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四月,我呼籲由知識界人士組成一個合作委員會,以支持「原子彈受害者團體
協議會」,(被團協)的原子彈受害者切身體驗資料的收集與出版事業。為此,我寫了一封
信。這封呼籲書是這樣寫的:
「為了迎接原子彈爆炸後第20年夏季的到來,受害者們唯一的團體——日本原子彈氫
彈受害者團體協議會準備開展一項事業,就是把有關原子彈爆炸的所有資料和受害者們的手
記收集起來,妥善保存,然後加以出版並譯成外文。這將是一項十分緊迫的任務。它首先對
受害者本身來說是十分迫切的。他們在戰後20年中被迫採取了最殘酷的保全生命的辦法;
同時,對我們所有未受害的人來說,也是十分迫切、極為緊要的,這關係到20年前的原子
彈爆炸,是把它作為人類的最後一次災難呢,還是明天依然把原子彈氫彈當作現實的殺人武
器?
「被團協」與「日本原水協」(日本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一直有著緊密的聯繫。不
消說,從屬於這樣一個強有力的政治團體,對於「被團協」開展有生氣的活動,無疑等於給
它注入了活力。但是,同時也不能不指出,「被團協」的受害者們,以他們本身為主去辦一
些迫切要辦的事情,一般情況下往往不能立即實現。現在「被團協」打算自己重新單獨起
步,我想首先就要這樣致力於解決基本的課題,這是顯而易見的。
受害者們把手記寫完留下,把有關原子彈爆炸的所有資料都整理、保存下來,可以說這
是堅韌不拔的自我證明,或者說是一種依靠自我救濟的意志而進行的事業。而且對於所有我
們這些沒有遭受原子彈爆炸之害的人,也是與我們今天對自我的認識,對明天的命運息息相
關的事情,也是我們懷著敬畏的心情,從側面對受害者的計劃給予的一種支援和維護。
一般來說,當知識分子獨自一人關在書齋裡去思考自身與人類命運的問題時,不能不想
到20年前,現實存在的受原子彈爆炸之害的人們的體驗。而且,難道他會不採取把個人的
意志與受害者們的意志聯繫起來的方法嗎?
知識分子,當他參與一個運動時,往往有這樣的情況:他個人的意志在與他的對象(這
個對象希望直接得到他的悉心協助)的意志聯繫起來以前,中間隔著各種緩衝物,到後來個
人的志向都不明瞭了。再者,自己究竟參與到什麼程度,做到什麼程度,才能達到自己預期
的目的,自己的責任要負到什麼程度,這些問題後來都變得模糊不清。我們也常常有這種體
驗。
因此現在一個知識分子,就原子彈氫彈爆炸的威協和造成的悲慘景象,把個人的思想和
志願,完全直接地與受害者們的生活和志願聯繫起來,而且,他的期望怎樣實現?他負有多
少責任?為能看清這些問題,必須具備一些條件,在原子彈爆炸後的第二十個年頭的夏天,
我們打算提倡建立一個集團,從側面去援助「被團協」的事業,就是為了創造這樣的條件。
我們面向這個1965年的夏季。我們努力從各個側面,來對20年前最殘酷的悲劇進
行挖掘和再認識,而對與原子彈爆炸有關的所有資料和受害者們的手記的收集和整理,可以
說是最基本的內容。就連在報紙雜誌上發表的那一部分,也往往會在大量印刷品的氾濫當中
淹沒而未被發現,而且,這些書刊已經不能重寫了,的的確確是珍貴的稀世書刊。
例如,我們還記得叫作《原子彈爆炸圖》的這本書。它是報告遭受爆炸後的人間世界的
最優秀的作品之一。但是,同樣能夠記得由丸木位裡和赤松俊子在1950年夏,編輯出版
的叫作《原子彈》的這本小畫冊的,果真還能有多少人呢?在桔紅色的封面上畫著一位老太
太的肖像。這本畫冊裡出色地包含著令世人震驚的內容,我希望把我收藏的64頁畫面和附
