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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代父子

  城裡大街的中心地段,有一塊命令車輛繞道行駛的牌子, 可是車輛到此卻都公然直穿而過;尼古拉斯·亞當斯心想那 大概是修路工程已經完工,所以也就只管順著那空落落的磚 起的大街往前駛去。星期天來往車輛稀少,紅綠燈卻變來換 去,弄得他還要停車,明年要是公家無力籌措這筆電費的話, 這些紅綠燈也就要亮不起來了。再往前去,是兩排濃蔭大樹, 這是標準的小城風光,假如你是當地人,常在樹下散步,一 定會從心底裡喜愛這些大樹的;只是在外鄉人看來總覺得枝 葉未免過於繁密,底下的房子不見天日,潮氣太重。過了最 後一幢住宅,便是那高低起伏、筆直向前的公路,紅土的路 堤修得平平整整,兩旁都是第二代新長的幼樹。這裡雖不是 他的家鄉,但是仲秋時節驅車行駛在這一帶,看看遠近景色, 也確實賞心悅目。棉花鈴子早已摘完,墾地上已經翻種了一 片片玉米,有的地方還間種著一道道紅高粱。一路來車子倒 也好開,兒子早已在身旁睡熟,一天的路程已經趕完,今晚 過夜的那個城市又是他熟悉的,所以尼克現在滿有心思看看 玉米地裡哪兒還種有黃豆,哪兒還種有豌豆,隔開多少樹林 子有一起墾地,宅子和雜用小屋離田地和林子有多遠。他一 路過去,心裡還在琢磨在這兒打獵該如何下手。他每過一片 空地都要打量一下飛禽野鳥會在哪兒覓食,會在哪兒找窩,暗 暗估計到哪兒去找準能找到一大窩,鳥竄起來又會朝哪兒飛。
  要是打鵪鶉的話,一旦獵狗找到了鵪鶉,那你千萬不能 去把鵪鶉逃回老窩的路給堵住,要不然鵪鶉哄的一竄而起,會 一股腦兒向你撲來,有的馬上衝天直飛,有的從你耳邊擦過, 呼的一聲掠過你眼前時,那身影之大可是你從來也沒有見過 的。要打的話只有一個好辦法,那就是背過身子,等餉E鶉從 你肩頭上飛過,在停住翅膀快要斜掠入林的將下未下之際,瞄 准開槍。這種打鵪鶉的竅門都是父親教給他的,尼古拉斯· 亞當斯不禁又懷念起父親來了。一想起父親,首先出現在眼 前的總是那雙眼睛。魁偉的身軀,敏捷的動作,寬闊的肩膀, 彎彎的鷹鉤鼻子,那老好人式的下巴底下的一把鬍子,這些 都還在其次--他最先想到的總是那雙眼睛。兩道眉毛擺好 陣勢,在前面構成了一道屏障,眼睛就深深的嵌在頭顱裡,仿 佛是什麼無比貴重的儀器,需得加以特殊的保護似的。父親 眼睛尖,看得遠,比平常人來都要勝過許多,這一點是父親 的得天獨厚之處。父親的眼光之好,可以說不下於巨角野羊, 不下於雄鷹。
  當年他常常跟父親一起站在湖邊(那時他自己的眼力也 還極好),父親有時會對他說:"對岸升旗了。"尼克卻怎麼也 瞧不見旗子,更瞧不見旗桿。父親接著又會說:"瞧,那是你 妹妹多蘿西。旗子就是她升上去的,這會兒她走上碼頭來了。"
  尼克隔湖望去,看見了對面那林木蓊鬱的一長溜兒湖岸, 那背後聳起的大樹,那突出在裡湖口的尖角地,那牧場一帶 的光潔的山岡,那綠樹掩映下的他們家的白色的小宅子,可 就是瞧不見旗桿,也瞧不見碼頭,看到的只是一彎湖岸,白 茫茫的淺灘。
  "靠近尖角地那面的山坡上有一群羊,你看得見嗎?"
