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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樂山的五月柱
  1歡樂山:即Merrymount山,本故事在美國歷史上確有根據。
  伍拉斯頓山,又叫歡樂山。這裡早期殖民地的歷史稀奇古怪,可為一部富於哲理的傳奇 故事提供挺好的素材。筆者這篇短小的特寫,是以新英格蘭年鑒嚴謹的記錄為事實依據的, 而這些事實簡直自然而然地構成了一篇寓言。此間描寫的假面舞、滑稽表演、節日風俗習 慣,都遵照那個時代的風尚。它們的出處,可從斯特蘭所著的《英格蘭體育與娛樂》一書中 查到。
  那年頭,歡樂山的日子多麼美好!那年頭,這片歡樂的殖民地上,充當旗桿的還是那根 五月柱!豎起五月柱的人們,倘若後來旗開得勝,燦爛的陽光就會普照新英格蘭崎嶇的群 山,將鮮花的種子遍撒這塊土地。當時,歡樂與憂傷相互爭奪地盤。仲夏來臨,給森林披上 了濃綠的盛裝,讓山坳裡玫瑰競相開放,比春天柔嫩的蓓蕾更鮮艷更嬌美。然而,五月,或 者說它那歡樂的精靈終年長駐歡樂山,與夏季嬉戲玩耍,同秋天狂歡作樂,跟冬日融融的爐 火共享溫暖。她帶著夢一般的微笑,飛過充滿勞頓與煩惱的世界,蒞臨歡樂山,在心境歡快 的人們心中找到了家園。
  五月柱從沒像在仲夏日黃昏時分打扮得這麼漂亮。這個受人崇拜的象徵是棵松樹,樹身 仍保持著青春時代的苗條,樹高卻堪與林中最古老的樹王媲美。樹冠上,一面彩虹般的綢旗 迎風招展,樹身上下直到挨近地面都披掛著樺樹枝和其它鬱鬱蔥蔥的樹枝,有的還生著銀色 的樹葉,是用二十餘種不同顏色的緞帶扎上去的。這些緞帶打成的花結鮮艷奪目,不帶一抹 陰鬱的色彩,在風中獵獵飄飛。采自花園和野地的鮮花,在翠綠叢中笑逐顏開,嬌嫩欲滴, 彷彿魔法般生長在這棵幸福的松樹上。鮮花綠葉,絢爛輝煌。它上面露出了五月柱柱桿,刷 上了與樹頂彩飾相同的七彩顏料。最矮的一根綠枝上懸掛著一隻用許許多多玫瑰花編成的花 環。這些花有的從林中陽光最充裕之處採來,有的是殖民者們用英國帶來的花種培育而成, 色彩更濃艷。哦,黃金時代的人們,你們的家政大事就是培育花朵!
  可是,手拉手圍著五月柱的那些神氣十足的一群是誰呢?不會是古代神話中的農牧神和 水澤仙女,被逐出他們古老的樹林與家園,與一切受迫害者一樣,跑到西部清新的森林中藏 身。而是些哥特神話中的魔鬼,儘管也許具有希臘血統。一位瀟灑青年的肩頭,赫然冒出一 顆鹿角枒杈的頭。另一個渾身上下都像人,卻有著一副豺狼的嘴臉。第三個,身軀與肢體和 凡人無異,卻露出一頭老山羊的鬍子和犄角。還有個東西酷似站立起來的熊,儼然一頭野 獸,兩條後腿卻套著粉紅色的長統絲襪。同樣令人驚奇的是,這兒還立著一頭來自幽黑森林 的真正的熊,伸出兩隻前掌給兩旁的人握住,準備好與圈子裡的任何人共舞。它笨拙的身軀 半立著,好迎合它俯下身體的舞伴。其他面孔有的像男,有的像女,但要麼鼻眼歪斜,要麼 神情放肆,通紅的鼻子懸垂在深得可怕的大嘴前面,那嘴大咧大張,好像在永無休止地哈哈 大笑。這兒還可以見到紋章上畫的那種野人,毛髮烘烘像只狒狒,一串綠葉束在腰間。他旁 邊是個高貴的形象,不過還是假扮的,一副印第安獵人模樣,頭戴羽毛冠,腰繫貝殼珠鏈。 這伙奇形怪狀的人當中,許多還戴著圓錐帽,身上拴著小鈴鐺,丁丁當當,銀鈴悅耳,與他 們內心歡快的樂曲交相呼應。一些青年男女衣著樸素,但臉上的狂喜使他們躋身這古怪的一 群適得其所。這就是歡樂山的殖民者們,他們在夕陽餘暉照耀下,團團圍住自己崇拜的五月 柱。