帶的簡短而樸實無華的文章再附印上,並介紹其內容梗概。還有,在這本《廣島札記》的扉
頁、目錄、各章的開頭上插入的插圖,都是引自《原子彈》這本畫冊的。
「在原子彈爆炸時,廣島三瀧町的一位年屆八旬的老太太的丈夫先被炸死了,她不管是
白天還是夜裡,像年輕時織布的線似的,總是接連不斷地向孫兒留吉講述原子彈的故事。
『就像是地獄,就像是一排排幽靈,就像是火海,因為看不見鬼的身影,還以為是人世間的
事。』
『如果不扔原子彈,人就不會下地獄。』
已經過了5年的今天,老太太還是不論白天晚上,不論颳風下雨,一想起來就沒完沒了
地講,一想起來就悲歎不已。『戰爭就要結束了,大家對戰爭已經厭倦了,久拖不決,只好
對軍方和政府唯命是從了。……」
那天早晨,老頭和老太太拉著貨車,去領取因疏散住房而拆毀的房屋的木材,回到家
中,正在沐浴盥洗的時候趕上原子彈爆炸了。」時間是上午8點吧,霎時間,亮光一閃,那
是從前誰都沒見過的閃光啊!老太太雖未聽到轟隆的聲音,可是,天棚和房蓋都一齊落下
來,床跳了起來,被壓在中間了。」在爆炸中心地帶,上身已經灰飛煙滅的犧牲者,「只剩
下兩條腿緊緊地粘在水泥路面上直立著。」尤為奇怪的是,發現「在電車裡,一個少女手裡
緊緊握著手提包,也沒有傷痕,與一個呈黑色的燒焦的士兵面對面地死去。」但是,「沒有
人能把爆炸中心地帶的情況傳達出來,」附在這篇感人肺腑的短文的插圖上的,只有陰暗的
天空,倒下的光禿禿的樹木和荒涼的被燒燬的原野。
「在淺野泉邸的水池裡,在死屍的中間,還有活著的鯉魚在水中游。」
「燒掉羽毛的燕子,已不能在天空飛翔,只能一蹦一蹦地在地面上走。」
「有所察覺後,跑出去一看,士兵們站在那裡,保持著敬禮的姿勢,拍著肩膀說聲
『喂』的功夫,就嘩啦嘩啦地倒在地上了。」就這樣,士兵們就像瞬間即化為灰燼的雕像一
般。「在一個患病的士兵的家裡,年輕的主婦抱著孩子,被夾在大木頭中間。鄰近的老爺爺
想出來解救她,僅靠一、二個人的力量怎麼也救不出來。『哪怕只把孩子救出來也好嘛,
快!快!』『不』一塊兒死!反正,我男人也死了,留下這個孩子……還不如老爺爺你趕快
逃命吧』。」寧可自己燒死,也要讓孩子活下去,與這種自我犧牲精神相比,這位年輕母親
的選擇,也許更為感人吧。
「向受害者發放糧食了,在排著的隊列當中,一個老太太領著她的小孫子。在她孫子前
面,站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少女。她接過來5個人前面的乾麵包,突然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了。」「那時滋生了吸吮人血的蒼蠅,到處謠傳著:這地方75年裡,草木不生,所以,人
也住不得!」
「因在九死一生中倖存下來而高興的人們,身上四處出現斑點,或者頭髮全部脫落,漸
漸地死去了。」
「三瀧作業班的老闆娘作了手術,在燒傷的手上,植入臀部的肌肉。她雖然失去了丈
夫,依舊剛強地幹著活,直到現在,一到秋天和冬天,後植入的肌肉,還在抽搐,疼得非常
厲害。」而且,老爺爺因衰弱死去以後,「剩下老奶奶每天畫起畫來了。那可真是非常明麗
的畫啊,直到今天,老奶奶嘴裡還念叨:『原子彈爆炸時,像山崩地裂啊!啊,不對,如果
不扔原子彈,人就不會下地獄。』一邊說,一邊畫著鮮紅的花和可愛的鴿子。」
這本小畫冊不僅是原子彈爆炸的真實記錄,而且具有奇異的魅力,在它出版的當時,受
到相當多的讀者的青睞。可是同年夏天,在廣島醞釀的另一本書,已印刷裝訂成冊,但終於
沒有發行。佔領軍認為這本書對遭受原子彈轟炸的實況描繪得過於逼真,認為是反美的,所
以禁止發行。1950年,那是爆發朝鮮戰爭的一年,一位美國新聞記者訪問了廣島,他向
