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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巨石

  一天下午,紅日西沉。有位母親和她的小兒子坐在家門口,說著人面巨石的事。這巨石 雖說有數哩之遙,但只要一抬頭便映入眼簾,落日的餘暉將它的面容映得清清楚楚。
  人面巨石怎麼一回事呢?
  原來起伏連綿的群山,懷抱著一座山谷。山谷裡地勢開闊,居住著好幾千樸實的山民。 有的住在陡峭難行的山坡上,小小的木屋四周林木鬱鬱蔥蔥。有的在舒適的農舍裡安家,耕 種著緩坡或谷底肥沃的土壤。還有的聚集在人煙稠密的小村莊,那兒一條從高山瀉下的小溪 奔騰流淌,急流被人類的智慧駕馭馴服,乖乖地推動軋棉廠的機器。一句話,山谷裡人丁興 旺,生活方式五花八門。但他們不論長幼,都對人面巨石感到親近,只是有些人比別人更有 本事辨認這一宏偉的自然景觀。
  這塊人面巨石乃威力無邊的自然母親一時興起,在一座陡峻的山坡上,用許多巨大的巖 石堆積而成。這些石頭亂七八糟堆在一起,遠遠看去,酷似一張人驗,彷彿一位巨人或泰坦 1把自己的相貌刻上了懸崖峭壁。有寬闊的大額頭,足有一百尺;有挺拔修長的大鼻子和巨 大的嘴唇。這張嘴倘張開說話,發出的聲音肯定如雷貫耳,響徹山谷。不錯,要是觀者距離 太近,就辯不出這張大臉的輪廓,但見一堆巨大笨重的石頭胡亂堆在一處。不過,後退一 截,又能看到一副奇妙的面容。退得愈遠,愈覺它像一張人臉,完整無缺。待到它在遠處變 得模模糊糊,被山中的雲層霧氣所包圍,人面巨石竟實實在在活了一般。
     1泰坦(Titan):希臘神話中巨人族的任何一員,據說力大無比。
  孩子們能在人面巨石眼前長大成人真是好福氣,因為它相貌堂皇,表情既莊嚴又可親, 彷彿它博大溫暖的胸懷熠熠生輝,慈愛地擁抱著全人類還綽綽有餘,只要看著它就受到教 育。據許多人看來,該山谷的富足多虧了這個慈祥的面容,它永遠含笑俯瞰山谷,照亮雲 朵,還把它的柔情注入陽光之中。
  開頭說過,有位母親和她的小兒子坐在家門口,邊眺望人面巨石,邊對它發議論。孩子 名叫歐內斯特。
  「媽,」孩子感到巨大的面容在向他微笑,「它要是會說話多好呀,它樣子這麼和氣, 聲音也一定好聽。要是親眼見到誰長著這樣的臉,我一定好喜歡他。」
  「要是一句古老的預言會實現,」媽媽回答,「咱們遲早會看到一個跟人面巨石長得一 模一樣的人。」
  「啥預言呀,好媽媽?」歐內斯特性急地問,「都講給我聽聽吧!」
  於是媽媽給他講了一個她媽媽講給她聽的故事,那時候她自己比歐內斯特還小吶。這故 事說的不是過去而是將來的事兒,卻又是個非常古老的故事,連早先住在這兒的印第安人也 聽他們的祖先講過。而祖先們則是聽汩汩山泉奔流而下,悄聲議論;颯颯山風穿過林莽,輕 言細語。大意是說,將來有一天,此地將要誕生一個人,注定成為他那個時代最偉大最高尚 的人物,而此人成年之後的面相將與人面巨石一模一樣。至今,還有不少老派人和年輕人, 對這個預言滿腔熱望,懷著始終不渝的信心。但另一些人,見多識廣觀望等待得太久太久, 已經厭倦。他們不曾見過誰長著這樣的面孔,也沒見過誰的行為比自己的鄰居更偉大更高 尚。於是得出結論,這預言不過無稽之談。總之,預言所說的偉人至今不見露面。
  「哦,媽媽,親愛的媽媽!」歐內斯特在頭頂拍著小巴掌,「我要能活到親眼見見這個 人多好!」
  媽媽既慈愛又周到,覺得最好不要挫傷兒子的宏願,就對他說:「也許你會看到。」