  "看見了。"
  他只看見青灰色的山上有一塊淡淡的白斑。
  "我還數得上來呢,"父親說。
  父親非常神經質,人只要有某一方面的官能超過了常人 的需要,那就難免會有這種毛病。而且他還很感情用事,感 情用事的人也往往總是這樣,心腸雖狠,卻常常受氣。此外, 他的倒霉事兒也挺多,這可不都是他自己招來的。人家做了 個圈套,他去稍稍幫了點忙,結果倒反而落在這個圈套裡送 了命--其實在他生前他早就受夠這幫子人形形色色的陷害 了。感情用事的人就是這樣,老是要受到人家的陷害。尼克 現在還沒法把父親的事情寫出來,那只能待之將來了,不過 眼前這片打鵪鶉的好地方,倒使他又想起了他小時候心目中 的父親。那時有兩件事他很感激父親,這就是父親教了他釣 魚,教了他打獵。在這兩件事上父親的見解是頗為精到的,雖 然在有的問題上,比如在兩性問題上,他的看法就沒啥道理 了,不過尼克覺得幸虧有道理的是前者而沒道理的是後者,因 為你的第一把獵槍總得有個來路,或是有人給你,或是有人 幫你搞來讓你使用,再說,要學打獵釣魚也總得住在個有游 魚、有鳥獸的地方啊;他今年三十八歲了,愛釣魚、愛打獵 的勁頭,至今還不下於當年第一次跟隨父親出獵的時候。他 這股熱情從不曾有過絲毫的衰減,他真感激父親培養起了他 這股熱情。
  至於另一個問題,即父親不在行的那個問題,那就不同 了,此事無需他求,一切都是生而有之,人人都是無師自通, 住在哪裡也都是一個樣。他記得很清楚,在這個問題上父親 給過他的知識總共只有兩條。一次他們一起出去打獵,尼克 在一棵青松上打中了一隻紅松鼠。松鼠著了傷,摔了下來,尼 克過去一把抓住,沒想到那小東西竟把他的拇指球咬了個對 穿。
  "這下流的小狗日的!"尼克一邊罵一邊就把松鼠的腦袋 啪的一聲往樹上砸去。"咬得我真夠嗆。"
  父親看了一下說:"快用嘴吸吸,連血吐掉,回頭到了家 裡再塗點碘酊。"
  "這小狗日的!"尼克又罵了一聲。
  "你可知道狗日的是什麼意思?"父親問他。
  "一句平常的罵人話唄,"尼克說。
  "狗日的這個意思就是說人跟畜生亂交。"
  "人幹嗎要這樣呢?"尼克說。
  "我也不知道,"父親說。"反正這種壞事傷天害理。"那 引起了尼克的胡思亂想,愈想愈覺得汗毛直豎,他一種種畜 生想過來,覺得全不逗人喜愛,好像都不可能。父親傳給他 的直截明白的性知識除此以外還有一樁。有一天早上,他看 到報上刊載一條消息,說是恩立科·卡羅索1因犯誘姦罪2 已被逮捕。
  "誘姦是怎麼回事?"
  "這是種最最傷天害理的壞事,"父親回答說。尼克便只 好發揮他的想像,設想這位男高音名歌唱家見到一位女士,花 容月貌大似雪茄煙盒子裡畫上的安娜·海爾德,於是就手3 裡拿了個搗土豆的傢伙,對她做出了什麼稀奇古怪、傷天害 理的事來。尼克儘管心裡相當害怕,不過還是暗暗打定主意, 等自己年紀大了,至少也要這麼來一下試試。
  在這方面父親後來還補充了兩點,一是手淫要引起眼睛 失明、精神錯亂,甚至危及生命,而宿娼則要染上見不得人 的花柳病,二是要抱定宗旨,人家的事切不可去干預。不過 話說回來,父親的眼睛之好,確實是尼克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尼克非常愛他,從小就非常愛他。可是現在前後經過都看到 了,他就是想起家運衰敗前的那早年的歲月,心裡也高興不 起來了。要是能寫出來的話,倒也可以排遣開了。許多事情 他一寫出來,就都排遣開了。可是寫這件事還為時過早。好 1恩立科·卡羅索(1873-1921):意大利著名男高 音歌劇演員,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明星"。 2原文mashing,在土語中作"誘姦"解,在普通英語中 則是"將(土豆)搗成泥"的意思,所以尼克有下面的聯想。 