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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非洲故事

  他在等月亮升起,手一直輕輕撫著基博,不讓它出聲,手 裡感覺到那一身狗毛都豎起來了。人和狗,都留心看著,留 心聽著,終於月亮探出頭來了,給他們拖上了兩道影子。他 摟住了狗脖子,感覺到那狗在渾身打顫。夜籟都已悄然而止。 他們聽不到大象的聲音,戴維起先也沒有看見大象,直到那 狗轉過頭來,身子簡直都貼上他的皮肉了,他這才發覺。隨 即大象的影子就把他們整個兒罩住了,大象沒有一點聲息就 走了過去,山那邊有微風吹來,風裡帶來了一股象味。那氣 味很濃,是股陳年的酸臭,等大象走了過去,戴維才看清左 邊的那支象牙長得似乎都碰到地了。
  他們等了會兒,卻再沒有別的象過來,於是戴維就帶著 狗拔起腳來在月光下奔去。那狗緊跟在他的腳後,戴維只要 腳下一停,那狗鼻子馬上就一頭撞在他的膝彎裡。
  戴維非得再去把這頭大公象看個清楚不可,跑到森林邊 上他們終於趕上了它。那大象是朝山那兒去的,迎著始終不 斷的輕微晚風一路緩緩而行。戴維離它也算得近了,大象的 黑影又一次罩在他的身上了,陳年的酸臭也聞到了,可是右 邊的那一支象牙他就是看不到。他不敢帶著狗再朝前靠近,就 順著風向把狗送回去,到一棵大樹腳下按它蹲下,想使它領 會這意思。他想這狗總該會留下吧,結果留下倒是留下了,可 是等到戴維重又向那龐然大物趕去時,他感覺到潮呼呼的狗 鼻子又在膝彎裡撞了。
  他們一人一狗跟隨大象,來到了一片林中空地上。大象 到了那兒就站住了,把大耳朵直甩。它龐大的身軀是罩在樹 影裡,可是頭部該照得到月光吧。戴維就把手伸到背後,輕 輕用手把狗的嘴巴給合上,然後屏住了氣,側身擦著迎面的 晚風,悄悄轉到右邊,只有一邊的面頰上才感到有風拂過。他 就這樣側著身子,幾乎是不留一絲空隙地緊貼著龐大的象身 繞到前面,終於看到了大象的腦袋,還有那慢慢甩動的巨大 耳朵。右邊的那支象牙竟有他戴維的大腿那麼粗,呈弧形下 彎,都快觸到地了。
  他帶著基博退了回來,這時候風就都吹在脖頸子上了。他 們由原路退出森林,來到了狩獵區空曠的野地裡。那狗現在 跑在他前頭了,跑到兩支獵矛的跟前便站住了,剛才跟蹤上 大象的時候戴維把兩支獵矛就扔在這兒的象跡旁。他提起長 矛上的皮圈皮套,兩支一起往肩上一背,手裡還拿著從不離 身的那支最稱他心的長矛,這就帶上了狗循著象跡反奔莊地 而去。月亮已經爬得很高了,他感到納悶:怎麼莊地上會沒 有鼓聲?如果父親在那兒而沒有鼓聲,那就未免有些蹊蹺了。
  戴維感到渾身累乏,是在他們再次找到象跡的時候開始 的。
  他本來一向比那兩個大人身體好、精力足,見他們跟著 象跡走得這樣慢吞吞的,感到很不耐煩,父親規定每個鐘點 必須在整點歇息一次,在他看來也是多餘。他覺得自己本來 滿可以走在前頭,速度可以比朱瑪和父親快得多,可是等到 自己覺得累了的時候,反觀他們卻依然面不改色,到中午他 們也只是照例休息了五分鐘,他發現朱瑪的步子反倒加快了 一些。也說不定其實並沒有加快,只是看起來好像快了些,不 過如今見到的象糞已經新鮮多了,儘管摸上去還是沒有一點 熱氣。過了最後一堆象糞以後,朱瑪就把槍交給他背,可是 又走了一個鐘頭,朱瑪對他看了看,把槍又要了回去。他們 本來一直在上一道山坡,可是這時象跡卻通往下邊去了,透 過森林裡的隙縫他看見前邊都是起伏不平的地了。父親對他 說:"戴維,從這裡開始路可就難走了。"
