已經按捺不 住,立刻抓住了這個大好時機。『剛才,』就這樣或是跟這也差不多地開始說話了,『報告 了處決的事。對此我只想補充一句,就是有位偉大的學者正好也親臨了這次處決,對他這次 使我們整個流放地感到無尚光榮的訪問諸位均已知悉。連今天這次會議也因為他的出席而更 加富有意義。我們現在是不是要聽聽這位偉大的學者的意見,看看他對這種傳統的處決方式 以及處決前的法庭程序有什麼看法呢?』此言一出,自然是掌聲四起,眾口稱頌,嗓門最高 的是我。司令官向您鞠了一躬,說道:『那我就代表大家請您宣示高見。』於是您走到包廂 護欄跟前。請把雙手放在大家看得見的地方,不然那些女士們會抓起您的手,用手指摩摩挲 挲。現在終於到了您說話的時候了。不知道這一時刻到來之前我怎麼耐得住。您演說時根本 不必限制自己,實話實說,大肆喧嚷;身子俯在護欄上邊。大聲嚷,對著司令官大聲嚷著說 出您的看法。說出您的堅不可摧的看法。可是,或許您不願意這麼幹,這不符合您的品性; 你們國家裡碰到這種情況人們的舉止完全兩樣,也行,就這已經足夠了,您根本用不著站起 來,只說這麼幾句話,輕輕地說,只讓您下面的官員剛好聽見,這就夠了;您根本不用自己 去提什麼參觀處決的人不多啦,齒輪『嘎、嘎』地響啦,皮帶崩斷啦,氈困令人作嘔啦等 等,不用,其它一切都誇我。請相信,要是我的發言沒有把他趕出大廳,也會迫使他跪下承 認:老司令官啊,我服了您啦。——這就是我的計劃;您願意幫我實現這個計劃嗎?您當然 願意啦,還不至此,您非幫我不可。」於是軍官抓住旅行家的兩隻胳膊,吐著粗氣,盯住他 的面孔。最後幾句話他簡直是在嚷,連士兵和犯人都回過頭來看;雖然他們什麼也聽不懂, 卻停住不再吃粥,嚼著嘴裡的東西,把目光投向旅行家。
  對旅行家來說,他的答覆一開始就是明擺著的;他一生經歷的夠多了,在這裡根本不會 猶豫不決,他基本上是個誠實人,也無所畏懼。
  儘管如此,現在面對士兵和犯人,他卻一時間猶豫了。終於他開口了,它不能不說話: 「不行。」軍官兩眼眨了幾眨,目光一直未離開他。「您願意聽我解釋嗎?」旅行家問道。 軍官一聲不吭地點點頭。「我不贊成這種程序,」旅行家這麼說,「還在您向我說心裡話之 前——這種信賴當然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濫用——我已經考慮過我是不是有權干預這種程 序,我的干預會不會有一絲成功的希望。我清楚辦這種事得先向誰說:當然是找司令官啦。 您使我對這一點更清楚了,卻沒有加強我的決心,相反,您的真誠信念雖不能動搖我的看 法,卻也使我感動。」
  軍官仍是一言不發,轉身朝著機器,握住一根銅柱,身子稍稍後仰,向上看著「繪圖 員」,好像在查看是否一切正常。士兵和犯人看起來相互間像是已經熟了;犯人給士兵發了 一個信號,儘管他全身捆得緊緊的,很難動作;士兵向他彎下身去;犯人悄悄對他說了幾句 話,他點頭聽著。
  旅行家走到軍官跟前說:「您還不知道我打算怎麼辦。雖然我要向司令官談我對這套程 序的看法,但不是在會議上談,而是倆人私下談;我也不會在這兒久呆,讓人家把我拉去參 加什麼會議;明天一早我就離開,或者至少要上船。」看起來軍官並沒有仔細聽。「這麼 說,這套程序並沒有使您信服,」他自言自語地說,微微一笑,好像老人在笑孩子的無知, 而在微笑的背後才是他自己實實在在的深思。
  「那就該是時候啦,」他終於說道,突然看著旅行家,兩眼明亮,蘊涵著某種懇求、某 種希望參與的召喚。
  「該是什麼時候啦?」旅行家不安地問道,但卻未得到回答。
  「你自由啦,」軍官操著犯人使用的語言對他說。犯人一開始不敢相信他的話。「現 在,你自由啦,」軍官說。犯人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生氣。這是真的嗎?會不會是軍官的一 時高興呢?會不會是這位外國遊客使他慈心發現呢?到底是怎麼回事?所以他滿臉狐疑,不 過也時間不長。管它呢,只要允許,他希望真的獲得自由,他開始在「耙子」容許的範圍內 使勁地搖動起來。