3安娜·海爾德(1873-1918):出生在法國的女歌 唱家、歌劇演員,長期在美國演出,以容貌美麗著稱。 多人都還在世。所以他決定還是換點別的事情想想。父親的 事情是無可挽回的了,他早已翻來覆去想過多少回了。那殯 儀館老闆在父親臉上怎麼化的妝,他都還歷歷在目,其他的 種種光景也都記憶猶新,連遺下多少債務都還沒有忘記。他 恭維了殯儀館老闆幾句。那老闆相當得意,一副沾沾自喜的 樣子。其實父親的最後遺容並不決定於殯儀館老闆的手藝。殯 儀館老闆不過是看見有什麼破綻敗筆,便妙筆一揮把缺陷彌 補了過去。父親的相貌是長時期來在內外兩方面因素的影響 下逐步形成的,特別是到最後三年,就完全定了型了。此事 說起來倒是很有意思,可是牽涉到在世的人太多,眼下還不 便寫出來。
  至於那種年輕人的事兒,那尼克還是在印第安人營地後 面的青松林裡自己開蒙的。他們的小宅子背後有一條小徑,穿 過樹林可以直抵牧場,從牧場再轉上一條蜿蜒曲折的路,穿 過林中空地,便到了印第安人的營地。他真巴不得還能光著 兩隻腳到那林間小徑上去走上一回。小宅子背後也是起青松 林,一進林子便是遍地腐熟的松針,倒地的老樹都成了堆堆 木屑,雷擊劈開的長長的枝條兒象標槍一樣掛在樹梢。小溪 上架著根獨木橋,你要是踩一個空,橋下等著你的便是黑糊 糊的淤泥。翻過一道柵欄,就出了樹林子,這裡陽光下的田 野小道就是硬硬的了,田野裡只剩些草茬,有的地方長著些 小酸模草和天蕊花,左邊有個泥水塘,那就是小溪的盡頭,是 個水鳥覓食的所在。牧場的水上冷藏所就蓋在這小溪裡。牲 口棚下邊有些新鮮的畜糞,另外還有一堆陳糞,頂上已經干 結。再翻過一道柵欄,走過了從牲口棚到牧場房子的又硬又 燙的小道,就是一條燙腳的沙土大路,一直通到樹林邊,中 途又要跨過小溪,這回小溪上倒有一座橋,橋下一帶長著些 香莆,你晚上用魚叉去捕魚,就是用這種香莆浸透了火油,點 著了做篝燈的。
  大路到了樹林邊就向左一拐,繞過林子上山而去,這時 就得另走一條寬闊的粘土碎石子路進入林子。上有樹蔭,路 踩上去是涼涼的,而且路也特別開闊,因為印第安人剝下的 青松皮得往外拖運。青松皮疊得整整齊齊,一長排一長排堆 在那兒,頂上另外再蓋上樹皮,看去真像房子一樣。砍倒了 樹剝去了皮,剩下那粗大的黃色的樹身,就都扔在原處,任 憑在樹林子裡枯爛,連樹梢頭的枝葉都不砍掉,也不燒掉。他 們要的就是樹皮,剝下來好賣給波依恩城的廠;一等冬天 湖上封凍,就都拉到冰上,一直拖到對岸。所以樹林就一年 稀似一年,那種光禿禿、火辣辣、不見綠蔭、但見滿地雜草 的林間空地,地盤卻愈來愈大了。
  不過在當時那裡的樹林還挺茂密,而且都還是原始林,樹 干都長到老高才分出枝丫來,你在林子裡走,腳下儘是一片 褐色的鬆軟的松針,乾乾淨淨,沒有一些亂叢雜樹,外邊天 氣再熱,那裡也是一片陰涼。那天他們三個就靠在一棵青松 的樹幹上,那樹幹之粗,超過了兩張床的長度。微風在樹頂 上拂過,漏下來斑駁蔭涼的天光。比利說了:
  "你還要特蘿迪嗎?"
  "特蘿迪你說呢?"
  "嗯哈。"
  "那咱們去吧。"
  "不,這兒好。"
  "可比利在......"
  "那有什麼。比利是我哥哥。"
  後來他們三個就又坐在那裡,靜靜的聽,枝頭高處有一 只黑松鼠,卻看不見。他們就等著這小東西再叫一聲,只要 它一叫,一豎尾巴,尼克看見哪兒有動靜,就可以朝哪兒開 槍。他打一天獵,父親只給他三發子彈,他那把獵槍是二十 號單筒槍,槍筒挺長。
  "這王八蛋一動也不動,"比利說。
  「你打一槍,尼蓋。嚇嚇它。等它往外一逃,你就再來一 槍,"特蘿迪說。她難得能說上這樣幾句連貫的話。
  "我只有兩發子彈了,"尼克說。
  "這王八蛋,"比利說。
  他們就背靠大樹坐在那兒,不作聲了。尼克覺得肚子餓 了,心裡卻挺快活。
  "埃迪說他總有一天晚上要跑來跟你妹妹多蘿西睡上一 覺。"
  "什麼?"
