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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到此為止

  羅伯特第二天早晨坐早班火車離開奧德利,到達肖迪奇時九點鐘稍為過了一點兒。 他沒有回到事務所去,卻雇了一輛馬車,直奔西布朗普敦的新月小屋。他知道根據這個 地址去尋人,他是找不到這位夫人的,就像他的伯父幾個月以前不曾找到她一樣;但他 心裡尋思,儘管邁克爾爵士沒有成功,可這回他有可能搞到關於這位女校長的新居的某 種線索。
  「按照那電報上的說法,文森特夫人生命危在旦夕,」羅伯特心中想道。「如果我 找到了她,我至少可以發現這份電報究竟是真是假。」
  他費了好些功夫才找到新月小屋。房子是大的,可一半兒埋在它們周圍壘起來的一 大片亂糟糟的磚頭和灰泥中了。新的一排排房屋,新的一條條街道,新的一個個廣場, 把人引入歧途,令人闖進四面八方都是大塊石頭和灰泥的窮途死巷。大路被潮濕的泥土 弄得泥濘不堪,爛泥粘在馬車的車輪上,馬兒踏下去一直陷到馬蹄的肢關節上。遍及一 個嶄新而尚未完工的小區的、那種有所欠缺和挺不舒服的可怕面目--真是荒蕪冷落之 至--把它那可怕的烙印,打在繞著新月小屋鋪設的周圍街道上了;羅伯特坐著馬車, 在無人居住的街道上和一排排的房屋跟前跑來跑去,竭力要找那新月小屋,根據他的手 表,浪費了四十分鐘,而按照馬車伕的估計,那就是浪費了一個鐘頭又一刻鐘。其實, 新月小屋的煙囪頂筒正顰眉蹙額地俯瞰著他哩,它們年高德劭,渾身墨黑,廁身於初次 粉刷過的雪白的煙囪之林中,不論時間或濃煙都沒有使它們形象模糊。
  但奧德利先生至少成功地到達目的地了,他從馬車上跳下來,關照馬車伕在某一個 街角等他,自己便踏上了探索的征途。
  「如果我是一個著名的英國王室法律顧問,我就沒法兒做這種事情了,」他想道。 「而我的時間,一分鐘就要值一個金幣1光景,我就會受聘承辦霍格斯控告博格斯的大 案,一個特別陪審團今天正在威斯特敏斯特大廳裡審理這個大案哩。2事實既然如此, 我也有這個耐心把這件事承擔下去。」
    1這裡指的是舊英國金幣,即畿尼,一畿尼等於二十一先令。
  2這個威斯特敏斯特大廳,是舊王宮唯一保存下來的古建築,西歐最精美的中世紀 大廳。至於那個大案,可能確有其事。
  他按照道森先生給的門牌號碼,去打聽可有文森特夫人其人。來開門的女僕從來沒 聽說過這位夫人的姓名,但她去問過女主人後回來告訴羅伯特說:文森特夫人曾經在這 兒住過,但她在目前的房客住進來之前兩個月,已經搬走了;女僕隨即補充解釋道: 「可太太在這兒已經住了十五個月了。」
  「可是你無法告訴我她離開這兒上什麼地方去了嗎?」羅伯特沮喪地問道。
  「不,先生;太太說,她猜想這位夫人破產了,所以她突然搬走了,不希望街坊鄰 居知道她的地址。」