失明的原子彈受害者這樣問道:「如果現在對朝鮮投二、三顆原子彈,我想可以結束戰爭,
可是遭受原子彈傷害的你,對此有何感想呢?」
禁止發行的書,原封不動地堆放在廣島市政府的倉庫裡,直到今年4月還無人理睬,現
在廣島市計劃重新印這本書。那將是非常適合於在被炸後第20個年頭再次刊行的一本書。
過去的編者在出版發行時寫了下面一段話。
「這是五年前廣島慘痛體驗的真實記錄之一。應徵的160篇作品,每一篇都有催人淚
下的內容,但這裡只刊載了18篇能夠說明被炸當時的環境、實況和距離的作品,還摘錄了
16段具有特點的體驗的片斷,其他的原稿將作為和平城市廣島的至寶,理所當然地保存在
不久即將誕生的和平紀念館裡。經受了人類空前浩劫,從各種災難和悲痛的深淵裡活下來,
而且能夠站起來的人們,他們的這份神聖的手記,在兩個世界激烈對立的狂風暴雨中,將不
會再讓他們的後代去傾聽來自天上的和平的控訴吧。」
實際上這些手記是在被炸後第三年寫下來的。164位廣島市民是懷著怎樣的意志在文
章中把那悲慘的體驗記錄下來,並希望以後能夠重溫這些體驗呢?在距離爆炸中心2000
米的地方,被炸的廣島文理大學教授,從他的文章的赤裸裸的真實性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得
出來。
「已經厭惡戰爭了,已經厭惡戰爭了,這是親身體驗過廣島原子彈爆炸的人們的悲痛
的、發自內心深處的呼聲。」這是文字和語言難以表達的希求和平的真正的吶喊。希望不論
在何種情況下,決不再讓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再去嘗受那麼殘酷的體驗。我想面向全世界訴
說這個想法。在今天這樣的國際形勢下,應該把「不要再出現第二個廣島」這樣的標語懸掛
在最高處,而不應該讓它飄蕩在太田河畔和平塔一樣低矮寂靜的地方。」
在這篇文章裡,表達了原子彈受害者普遍的心態,即為了徹底補償他們所蒙受的原子彈
爆炸的悲慘遭遇,必須明確保證今後決不再把這樣殘酷的體驗強加給人類。與此同時,這篇
文章還告訴人們作者有這樣一種感想,即遭轟炸後已經3年了,原子彈受害者從內心深處發
出的呼聲,還僅僅局限於「飄蕩在太田河畔和平塔一帶低矮寂靜的地方」嗎?
在學童疏散中,好不容易被救出的當時是小學三年級的一個少年,他在訴說是什麼東西
奪去了他父親的生命,是什麼東西使他的母親和弟弟受到傷害時,這樣寫道:「原子彈,原
子彈,這顆原子彈才是奪去我父親生命的惡魔!但是,我不能怨恨原子彈,正因為發生了原
子彈爆炸,廣島才站起來了。不要再出現第二個廣島!不要再出現第二個廣島!被原子彈炸
死的人們也可以說是我們的犧牲吧。這些人的犧牲是寶貴的,在這些寶貴的犧牲者的佑護
下,我們應該沿著追求和平的道路前進!」
這裡可以看到美軍佔領時期,在廣島進行初等、中等教育的教師們,是怎樣試圖把原子
彈轟炸造成的悲慘說成是正當的這種採訪材料。同時,在這個少年的幼小的頭腦裡,硬塞進
過於沉重的矛盾的種子,而將其頭腦中激烈鬥爭的情形,也清楚地描寫在書中。這個少年對
原子彈爆炸這件事,無論用什麼樣的道理來辯解,都是不能容許的。然而這個少年卻這樣寫
道:「但是,對原子彈不能怨恨!」這一言行未免唐突,也刺痛了我們的心。
這裡收集到的20年前的最糟糕的夏日早晨的記錄,貫穿其中的最具特徵的是什麼呢?
是原子彈爆炸後市民的沉默。一個不可思議的巨大怪物霎時間就在市街上稱王稱霸,與此成
為對照的是過於弱小的負傷的人們,其基本的反應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沉默。這很不自然吧?