  "他是這麼說的。"
  特蘿迪點了點頭。
  "他就想來這一手,"她說。埃迪是他們的異母哥哥,今 年十七歲。
  "要是埃迪·吉爾貝晚上敢來,膽敢來跟多蘿西說一句 話,你們知道我要拿他怎麼著?我就這樣宰了他。"尼克把槍 機一扳,簡直連瞄也不瞄,就是叭的一槍,把那個雜種小子 埃迪·吉爾貝不是腦袋上就是肚子上打了個巴掌大的窟窿。
  「就這樣。就這樣宰了他。"
  "那就勸他別來,"特蘿迪說。她把手伸進了尼克的口袋。
  "得勸他多小心點,"比利說。
  "他是個吹牛大王。"特蘿迪的手在尼克的口袋裡摸了個 遍。"可你也別殺他。殺了他要惹大禍的。"
  "我就要這樣宰了他,"尼克說。埃迪·吉爾貝躺在地上, 胸口打了個大開膛。尼克還神氣活現地踏上了一隻腳。
  "我還要剝他的頭皮,"他興高采烈地說。
  "那不行,"特蘿迪說。"那太噁心了。"
  "我要剝下他的頭皮給他媽送去。"
  "他媽早就死了,"特蘿迪說。"你可別殺他,尼蓋。看在 我的份上,別殺他了。"
  "剝下了頭皮以後,就把他扔給狗吃。"
  比利可上了心事。"得勸他小心點,"他悶悶不樂地說。
  "叫狗把他撕得粉碎,"尼克說。他想起這個情景,得意 極了。把那個無賴雜種剝掉了頭起以後,他就站在一旁,看 那傢伙被狗撕得粉碎,他連眉頭都沒皺一皺,正看著,忽然 一個踉蹌往後倒去,靠在樹上,脖子被緊緊勾住了--原來 是特蘿迪摟住了他,摟得他氣都透不過來了,一邊還在那裡 嚷嚷:"別殺他呀!別殺他呀!別殺他呀!別殺!別殺!別殺! 尼蓋!尼蓋!尼蓋!"
  "你怎麼啦?"
  "別殺他呀。"
  "非殺了他不可。"
  "他是吹吹牛罷了。"
  "好吧,"尼蓋說。"只要他不上門來,我就不殺他。快放 開我。"
  "這就對了,"特蘿迪說。"你現在有沒有意思?我現在倒 覺得可以。"
  "只要比利肯走開點兒。"尼克殺了埃迪·吉爾貝,後來 又饒他不死,自以為男子漢大丈夫不過如此。
  "你走開點兒,比利。你怎麼老是死纏在這兒。走吧走吧。"
  "王八蛋,"比利罵了一聲。"真把我煩死了。咱們到底算 來幹啥?是來打獵還是怎麼著?"
  "你把槍拿去吧。還有一發子彈。"
  "好吧。我管保打上一隻又大又黑的。"
  "一會兒我叫你,"尼克說。
  過了好大半天,比利還沒有回來。
  "你看我們會生個孩子出來嗎?"特蘿迪快活地盤起了她 那雙黝黑的腿,挨挨擦擦地偎在尼克身邊。尼克卻不知有什 麼心思牽掛在老遠以外。
  "不會吧,"他說。
  "不會?不會才怪呢。"
  他們聽見比利一聲槍響。
  "不知他打到了沒有。"
  "管他呢,"特蘿迪說。
  比利從樹行子裡走過來了,槍挎在肩上,手裡提著只黑 松鼠,抓住了兩隻前腳。
  "瞧,"他說。"比隻貓還大。你們完啦?"
  "你在哪兒打到的?"
  "那邊。看見它逃出來,就打著了。"
  "該回家啦,"尼克說。
  "還早哪,"特蘿迪說。
  "我得回去吃晚飯。"
  "那好吧。"
  "明天還打獵嗎?"