  奧德利先生再一次覺得他停頓不前了。如果文森特夫人欠債纍纍而離開這個地方, 她無疑會顧慮重重地隱瞞她的行蹤。那麼,他就沒有希望從任何一個商人那兒打聽到她 的地址了;可是,在另一方面,她的某幾個厲害的債權人,倒很可能以發現欠債者藏身 之地為己任的。
  他在周圍尋找最近的店舖,在離開新月小屋幾步路的地方,找到了一家麵包店、一 家文具店和一家水果店。這三家裝著玻璃櫥窗、看上去空空如也的、裝模作樣的店舖, 露出一種假充體面、沒有什麼希望的暮氣。
  他在麵包店門口站住了,它自稱是製造、銷售糕點、糖果、蜜餞的店舖,陳列著一 些樣品:裝在玻璃瓶裡的已經發硬的鬆糕,用綠紗罩著的、表面糖漿發亮的果餡餅。
  「她必定要買麵包的,」羅伯特在麵包店門前動腦筋時,心中想道:「她很可能在 最方便的地方買。我來試試問那麵包店老闆吧。」
  麵包店老闆站在櫃台後面,正跟一個衣衫襤褸的、斯文的年輕女人為一筆賬而爭論。 解決爭端之前,他沒有費神去接待羅伯特·奧德利,但,他在賬單上簽字時把頭抬了起 來,請問大律師要點兒什麼。
  「你能告訴我一位文森特夫人的新地址嗎?一年半以前她住在新月小屋9號的,」 奧德利先生溫和地問道。
  「不,我不能,」麵包店老闆答道,臉漲得血紅,用一種響亮得不必要的聲音說道, 「而且不僅如此,我還真希望我能告訴你哩。這位夫人欠了我十一英鎊多的麵包錢,我 可損失不起這筆錢啊。如果有人能告訴我她住在什麼地方,我將為此十分感謝他哩。」
  羅伯特·奧德利聳聳肩膀,跟麵包店老闆道聲早安告別。他覺得他要打聽這位夫人 的行蹤,會遇到的困難超過了他的預料。他倒可以在《郵政姓名地址簿》裡去尋找文森 特夫人的姓名,但轉念一想,一位跟債權人關係極不痛快的夫人,是不會讓對方得到一 個那麼輕易地查明她住址的辦法的。
  「如果麵包店老闆找不到她,我怎麼找得到她呢?」他絕望地想道。「如果一個象 麵包店老闆那樣果斷、自信、靈敏、精力充沛的人,也辦不成這件事,像我這樣的一個 思想行動遲緩的可憐人,怎麼能指望完成這件事呢。在麵包店老闆被挫敗的地方,我倒 試圖接著幹下去,那可真是愚蠢得荒唐之至了。」
  奧德利先生慢慢地向馬車停在那兒的街角走回去時,便陷進那些陰鬱的想法裡去了。 在麵包店與街角的中途,離他身邊不遠,有一個婦女的腳步聲引起了他的注意,而這婦 女正開口叫他停下步來哩。他轉過身去,發覺他面對面地和那衣衫檻褸的婦女相遇了, 他剛才離開麵包店時她正在和老闆算賬。
  「呀,什麼事?」他泛泛地問道。「我能替你效些什麼勞,夫人?文森特夫人也欠 你錢嗎?」
  「是的,先生,」那婦人用半是斯文的風度答道,這種風度正好同她那又斯文又襤 褸的衣衫相般配。「文森特夫人是欠了我債;但,我想知道的不是債,先生,我,我倒 想請問,你和她之間可有什麼事,因為--因為--」
  「如果你願意的話,夫人,你能把她的地址告訴我吧?這就是你想說的話,是嗎?」
  婦人猶豫了片刻,頗為懷疑地瞧著羅伯特。
  「你跟--跟賒購交易沒有關係,先生,是嗎?」她對奧德利先生的儀表考慮了一 會兒後,問道。