  倘若哪個流浪漢在陰森森的林子裡方向莫辨,聽到他們的歡笑,怯生生地偷看上一眼, 會以為他們就是考墨斯1及其同伴,有的已變作野獸,有的半人半獸,其餘的醉得歪歪倒 倒,樂得歡天喜地,就快搖身變化了。但在悄悄偷看這場假面舞的清教徒看來,照迷信,這 都是一夥住在荒山野林裡的魔鬼與墮落的靈魂。
     1考墨斯(Comus):希臘神話中司酒宴,司肉體享受之神。
  這伙怪人的圈子中間,出現了兩位只有駕著紫靄祥雲才會如此輕盈的形體。一位青年渾 身閃閃發光,胸前橫披一條彩虹圖案的圍巾,右手持一根鍍金手杖,這是狂歡者中身份尊貴 的標誌。他左手緊握一位美麗姑娘的纖手,姑娘打扮得同樣光彩照人。盛開的玫瑰撒在他們 的腳下,或自然而然地戴在他們髮際,襯托出他們烏黑光滑的鬈發。這對活潑男女的身後, 緊挨五月柱,站著位英格蘭牧師,挨得那麼近,笑臉都遮掩在五月柱的青枝綠葉之中。他一 身法衣,卻照異教徒的樣子裝飾著花朵,還戴著一頂本鄉本色的籐蔓花冠,目光放蕩,衣著 不倫不類,是這裡最狂放的怪物,正是眾人當中的考墨斯。
  「五月柱的信徒們,」鮮花裝點的牧師叫道,「狂歡吧!從早到晚,讓林中響徹你們的 笑聲。親愛的人們,讓此時此刻成為你們最歡樂的時光。瞧哇,這就是五月王與五月後,本 人做為牛津的教士,歡樂山高級牧師,現在通過神聖的婚姻,使他們結為夫婦。振作你們歡 快的精神吧,跳莫利斯舞1的人,年輕的小伙子,活潑的大姑娘,熊和狼,頭上長角的先生 們!來呀,先來唱支歌,大聲唱出咱們英格蘭古老的樂趣,唱出這片綠林狂歡的笑聲。再來 跳個舞,讓年輕的一對瞧瞧,生活是啥模樣,該如何輕鬆自在地打發時光!全體熱愛五月柱 的人們,為五月王五月後的婚禮放開歌喉吧!」
     1莫利斯舞(morris-dance):英美國家古時的一種化裝舞會。
  這場婚禮比歡樂山的多數婚禮都更隆重,喜謔戲弄,詭計花招,層出不窮,狂歡不休。 雖說太陽一落山,五月王與五月後就要卸掉他們的頭銜,但這對年輕人將成為終生舞伴,就 在這個美妙的夜晚,開始他們的新生活。五月柱最矮的樹枝上所掛的玫瑰花環,就是為他們 編的,要拋在他們頭上,象徵他們多彩多姿的結合。因此,牧師話音一落,這奇形怪狀的一 群人就頓時喧鬧起來。
  「開始奏樂吧,可敬的先生,」大家一齊嚷著,「林子裡數咱們五月柱崇拜者音樂最響 亮!」
  頓時,鄰近的樹叢中樂聲大作,熟練的遊方詩人們奏起一首由笛子、吉他、六弦提琴組 成的序曲,流暢明快的節奏,使五月柱的枝條也和著樂聲顫動。然而,手持鍍金杖的五月王 碰巧與五月後目光相遇,為她近乎憂鬱的眼神吃了一驚。
  「愛迪絲,心愛的五月後,」他輕聲嗔怪道,「你為何滿面愁容?難道那邊的玫瑰花環 是掛在咱們墳頭上的麼?哦,愛迪絲,這是咱倆的黃金時刻!別讓任何憂傷的陰影籠罩心 頭,使它黯然失色。說不定將來再沒有比此情此景更美好的回憶了。」