  "行。"
  "松鼠你們就拿去吧。"
  "好。"
  "吃過晚飯還出來嗎?"
  "不了。"
  "覺得沒什麼吧?"
  "沒什麼。"
  "那好。"
  "在我臉上親親,"特蘿迪說。
  這會兒尼克開著汽車行駛在公路上,天色快就要黑了來 了,他還一直在那裡想父親的事。一到黃昏,他可就不會再 想父親了。每天一到黃昏,尼克就不許別人來打攪了,他要 是不能清清靜靜過上一晚;就會覺得渾身不對勁兒。他每年 一到秋天或者初春,就常常會懷念父親,或是因為看見大草 原上飛來了小鷸,看見地裡架起了玉米堆,或是因為看見了 一泓湖水,有時哪怕只要看見了一輛馬車,或是因為看見了 雁陣,聽見了雁聲,或是因為隱蔽在水塘邊上打野鴨,想起 了有一次大雪紛飛,一頭老鷹從空而降來抓布篷裡的野鴨仔 子,拍了拍翅膀正要竄上天去,卻不防讓布篷勾住了爪子。他 只要走進荒蕪的果園,踏上新耕的田地,到了樹叢裡,到了 小山上,他只要踩過滿地黃葉,只要一劈柴,一提水,一走 過磨坊、搾房、水壩,特別是只要一看見野外燒起了篝火,1 父親的影子總會猛一下子出現在他眼前。不過他住過的一些 城市,父親卻沒有見識過。從十五歲其他就跟父親完全分開 了。
  寒冬天氣父親鬍鬚裡結著霜花,一到熱天卻又汗出如漿。 他喜歡頂著太陽在地裡幹活,因為這本不是他的份內事,他 就是愛幹些力氣活兒--那尼克可就不愛。尼克熱愛父親,卻 討厭父親身上的那股氣味。一次父親有一套襯衣縮得自己不 能再穿了,就叫他穿,他穿著覺得直噁心,就脫下來扔在小 溪裡,上面用兩塊石頭壓住遮好,只說是弄丟了。父親叫他 穿上的時候,他對父親說過那有股味兒,可父親說衣服才洗 過。衣服也確實是才洗過。尼克請他聞聞看,父親生了氣,拿 起來一聞,說滿乾淨,滿清香。等到尼克釣魚回來,身上的 襯衣已經沒了,說是給他弄丟了--就為撒了這個謊,結果 挨了一頓鞭子。
  事後,他就把獵槍上了子彈,扳起槍機,坐在小柴間裡, 柴間的門開著,從門裡可以看見父親坐在門廊的紗窗下看報, 他心裡想:"我一槍可以送他去見閻王。我打得死他。"到最 1搾蘋果汁的作坊。 後他的氣終於消了,可想起這把獵槍是父親給的,還是覺得 有點噁心。於是他就摸黑走到印第安人的營地上,去散散這 股氣味。家裡只有一個人的氣味他不討厭,那就是妹妹。跟 別人他就壓根兒避不接觸。等到他抽上了香煙,他那個鼻子 可就不那麼尖了。這倒是件好事。捕鳥獵犬的鼻子愈尖愈好, 可是人的鼻子太尖就未必有什麼好。
  "爸爸,你小時候常常跟印第安人一塊兒去打獵,你們是 怎麼打的呀?"
  "這怎麼說呢。"尼克倒吃了一驚。他沒有注意到孩子已 經醒了。他看了看坐在身邊的孩子。他已經進入了獨自一人 的境界,其實這孩子卻睜大了眼在他身邊。也不知道孩子醒 了有多久了。"我們常常去打黑松鼠,一打就是一天,"他說。 「父親一天只給我三發子彈,他說要這樣才能把打獵的功夫學 精,小孩子拿了槍辟辟啪啪到處亂放,是學不到本領的。我 就跟一個叫比利·吉爾貝的小伙子,還有他的妹妹特蘿迪,一 塊兒去打。有一年夏天,我們差不多天天都去。"
  "真怪,印第安人也有叫這種名字的。"
  "可不,"尼克說。
  "跟我說說,他們是什麼樣兒的?"
  "他們是奧傑布華族人,"尼克說。"人都是挺好的。"
  "跟他們做伴,有趣兒嗎?"