  歐內斯特從未忘記媽媽講的故事,只要一望人面巨石,就想起這個故事。他在自己出生 的木屋中度過童年,對母親盡心盡責,用一雙小手,更用他一顆摯愛的心,幫媽媽做了許多 事。就這樣,他從一個快樂多思的小孩長成一名溫和文靜,謙遜有禮的少年。他在莊稼地裡 曬黑了皮膚,但比起那些就讀於有名學校的年輕人,臉上卻閃耀著更聰穎的光。可是歐內斯 特沒有老師,除了人面巨石算得上一位。一天勞作之餘,他會凝望著它,一望幾點鐘,直到 想像中覺得那張巨大的臉已認出了他,朝他親切而鼓勵地一笑,回報他的敬意。咱們不可貿 然斷定他這麼做就是犯傻,儘管人面巨石對歐內斯特不見得比對他人更為親切。關鍵在於, 這孩子天性溫柔純樸,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於是人面巨石對大家同樣的慈愛就成為他 獨佔的一份。
  大約這時候,忽有謠言傳遍山谷,說是古老預言中那個酷似人面巨石的偉人終於出現。 說是多年以前,有位年輕人走出山谷,遷居到遙遠的一座海港,在那兒攢下一筆錢,開了家 小店。他大名——不過我也弄不清是他真名,還是因他一生習慣與成就,得了這麼個綽號— —叫做「撈金」。他為人精明能幹,加上老天賜予了他那種謎一般的能力發展成為世人所說 的運氣,終於成為巨富,還擁有一整隊巨型商船。世界各國似乎都聯手合作,為他一個人已 經如山的財富再添上一堆又一堆。北方寒冷地區,幾乎位於北極圈的萬里陰霾,向他進貢毛 皮;炎熱的非洲從自己的河床為他篩取金沙,還從森林中為他收集巨大的象牙;東方給他送 來了華麗的披肩、香料、茶葉、璀璨奪目的寶石,還有晶瑩剔透的大珍珠。海洋也不甘落在 陸地之後獻出巨鯨,供撈金先生出售鯨油,賺它一大把。總之,不論原先是些什麼貨色,到 他手裡統統變成緊攥手心的黃金,簡直就跟傳說中的米達斯1一樣。他手指所至,一切都會 立刻變得亮閃閃,黃燦燦,化為純金,或更加稱心如意,變做一堆堆金幣。撈金先生富得流 油,財富多得一百年也數不清。他忽然想起了家鄉的山谷,決定回歸故里,在出生的地方安 度晚年。拿定主意之後,便打發一名能幹的建築師回鄉營造一座宮殿,好適合他這樣的富豪 居住。
     1米達斯(Midas):希臘神話中的弗利治亞國國王,貪戀財富,求神賜給他點物成 金的法術,結果手到之處,一切皆變為黃金,包括食物在內,他不得不再求神收回這恩賜。
  上文已經交待,山谷裡傳說紛紜,撈金先生就是找了許久未能找到的那個預言中的人 物,他的相貌與人面巨石分毫不差。人們一見平地升起輝煌大廈,魔咒般出現在他父親風吹 雨打的破農舍舊址上,就更相信這是真的。大廈外部用大理石砌成,白得晃眼,好像整座房 子都會在陽光下融化一般,恰似撈金先生孩提時代用白雪堆成的小房子,那時候他的手指還 沒掌握點金術。大廈有一座裝潢華麗的門廊,由高大的圓柱支撐。門廊下面的兩扇大門,嵌 有許多球形銀飾,大門木料雜色相陳,是從海外運來的。所有富麗堂皇的套房,都裝有從地 面直抵天花板的大窗,配的是一整塊大玻璃,據說比空氣還要純淨透明。幾乎無人能獲准進 入宮殿,但據相當可信的傳聞,裡頭比外頭更奢華。但凡別的房子用鐵與黃銅裝修的地方, 這裡用的都是金、銀。撈金先生的臥室更是金碧輝煌,只怕普通人在這裡都睡不著覺。而另 一方面,撈金先生早已耽於財富,大概眼皮底下不閃著這些金光銀光,就無法合眼。
  時候一到,大廈落成。傢具商接踵而來,送上氣派豪華的傢具。然後是一整隊黑皮膚白 皮膚的僕人,預告著撈金先生日落時分將大駕光臨。咱們的朋友歐內斯特此時也心情激動, 多年延宕之後,那位預言中崇高的偉人到底要回故鄉啦。雖不過是個毛頭小伙子,歐內斯特 卻認為,撈金先生這樣的富豪,自有上千種辦法一變而為樂善好施的天使,能與人面巨石的 微笑一樣普濟眾生。歐內斯特滿懷信心與希望,對傳聞深信不疑,以為馬上就能親眼一睹山 坡上那奇妙的面容化為大活人了。與平素一樣,他仰望山谷高處,想像著人面巨石與他親切 相望。忽聽蜿蜒的大路上車聲滾滾,越來越近。