  「讓我傷心的正是這個!你怎麼也想到了呢?」愛迪絲聲音比他更小,因為在歡樂山上 憂心忡忡就是大逆不道。「所以我才在這大喜的樂聲中唉聲歎氣。再說,親愛的艾德伽,我 像是在跟一場夢爭鬥。這些歡天喜地的朋友就像幻影,他們的狂歡都是虛無,咱倆也不是真 正的五月王和五月後。我心中的疑慮是怎麼回事?」
  這時,彷彿被什麼咒語解散,枯萎的玫瑰花葉陣雨般從五月柱上落了下來。唉,可憐的 年輕戀人!他們心頭剛剛燃起真誠的激情,就敏感地發覺從前的歡樂中有著某種模糊空幻的 東西,就預感到不可避免的變化。從真正相愛的時刻起,他們就已服從於人世間注定遭逢的 煩惱憂愁與帶苦澀的歡樂。歡樂山不再像他們的家園,這就是愛迪絲心頭的疑慮。現在,且 讓牧師給他們行婚禮吧。讓假面舞者們圍著五月柱嬉戲,直到最後一抹夕陽從山頂退去,林 木的陰影與起舞的人群朦朧相混。同時,讓我們來弄清楚這些作樂的人究竟是誰。
  兩百年前或更早些,東半球與它的居民們開始相互厭倦,人們遠涉重洋來到西半球。有 的有玻璃珠或這類珠寶與印第安獵人換取毛皮,有的拓墾處女地,而為人嚴肅的一群則向神 明祈禱。但是,這一切動機並未對歡樂山的殖民者們產生多大影響。他們的領袖早就玩世不 恭,就連「思想」與「智慧」這兩位不受歡迎的客人蒞臨,也被本該給他們嚇跑的浮華之徒 引入歧路,戴上了假面,扮演傻瓜。我們談及的這些人,心靈失去了朝氣與歡樂,便生發出 一種瘋狂的作樂哲學,來到這裡演出他們最新的白日夢。他們招來了一切耽於輕浮生活的 人,這些人的日子就好比常人過節般樂不可支。有倫敦街頭常見的遊方詩人、曾在名門顯貴 的大廳裡演戲的流浪藝人、啞劇演員、走鋼絲的、闖蕩江湖賣假藥的騙子,諸如此類。人們 在節慶日、教會售酒節1和集貿市場上,早已對他們懷念良久。一句話,形形色色的玩世者 們,在那個時代一度隊伍龐大,如今卻開始給迅速增加的清教徒弄得無地置容。陸地上他們 步履輕鬆,漂洋過海同樣泰然自若。許多人為往日的煩憂所擾,陷入絕望的放蕩,其他人風 華成茂,就像五月王與五月後,樂得發狂。不過,不論這種歡喜屬於哪種性質,老老少少們 在歡樂山總是歡歡樂樂。年輕人認為自己很幸福,老年人即算明白這種歡樂不過是虛幻,也 故意追隨這幻影,因為至少這影子外表燦爛奪目。鐵心混吃等死的人們,不敢正視生活嚴肅 的真諦,即使能得到真正的賜福也不幹。
     1教會售酒節(church-ales):從前英國鄉村教區舉行的一種節日,屆時出售淡 啤酒為教會開支和賑濟窮人籌款。
  古老英格蘭的一切傳統娛樂都移植此地。聖誕王按時加冕登基,主持聖誕狂歡者威風八 面。聖約翰節,他們砍倒數英畝森林,點起篝火,通宵達旦在火堆邊跳舞。人們頭戴花環, 還得意洋洋凱旋。但歡樂山殖民者們的最大特點,還在於對五月柱的崇拜,它使他們的真實 歷史成為詩人筆下的故事。春天,嬌嫩的花朵,青翠的樹葉裝點這神聖的標誌。夏天,換上 濃艷的玫瑰,美麗的綠枝。秋天,再添上絢爛的橙黃嫣紫,這色彩使每一片野生樹葉都成為 一朵如畫的花朵。冬天,銀裝素裹,冰稜垂懸,在生冷的日頭下晶瑩閃亮,恰似一束凝凍的 陽光。就這樣週而復始,各個季節都把最美好的東西奉獻給五月柱,以表敬意。它的崇拜者 們至少每月要圍著它跳一次舞。有時候,人們還將它稱為自己的宗教信仰,有時又把它叫做 聖壇。但它始終是歡樂山的旗桿。