  "這怎麼跟你說呢,"尼克·亞當斯說。難道能跟孩子說 就是她第一個給了他從未有過的樂趣?難道能對孩子提起那 豐滿黝黑的大腿,那平滑的肌膚,那結實的小小的奶子,那 摟得緊緊的胳臂,那活靈的舌尖,那迷離的雙眼,那嘴裡的 一股美妙的味兒?難道能講隨後的那種不安,那種親熱,那 種甜蜜,那種滋潤,那種溫存,那種體貼,那種刺激?能講 那種無限圓滿、無限完美的境界,那種沒有窮盡的、永遠沒 有窮盡的、永遠永遠也不會有窮盡的境界?可是這些突然一 下子都結束了,眼看一隻大鳥就像暮色蒼茫中的貓頭鷹一樣 飛走了--只是樹林子裡還是一派天光,留下了許多松針還 粘在肚子上。真是刻骨難忘啊,以後你每到一個地方,只要 那兒住過印第安人,你就嗅得出他們留下過蹤跡,空藥品的 氣味再濃,嗡嗡的蒼蠅再多,也壓不倒那種香草的氣息,那 種煙火的氣息,還有那另外一種新剝貂皮似的氣息。即便聽 到了挖苦印第安人的玩笑話,看到了蒼老乾枯的印第安老婆 子,這種感覺也不會改變。也不怕他們身上漸漸帶上了一股 令人作嘔的香味。也不管他們最後幹上了什麼營生。他們的 歸宿如何並不重要。反正他們的結局全都是一樣。當年還不 錯。眼下可不行了。
  再拿打獵來說吧。打下一隻飛鳥,跟打遍天上的飛鳥其 實還不是一回事?鳥兒雖然有形形色色,飛翔的姿態也各各 不同,可是打鳥的快樂是一樣的,打頭一隻鳥好,打末一隻 鳥又何嘗不好。他能夠懂得這一點,實在應該感謝父親。
  "你也許不會喜歡他們,"尼克對兒子說。"不過我覺得他 們是挺惹人喜愛的。"
  "爺爺小時候也跟他們在一塊兒住過,是嗎?"
  "是的。那時我也問過他印第安人是什麼樣兒的,他說印 第安人有好多是他的朋友。"
  "我將來也可以去跟他們一塊兒住嗎?"
  "這我就說不上了,"尼克說。"這是應該由你來決定的。"
  "我到幾歲上才可以拿到一把獵槍,獨自個兒去打獵呀?"
  "十二歲吧,如果到那時我看你做事小心的話。"
  "我要是現在就有十二歲,該有多好啊。"
  "反正那也快了。"
  "我爺爺是什麼樣兒的?我對他已經沒啥印象了,就還記 得那一年我從法國來,他送了一把氣槍和一面美國國旗給我。 他是什麼樣兒的?"
  "他這個人可怎麼說呢?打獵的本領了不起,捕魚的本領 也了不起,還有一雙好眼睛。"
  "比你還了不起嗎?"
  "他的槍法要比我強得多了,他的父親也是一個打飛鳥的 神槍手。"
  "我就不信他會比你還強。"
  "喔,他可強著哩。他出手快,打得准。看他打獵,比看 誰打獵都過癮。他對我的槍法是很不滿意的。"
  "咱們怎麼從來也不到爺爺墳上去禱告禱告?"
  "咱們的家鄉不在這一帶。離這兒遠著哪。"
  "在法國可就沒有這樣的事情。要是在法國咱們就可以 去。我想我總應該到爺爺墳上去禱告禱告。"
  "改天去吧。"
  "以後咱們可別住得那麼遠才好,要不,將來我到不了你 的墳上去禱告,那怎麼行呢。"
  "那以後再瞧著辦吧。"
  "你說咱們大家都葬在一個方便的地方行不行?咱們都葬 在法國吧。葬在法國好。"
  "我可不想葬在法國,"尼克說。
  "那也總得在美國找個比較方便的地方。咱們就都葬在牧 場上,行不行?"
  "這個主意倒不壞。"
  "這樣,我在去牧場的路上,也可以在爺爺墳前順便停一 停,禱告一下。"
  "你倒想得挺周到的。"
  "唉,爺爺墳上連一次也沒去過,我心上總覺得不大舒坦 啊。"
  "咱們總要去一次的,"尼克說。"放心吧,咱們總要去一 次的。" 蔡 慧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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