  「他來啦!」一群看熱鬧的人又叫又嚷,「了不起的撈金先生來啦!」
  一輛馬車由四匹馬拉著,急速駛過大路拐彎。車窗內有人半探出頭,是張老人的面孔。 膚色黃得就像給他自己的點金術點過,額頭低矮,眼睛又小又奸,四周擠滿數不清的皺紋, 嘴唇菲薄,抿得緊緊,結果顯得更薄了。
  「好像人面巨石呵!」人們叫著,「一點兒沒錯,老話都是真的,俺們到底親眼見到這 個大人物啦!」
  歐內斯特大惑不解,人們居然以為此人真與人面巨石很像。碰巧路旁走來三個要飯的, 一位母親帶著兩個孩子,從遠方流浪到此。馬車駛近時,三人便齊伸出手,提高嗓門,悲悲 切切,乞求施捨。一隻黃黃的爪子——正是撈了那麼多財富的那隻手——從車窗伸了出來, 朝地上撒了幾個銅板。這樣一來,這位大名「撈金」的人物,稱為「撒銅」倒也合適。
  話雖這麼說,人們還是既信賴又誠懇地嚷嚷:
  「他跟人面巨石一模一樣!」
  然而歐內斯特悲哀地挪開眼光,不再注視那張皺紋密佈的骯髒面孔,轉而仰望山谷高 處,那兒一片薄霧之中,依然能辨出那副被落日餘暉照亮的輝煌面容。這面容已深深印入他 的心靈,令人快慰。那慈愛的嘴唇在說什麼呢?
  「他會來的!別擔心,歐內斯特,那個人會來的!」
  流年似水。歐內斯特不再是少年,如今已長成翩翩小伙。山谷裡的人們並不注意他,因 為他的生活方式毫無出眾之處。除了一點,每日勞作一畢,他依然喜歡獨自走開,凝望人面 巨石,想呵想呵。照別人看來,這可真是犯傻。不過情有可原,至少歐內斯特勤勞厚道,與 人為善,而且不曾因為這份雅興而懈怠本分。他們不知道,人面巨石已成為小伙子的老師, 它表達的情感能擴展這位青年的心胸,並在他心中注入比對他人更博大更深邃的同情。他們 不明白,從這位老師能學到比書本更多的智慧,能得到比一般人不完美的生活更好的楷模。 歐內斯特自己也不知道,不論在莊稼地還是爐火旁,不論在什麼地方沉思默想,他心中自然 生發的思想感情都比與他交談的那些人高明得多。他依然天真單純——與母親頭回給他講那 個古老傳說時一樣——他凝望那笑微微俯瞰山谷的不可思議的面孔,納悶他的人間兄弟何以 遲遲不肯露面?
  到這時,可憐的撈金先生已一命嗚呼,化作黃土。怪的是,構成他生命靈與肉的財富, 早在他死前就統統化為子虛烏有,楞把他變得只剩下一具活骷髏,徒有一張皺巴巴的黃皮。 自從他的金錢山窮水盡,人們就普遍認為,這位破產商人骯髒的面孔與山上那威嚴高貴的面 孔根本不相似。所以他還沒死,人們就已不再尊敬他。待他嚥氣,更被人們悄悄地忘在腦 後。不錯,偶而人們也會提起他來,因為談到了他所營建的那座華屋。這房子已變為一家旅 館,接待每年夏天來此地瞻仰大自然的奇跡——人面巨石的無數遊客。就這樣,撈金先生體 面掃地,被人遺忘,而傳說中的偉人還不曾到來。
  事有湊巧。山谷中一名土生土長的青年,多年前參軍入伍,浴血征戰一番,如今做了一 名威風八面的統帥。不管史書上如何留名,軍營裡,戰場上,人人都知道他綽號鐵血將軍。 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眼下年事已高,傷痕遍體,十分虛弱,加之厭倦了軍旅生涯的動盪不 寧,膩味了長時間的戰鼓雷鳴,軍號震耳,新近表示願回家鄉山中,尋求闊別多年的安逸恬 靜。山裡人,老鄰居,及他們已長大成人的孩子們,決心放禮炮,辦盛宴,迎接這位名聲赫 赫的勇士。更令人心大振的是,現在可以肯定,酷似人面巨石的人到底出現了。鐵血將軍的 一位副官正在山谷中旅行,據說也為長官酷似人面巨石大驚小怪。況且,將軍早年的同窗熟 人也賭咒發誓,據他們的清楚回憶,將軍小時候就與巨石的威儀十分相似,只不過當初他們 沒想到罷了。於是人人空前興奮,許多從前壓根兒沒想到過要看一眼人面巨石的人,如今都 對它注目凝視,就為了想知道鐵血將軍長得啥模樣。