  這時候他才理會到:其實剛才他把他們一領到象跡上,他 們就應該打發他回莊地上去。這一點朱瑪早就看出來了。父 親現在也明白過來了,可是事到如今已經無可挽回了。他又 犯了錯誤了,如今已經無法可想,只能冒一下風險了。
  戴維望著地下那又大又圓、踩得起其實實的大象腳印,看 到鳳尾蕨都給踹倒了,有一棵踏斷的雜草都快要乾枯了。朱 瑪撿起斷草,望了望太陽。他把斷草遞給了戴維的父親,父 親兩指一捏,把草轉了一圈。戴維注意到那草莖上的白花都 蔫了。眼看快死了,可還沒有給曬枯,花瓣也並沒有脫落。
  "太好了,"他父親說。"我們快走吧。"
  直到傍晚時分他們還在那崎嶇的土地上跟蹤前進。他已 經昏昏欲睡好久了。看著那兩個大人,他知道睏倦才是自己 真正的大敵,他就緊緊跟上他們的步子,儘管人已經倦得都 昏昏沉沉了,他還是勉強挪動兩腳往前走,想借此把睡意驅 散。兩個大人輪替換班在前頭尋找象跡,一個鐘頭一換;在 後邊的那一位每隔一定時間總要回過頭來看看他有沒有跟 上。天一黑,他們就在這無水的森林裡就地宿營,他一坐下 來便睡著了,醒過來看見朱瑪把鹿皮鞋提在手裡,光著腳在 那裡撫摸,看腳上有沒有水泡。他身上是父親給蓋的上裝,父 親就坐在他身邊,手裡是一塊冷的熟肉和兩片餅乾。父親還 遞給他一隻水瓶,裡邊裝的是冷茶。
  "大象也得找食吃哪,戴維,"父親說。"你的腳沒事。就 跟朱瑪的腳一樣壯實。這些你慢慢兒吃,再喝點茶,吃好喝 好再睡你的。我們絕對沒有問題。"
  "真抱歉,我實在太睏了。"
  "昨兒晚上你為了找象跡帶著基博跑了整整一晚,那怎麼 會不困呢?想吃的話你再多吃點兒肉吧。"
  "我不餓。"
  "好。我們堅持三天該沒問題。明天又可以找到水源了。 大山上的山泉可多啦。"
  "大象上哪兒去了呢?"
  "朱瑪心裡有氣。"
  "該不會砸吧?"
  "砸不了,戴維。"
  "我又想睡了,"戴維說。"你的上裝用不到給我蓋。"
  "我和朱瑪能對付,"父親說。"我睡覺從來不怕冷,你是 知道的。"
  父親都還沒有來得及跟他道晚安,戴維就已經睡著了。後 來他又醒了一次,醒來發現臉上照到了月光,他想起了那大 象站在森林裡的情景:大耳朵甩個不停,象牙重得它都垂下 了腦袋。他一想起大象,就覺得心口有一種空虛之感,在這 沉沉的黑夜裡他只當自己是因為醒來腹中飢餓,所以才起了 這種感覺的。其實卻不是那麼回事,這他是在以後的三天裡 才明白過來的。
  第二天情況就非常不妙,因為時間還遠沒到中午,他就 已經看出來了:孩子跟大人的差異可不只是需要多睡會兒的 事。頭三個鐘點他的精神要比兩個大人充足,他就問朱瑪要 那把點三零三口徑的長槍來背,可是朱瑪卻搖了搖頭,臉上 一點笑容也沒有。他可一向是戴維最要好的朋友啊,戴維會 打獵還是他教的哩。戴維在心中尋思:昨天他還把槍主動交 給我背呢,我今天的精神要比昨天好多了。精神倒確實是好 多了,可是才到十點鐘他也就明白了:今天肯定還跟昨天一 樣夠他受的,說不定比昨天還要夠嗆呢。