  「夫人,你說什麼?」年輕的大律師大聲說道,愕然瞪眼瞧著提問的人。
  「我真的要請求你的原諒,先生,」小婦人明白她犯了個十分可怕的錯誤,大聲說 道。「你知道,我以為你可能是那號人。有幾位替賒購商店收取欠款的先生,確實穿得 十分漂亮,而我知道文森特夫人欠了許多債。」
  羅伯特·奧德利把他的手按在說這話的人的手臂上。
  「我的親愛的夫人,」他說,「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文森特夫人的事情。我跟你稱 之為賒購交易的事毫無關係,你這種說法究竟是什麼意思,我也摸不著頭腦。你也許是 指一種政治上的陰謀;你也許是指某種新的稅收。文森特夫人並不欠我什麼債,儘管她 也許同面目可怕的麵包店老闆相處得很糟糕。我生平沒有見過她;但今天我想見見她, 目的很簡單,想問她幾個問題,都是關於一位曾在她學校裡待過的年輕小姐的。如果你 知道文森特夫人住在哪兒,願意把她的地址告訴我,你就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他拿出他的名片匣子,抽出一張給那婦人,她在重新開口之前,迫不及待地端詳著 那一張名片。
  「我深信你的外貌和談吐像一位紳士,先生,」短短的停頓後,她說道,「如果我 好像不大相信你,我希望你會原諒我;但,可憐的文森特夫人遇到了可怕的困難,我是 這兒附近她把地址信託給的、獨一無二的人。我是個裁縫,先生,我替她幹過六年多的 活,雖然她並不按正規付給我工錢,先生,她只是時不時的付給我一點兒錢,我盡我所 能把日子過下去。那麼,我不妨把她住的地方告訴你嗎,先生?你沒有欺騙我,沒有 吧?」
  「我以我的名譽擔保,沒騙你。」
  「那麼,先生,我就告訴你,」女裁縫說道,把聲音放低了,彷彿她認為她腳下的 人行道,她身旁屋子前面的鐵欄杆,會有耳朵聽到她說的話似的。「她住在佩克漢叢林 路金合歡村。我昨天從文森特夫人那兒抄下這地址的。」
  「謝謝你,」羅伯特說,一面把地址記在他的筆記本裡。「我十分感謝你;你可以 放心,文森特夫人決不會由於我的緣故而弄得為難的。」
  他脫下帽子,向那小個兒女裁縫鞠躬告別,轉身走回馬車去了。
  「我無論如何是勝過那麵包店老闆了,」他心中想道。「現在要進入第二階段,追 溯爵士夫人以往的經歷。」
  從布朗普敦到佩克漢叢林路有一段漫長的路程,羅伯特·奧德利在新月小屋與金合 歡村之間有充裕的時間從容思考。他想到他的伯父體弱微恙,躺在奧德利莊院府邸的櫟 木房間裡。他想起注視著邁克爾爵士睡眠的那對美麗的藍眼睛,照料他醒時的需要的、 那柔軟白皙的手,安慰他的寂寞的、那低低的音樂般的說話聲,凡此都恰悅著安慰著他 的晚年。這將是一幅多麼有福氣的圖畫,如果他能一無所知地瞧它,不比別人多瞧見什 麼,不比一個陌生人能見到的瞧得更深的話。但,那一團他所見到的,或者是他幻想他 所見到的烏雲,籠罩在這幅圖畫之上,使它彷彿是一大嘲弄,一個可怕的錯覺!