一個統制燃料分配的合作社工作人員,儘管在距離爆炸中心100米的地方也遭到爆炸
了,但是他剛巧到地下室去了,所以在同事們當中,他是唯一的倖存者。根據他的觀察,當
時受害者「都坐在石階上,凝固成一團。一個女人說她的一隻眼睛漸漸看不清東西了,一個
男人說心情很壞,有的人說頭痛,大家都分別負了外傷和內傷,但是卻沒有人因痛苦而出
聲,幾乎全都沉默著。」
比任何沉默都更加嚴酷而徹底的沉默是人類發出來的「不成語言的呻吟聲」吧。一位婦
女是這樣記錄的:「我不管是樹是石頭都跳過去,像發瘋似的奔鶴見橋跑去。我在那兒好像
看見什麼了。橋下的河流有無數的人在蠕動著,連是男是女都辨不清楚。臉皮都脫落了,變
成一樣的灰色,頭髮一根一根直立著,兩隻手在空中揮動,一邊發出不成話的呻吟聲,爭先
恐後地往河裡跳。」
在另一個年輕姑娘的觀察裡,揭示出更為複雜的心態,更清楚地顯示出深植在原子彈受
害者內心深處的沉默的性格。「對面的鋼骨水泥牆上,多處開著大口子,它的下邊好像有些
低矮的影子整齊地排成一排。我湊到跟前去,有男人、女人、孩子,年齡、身份和跟隨照顧
的人都分不清楚。幾乎全都一絲不掛地光著身子挨排坐著,像是預先商量好了似的,面部和
身體都變成褐色並且鼓脹起來,也有眼睛已被炸壞的。有一個人膝上的幼兒,後背受傷了,
就好像從周圍把發黑的枇杷的皮剝下來一樣,皮膚像伸出舌頭似的耷拉下來。我不由得把臉
扭過去。大家都一動不動地令人可怕地沉默著。他們自然會那麼想:好像今後是生是死,還
能活多久,都是說不定的。我一想,跟這些人一同乘大卡車,我就有些毛骨悚然!」但是,
她的羞羞答答的利己主義只不過保持了極短的時間,不久,她便失去了知覺,經過整整一晝
夜又恢復過來了。她說:「我的眼睛看不見東西了,想把手舉起來,可是右手沉重得很,不
能自由活動了。右手指輕輕地摸了一下臉,前額、兩頰和嘴,好像豆腐和鬼芋搗爛攪拌在一
起似的,鼻子也好像沒有了,噗噗冒泡似的鼓起來了。我猛然想起石牆下邊那些像妖怪似人
的樣子而戰慄起來了。」在這一瞬間,她自己也只能加入那個黑暗的沉默的行列。
這位姑娘內心裡同樣也產生了與廣島的原子彈受害者相同的感情。雖然她已經毛骨悚然
地退出來了,但是,她和原子彈受害者夥伴們處於同一個命運。「有一年,聽說原子彈受害
者診療團要來,我去了那所醫院,而且,我進入了留有各種各樣原子彈爆炸的傷痕的人群中
去。有位叫作三次夫人的40歲左右的婦女,眼睛和嘴上都有傷痕,由於面部有瘢痕而變成
了一副使人不敢正視的醜相。據說一個未婚的年輕姑娘,她的美麗的面部,以中央為界從臉
頰到頭部,半面臉都是黑紅色的瘢痕,好像頸部也不能自由活動了。有一個人的手,三個手
指都粘在一起,變得又小又僵直了。話題各種各樣,但都離不開戰爭的殘酷性,生活的不幸
和懊悔,並為此而流淚。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所以,也沒有安慰的話可說。但是,覺得他
們十分悲慘而可憐,那般情景至今令我難以忘懷。大概沒有什麼辦法,恐怕那些人在生命結
束以前,一直要渡過黑暗的人生的。」
被動員到市郊工廠去勞動的一個17歲的學生,他返回被毀壞的廣島市尋找親人。天下
著黑色的雨,他在返回的途中,「聽到被活埋的孩子們的微弱的呻吟聲,心顫抖了」,便參
加了救助的活動。為了救護學生和處理屍體而終日勞動的中學教員,在結束了一天沉重的勞
動之後,這樣寫道:「在漏出的僅有的篝火的陰影裡,只有排列整齊的屍體,膨脹著的臉,
破爛不堪的襯衫,呻吟的聲音和深長的睡眠。二、三個學生已經送往救護所,剩下的人用船