  要想跟上父親的步子,就像要想跟父親幹上一架一樣,不 過是癡心妄想。他也明白原因不只在於他們是大人。他們可 是職業獵人,他現在明白了朱瑪所以連微笑都很吝嗇,道理 也就在這兒。他們對大象的一舉一動都很有數,見有大象留 下的痕跡彼此只要用手一指,便能心領神會,根本用不到開 口。遇到蹤跡不易辨認的時候,父親總是聽朱瑪的。一次他 們來到一道泉水邊,便停下來灌水,父親說:"只要夠今天喝 就可以了,戴維。"後來崎嶇的地帶總算走完了,他們正順坡 而上向森林走去,像跡忽然向右一折,通到了一條舊有的象 徑上。他看見父親和朱瑪在那裡商量,他站起來走過去,朱 瑪卻回頭瞧了瞧他們的來路,又瞧了瞧宛如遠方的僻巖孤島 般聳起在那無水地帶的幾座小山,似乎正以遠在天邊的三座 青山尖為依據,在測定這一帶地方的方位。
  "朱瑪現在對大象的去向已經完全有數了,"父親解釋說。 「他本來就覺得自己心裡很有底,可是這大象向下一拐,卻在 這麼個地方兜了一大通。"他回頭望了望他們費了整整一天工 夫才走過來的這一大段路。"這前面的路就比較好走了,不過 得爬坡。"
  他們就爬坡,一直爬到天黑,才又就地宿營。就在日落 前不久,有一小群鷓鴣大搖大擺在象徑上直闖而過,戴維拿 出彈弓來打,連中兩隻。那群鷓鴣都是一副胖墩墩挺瀟灑的 樣子,踏上了積年的老象徑,一邊走一邊扒土。一顆石子打 去,打斷了其中一隻的背,那鷓鴣撲稜著翅膀,連蹦帶摔,另 一隻鷓鴣伸出了嘴急忙來救,戴維又裝上一顆石子,一拉彈 弓,正中那另一隻鷓鴣的肋骨。他趕緊奔過去想撿起來,那 鷓鴣卻呼的一下逃開了。朱瑪回過頭來一看,這回可露出了 微笑。戴維把兩隻鷓鴣一起撿了AE 來,都是胖墩墩、暖乎乎 的,羽毛都很平整,他用獵刀柄把鷓鴣腦袋砸了個夠。
  到了宿營的地方,準備過夜了,父親說:"這樣壯的鷓鴣, 我倒還從來沒有見過。你能連發兩彈,彈彈命中,很不簡單 哪。"
  朱瑪拿一根枝條串起了兩隻鷓鴣,放在一個小火堆的炭 火上烤。戴維跟父親倆就躺在那兒看朱瑪烤鷓鴣,父親還在 長頸瓶的兩用瓶蓋裡倒了點威士忌,加了點水,在那兒喝。後 來朱瑪把胸脯肉連鷓鴣心一人一份給了他們,自己吃兩份頭 頸背脊再加鷓鴣腿。
  "你這一下可幫了大忙了,戴維,"父親說。"這一來我們 的口糧就大為寬裕了。"
  "我們離大象還有多少路?"戴維問。
  "很近了,"父親說。「這還要看月亮出來以後它還走不走。 今兒晚上月亮上山要比昨兒晚一個鐘點,比你找到它的那天 要晚兩個鐘點。"
  "朱瑪怎麼會這樣有把握,大象去哪兒他都知道?"
  "他就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打傷過這頭大象,還打死了它 的'部下'。"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說是在五年前。那恐怕也不見得很準確。他說那時你 還是個'托托'1哩。"
  "從此以後他就沒有再跟它打過交道?"
  "他說是這樣。他沒有再見過這頭大象。只聽人家說起過 它。"
  "他說這頭大象到底有多大?"