  不幸的是,來到新大陸的人當中,有些人比五月柱的信徒們信仰更嚴格。距歡樂山不 遠,有塊清教徒的定居地,住著些死氣沉沉的倒霉蛋。他們天不亮就起身禱告,然後到樹林 中、玉米地裡勞作,直到夜幕降臨,該做第二次禱告時才歇手。他們武器不離身,好隨時開 槍擊倒零散的野人。聚會時,他們從不保持英格蘭人歡樂的古老傳統,而是全心傾聽講道, 一聽三小時。要不就按獵取的野狼頭數或印第安人的頭皮領賞。節日就是齋戒,娛樂就是唱 讚美詩。可憐那些膽敢夢想跳舞的少男少女們!管理委員只要向警察點點頭,那個腳板發癢 的浪蕩子就得戴上足枷。他若真跳舞的話,也是被鞭子抽得圍著鞭刑柱團團轉。這根鞭刑柱 大可稱為清教徒們的五月柱。
  一夥繃著臉的清教徒,千辛萬苦穿過林子,個個披盔帶甲,步伐沉重,有時會走近陽光 明媚的歡樂山,瞧見性情溫和的殖民者們正圍著五月柱玩耍。也許人家在教狗熊跳舞,想方 設法讓面色陰沉的印第安人樂起來,或披著特地獵獲的鹿皮、狼皮跳假面舞。這兒的殖民者 時常傾巢出動,一起玩捉迷藏。行政長官和大家一道蒙上眼睛,只留一個人充當替罪羊。他 身上的小鈴鐺叮噹響,招引蒙眼的罪人們來追他。據說,有一回還看到他們跟在一具鮮花點 綴的屍體後面,在歡快喜慶的音樂聲中,送死者下葬。真不知死者可曾笑否?這些人安靜時 就唱唱民謠,講講故事,開導虔誠的訪客;或玩雜耍變戲法,透過馬項圈向客人齜牙咧嘴, 扮笑臉。這套把戲玩膩了,又用自己的愚蠢開心,進行打呵欠比賽。這類荒唐行為只須一點 點,穿鐵甲的人們就會直搖腦袋,緊皺眉頭,板起面孔,而作樂者們抬頭一看,會以為剎那 間烏雲遮住了陽光,這陽光本該永遠照耀的呀。另一方面,清教徒們確信,他們在自己教堂 引吭高唱聖歌的時候,林中傳來的回聲卻往往變成了歡樂的大合唱的片斷,而且以一陣縱情 大笑而告結束。除了魔鬼和它的契約奴,除了歡樂山的男女老少之外,打攪他們的還能有 誰?時候一到,雙方結下冤仇。一方切齒痛恨,而另一方宣誓效忠五月柱的輕狂之輩又豈肯 善罷甘休。新英格蘭的前途便陷入這場非同小可的紛爭。任灰溜溜的聖徒凌駕於輕狂的罪 人,他們的精神就會陰森森籠罩這塊土地,將它變成烏雲滿天、苦勞苦作、沒完沒了地講道 和唱聖歌的地方。但要是歡樂山的旗桿佔了上風,陽光會普照山川,鮮花會裝點森林,子孫 後代也會對五月柱頂禮膜拜。
  看完這段真實的歷史,咱們還是回到五月王與五月後的婚禮上來吧。唉!耽擱太久,只 好讓這個故事突然變得不愉快。再看五月柱,最後一縷夕陽正從柱頂撤退,只剩下一團淡淡 的金光,與彩旗交融,就連這點淡淡的餘暉也正在消散,將整個歡樂山讓給昏昏夜色。這夜 色霎時間從四周黑乎乎的林中撲了過來,其中一些黑影竟具有人的形狀。
  是的,紅日西沉,歡樂山上最後一天的喜慶也告結束。跳假面舞的人們已散了圈子,牡 鹿失望地垂下犄角,狼變得比羊更為溫順。莫利斯舞者身上的鈴鐺驚恐地叮噹響。在五月柱 旁的化裝舞會上,清教徒們扮演了特殊的角色。他們鬱鬱的身影混雜於狂歡的仇敵中間,四 散的人們大夢方醒,當時的場面生動如畫。敵方首領就站在圈子中央,烏合之眾抖抖縮縮圍 站一旁,正像一夥邪惡的幽靈面對可怕的魔法師一樣。奇形怪狀的傻瓜們沒人敢正視他的面 孔。他樣子冷酷堅定,整個人、相貌、軀體及靈魂都彷彿鋼鑄鐵打。雖然富於生活和思想, 卻與他的頭盔、胸甲材料相同,這是清教徒中的清教徒——正是恩迪科特1本人!