  盛大的慶典來臨。歐內斯特與山谷中所有人傾巢出動,扔下手裡的一切,前往舉行宴會 的場所。走近時,只聽見牧師「雷鳴」先生的大嗓門,為眾人面前的美味佳餚,也為眾人接 風洗塵的尊貴的和平之友祈求上蒼賜福。宴會桌在林中空地上一字兒擺開,周圍林木掩映, 唯東面留出一條林蔭道,視野開闊,人面巨石遙遙在望。將軍的座椅是件來自華盛頓家鄉的 紀念品,上方是一道綠枝編成的拱門,層層月桂葉子交織其間,上頭覆蓋著一面國旗,將軍 就是在這面旗幟下打了無數大勝仗。咱們的朋友歐內斯特踮起腳尖,想看一眼貴客。可桌子 四周人頭攢動,都想聽聽祝酒辭、演說辭,更想聽清將軍答謝的哪怕一個字。一隊志願人員 充當衛士,手中的刺刀毫不留情,見誰特別不安分就會刺將過來。所以生性謙和的歐內斯特 便被推到人群後頭,所能看到的鐵血將軍,不過是馳騁沙場叱吒風雲的一介武夫。為安慰自 己,他轉向人面巨石,只見這位忠貞不渝的老朋友回首顧盼,透過林蔭道向他微笑。與此同 時,眾人七嘴八舌,議論之聲不絕於耳,紛紛拿沙場老將與遠處山上的巨石做著比較。
  「真是一模一樣,分毫不差!」有人大聲叫著歡呼雀躍。
  「像極了,真的!」另一位應道。
  「何止像!我看這就是鐵血將軍本人在照一面大鏡子!」第三位嚷嚷,「可不是麼!不 用說,他是這個時代也是任何時代最了不起的人!」
  接著三個人又一齊發喊,人群猶如觸電一般,頓時上千人一齊歡呼,群山綿亙數哩,回 聲激盪,直讓人以為人面巨石雷鳴般的嗓門也匯入其中。這一切議論,這巨大熱情,今咱們 的朋友興致倍增。此刻他不再懷疑,人面巨石終於找到了他的人間兄弟。的確,歐內斯特早 就想過,這位尋覓已久的人物應當是位和平使者,談吐聰慧,樂於助人,為人們造福。但歐 內斯特照習慣的方式看問題,純樸天真,覺得上天有權決定如何賜福人類,倘若他老人家不 可思議的智慧認為如此安排十分恰當,那盡可以由一介武夫,一把嗜血寶劍來達到他的偉大 目的。
  「將軍!將軍!」此刻又有人在叫喊,「噓!安靜!鐵血將軍要講話啦。」
  果不其然,桌布拿開了,一片歡呼與掌聲之中,也為將軍的健康幹過了杯中酒,將軍現 在站起身來,感謝眾人。歐內斯特看見他啦,那不是麼,高過眾人的肩頭,肩章閃閃發光, 衣領繡滿花朵,頭頂是綠枝與月桂編織而成的拱門,國旗低垂,像要為他遮蔭!透過林蔭 路,同時也能看到人面巨石!究竟二者之間是否如眾人所說那麼相似呢?哎唷,歐內斯特可 沒看出來!看到的只是一張久經沙場,飽經風霜的面孔,精力充沛,意志如鋼,全不見寧靜 的睿智,深沉溫厚的憐憫心腸。即算人面巨石能裝出這副冷峻威風的神氣,它溫和的本性也 會使之變得平易近人。
  「這才不是傳說中的偉人呢。」歐內斯特自歎一聲,擠出人堆。「世界還得等很久麼?」
  薄霧已聚積在遠處的山上。雲霧之中,人面巨石顯得威嚴堂皇,卻又慈祥和善,彷彿一 位大天使端坐群山之中,身披金紫霓裳。歐內斯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見它嘴唇雖 紋絲不動,卻容光煥發,滿面笑容。也許是西方陽光所致,這陽光穿透他與巨石之間的薄薄 霧氣,散射四方。與往常一樣,這難以捉摸的人面巨石,使歐內斯特滿懷希望,好像他的希 望從未落空。
  「別擔心,歐內斯特,」他的心在說,彷彿人面巨石在講悄悄話——「別擔心,歐內斯 特,他會來的。」