  "有近兩百吧。反正比我見過的什麼動物都大。他說比2 這還大的大象總共只有過一頭,也是出在這附近一帶的。" 1意即"娃娃"。由斯瓦希里語而來。 2從下文看,系指象牙每支重兩百磅。
  "我還是早些睡吧,"戴維說。"希望我明天勁兒還能更足 些。"
  "你今天就幹得夠出色的,"父親說。"我真為你而驕傲。 朱瑪也一樣。"
  夜裡月亮升起以後,他醒了過來,這時他心裡很清楚:他 們可是為他驕傲不起來的,只有他眼明手快打到了兩隻鷓鴣 這一樁應該說是個例外。還有,他夜裡發現了大象,一路追 蹤,看清了它兩支象牙俱在,回來找到了兩個大人,領他們 跟上了象跡,戴維知道那也使他們感到滿意。可是艱苦的跟 蹤一旦開始,他對他們就一無用處了,他反倒可能會壞了他 們的事,就像他前天晚上挨近大象的身邊時基博就很有可能 壞了他的事一樣。他知道他們心裡一定都很後悔:在可以打 發他回去的時候怎麼沒有打發他回去呢?那頭大象的長牙一 支就有兩百磅重。自從兩支象牙長到超乎標準以後,那頭大 象所以一直不斷遭到追獵,為的就是要這兩支象牙。如今他 們三個要捕殺那頭大象,也就是為了要這兩支象牙。
  戴維相信這一回他們一定能殺了它,因為他戴維終於把 這一天撐過來了。當天才到中午他就已經趕垮了,可結果還 是堅持了下來。大概就是因為他堅持了下來,所以他們才為 他感到驕傲吧。可是在這追獵的過程中他根本沒有作出一點 貢獻,要沒有他的話他們的日子肯定要好過得多。白天裡他 曾多次暗暗懊悔:要是他不把見到大象的事說出來該有多好 呢。記得到下午他又暗暗怨艾:只怪自己不幸撞見了那頭大 象。此刻在月光下他一覺醒來,心裡卻很清楚:這些,其實 都不是他真正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他們又跟著象跡行進了,如今這大象是順 著一條舊有的象徑走的,長年的踐踏,已經在森林中踩成一 條很結實的路了。看那樣子,似乎自從山上的熔岩一冷卻,森 林裡的大樹一長到這麼高、這麼密,像群就在這條路上走了。
  朱瑪信心十足,所以他們走得很快。父親和朱瑪似乎都 充滿了自信,這條象徑又十分好走,因此朱瑪把那支點三零 三也交給他背了,他們就在明昧不定的森林中一路往前走。可 是後來他們碰上了好幾堆還在冒熱氣的新鮮象糞,見到有又 起又圓的象群的腳印從左側的密林深處一直通到象徑上,這 一下就弄得他們失去了跟蹤的方向。朱瑪怒氣沖沖地把那支 點三零三從戴維手裡拿了去。一直到下午,他們才終於找到 了象群,挨到了近處,透過林木的間隙看見了那一個個灰色 的龐大身軀,甩動的大耳朵,捲了又放東探西尋的長鼻子,聽 到了轟隆隆、卡嚓嚓的樹倒枝折聲,像肚子裡雷鳴般的咕嚕 咕嚕聲,還有象糞掉地的那一陣砰砰啪啪聲。
  後來他們終於找到了那頭老公象的足跡,見足跡折入了 一條較小的象徑,朱瑪對戴維的父親看了一眼,露出一口黃 牙咧嘴一笑,父親也衝他點了點頭。看他們的表情,彷彿兩 人之間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那天晚上他在莊地上找到 他們,他們當時的表情也是這樣的。
  過不多久,秘密就揭開了。秘密藏在右邊的林中深處,那 老公象的足跡就是通到那兒去的。那是好大一個頭骨骷髏,有 戴維的胸口那麼高,日曬雨淋已久,都發了白了。前額上有 一個很深的凹陷,兩個光禿禿的白眼眶之間有一道隆起,向 兩邊展開而為兩個空空的破窟窿,那本來是兩支長牙,長牙 給鑿掉後留下了兩個窟窿。
  朱瑪指給他們看:他們所跟蹤的那頭大象一向是站在那 兒對著這骷髏瞧的,這骷髏本來倒在那兒的地上,是被它用 鼻子稍加移動才搬在這兒的,旁邊的地上那兒還有它的長牙 尖留下的印子。他還指給戴維看:那具白骨前額上的大凹裡 有一個洞,耳孔旁邊的骨頭上還有四個洞緊連在一起。他咧 開了嘴對戴維笑笑,又對戴維的父親笑笑,從口袋裡掏出一 顆點三零三口徑的槍彈,把彈頭塞進骷髏前額上的洞裡,不 大不小正好。