     1恩迪科特(約翰·恩迪科特JohnEndecott,1588?—1665):北美殖民地早期清 教徒中的著名人物,1628年後任馬薩諸塞州一夥激進分子的首領,親自帶人砍倒了反清教 殖民者托馬斯·摩頓(ThomasMarton)的五月柱,將這片地區置於清教徒統治之下。恩氏其 後多年擔任馬薩諸塞州總督。
  「滾開點兒,邪惡的巴勒1教士!」恩迪科特緊鎖眉頭厲聲喝道,毫無敬意地一把揪住 教士的法衣,「我認得你,布萊克斯東2!你連自己腐敗教會的規矩都不遵守,還跑到這兒 來傳播邪惡,用你的惡行帶壞樣子。可是此刻,睜開眼睛瞧瞧,上帝已恩准他的選民讓這片 荒野變得神聖,讓玷污此地的人倒霉吧!頭一件,先除掉這個花裡胡哨的醜東西——你下拜 的聖壇!」
     1巴勒(Baal)古代菲尼基人信奉的最大的神。
  2倘恩迪科特總督的口氣沒那麼肯定,我們就會懷疑他搞錯了人。布萊克斯東神父雖行 為古怪,倒沒聽說是個墮落之徒。我們懷疑他與歡樂山上的教士並非同一個人。——作者注
  恩迪科特舉起利劍向神聖的五月柱砍去。不一會兒,它就抵擋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 樹葉和花苞紛紛墜下,撒在這個鐵石心腸的狂人身上。最後,連同它的青枝綠葉鮮花綵帶一 道,這逝去歡樂的象徵,這歡樂山的旗桿,轟然倒地。據傳,它倒下時,夜空都變得更黑, 樹林也投下更濃的陰影。
  「好啦,」恩迪科特得意洋洋瞧著他的戰果,「新英格蘭唯一的五月柱完蛋啦!我堅 信,它的完蛋預告了咱們和咱們的子孫後代中那些混吃等死貪圖安逸的傢伙沒有好下場。阿 門,我聖約翰·恩迪科特宣佈。」
  「阿門!」他的追隨者們隨聲附和。
  可是,五月柱的信徒們卻為他們的偶像齊聲哀歎。清教徒首領一聽,便朝考墨斯的全班 人馬瞥了一眼,他們原先個個歡天喜地,現在人人滿面沮喪憂傷。
  「勇敢的頭人,」彼特·帕爾弗裡,清教徒的旗手問道,
  「這些犯人如何處置?」
  「砍倒了五月柱,我可不後悔,」恩迪科特回答,「不過現在我倒覺得把它再豎起來, 讓這些該死的異教徒每人再圍著他們的偶像跳跳舞,把它當作鞭刑柱倒是不錯勒!」
  「這兒松樹多的是。」副官提醒他。
  「沒錯兒,旗手。」首領道,「所以,把這些異教徒統統綁起來,每人抽上幾鞭子,用 勁抽,跟咱們未來的公平處置一樣。等上帝把咱們帶回咱們自己規規矩矩的住地,找到了足 枷,再給有的傢伙好好戴上。至於下一步的懲罰,燙烙印還是剪耳朵做記號,以後再說。」
  「抽教士幾下?」旗手問。
  「先別抽他。」恩迪科特回答,冷酷的眉頭逼向罪人。「抽鞭子、長期監禁,還是其它 重刑能否為他贖罪,得由州議會定奪。讓他指望自己吧!攪亂民眾秩序的傢伙還可以饒過, 但破壞宗教的傢伙非得嘗嘗苦頭!」
  「這頭會跳舞的熊怎麼辦?」旗手又問,「也讓它嘗嘗同伴的鞭子麼?」
  「照它的腦袋給一槍!」威風凜凜的清教徒首領命令,「我看這畜生會妖術。」
  「這兒還有一對與眾不同的傢伙,」彼得·帕爾弗裡接著說,一面用武器指向五月王與 五月後。「這伙壞蛋中間,他倆好像地位挺高,我看不抽他們雙倍就不合他們身份。」