  斗轉星移,不覺多年過去。歐內斯特仍住在家鄉的山谷裡,如今已人到中年。不知不覺 間,他開始出名。他仍靠自己的雙手謀生,仍似往日般淳良厚道,但他勤於思考,富於感 受,將自己生命中那麼多的好時光,用于思索如何造福人類,超脫名利的願望,好像他一直 在與天使們對話,不知不覺就吸收了它們的部分智慧,這一點從他每天平靜而經過深思熟慮 的善行中一覽無餘。他的生活宛若一條寧靜的小溪,所經之處滿目蔥籠。他雖地位微賤,世 界卻沒有一天不由於他的存在而變得更美好。他從不脫離自己的生活道路,卻總是伸手祝福 他人。簡直出於偶然,他成了一名傳教師,他純潔高尚而質樸的思想,默默化作善行義舉, 同時體現在他言談之中。他說出的真理熏陶著聽他講道的人們,而人們也從未想到,老鄰 居,老朋友歐內斯特原來並非平凡之輩,他自己更是從未想過。然而,猶如小溪的潺潺流水 不絕於耳,他口中傾吐的思想卻是任何凡人不曾道過的新聲。
  一旦人們有時間冷靜下來,便認識到把鐵血將軍的粗蠻相貌與人面巨石相提並論,原來 謬矣。可現在報紙上又連篇累牘地斷言,人面巨石的面容又出現在某位政治家寬闊的肩膀上 了。這一位,與撈金先生、鐵血將軍一樣,也是山谷裡的土生子,但早就背井離鄉,從事法 律與政治。此人既無富商的錢財,也無將軍的刀劍,只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卻比兩位同鄉 加在一塊更加了得。他口若懸河,不論想說什麼,不由你不信。興之所至,能講得黑白混 淆,是非顛倒,雲封霧罩,日頭也黯淡無光。他的舌頭真是富於魔力,時而轟轟隆隆似雷 鳴,時而宛轉甜蜜如音樂,是戰爭的喧囂,又是和平的頌歌,無中生有都能講得人心折。實 在說,真是個奇才呀。待到他搖唇鼓舌,贏得一切能想得出的勝利——待到他的聲音響遍全 國的大廳,響遍親王或君主的宮殿——響遍一條又一條海岸,名震世界——到底令同胞們心 悅誠服,選舉他做了總統。在這之前——在他剛開始出名的時候——崇拜者們就發現他長得 酷似人面巨石。人們感動萬分,結果全國上下都管這位傑出的先生叫做「老石面」了。這稱 呼對他的政治前程大大有利,因為正像教皇必須採用其他名字一樣,但凡做總統的也只好不 用本名,而用別名。
  朋友們傾盡全力為他競選總統之時,這位「老石面」卻動身前往家鄉的山谷,目的當然 不外與選民們握握手。至於他巡行全國會對大選有何影響,他想都不想,也毫不在乎。盛大 的準備活動著手進行,以迎接這位卓越無比的政治家。一隊騎兵奔往州界候駕,所有的人都 扔下工作,聚集路旁看他經過,其中也有歐內斯特。儘管咱們已目睹他不止一次失望,但他 生來樂觀輕信,對任何貌似美好的東西都樂於接受。他心胸開朗,肯定上天的賜福絕不會錯 過。於是,跟從前一樣,他又步履輕快地上路了,好看一眼人面巨石的活肖像。
  馬隊沿大道飛奔而來,蹄聲雜沓,灰塵滾滾,塵土揚得又高又厚,連山上的人面巨石也 完全被遮住,看不見了。附近全體要人都騎馬趕到,著制服的民兵指揮官們、國會議員、縣 檢察官、報社編輯,還有些農場主,也換上了禮拜天的衣裳,跨上了慢吞吞的駑馬背,真是 洋洋大觀。尤其那些數不清的旗幟,飄揚在騎兵隊裡,有的上頭還畫著那位傑出政治家與人 面巨石的肖像,相互親熱笑著,兩兄弟一樣。倘若肖像可信,真得承認,二者之間實在驚人 地相似。咱們可別忘了說,還有一支樂隊吶。凱旋的樂曲震天響,在群山之中久久迴盪。高 山空谷處處發出激動人心的旋律,彷彿家鄉的每個角落都不約而同,齊聲歡迎尊貴的客人。 但遠處峭壁發出的回聲最為雄壯,因為人面巨石似乎也引吭高歌,加入了勝利大合唱。謝天 謝地,傳說中的人兒終於來啦。
  這期間,人們一直歡聲雷動,朝空中拋著帽子,歡快的氣氛容易感染,歐內斯特也興奮 起來,把帽子往空中直拋,放聲吶喊,喊得與別人同樣響亮:「偉人萬歲!老石面萬歲!」 可到現在還沒見過這位偉人。
  「瞧哇,他來啦!」歐內斯特身旁的人們叫道,「那兒!那兒!瞧瞧老石面,再瞧瞧人 面巨石,他倆不像雙生子才怪吶!」
  壯觀的行列中,駛來一輛敞篷大馬車,由四匹白馬拉著,車上就坐著那位光著大腦袋的 卓越政治家老石面本人。
  「承認吧,」歐內斯特的一位鄰居對他說,「人面巨石到底碰上跟它一模一樣的人啦!