  「你給我把皮帶掙斷啦,」軍官喊著說。「別動!我們把皮帶給你解開。」他給士兵打 了個手勢,兩個人就動手解皮帶。犯人不作聲,卻暗自在笑;一會兒把臉向左朝著軍官,一 會向右朝著士兵,也沒在忘記朝旅行家看上一眼。
  「把他拖出來!」軍官命令士兵說。因為上方有「耙子」,這就得多加幾分小心。犯人 急不可待,結果背上給擦破了幾處。可從這時起,軍官就不大理睬犯人的事了。他走到旅行 家跟前又掏出那個小皮夾子,在裡面翻來翻去,終於找到了要找的那張紙,拿給旅行家看。 「您看看吧,」他說。「我看不懂紙上的這些東西。」「您把這張紙仔細看看,」軍官說著 走到旅行家身旁,想和他一起讀,看到這樣不行,就把小手指抬得高高的,彷彿這張紙不能 觸動似的,順著紙面一劃,好讓旅行家順著手指劃的方向往下讀。旅行家也盡力去讀,想從 中看出點東西,至少可以讓軍官高興高興;可他也是無能為力。於是軍官開始一個字母一個 字母地讀標題,接著又連起來讀。「寫著『要公正!』」他說。「現在您可以讀啦。」旅行 家向紙面湊得很近,軍官怕他碰著紙面,趕快把紙往遠處挪了挪;雖然現在旅行家什麼話也 沒有說,但非常清楚,他仍然是一點也看不懂。「寫的是『要公正!』」軍官再說了一遍。
  「也許是吧,」旅行家說,「我相信上邊是這麼寫的。」「那好,」軍官說,至少一定 程度上是滿意了,然後拿著那張紙爬上梯子;他小心翼翼地在「繪圖員」裡把紙放好,然後 顯然是在對齒輪箱進行徹底調整;這是件很麻煩的事,要動的齒輪肯定很小;有時軍官把整 個腦袋都伸進「繪圖員」裡面,他得非常仔細地把齒輪箱檢查一遍。
  旅行家站在下面,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幹,脖子都僵了,眼睛給滿天的太陽光刺得發 痛。士兵與犯人一起忙乎著。犯人的襯衫和褲子剛才扔在坑裡,士兵用刺刀給挑了上來,襯 衫髒得不得了,犯人拿到水桶裡洗著。一會兒,他把襯衫和褲子穿到身上,結果士兵和他倆 人忍不住大聲笑起來,因為衣服後邊剛才都讓刀子劃成了兩半。也許是犯人覺得自己有義務 讓士兵開開心,所以穿著他那破爛不堪的衣服在士兵面前轉著圈,而士兵蹲在地上,樂得雙 手在膝蓋上拍打著。但是,礙於面前有兩位上等人,他們還是克制克制自己。
  軍官在上邊終於搞完了,他微笑著把各個部分掃視一番,這回把「繪圖員」上一直開著 的蓋子也給扣上,走下梯子,先朝坑裡一看,再看看犯人,滿意地看到犯人已經把衣服拿了 上來,然後走到水桶跟前去洗手。這才發現水髒得令人作嘔,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為他現在 洗不成手了。最後,他把手插進了沙土裡——這樣做雖不能讓他滿意,但也只好湊合了— —,隨即站了起來,開始解軍服鈕扣。解著解著,原來插在衣領後面的兩塊女人用的手絹掉 到了手裡。「這是你的手絹,拿去吧,」他說著把手絹扔給了犯人。然後他又向旅行家解釋 說:「女士們的贈品。」
  儘管他在脫去軍上裝、隨後一件件脫光身上衣服的時候明顯地匆匆忙忙,但對每件衣服 卻非常珍惜,甚至特地用手指撫摸軍裝上的銀色絲絛,抖了抖一條穗子,把它擺正。與這種 一絲不苟的做法不大相稱的是,他剛把一件衣服整好,雖然有些勉強,卻是猛地一下扔進了 土坑。剩下的最後一件東西就是短劍和短劍掛帶。他從鞘中抽出短劍,把它弄斷,然後抓起 斷片、劍鞘和皮帶,統統扔進了坑裡,他扔得很猛,坑底裡發出了這些東西碰撞的聲音。