  佩克漢叢林--在夏天是夠怡人宜人的--在一個暗淡的二月天裡是面目相當淒涼 的,那時樹木光禿禿的,葉子都落盡了,小小的花園也是荒荒涼涼的。金合歡村和它的 美麗名稱並沒有什麼名符其實的地方,它的拉毛水泥牆垣面向著大路,只有兩棵高高瘦 瘦的白楊遮蔭著房屋。大問柱子上掛一塊銅牌,用這個方法向人宣告:它就是金合歡村, 對眼睛銳利的馬車伕說來,這點兒標誌也就夠了,他把奧德利先生送到了那小門跟前的 人行道上。
  金合歡村在社會地位上遠遠低於新月小屋,那個來到低矮木門口與奧德利先生交談 的小女僕,顯然是習慣於隔著這道薄弱的防柵對付冷酷無情的債主的。
  關於她的女主人的行蹤,她喃喃地說些經常聽得到的、由女僕們編造的、含糊不足 情的話;她還告訴羅伯特:如果他願意說出他的姓名和他要辦的事,她倒可以去找找看, 文森特夫人是否在家。
  奧德利先生掏出一張名片來,用鉛筆在自己的姓名下面寫道:「已去世的格雷厄姆 小姐的一個老相識。」
  他叫那小女僕拿著這名片去見她的女主人,自己靜靜地等候結果。
  女僕五分鐘後帶著大門鑰匙回來了。她開門讓羅伯特進去時對他說,她的女主人在 家,見到紳士先生她會很高興的。
  羅伯特被迎進方方的會客室,室內每一樣零星裝飾品,每一件傢具,都一目瞭然地 打上了她這種貧困的烙印,由於這一切是永遠變動不了的,便令人感到極不舒適。一個 機修工,在他那小小的起居室裡購置了六隻籐椅子、一張折面桌子,一隻荷蘭鐘,一面 小小的鏡子,陶器做的牧童和牧女,一套漆得花花綠綠的鐵皮茶具,這些東西合起來構 成了他那有限的主要家產,一般來說也設法從中獲得了某種程度的舒適;但,這位夫人 喪失了她不得不放棄的房屋內的漂亮傢具,在某個更加狹小的居室安營紮寨時又帶著某 些破破爛爛的殘餘傢具--某些慈悲的朋友在她的財物被拍賣時給買回來的--這就給 她的居室帶來了一種獨特的面貌,硬裝體面的淒涼,華麗庸俗的貧困,若論其淒慘可憐 之狀,貧窮所能顯示出來的任何其他跡象,是很難和它匹敵的。
  羅伯特·奧德利正仔細打量的房間裡,擺滿了破破爛爛的東西,都是從壓到那位住 在新月小屋的不謹慎的女校長身上的災難裡搶救出來的。一架小型立式鋼琴,一隻五斗 櫥(就這個房間而言,這櫥大了六號,豪華得可怕的鍍金嵌線都斷了,裂成缺口了), 一隻擺在光榮柱前的細腿牌桌,三者構成了客廳裡的主要傢具。一方磨損的布魯塞爾毛 圈地毯鋪在房間的中央,成為一大片退色粗毛綠地毯的沙漠裡的一塊玫瑰與百合的綠洲。 針織的簾子遮著窗子,窗口掛著鐵絲吊籃,裡面種著形狀可怕的仙人掌科的植物,像某 種瘋狂的草木一樣往下生長,它那有刺的、蜘蛛似的葉片都喜歡倒掛哩。
  鋪著綠色台呢的牌桌上,點綴著華麗精裝的年鑒或美容書籍,都放在右角上;但羅 伯特·奧德利並沒有隨手翻閱這些文娛書籍。他坐在其中一隻搖搖晃晃歪歪斜斜的椅子 上,耐心等待女校長的登場。他聽得見隔壁一個房間裡有五六個人在嘈雜地說話,有鋼 琴上彈奏的德·孔特的變奏曲的簡單和聲,而每一根琴弦顯然已經到了聲嘶力竭的最後 階段。
  他等候了大約一刻鐘光景,門開了,一位夫人(打扮得鄭重其事,臉上顯出殘陽夕 照似的美),走進房間裡來了。
  「你就是奧德利先生吧,」她說,示意請羅伯特重新就座,她也在他對面的一把安 樂椅上坐下。「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希望你原諒;我的職責--」
  「應該道歉的是我,我闖到府上來了,」羅伯特客氣地回答道,「不過,我來拜訪 你的動機是十分嚴肅的,我必須懇求你原諒。你可記得我把她的姓名寫在我名片上的那 位女士嗎?」