  得承認,歐內斯特頭一眼看到那連連點頭微笑的車上人,真以為這面相酷似山上的那張 熟面孔。寬大凸出的前額及其它特徵都雕鑿分明,彷彿欲與英雄一爭高下,與巨人泰坦比個 高低。然而,找不到照亮人面巨石的崇高莊嚴,聖潔神采,缺乏使笨拙龐大的花崗岩化為精 神的靈性。有種氣質生來缺乏,或早已離開了他,所以天賦過人的政治家眼窩深處總有種倦 怠的憂鬱,就像小孩子膩味了種種玩具,或能力很強但缺乏志向的人,雖然表現出色,但沒 有崇高目標的激勵,便活得空虛無聊。
  然而,歐內斯特的鄰居還是直用胳膊肘碰他,催他表態。
  「承認吧!承認吧!難道這人還不像你的人面巨石?」
  「不像!」歐內斯特乾乾脆脆,「我看不像,根本不像!」
  「那人面巨石就更倒霉嘍!」鄰居應一聲,又為「老石面」歡呼起來。
  歐內斯特轉過身,鬱鬱不樂,簡直垂頭喪氣,眼睜睜看著一個本可能實現預言的人卻缺 乏意志去做,真叫人痛心失望。這時,騎兵隊、彩旗、音樂、馬車,都從歐內斯特面前飛奔 而過,將喧鬧的人群拋在後面,任滾滾灰塵紛紛落下。人面巨石重新露出歷經說不清多少世 紀的莊嚴面容。
  「瞧哇,我在這兒吶,歐內斯特!」那仁慈的雙唇像是在說,「我比你等得更久,都快 倦了。別擔心,那人總會來的。」
  光陰似箭,冬去春來。歲月給歐內斯特鬢角染霜,又給他帶來滿頭華髮,在他額上刻下 可敬的皺紋,雙頰留下道道深溝。他老啦,但沒白活。他胸中賢明的思想比頭上的白髮更 多,額上臉上的溝壑是時間老人鐫刻的銘文,上面寫滿無數智慧的故事,一一經過生活歷程 的驗證。歐內斯特已不再默默無聞,不曾追求,不曾企望,他卻贏得了芸芸眾生熱衷的名 望,蜚聲天下,遠遠超出他悄然隱居的山谷。大學教授們,甚至許多城市的活躍分子,遠道 而來,與他交談。因為人人傳說這位樸素的莊稼漢思想超群,不從書本上學來,卻比書本更 高一籌——那是一種寧靜親切的莊嚴,彷彿眾天使都是他的好友,天天在與他對話。不論來 客是賢人、政治家還是慈善家,歐內斯特都以孩提時代就特有的溫厚真誠相待,暢所欲言, 即興談論想到的話題,或深藏於自己內心、客人內心的話。交談時,他的臉會不知不覺神采 奕奕,猶如柔柔的晚霞。充分交談後,客人們浮想聯翩,告辭上路。經過山谷時,都要停下 來仰望人面巨石,覺得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一張相像的面孔。
  歐內斯特長大成人,又漸入老境之時,上天慷慨,又賜予塵世一位新詩人。此人也是這 座山谷的土生子,但卻在遠離這個浪漫地區的地方度過了大半生,在一座又一座騷動喧囂的 城市,傾吐他甜蜜的歌聲。然而,孩提時代就熟悉的家鄉群山,多少回在他清新的詩章中展 露白雪覆蓋的峰巒。人面巨石自然也不曾被遺忘,詩人在一首頌詩中熱情謳歌,那壯麗的詩 行真配得上從人面巨石莊嚴的唇間流出。可以說這位天才出類拔萃,來自天國。他歌頌大 山,全世界的目光便看到大山虎踞龍蟠,飛聳入雲,氣象萬千;他歌頌秀麗的湖泊,湖水便 笑波盈盈,流光溢彩,宛若仙境;他歌頌廣闊古老的大海,大海便怦然心動,挺起它令人敬 畏的胸膛,更深邃更寬廣。於是,詩人一抬起他快樂的目光,開口為世界祝福,人間就換了 模樣,更加美好。造物主賜給他的是它對自己造物的最後最妙的筆觸,只有詩人降臨解釋世 界,天地萬物才得以完工。