  現在他一絲不掛地站在那裡。旅行家咬住嘴唇一聲不吭。雖然他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 但他無權阻止軍官的任何行動。如果說軍官所眷戀的這套法庭程序確實已經到了該廢除的時 候——或許這是旅行家干預的結果,旅行家本人也覺得有義務這樣做——那麼,軍官現在做 的就沒有一點不對;處在他的地位,旅行家也會這麼做。起先士兵和犯人沒弄清出了什麼 事,開始時連看都沒有看。犯人非常高興地收回了手絹,但也沒能高興多久,因為士兵一個 突然而迅速的動作把手帕搶到了自己手裡,塞在身後的皮帶上;反過來犯人又想從士兵那兒 再搶回來,但士兵卻非常機警。所以,倆人半真半假地吵起來。直到軍官一絲不掛地站在那 兒時,才引起了他倆的注意。特別是犯人,他好像已經預感到要發生什麼重大變故。剛才發 生在他身上的事,現在要降臨到軍官身上了。也許會一發而不可收,很可能是這位外國旅行 家下的命令,這真是報應。自己雖然只受了半截子刑,仇卻要徹底地報。他裂開嘴巴無聲地 笑著,笑容掛在臉上,不肯退去。
  軍官呢,已經轉身走向機器。雖說大家都知道他很熟悉機器,可現在看見他怎麼擺弄機 器、機器又怎麼服服帖帖,仍然叫人感到吃驚。他只是把手湊近「耙子」動了一下,「耙 子」就上下起落了幾下,直到把位置調得剛好容下他自己才停下來;他只在「床」邊上抓了 一下,「床」就抖動起來;氈團對著他的嘴,只見他實在是不想咬進嘴裡,可也沒有猶豫多 久就認了,張口咬住了氈團。一切就緒,只有皮帶吊在兩邊,顯然沒有使用的必要,軍官根 本不需要上綁。這時犯人發現皮帶松著,以他看,不捆皮帶處決手續就不夠完善,於是向士 兵使勁揮揮手,倆人跑過去給軍官捆皮帶。軍官本來已經伸出一隻腳去蹬啟動「繪圖員」的 手柄;看到這兩個跑過來,就把腳抽回來,讓他倆給自己把皮帶捆上。可是現在他夠不著手 柄了;不管是士兵還是犯人,誰都不知道手柄在什麼地方,旅行家又是鐵了心站著不動。其 實也沒有這個必要;皮帶剛一捆好,機器自己就動起來了;「床」顫抖著,針在皮膚上跳 動,「耙子」一上一下地起落。旅行家已經盯著看了一會兒,卻想起「繪圖員」裡有個齒輪 是要響的;然而一切正常,連一點嗡嗡聲都聽不到。
  機器靜靜地工作著,靜得叫人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旅行家朝士兵和犯人看了看。犯人 顯得比士兵更活躍,一切都讓他感興趣,一會兒彎下腰,一會兒直起身子,一直伸著食指給 士兵指這指那。旅行家覺得很不舒服。他本來決心呆到這兒看到底,可看到這倆人的樣子卻 受不了了。「你們回家去吧,」他說。士兵可能早就準備走了,可犯人覺得這一聲命令簡直 是對他的懲罰。他合起雙手哀求讓他留在這兒,後來看到旅行家搖著頭不肯讓步,乾脆就跪 倒在地上。見命令這會兒不起作用,旅行家就要走過去把他倆趕走。突然他聽到上面「繪圖 員」裡面有響聲,抬起頭來向上望去。是不是那個齒輪又出故障了?但是,根本不是那回 事。「繪圖員」的蓋子緩緩向上升起,最後完全打開。一個齒輪的齒露出來,漸漸升高,很 快,整個齒輪暴露出來,彷彿是有一股巨大的神力把「繪圖員」往一起擠壓,弄得整個齒輪 在裡面連個容身的地方都沒有了;齒輪自己轉動著跑到「繪圖員」邊上,往下掉去,直直地 落到沙地上,停住不動了。可是上邊又冒出來一個齒輪,後邊跟著出現了許許多多、大大小 小和大小難分的齒輪,一個個都跟第一個一樣,滾動著掉到了沙土地上。他總以為這下「繪 圖員」這給掏空了吧,突然間又冒出來一堆,數量特多,跌落下去,在沙地上滾動幾下就寧 息了。這個場面使犯人完全忘記了旅行家的命令,齒輪使他狂喜不已,他總想接住一個,推 推士兵,要他幫忙,可是他立刻嚇得縮回了手,因為後邊緊接著又是一個,反正剛開始時把 他給嚇退了。
  相反的是旅行家卻心神不安;顯然機器會變成一堆廢鐵;它那平靜安寧的運轉只是一種 假象。他覺得這會兒應當照顧軍官,因為他再也顧不了自己了。可是滾動著的齒輪完全吸引 了他的注意力,他根本就忘了顧及機器的其餘部分。然而現在,當最後一個齒輪從「繪圖 員」上滾落地下、他彎腰去看「耙子」時,他卻看到一幕新的、更讓人窩火的意外事。