送到似島和宮島線沿岸的醫院,在那裡予以看護。這些都搞清楚了。4點半,把一切都委託
給救護班的人,我們奔往廣瀨橋旁去收容等待我們回去的學生,如果可能的話,想把他也托
付給這個收容班。但是我們到達那裡的時候,只發現一個陌生的老年人的屍體,學生模樣的
屍體終於哪裡也未找到。我們4個人默默地返回了學校。在黎明前閃爍的星光下,在沒有燒
盡的僅有的門柱後面,背靠背地睡著了。」這個精疲力盡的沉默寡言的教師們的苦痛的睡
眠……。
給《原子彈爆炸體驗記》寄來手記的164位廣島市民,他們現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常生
活啊?他們當中還有幾成的人健在啊?手記寫完後,已經過去了17個歲月,他們為了補償
他們悲慘的體驗,記錄下各自的價值,而且為了在他們被摧殘的人生中尋找出積極的意義,
而發出的極其懇切的呼聲,只變成了已死的書籍,像廢紙似的,直到今年春天還堆積在廣島
市政府的倉庫裡。164位原子彈受害者不顧身體內外的痛苦,高聲吶喊,可是一個龐然大
物的手立即把他們的嘴給塞住了。無論怎樣樂觀的估計,相信為這本書提供手記的市民中,
半數以上仍然健在,是沒有根據的。他們當中在今年春天以前已死去的,是自己一度發出的
呼聲被強制打上沉默的封印,抱憾終身而死的人。他們的未竟之志,誰能給予完滿的補償呢?
我現在準備結束《廣島札記》這本書。1963年夏季訪問廣島,第二年夏季再次訪問
廣島,我開始許願想寫這本札記。我在這本札記中,想冠上下邊這些各種各樣的標題,我想
讓它們自然而然地能表達出我在這本札記中想達到的目的。「廣島沉思」
「廣島:我們的家」
「延伸廣島生命」。
我在去年出版的小說《個人的體驗》的廣告中曾這樣寫道:「對於已經住進我的語言世
界裡的各種各樣的主題,我準備重新用最基本的銼刀銼一下。而且,我也是基於同樣的志趣
圍繞這個廣島連續寫了一系列的隨筆。恐怕廣島才是我最基本的、最堅硬的銼刀。把廣島看
作是我這種基本思想的表現,我想用這件事情來確認我是一個日本的小說家。
我初次訪問廣島是在1960年的夏天。那時,我對廣島還未開始有真正的理解,可
是,我只有一種預感,是確實無疑的。我在《中國新聞》上寫了包括下邊這樣一節的小文
章。「我今天訪問廣島,出席了紀念原子彈受害者的祭典,這對我來說,不啻為一種寶貴的
體驗。現在我已經感覺到,這個體驗的份量逐漸加大,將會深深地統治我的思想。我在這1
5年中間迎來並度過了青春,但我想我應該更早些訪問廣島,越早越好。然而,即使到了今
年才去,也決不能說是去的太晚了。」
這個預感應驗了。在5年後的今天,廣島成了對我最有份量的、最具影響的存在。我常
常做非常苦悶的、難受的夢。在烈日炎炎的盛夏的廣場上,一個腦袋像個阿波木偶似的用力
抬起頭,神色緊張的小個子的中年男子穿著睡衣,在那裡站立著,用蚊子一般的微弱聲音在
那兒演講。在夢境中的我,雖然聽到他的聲音,卻知道再過幾個月之後,他會因患原子病突
然身體衰弱而死去。
但是,把我在廣島所看見的(終究不過是以旅行者的眼光瞥見的)人類悲慘的一幕,作
一個絕望的估計吧,雖然我沒有勇氣使這些悲慘的現象反轉過來產生正面的效應,但是,至
少它能常常向我清楚地顯示日本人的做人的威嚴。
最壞的絕望,繼續在難以醫治的瘋狂的種子萌發的地方滋長著。我遇見了決不屈服的人
們,我和那些青年同命運,他們在決然得不到救濟的苛刻而冷酷的命運軌道上奔跑,我聽到
了這樣一些戰後成長起來的溫柔的姑娘們的傳聞。而且,特別是在那種沒有確實的希望的地
方,常常會接觸到繼續堅持著正氣、繼續懷抱著堅強的意志的人們的聲音。我認為我在廣島
