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光年 第十九章
    就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原因,他情願放棄唾手可得的黑幫首領地位,情願毀滅這個無數人辛辛苦苦經營了數十年的心血?

    杜寬雅走至窗邊看著窗外咆咆呼嘯的雪勢,將思緒放至很遠很遠的地方,試著去探望當年那個曾在雪中放棄了一切的少年。

    「無論是你,或是我的母親,你們都不曾給過我愛,也吝於給我,對你來說,我只是個繼承人備用品,對我母親來說,我則是一個可以令你回頭看看她的原因。對於你,我沒有愛也沒有恨,我之所以會乖乖聽你的話回來美國,就只是為了徹底斬斷與你之間的關係,我不過是要你滾出我的生命,再也別來打擾我的人生而已。」

    「你就這麼恨我?」

    杜寬雅回過頭來,眼眸平靜得沒有半分波瀾,「我不恨你,從來都不,正確來說,你的存在對我來說並不是必要的,你只是一個讓我短暫轉岸的港灣而已。」

    「港灣?」

    「我有一個屬於我的港灣,日後我要永遠停泊在那裡,再也不要再次出航遠行了。」十八歲的那一年,他跟伍嫣做了一個約定,為了要實現這個約定,要他再怎麼咬牙苦撐他都願意忍。

    「所以你不惜毀掉我的一切?」憤目以對的派斯頓,惱火得不斷在床上掙動,可奈何他已癱瘓的四肢卻不從他所願。

    杜寬雅傾身為他蓋好滑落至肩上的被子,「對。」

    「為什麼?」

    「因為愛是自私的。」自他有記憶起,他們不都是這麼教導他的嗎?

    「愛?」派斯頓難以理解地瞠大了雙眼,怎麼也不相信,造成今日這終點的元兇,竟只是一個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的東西。

    杜寬雅淡淡地說著,「我母親對你的愛,自私到甚至不能分給她唯一的兒子一點點,哪怕我有多麼的渴望,我再如何向她乞討。而我的愛,則是自私到,我只要能夠回到那個愛我的人的身邊就可以了,我不在乎我販賣了我多少年的光陰,和是否曾經出賣過我的人生。」

    趕在把話說完了就要走人的杜寬雅離去前,派斯頓極度不甘心地憤瞪著他的背影。

    「愛情並沒有那麼美好,權力才是。」

    杜寬雅對他回以一笑,「你錯了,那是人生至樂。」

    追求了近一輩子的權力、慾望與金錢,在下一個轉瞬間,已全數遭自己親生的骨血轉身帶走,躺在病床上的派斯頓,貪婪地睜大了眼看著眼前最後一絲的光明,遭杜寬雅給掩在身後的門扉裡。

    坐在會客室裡等著他的富四海,在他走下樓來時,邊問邊迎上前去。「談完了?」

    「嗯。」杜寬雅點點頭,將掛在會客室裡的長外套穿上。「你通知小嫣了嗎?」

    「剛才打電話給她了,我叫她半個月後在機場等你。」也跟著穿起外套的富四海,在走向醫院的大門處時,還怕冷地在脖子上多圍了一條圍巾。冷至骨子裡的寒意,在大門敞開的瞬間隨即撲上他們的面頰,杜寬雅拍了拍身旁抖個不停的富四海要他振作,再以輕快的語調向他提出邀請。「接下來,就讓我們為這出荒謬的舞台劇來個優雅的謝幕吧。」

    「你自己要小心點。」雖然計劃都已經很周全了,但富四海還是有點不放心。

    杜寬雅朝他點了個頭,轉身走向停在不遠處的房車,在發動引擊後,先富四海一步離開了醫院。目送著他遠去後,富四海抖了抖身子,趕緊走向自己開來的車以免會凍僵。

    在他上車不久,都還沒發動車子時,放在他外套裡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才按下通話鍵,即傳來艾倫驚惶失措的聲音。

    「四海哥哥,我哥人呢?」

    富四海皺著眉頭,「他照原訂計劃上車了啊。」

    「快點去把他攔下來,他會真的出事的!」收到老管家通風報信的艾倫,急得在電話那頭大叫。

    「你說什麼?」

    先一步離開醫院,準備分頭行事的杜寬雅,在接到富四海的來電示警時,已是遲了一步。原本按照他和富四海所擬定的計劃,他是該將車子開出這片森林後,因風雪過大視線不清而意外墜橋身亡的,怎知車子才開上路不久,一進森林後他往腳下一踩,這才知道完全沒有了煞車。依他的猜測,動手的,應該是組織裡對前任首領忠心耿耿的幹部們吧,趁著他去看派斯頓時,就在醫院的停車場裡對他的車動了手腳。

    漆黑得不見五指的森林中,除了車前的燈光映照出來的雪花外,什麼都看不清,無法減速的杜寬雅,在林間的路上連連打滑了好幾次,驚險的路況令他除了極快的心跳聲外什麼都聽不清楚,就在他艱辛地在森林裡操控著方向盤閃躲的瞬間,他想起了伍嫣。