  "朱瑪就是在這兒把那頭大公象打傷的,"父親說。"這是 那頭大公象的'部下'。應該說是夥伴了,因為這也是一頭大 公象。它衝了上來,朱瑪就一槍把它撂倒了,又在耳朵上一 連幾槍,結果了它的性命。"
  朱瑪這時又指了指遍地的碎骨,並且表示,那頭大公象 是常在這碎骨堆裡走來走去的。朱瑪和戴維的父親對他們的 這個大發現都高興非凡。
  "它跟它的夥伴在一起作伴的時間,大概有多長久呢?"戴 維問父親。
  "那我就一點都沒數兒了,"父親說。"你去問朱瑪吧。"
  "還是請你去問他。"
  父親跟朱瑪交談了幾句,朱瑪對戴維瞅瞅,笑了。
  "他說,總該要四五倍於你的年紀吧,"父親告訴他說。 「他也不知道,說實在的他也根本不想知道。"
  戴維心想:我可想知道哩。我在月光下看到過它,孑然 一身,可我就有基博作伴。基博也有我作伴。那大公象並沒 有危害到誰,可我們對它卻窮追不捨,它來這兒看望它死去 的夥伴,我們也追到這兒,而且眼看就要去殺死它了。這都 怪我。是我把它給害了。
  朱瑪這時已經把象跡找到了,他對戴維的父親做個手勢, 他們就出發了。
  戴維暗自尋思:父親可並不是靠打象謀生的。這頭大象 要不是叫我給看到了,朱瑪也不會找到它。他以前跟它有幸 相遇,可他好事不幹,卻去把它打傷了,還把它的夥伴打死 了。我和基博發現了它,我實在不應該去告訴他們,我應該 替它保密,把它永遠藏在心裡,他們在酒館裡喝得醺醺大醉, 就由他們去醉好了。朱瑪當時的那個醉啊,我們簡直連叫都 叫不醒他。今後我就永遠什麼也不告訴人了。我就什麼也不 再告訴他們了。如果他們這回打死了它,朱瑪分到的象牙賣 了錢也無非是喝個精光,要不就再去賣一個臭起娘。你能幫 那大象的忙,為什麼不給它幫個忙呢?你只要明天不走就行 了嘛。不,那樣也拉不住他們的後腿。朱瑪還是要去的。你 根本就不應該告訴他們。一千個不該,一萬個不該!記著這 個教訓。今後不管有什麼事,對誰也不要說。不管有什麼事, 對誰也不要再說。
  父親等他跟了上來,才輕聲柔氣說:"那大象在這兒歇息 過了。本來是在趕路,現在已經不趕了。我們隨時都有可能 追上"打象打象,打個屁象,"戴維的話說得很輕很輕。
  "你說什麼?"父親問。
  "打個屁象,"戴維還是說得很輕。
  "你可小心著點,別把好端端的事給攪了,"父親是這麼 對他說的,還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
  戴維心想:都是一路貨。他可不是笨蛋。這一下他該全 明白了,他再也不會信任我了。好嘛。我也不要他信任我,因 為今後不管有什麼事,我就再也不會告訴他了,我就對誰也 不會再說了,什麼都不會再說了。一輩子這樣,八輩子這樣!
  一早,他又到了山的背面坡上。那頭大象已經不再在趕 路了,現在是在到處亂走了,偶爾還找點東西吃,戴維心裡 也早已有數:離它不遠了。
  他用心回想了一下自己這一路來到底是怎麼個感受。說 他對這頭大象有感情,那還沒有到這個地步。這一點他得記 住。他只是由於自身的困乏而產生了一種傷感,因此而理解 了老年。他由自己年紀太小,而推想到了年紀太大該是怎麼 個滋味。
  他懷念基博,他一想起朱瑪殺死了那大象的夥伴,心裡 就對朱瑪恨恨的,覺得那大象倒似乎成了自己的同胞手足。他 這才意識到那天晚上在月光下見到了大象,一路跟蹤,到林 間空地上又挨近身去看清了兩支長牙,這對他的影響有多麼 大。不過他並不知道,對他這樣影響深遠的事今後是不會再 有的了。他現在只知道他們要殺死那大象,而自己卻拿不出 一點解救的辦法。他那天回到莊地上去報告他們,是把大象 給害了。他甚至還想:要是我和基博也長象牙的話,他們連 我和基博都會殺了的--儘管他明知道這都是胡思亂想了。
  那大象很可能是要去找它的生身之地,他們很可能就會 在那兒把它給殺了。這在他們可是求之不得,最理想不過了。 他們本來想就在殺它夥伴的原地殺了它。那樣的話就太逗了。 那樣的話就太稱他們的心了。這些拆散人傢伙伴的混蛋!