  「完全記得。」
  「我可否請問,這位女士離開府上後的歷史,你知道的有多少?」
  「很少。事實上,幾乎什麼也不知道。據我所知,格雷厄姆小姐在埃塞克斯一位外 科醫生家裡謀得了一個職位。事實上,把她推薦給這位紳士的,正是我。自從她離開我 以後,我從來沒有收到她的訊息。」
  「可你跟她通訊過沒有?」羅伯特迫不及待地問道。
  「確實沒通過訊。」
  奧德利先生沉默了一會兒,沮喪的思想陰影,黑沉沉地雲集在他臉上。
  「我可否問一個問題:去年九月上旬,你可曾發了一封電力傳送的信給格雷厄姆小 姐,說是你病危,希望見見她?」
  文森特夫人對她客人提出的問題莞爾微笑。
  「我沒有理由捎去這樣的信,」她說。「我一生從來沒有生過大病啊。」
  羅伯特·奧德利停了一下,沒有立刻再提問,他用鉛筆在筆記簿上草草寫了幾個字。
  「夫人,如果我直截了當地問幾個關於露西·格雷厄姆小姐的問題,」他說道, 「你可否給我幫個忙,回答這些問題而不追問我提問的動機呢?」
  「當然可以啊,」文森特夫人答道,「我知道的事,沒有不利於格雷厄姆小姐的; 而且我也沒有理由把我所知道的那麼一點兒情況搞得很神秘。」
  「那麼,你可否告訴我這位年輕的女士當初到你學校來的日期嗎?」
  文森特夫人微笑著搖搖頭。她自有一種俊俏的微笑--一個曾經被人愛慕過的婦女 的坦率的微笑,她曾長期地感到有把握能討人喜歡,所以不會被塵世的任何不幸完全壓 倒。
  「奧德利先生,這事問我可毫無用處;」她說,「我是世界上最漫不經心的;我從 來沒記過日期,也從來不能把日期記住,儘管我盡我最大的力量使女學生們留下深刻的 印象:她們應該記住征服者威廉1何時開始統治英國以及諸如此類的日期,這對她們的 幸福前途關係重大。但,格雷厄姆小姐什麼時候來找我的,我卻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 儘管我記得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因為就在那年夏天我穿上了桃紅色的綢衣裳。可是我 們必須請教通克斯--通克斯是管保正確無誤的。」
    1征服者威廉(1027-1087),原為法國諾曼底公爵。一○六六年英王愛德華死而 無嗣,哈羅德被貴族擁戴接位,威廉借口前王遺囑,糾集諾曼底封建主和騎士,渡海入 侵,擊斃哈羅德,自立為王。世稱征服者威廉。
  羅伯特·奧德利不知道通克斯是誰或通克斯可能是什麼東西;也許是一本日記,或 者是一個備忘錄--某種跟稀裡糊塗相抗衡的隱蔽之物。
  文森特夫人按鈴,給羅伯特開過門的女僕應聲而入。
  「去請通克斯小姐到我這裡來,」她說,「我有要緊的事情要見她。」
  不到五分鐘,通克斯小姐便出現了。她臉上儘是嚴冬寒意或霜凍之色,她那美利奴 羊毛衣服的稀疏褶襞裡似乎把冷空氣也帶進來了。她並不特別衰老,看上去她彷彿從來 沒有年輕過,也不會變得更老,倒是要在她那狹窄的槽裡來回擺動,像是一架為教育年 輕小姐們而設的、自動給料的機器。
  「通克斯,我的親愛的,」文森特夫人熟不拘禮地說道,「這位紳士先生是格雷厄 姆小姐的親戚。你可記得,自從她到新月小屋我們學校裡來,已有多久了?」
  「她是一八五四年八月來的,」通克斯小姐說道:「我想是八月十八日,但,我也 並不完全有把握,那天並非十七日。我記得那天是星期二。」