  詩人謳歌人類,詩篇同樣高妙精彩。只要他詩情勃發,就能將天天與他照面,被生活弄 得灰塵滿面的男男女女,以及在他眼前戲耍的小孩子們表現得光彩奪目。他指點給人們將他 們與天使血脈相連的宏偉金鎖鏈,他揭示給人們神聖出身隱藏的天賦,使他們配得上自己的 血統。是的,有些人自以為判斷力高明,宣稱自然界一切美好尊嚴只存在於詩人的想像當 中。且讓這種人去說好了,毋庸置疑,自然母親是以蔑視的痛苦養出這些傢伙的。造完了所 有的豬玀之後,才抓一把垃圾廢料,捏出他們來。而對於其他任何人來說,詩人的理想都是 至善的真理。
  詩人的大作也傳到了歐內斯特這裡。終日辛苦之餘,他閱讀了這些詩篇,就坐在自家門 前的長凳上。在這裡,他打發了悠悠歲月,凝望人面巨石,以思索代休息。此刻,他一面讀 著令人迴腸蕩氣的詩章,一面抬眼遠眺那張慈愛的巨大面龐。
  「哦,尊貴的朋友,」他對人面巨石喃喃訴說,「這詩人還不配像你麼?」
  人面巨石滿面春風,卻不曾回答一個字。
  說也巧,詩人雖住得遙遠,卻不但久聞歐內斯特大名,還琢磨過他的個性,直到覺得最 好親眼一見這位智慧無師自通,生活樸實高尚的人。於是,一個夏日的早晨,他登上火車, 黃昏時便到了距歐內斯特家不遠的地方。撈金先生往昔的華屋高堂,如今已成為一座宏偉旅 館,近在手邊,但詩人拎著旅行氈包,立刻打聽歐內斯特的住處,打定主意到他家做客。
  來到門前,他看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手握一卷書,讀一讀,停一停,一隻手指按住 書頁,親切地眺望人面巨石。
  「晚上好,」詩人開口打招呼,「您肯留一個過路人住一夜麼?」
  「很樂意。」歐內斯特回答,又笑著添上一句,「我想從沒見過人面巨石這麼好客地看 待一位陌生人。」
  詩人在長凳上挨著歐內斯特坐下,開始攀談。他與世上最機靈最聰明的人談過話,卻從 未碰到過歐內斯特這樣的對手。人家思想感情滾滾而來,自在噴湧,三言兩語便能從容道出 偉大的真理。正如傳聞所說,似乎天使們常與他一道下地幹活兒,並肩坐在爐火旁邊,好朋 友一般同行同止。他於是汲取了天使崇高的思想,又用隨和親切的家常話娓娓道出,詩人如 是想著。另一方面,歐內斯特也被詩人接二連三生動形象的比喻所感動。一時間,茅屋面前 的空氣中好像充滿了美麗的形象,既歡樂又多思。彼此的思想共鳴使雙方都獲得獨自無法得 到的深刻啟發。兩顆心靈和諧一致,奏出動聽的音樂,誰都不能將它一人獨佔,誰也分不清 哪些該歸自己所有。事實上,兩人手牽著手,已經共同步入神聖的思想殿堂。這地方如此遙 遠,在這之前又如此朦朧昏暗,還從未進去過。
  然而此刻卻如此美好,令人流連忘返。
  歐內斯特傾聽著詩人的心聲,感到人面巨石也在側耳細聽。他熱切地凝視詩人亮閃閃的 眼睛。
  「您是誰,我才華出眾的客人?」他問。
  詩人伸出一隻手指,擱在歐內斯特一直在看的書上。
  「您已讀過了這些詩,」詩人道,「就算認識我了,因為是我寫的。」
  歐內斯特又一次並且更熱切地端詳起詩人來,然後看看人面巨石。復又挪回目光,猶猶 疑疑看看客人。臉色一沉,搖搖頭,歎口氣。
  「您為什麼難過?」詩人問。
  「因為,」歐內斯特回答,」我一輩子都在等待一個預言實現,念這些詩篇的時候,還 指望這預言能在您身上實現吶。」