  他們如今已經快要來到枝葉層層的密林深處了,那大象 就在不遠的前頭了。戴維連它的那股味兒都聞到了,他們都 聽見它在拉倒樹枝,劈劈啪啪響成一起。父親一把抓住戴維 的肩頭,把他拉了回來,讓他等在密林外,然後打口袋裡掏 出個袋子,從裡邊抓起一把灰,往上一揚。灰散落下來,微 微飄向他們這邊。父親向朱瑪點了點頭,一彎腰跟著他進了 密林深處。戴維看著他們的後背和屁股往枝葉叢中一鑽就都 不見了。聽不到他們有一點走動的聲息。
  戴維一動不動站在那兒,聽大象吃東西。他聞到的那股 象味,就跟那天晚上在月光下挨上前去看那兩支非凡長牙時 一樣濃。他又在那兒站了一陣,聲音聽不見了,像味也聞不 到了。接著就只聽見吱的一聲尖叫,一聲轟隆,那支點三零 三槍一聲響,接著又是父親那支點四五零震天動地的劈啪兩 聲,此後轟隆聲、砰砰聲就一直響個不停,不過聲音卻在漸 漸遠去。他一頭鑽進了茂密的枝葉叢中,只見朱瑪一臉驚慌, 前額上掛下血來,淌得滿面都是,父親也是面色煞白,起呼 呼的。
  "它向朱瑪一頭衝過來,把朱瑪撞翻了,"父親說。"朱瑪 頭上著了它一下。"
  "你打中它哪兒啦?"
  "哪兒好打我就打它哪兒唄,"父親說。"快跟著血跡追。"
  血流了可真不少。一股鮮紅的血噴得有戴維的頭那麼高, 一大片濺在樹幹上、葉子上和籐蔓上,還有一股血就濺得低 多了,黑黑的,臭得很,混著胃裡沒有消化完的東西。
  "我這一槍連肺帶肚子打中了,"父親說。"我量它不是倒 下了就是不走了--但願不出我的所料,千萬千萬!"他又補 上了這麼一句。
  他們發現大象果然不走了,痛苦加上絕望,折磨得它再 也走不動了。它好容易從尋食的密林深處闖了出來,剛穿過 狹狹的一帶林木稀處,背後戴維和他父親就跟著大攤大攤的 血跡一路奔來了。那大象當時就又鑽入了前邊的密林,戴維 卻看見了它,那龐大的灰色身軀就靠著一棵樹的樹幹站在前 頭。戴維只看得見它的臀部,這時只見父親走上前去,他也 就跟了去,他們挨到了大象的身邊,彷彿靠上一艘大船一樣。 戴維看見它腹部還在湧出血來,順著身子往下直淌,接著他 父親就舉起槍來開了一槍,那大象慢慢地、吃力地轉過兩支 長牙來,回頭盯住了他們,父親第二槍打響時,那大象似乎 晃了一下,有如一棵大樹被砍斷了,轟的一聲直向他們頭上 倒來。不過它並沒有死。它本來只想在這兒停下,如今肩胛 骨打碎了,它才終於倒下了。它不動了,可是眼睛還是充滿 了活力,一直望著戴維。它的睫毛極長,戴維覺得它的眼睛 是自己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有活力的東西了。
  "拿點三零三朝它耳孔裡打,"父親說。"快打呀。"
  "要打你自己打,"戴維說。
  朱瑪流著血、瘸著腿來了,前額上掛下的破皮遮在左眼 上,鼻子露出了骨頭,一隻耳朵給撕裂了。他一言不發,從 戴維手裡奪過槍來,拿槍口幾乎是塞進了大象的耳孔,怒氣 沖沖地把槍機猛地一拉一推,連開了兩槍。第一聲槍響時那 大象的眼睛還睜得大大的,可是隨即就失去了神采,耳朵裡 冒出了血來,兩道鮮紅的血順著佈滿皺紋的灰色象皮直往下 淌。這個血的顏色不一樣,戴維見了暗暗想道:這我可得記 住。他後來確是記住了,可是記住了對他也始終沒有一點用。 當時就只見大象原有的那種尊貴威嚴的氣概、那種堂堂的風 度,都頃刻化為烏有,只剩下了皺癟癟的一大堆皮肉。
  "好啦,總算到手啦,戴維,多謝你啊,"父親說。"我們 得馬上生氣一堆火來,讓我替朱瑪把傷治一治。快過來,你 這個要命的漢普蒂-鄧普蒂。那對大象牙且不忙去弄。"1
  朱瑪笑嘻嘻地來到了他的跟前,把象尾巴也帶來了,像 尾巴上一點毛也沒有。他們說了一個很不堪的笑話,接著父 親就用斯瓦希里語說了起來,話講得飛快:這裡到泉水有多 遠?要走多少路才能找到人,來把這對大象牙運出去?你這 頭不中用的混蛋老豬,情況到底怎麼樣啦?傷著哪兒啦?