  「耙子」不是在寫,而只是向下戳;「床」不再翻動人體,而是抖動著把人體向上往針 尖上推。旅行家想插手,可能的話,就把整個機器停下來,這畢竟不是軍官所希望進行的那 種動刑場面,這簡直是形同兇殺!他剛伸出雙手,卻見「耙子」叉著軍官那已經刺穿的軀體 向上升起,往一邊轉去,而這種情況通常只有到了第十二個鐘頭才會出現。鮮血,純純的血 在向外淌,流成了幾百條小河,連水管也失去了作用。現在連最後一個動作也卡住了,軍官 的身體沒有從長長的針上脫開,鮮血直流,懸在土坑上方而不落下。「耙子」要回復原位, 卻好像沒有擺脫本身的負荷,就老是停在土坑上方。「過來幫幫!」旅行家向士兵和犯人喊 道,自己先抓住軍官的雙腳。他想自己在這頭把腳向下壓,那兩個應該在另一頭抱住軍官的 頭,想這樣緩緩地把軍官從針刺上卸下來。可那兩位猶豫著不肯過來;犯人乾脆背過身去; 旅行家只得走過來強迫他倆到軍官頭部那兒去。這時候,他卻極不願意地看見了死者的臉。 軍官的面孔一如生前,看不到一絲死後應得的解脫;別人在機器裡得到的,軍官卻沒有得 到;他雙唇緊閉,眼睛圓睜,仍具生命的氣息,目光平靜而充滿了信念,一根粗粗的鐵刺穿 透了他的額頭。
  當旅行家後邊跟著士兵和犯人走到流放地最早的房子跟前時,士兵指著其中一所說: 「這就是茶館。」
  這所房子底層是一間又低又深的窯洞式屋子,四壁和頂棚讓煙熏得漆黑。整個門面朝著 街道敞開著,流放地上除了司令官的宮殿式建築以外,其他房子全都破爛不堪,這家茶館也 不例外,但它卻給旅行家一種回顧歷史的印象,他感到了歷史的威力。他向前走了幾步,在 兩位陪伴者的跟隨下,穿過門前街上的空桌子,吸著屋子裡面流出來的陰涼、潮濕而帶有霉 味的空氣。「老頭子就埋在這兒,」士兵說道,「牧師拒絕在公墓裡給他一塊地方。一段時 間裡定不下來,該把他埋在什麼地方,最後才把他埋在了這兒。這事軍官肯定沒有向您透露 過一個字,當然啦,因為他覺得這事讓他丟盡了臉面。有幾次他想在晚上把老頭子從這兒挖 出來,可每次都給人趕跑了。」「墓在什麼地方?」旅行家問,因為他不能相信士兵的話。 士兵和犯人,倆人立刻一齊跑到他面前,胳膊一伸,指向墓地的所在。他們領著旅行家一直 走到背牆跟前,那裡的幾張桌子旁都有人坐著。看來都是些碼頭工人,身強力壯,留著短短 的大鬍子。沒有一個人穿外套,襯衣也是破破爛爛的,這是一群貧苦而倍受屈辱的人。旅行 家走過時,有幾個人站起身來。靠牆擠了擠,迎著他看。「是個外國人,」他們在旅行家四 周互相低聲說,「他要看墳墓。」他們把一張桌子推到一邊,桌子底下確實有一塊墓碑,一 塊普普通通的碑石,很矮,正好可以藏在桌子底下。上邊的碑文字母很小,旅行家只好跪到 地下才能看清。碑文是這樣寫的:「此處安息著老司令官。他的那些現在已不能附名的追隨 者為他修墓立碑。有預言道:若干年後,老司令官將會復活並從這所房子出髮帶領他的追隨 者收復這塊流放地。保持信念,耐心等待!」讀完碑文,旅行家站起來,發現漢子們圍了他 一圈微笑著,彷彿他們與旅行家一起讀完了碑文,覺得碑文荒唐可笑,正期待著他亦有同 感。旅行家裝得視而不見,散給他們一些零錢,等桌子放回原地,就離開茶館向碼頭走去。
  士兵與犯人在茶館裡碰到幾個熟人,就給留了下來。但他們肯定是立刻擺脫了這些人, 因為旅行家才走到通往小船那長長的石階的半道上,他們就趕來了,大概他們想在最後一刻 強求旅行家帶走自己。旅行家正在和一位船主就送他上輪船的事討價還價,這兩個沿石階直 奔而下,一聲不吭,因為他們不敢聲張。等他們跑到底下時,旅行家已經上了小船,船家正 好撐船離岸。他們本來可以跳上小船,可是旅行家從船板上拾起一根沉沉的、打著結的纜繩 威赫著,使他們不敢嘗試一跳。
  (蕭培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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