  「謝謝你,通克斯;你是個無價之寶,」文森特夫人大聲說道,露出甜蜜的微笑。 也許,就因為通克斯小姐的貢獻具有無價之寶的性質,最近三四年來她沒有收到過僱傭 者給她的任何報酬。很可能文森特夫人把教師的價值同薪金所具有的可鄙性質相比之下, 就對薪金鄙夷之至,該付教師薪金時也就一直躊躇不決了。
  「奧德利先生,還有什麼其他事情通克斯或我能告訴你的呢?」女校長問道。「通 克斯的記憶力遠比我好。」
  「你能否告訴我,格雷厄姆小姐進你家門時,她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不十分清楚了,」文森特夫人答道。「我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格雷厄姆小姐說 過關於來自海濱的話;但她沒有說出地方來,或者是她說了,可我忘記了。通克斯,格 雷厄姆小姐告訴過你她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嗎?」
  「啊,不!」通克斯小姐答道,意味深長地搖晃著她那冷峻的小腦袋。「格雷厄姆 小姐什麼都不告訴我。她太聰明了,不會告訴的。她懂得怎樣保守她的秘密,儘管她作 風天真爛漫,頭髮鬈曲,」通克斯小姐又恨恨地補充道。
  「那麼,你認為她是有秘密的啦?」羅伯特迫不及待地問道。
  「我知道她有秘密,」通克斯小姐冷冰冰地斬釘截鐵地說道:「各種各樣的秘密。 我可不願在一個體面的學校裡聘任這麼一個人作低年級教師,連任何活人的一紙一字的 推薦書也沒有啊。」
  「那麼,你並沒有從格雷厄姆小姐手裡拿到任何證件嗎?」羅伯特對文森特夫人說 道。
  「沒有,」文森特夫人有點兒窘迫地答道:「我沒要證件。格雷厄姆小姐沒有提薪 金的問題;我至少也得不提證件的問題。她告訴我,她同她的爸爸吵架了,她要找一個 家,能遠離她所有熟識的人士。她但願使自己和這些人完全分開。她說,儘管她年輕, 她卻已經忍受了許多苦痛;她想擺脫她的困境。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能問她要證件呢? 特別是我看到了她是一位十全十美的女士。你知道露西·格雷厄姆是個十全十美的小姐, 通克斯,因此你說我沒有證件就錄用了她,說了那麼冷酷的話,你是太不體諒人了。」
  「人們培植親信時,往往受親信的騙,」通克斯小姐用冷冰冰的格言式的話回答道, 沒有顯而易見地觸及討論的焦點。
  「你這妒忌的通克斯,我可從來沒培植她當親信,」文森特夫人責備地回答道。 「親愛的,我從來沒說過她跟你一樣的管用。你知道我從沒說過這種話。」
  「啊,沒說過!」通克斯小姐答道,聲調冷冰冰的。「你從來沒說她管用。她只是 個裝飾品;一個擺出來給賓客觀賞的女人,在客廳裡鋼琴上彈幻想曲的女人。」
  「那麼,關於格雷厄姆小姐過去的歷史,你們就沒法兒給我提供線索了嗎?」羅伯 特問道,眼睛從女校長一直看到女教師。他看得明明白白:通克斯小姐對露西·格雷厄 姆抱著妒忌怨恨之情--一種年深月久也沒法消除的怨恨。
  「如果這個女人知道什麼可以有損於爵士夫人的事情,她一定會講出來的,」他心 中想道,「她非常願意講出來呢。」
  但通克斯小姐顯得什麼也不知道;只曉得格雷厄姆小姐有時自稱是個被人虧待的女 人,受了男人劣根性的欺騙,在貧窮和匱乏方面做了犧牲品,吃了不該吃的苦。除此之 外,通克斯小姐什麼也說不上來;雖然她充分運用了她所知道的情況,羅伯特不久就探 測到了她那小小情報庫存的底細了。