  對方一一作了回答,父親聽完以後就對戴維說:"你跟我 回去把扔下的背包找回來。朱瑪去撿些柴枝先把火生好。醫 療用品都在我的包裡。我們得趁天還沒黑,去把包找到了。他 的傷不會感染的。這不是抓傷的,不要緊。我們走吧。"
  那天晚上戴維坐在火堆旁,望著臉上縫了許多針、肋骨 斷了好幾根的朱瑪,心裡一直在尋思:那大象想要撞死朱瑪, 是不是因為認出了他呢?但願大象是認出了他。大象如今成 1童謠中的一個蛋形矮胖子,從牆上摔下,跌得粉碎。 了戴維心目中的英雄了,正如長久以來父親一直是他心目中 的英雄一樣。他心想:那大象已是那麼老、那麼累了,真不 敢相信它還能來這一手。把朱瑪撞死本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不 過,從它瞅我的那個眼神來看,似乎它對我倒並沒有要傷害 的意思。它只是流露出很難過的樣子,我也何嘗不難過呢。就 在自己的死日,它還看望了它的老夥伴。
  戴維不會忘記,那大象眼睛裡的活力一旦消失,它本來 的那副尊貴的氣概也就沒影兒了。他也不會忘記,等到他跟 父親找到了背包回來,那大象已經全身都腫起來了,儘管晚 上的天氣並不熱。這哪裡還看得出大象的模樣呵,見到的只 是一具皮皺肉腫的灰色的遺屍,加上兩支害它送了命的黃褐 斑斑的長牙。象牙上沾著些血,已經凝固,他像刮結硬的火 漆一樣,用拇指甲刮了一些下來,放在襯衫口袋裡。除了這 一點干血塊,他什麼也沒要那大象的,倒是大象給了他一種 孤寂之感。
  那天晚上,操刀取牙已畢,父親在火堆旁想開導他。
  "戴維,你要知道這頭大象可愛殺人哩,"他說。"朱瑪說, 誰也記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叫這畜生送了命。"
  "不是他們都想要殺死它嗎?"
  "那還用說,"父親說,"這麼一對長牙誰不想要呀。"
  "那怎麼能說它愛殺人呢?"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父親說。"不過我總覺得很遺 憾,你對這頭大象的看法是十足的糊塗。"
  "我只恨它沒有把朱瑪撞死,"戴維說。
  "我說你這話就講得有些過分了,"父親說。"要知道朱瑪 可到底是你的朋友啊。"
  "我現在不認他是朋友了。"
  "這種話你可甭跟他說啊。"
  "他自己心裡明白得很,"戴維說。
  "我看你是冤枉他了,"父親說。話談到這兒,也就不再 說下去了。
  後來,經過了種種周折,他們終於安然無事地把大象牙 弄了回去,兩支大象牙就在那座枝編泥糊的屋子外靠牆擱著, 尖頭碰尖頭靠在一起。這麼高這麼粗的象牙,人家用手摸著 都還不敢相信呢。碰在一起的尖頭,上方都有個向裡的彎兒, 象牙靠在牆上誰也夠不著那彎兒的頂,連他父親都別想夠著。 當時朱瑪和他們爺兒倆一下子都成了英雄,基博也成了英雄 的狗,連那幾位扛象牙的都變成英雄了,那幾位英雄當時本 來就已經有點醉了,後來就醉得更厲害了。也就在這時候父 親說:"和解了好嗎,戴維?"
  "好吧,"他說,因為他知道,自己打定主意再不把心裡 話告訴人,這就是開始了。
  "那就太好了,"父親說。"那樣事情就簡單多了,也妥帖 多了。"
  於是,他們就在無花果樹樹蔭下的長者座上一坐,喝起 啤酒來,大象牙還在茅屋的牆上靠著,喝酒用的葫蘆杯自有 一個姑娘和她的弟弟送來。那可是英雄的僕人,也跟英雄的 那頭神犬一起坐在地上。英雄有一隻喜歡的小公雞,也剛剛 升格而為英雄心愛的大雄雞。他們就坐在那兒喝啤酒,大鼓 擂起來了,恩戈麥鼓也敲得更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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