具體地思考所謂人類的正統性這種東西,我得到了線索。還有一件事,就是我親眼看到了人
類最難以寬容的叫作「欺騙」的這種東西,也是在廣島。但是,同我僅僅能看清楚的事物的
全部比較起來,那個隱藏在暗處的無比巨大的最可怕的東西,不過是剛剛露頭而已。
在《廣島之河》第十一號上,奧田君子這樣寫道:
「……燒著燒著,有幾百人穿著被燒得破爛不堪的衣服,拖著雙腿,掙扎著走到診療
所。想跟大家打聽一下當時的情形,當時究竟怎麼啦?大伙說:『辟卡一聲一道閃光,又轟
的一聲,房屋都倒塌了,人變得渾身是火,面目全非了。』我們出神地聽著,可是怎樣比喻
才好呢?在半路上,那些人吧嗒吧嗒倒在地上死了,除了用《往生要集》來比喻以外,簡直
無法形容。」
《往生要集》。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有各種各樣的有關世界末日的惡夢,常常存在於
民眾的心中。曾經隱藏在宗教的神話當中的世界末日的景象,到了二十世紀後半期的現在,
在科學幻想小說裡被繼承下來。而且在S·F提出的末日觀裡,最可怕的是如下一種樣子:
人類的血和細胞首先荒廢了,然後所有的人都變成醜陋的妖怪的形象,終歸不是人了,變成
了不知是什麼奇形怪狀的東西。簡直無異於讓民眾看一看中世紀時,由於瘟疫和戰亂而造成
的世界末日的真實情景。但是,這些民眾可能假想在他們的不幸的後面,會有神在支配著他
們滅絕以後,別的群眾會不會去種田,去海裡捕魚,在他們內心的一隅想起這些事情的時間
的餘裕恐怕不會失掉吧。在19世紀以前的世界末日觀裡,總覺得好像具有一種延期的感
覺。他們作為人類,至少也應該以人的形狀和人的名義去迎接世界末日的到來。
但是,由於放射線損害了細胞,它影響了遺傳因子時,明天的人類已經不是人了,該變
成什麼怪物了。難道那不是最黑暗的、最可怕的世界末日的情景嗎?而且,20年前在廣島
所進行的是一場充滿極端恐怖的大屠殺,在現實中,我們的文明只有那種不能稱作人類的,
血和細胞都被荒廢的種族才能繼承,這場大屠殺也許是真正的世界末日的最初徵兆。在廣島
的陰暗角落裡隱藏著最可怕的巨大的東西。恐怕不外乎就是那種可能性。我在原子彈爆炸資
料館看著大狗睪丸(植物名)和繁縷(植物名)的葉,內心深處被威嚇的情景,已經寫入5
年前初次訪問廣島時撰寫的文章裡。原子彈爆炸後,在廣島的土地上,發芽生長的那可愛的
兩種越年生的草木,給這兩種草木帶來的實屬本質上的破壞,這種破壞的印象至今仍壓抑著
我。把荒廢到那種程度的東西,讓它再充分地恢復過來,那已是絕對辦不到的。如果是人的
血和細胞荒廢到那種地步,那大概就是世界的末日吧。當我們對世界末日的情景還具有正當
的想像力的時候,金井評論委員所說的「受害者同志」,已經不是任意的選擇了。對我們來
說,除了作為「受害者同志」以外,若想作一個具有正氣的人,就沒有別的做人的辦法。
我參加了起草《原子彈爆炸受害白皮書》的運動,而且,我想同以重籐原子病醫院院長
為首的人們站在一起。這些人想真正表達廣島的思想,他們決不絕望,也決不抱奢望。這些
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決不屈服,他們堅持著每天的工作,我把這些人看作是原子彈爆炸後最正
統的日本人。我願意和這些人站在一起。
(1965年1月∼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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