  「您指望,」詩人淡淡一笑,「從我身上找到與人面巨石的相似之處,結果失望了,就 像從前對撈金先生、鐵血將軍、老石面一樣。不錯,歐內斯特,我命該如此。您得把我的名 字也添上,跟那三位大名鼎鼎的人排在一起,在您失望的記錄中增加一筆。因為——歐內斯 特,我得慚愧又悲哀地說一句——我不配代表那個仁慈莊嚴的形像。」
  「為什麼?」歐內斯特指指手中的書,「這些思想難道還不夠聖潔?」
  「是有點兒聖潔,」詩人回答,「您可以從中聽到天國聖歌遙遠的回聲。可是,親愛的 歐內斯特,我的生活卻與我的思想兩回事。我有過宏偉的夢想,但只是夢想而已,因為我生 活在——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可憐而卑下的現實當中。有時甚至——敢不敢直言相告 呢?——對莊嚴、美麗、善良,都失去了信心,而我的作品卻據說將大自然與人類生活中的 這些東西表現得更鮮明。話說到此,您這位一心追求真與美的人,還願從我身上找到山上的 那個聖潔形象麼?」
  詩人語氣悲切,淚水盈眶。歐內斯特也兩眼模糊。
  日落時分,照長期以來的老習慣,歐內斯特總要向聚集在戶外的鄰人們宣講一番道理。 於是他和詩人手挽手,邊走邊談,朝會場走去。那是個小山環抱的僻靜所在,背後是一堵灰 色的峭壁,粗峻的表面爬滿青籐,嶙峋的稜角垂著枝枝蔓蔓,綠色的葉片給赤裸的岩石蓋上 一層悅目的掛毯。地面隆起一塊土丘,籠罩於繁枝茂葉之下,形成一個小小的壁龕,正好能 站下一個人,還容得下伴隨真摯的思想感情而來的種種自在手勢。歐內斯特踏上這座天然講 壇,慈祥地環顧周圍的聽眾。人們隨自己喜歡,或坐或站,或臥在綠草地上。將逝的夕陽斜 照在眾人身上,將它柔和的歡悅與古樹的莊嚴融合一體,金色的餘暉費力地穿過古樹的枝 葉。另一個方向能看到人面巨石仁慈的面容,歡樂依舊,威嚴依舊。
  歐內斯特開始講話,將內心的思想感情盡情傾吐。他的話句句有力,因為富於思想前後 一致。他的思想既現實又深刻,因為與他向來的生活融洽和諧。這番話不僅僅是布道,它們 是源於生活的真理,浸透了畢生的善行與神聖的愛心。這寶貴的一席話,句句厚樸,字字珠 玉,語重心長。詩人聽著聽著,不由感到歐內斯特本人及其品格比自己寫下的任何詩篇都更 為高尚。他熱淚盈眶,凝望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肅然起敬。他暗暗自語,再沒比這位一頭 銀髮,慈祥親切,沉思的面孔,更像一位先知或聖賢的了。遠處清晰可辨之處,人面巨石高 聳於一片金色晚霞之中,四周雲霧繚繞,恰似歐內斯特額旁的白髮,它寬厚仁愛的神態彷彿 要擁抱整個世界。
  這時,與正要出口的思想相呼應,歐內斯特臉上充滿仁慈與莊嚴,令詩人一陣無法克制 的衝動,高高揚起雙臂,大喊一聲:
  「看哪!看哪!歐內斯特自己才像人面巨石吶!」
  眾人一看,有眼力的詩人所言不虛。預言實現了。而歐內斯特呢,講完他的話,挽起詩 人的胳膊,款款朝家走去,依然希望日後有一天,會出現一位比自己更聰明更賢良的人,有 一副與人面巨石一樣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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