  恩迪科特倚著寶劍,細細打量這對不幸的年輕人,端詳他倆的服裝和相貌。一對戀人面 色蒼白,垂頭喪氣,戰戰兢兢。然而神情之間,透著一種相依為命相濡以沫的純潔愛情,表 明他們已得到教士的批准成為夫婦。大難臨頭,小伙子已扔掉鍍金手杖,伸手摟住了五月 後。她靠在他胸前,體態輕盈,不是累贅,但那堅定足以表明,不論是吉是凶,二人已休戚 與共。他倆相互對視一眼,再共同面對冷酷的敵人。二人肩並著肩,在婚姻的最初時刻,便 眼睜睜看著無憂無慮的歡樂被生活嚴峻的憂傷取代。他們的同伴便是那歡樂的象徵,而這些 可憎的清教徒則是憂傷的化身。然而,他倆芳華正茂的光芒,在磨難之中愈顯出純潔高尚。
  「年輕人,」恩迪科特道,「你跟你的新娘子處境不妙哇。趕緊準備好,我要給你們的 大喜日子留下可資回憶的印記!」
  「無情的人,」五月王喊道,「我怎能打動你?要是手頭有武器,我會抵抗到死。既然 無能為力,只好懇求你了!要把我怎麼辦?隨你的便,就是別碰愛迪絲!」
  「休想,」毫不動搖的宗教狂答道,「對需要嚴加管束的女人,我們可沒有無端善待的 習慣。姑娘,你說吶?除了他該得的以外,要不要你那溫存的新郎再替你分擔一份懲罰呀?」
  「哪怕是死刑,」愛迪絲應聲道,「要殺就殺我一個人吧!」
  的確,正如恩迪科特所說,一對可憐的戀人處境不妙。敵人飛揚跋扈,朋友束手就擒橫 遭屈辱,家園倍受蹂躪,四周荒野茫茫。以清教徒首領為代表的殘酷命運就是他們的唯一指 望。不過,漸濃的夜色也無法遮掩,那鐵石心腸的人心軟了,他朝一對年輕人微微一笑,幾 乎要為剛剛開始的希望卻無法避免地破滅而歎息。
  「生活的煩惱落到這對年輕人身上也太快了,」恩迪科特道,「對他們加重處罰之前, 咱們先瞧瞧他們在眼前的考驗中表現如何。要是戰利品中有什麼更體面的衣裳,拿給這個五 月王和五月後,換掉他們這身閃閃發光的輕浮玩意兒。你們隨便哪位,照料一下。」
  「小伙子的頭髮不要剪掉麼?」彼得·帕爾弗裡問,一臉厭惡地望著年輕人的愛發1和 長長髮卷。
     1愛發(lovelock):英國歷史上伊麗莎白一世及詹姆斯一世時代流行的風俗,上 流社會男子在兩耳邊用緞帶結紮的垂發。
  「馬上剪掉,剪成地地道道的南瓜殼樣子。」首領回答,「把他們一起帶走,不過待他 們得比別的人和氣點兒。年輕人怪有個性,也許能使他英勇善戰,吃苦耐勞,虔誠禱告。至 於那姑娘,她那個性,到咱們的以色列會成為好母親,養大的娃娃比她自個兒的教養會好得 多。年輕人,就算咱們生命短暫,也甭以為成天圍著五月柱跳舞就最幸福!」
  於是,為新英格蘭打下堅定基礎的清教徒當中最為嚴厲的恩迪科特,從倒地的五月柱上 摘下玫瑰花環,揚起帶臂鎧的手,將花環扔在五月王和五月後頭上。這舉動是個預兆,由於 世人道德的陰鬱壓倒了一切有組織的歡樂,就連可悲的荒山野林之中,人們狂歡的家園也變 得滿目淒涼。他們一去不返。但是,因為這些花環是用生長在那兒的最嬌艷的玫瑰編織而 成,所以,這將他們連結在一起的紐帶中,就交織著人們最初歡樂中最純潔最美好的一切。 他們相依相伴,沿著命中注定要踏上的艱難道路走向天堂,對歡樂山上的空虛生活再也不曾 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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