  「我只有一個問題要問了,」最後他說道。「就是這一件事。格雷厄姆小姐離開你 們學校的時候,她可曾丟下什麼書籍、零星小玩意兒或隨便什麼東西沒有?」
  「我一無所知,」文森特夫人答道。
  「有,」通克斯小姐敏銳地大聲說道。「她確實丟下東西的。她丟下一個匣子。匣 子就在樓上我的房間裡。我把我的一隻舊帽子放在匣子裡了。你要瞧瞧這匣子嗎?」她 問羅伯特道。
  「如蒙惠允,我倒很想瞧瞧,」他答道。
  「我去拿下來,」通克斯小姐說,「匣子不太大。」
  她跑出房間去了,奧德利先生連說什麼勸阻的客氣話也來不及了。
  「這些女人彼此是多麼無情啊,」女教員不在房間裡時,他心中想道。「這一位直 覺地感到:在我的問題的背後,潛伏著對於另一位的某種危險。她嗅到了行將落到她女 性老同事頭上的麻煩,她就幸災樂禍,不辭辛勞地來幫我忙。這是個什麼世界啊,這些 女人是如此要我們的命啊。海倫·馬爾東,奧德利夫人,克萊拉·托爾博伊斯,現在又 冒出了一個通克斯小姐--這一切自始至終都是女人搞出來的啊!」
  年輕大律師正思索著女性的醜惡時,通克斯小姐重新走進房間裡來了。她拿來一隻 破舊的紙蓋女帽匣子,送給羅伯特去仔細審察。
  奧德利先生跪下來仔細端詳那零亂地貼在匣子各處的鐵道和地址的標籤。匣子已經 在鐵道的許多路線上磕碰得損壞了,顯然它走過了許多地方。許多標籤已經被撕掉了, 但還留著一些紙片,在一張發黃的、殘缺不全的標籤上,羅伯特看到了「都ぬ」(TURI) 的字樣。
  「這匣子到過意大利,」他心中想道,「這標籤上印的是外國字,這兩個字是『都 靈』(TURIN)的缺筆。」
  唯一沒有磨損或撕掉的,是最後一個標籤,這上面寫著格雷厄姆小姐的名字,標明 是去倫敦的旅客。奧德利先生仔細端詳這個標籤,發現它是貼在另一張標籤上的。
  「請行個方便,給我一點兒水和一小塊海綿,行嗎?」他說,「我要把上面的標籤 揭掉。請相信我正在做的事情是正大光明的。」
  通克斯小姐跑出房間,立刻拿了一盆水和一塊海綿回來了。
  「我來取下這標籤吧?」她問。
  「不,謝謝你了,」羅伯特冷冷地答道。「我自己能搞得挺好的。」
  他把上面的標籤弄濕了幾次,才能掀起這紙頭的邊緣;經過兩三次仔細的努力,他 把上面的標籤揭掉了,沒有損傷下面的地址標籤。
  通克斯小姐的視線越過羅伯特的肩膀也沒能設法看到那個地址,儘管為了達到這個 目的,她的行動是十分敏捷的。
  奧德利先生再次對下面的標籤施行手術,把它從匣子上揭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夾在 他的筆記本的兩張空白頁之間。
  「女士們,我無需再打擾你們了,」他把標籤放好時說道。「你們在力所能及的范 圍內給我提供了一切情況,我是十分感謝你們的。我祝你們早安。」
  文森特夫人微笑鞠躬,喃喃地說了些對奧德利先生來訪深感愉快之類的、自鳴得意 的套話。通克斯小姐的觀察力更加敏銳,自從揭掉匣子上外面一層標籤以來,這位年輕 人的臉就變得蒼白了,她目不轉睛地瞧著他的臉。
  羅伯特慢慢地走出金合歡村。「如果我今天找到的東西,還不能構成向陪審團提出 的證據,」他心中想道。「可是它毫無疑問地足以使我的伯父深信:他娶了一個心懷叵 測的、出醜丟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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