    他記得當年她坐在鞦韆上那不安的眼神,他記得每次他要離開前,她總會在無意間流露出來的焦慮模樣,還有每一次當他回到她身邊後,在夜裡她像是失而復得般緊抱住他,不想鬆手放開他的那個溫暖懷抱。

    眼看這個季節,又是屬於他們的星星季節了,他本打算在回去後,再次與她一起去觀星的。他一直都沒有告訴過她,每次在觀星時,他眼裡所看的,其實並不是那片夜空裡的星子,他靜靜看著的,是她臉龐仰望星空時的美好弧度,和當她閉上眼親吻他時的模樣……若是可以許願的話,此刻他僅有一個遙遠的盼望,那就是回到她的身邊,可是在這個雪夜裡,他看不見任何星光。

    失速的房車,在衝出森林後,以飛快的速度滑下了小坡,在漫天蒙去了視線的雪花中,房車衝向坡底那一座橫跨在河水上的美觀小石橋,在失速打滑後,車子強大的力道撞破了橋上的圍欄,房車筆直地掉進了河中,而後掙扎未久,緩緩地沉入了冰冷的河水裡。

    當光陰再次殘忍的切割著妳我時,記憶的迴廊裡,妳的容顏,究竟還剩下多少的輪廓?而我們,還能夠剩下多少的心願?

    這些年來,獨自一個人孤零零地長大,任憑寂寞在歲月上添上了年紀後,到底還要怎麼做,我們才能夠溫飽一個美夢?

    到底還要再失去些什麼,我們才能在天堂的港灣裹靠岸永久停泊?這個答案至今我仍然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僅僅只是……曾經有過那麼一段日子,我們過得很幸福,妳說是嗎?

    她沒有等到他。

    在半個月後,按照富士海所給的消息,在機場等待了將近半天後,伍嫣雖是等到了杜寬雅預計要搭乘的班機了,可是她卻沒有等到杜寬雅的歸來。呆坐在機場大廳的她,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不禁有些緊張起來,當她再也坐不住地準備打電話去給富四海,問問他是不是對她說錯了班機時,她在大廳那個為旅客所準備的大銀幕電視裡,先後看到了兩則消息。

    半年前在杜寬雅訂婚時,那個曾經與他一起出現在音樂雜誌上的黑幫千金未婚妻,正在電視銀幕裡摟著某個好萊塢的男星,開開心心地對著鏡頭高調宣佈訂婚,而在下一則短短不到十幾秒的國際新聞裡,新聞主播以制式的口吻平板地說著,芝加哥某個黑幫內部重整的消息,以及權力鬥爭過後的死者名單中,那個黑幫華裔死者的姓名。當她回過神來時,她已瘋狂地打著所有能與富四海聯絡上的電話,可無論她再怎麼打,另一頭不是無人接聽就是已停止通話。

    「小嫣,妳在哪裡?」好不容易才打通她手機的伍賀蘭,邊開著車邊問。

    「……我還在機場。」

    自家中看到新聞後,伍賀蘭便十萬火急地趕來機場,當她衝進大廳裡時,她找到了一徑呆坐在椅上的伍嫣。

    「寬雅有沒有聯絡妳?」拉著伍嫣急急往外頭走時,伍賀蘭不忘回頭問她。

    「沒有。」

    「四海呢?」那個小兔患子不是最機靈了嗎?怎麼出了事也不先通知他們一聲?

    「也沒有。」

    伍賀蘭一手撐著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她,將她塞進臨時停在外頭的車子裡後,對著狀似失魂落魄的她說道:「我試著聯絡過我那個在美國當記者的朋友了,他說黑幫那方面全面隱瞞一切消息。」

    什麼也聽不進去的伍嫣,只是兩眼失焦地看著前方,方才新聞中所公佈的死者姓名,則是一再地在她的腦海裡放大再放大,直到她再也不能忍受那股由長年的恐懼演化而成的心痛感。

    「小嫣?」把車開上路的伍賀蘭,側首看了她一眼,「妳有在聽嗎?」

    她茫然地問:「他死了嗎?」

    「妳別急著那麼想,總之我們先回家去等四海的消息,也許過陣子四海會通知我們!」

    「他死了是不是?」

    伍賀蘭撫慰地拍著她的手,「別想那麼多,我們先回家好嗎?」

    「嗯。」

    當車子開上高速公路時,自天際落下來的冬雨,在北風的吹拂下成了一絲絲流過車窗的雨淚。伍嫣將頭靠在窗邊,盲目地尋找那些淚水最終會流往的方向,她將面頰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回想著她曾在書裡看過的那些關於星星的故事。

    她記得書上是這樣寫的,就算今日星星毀滅了,它所直接投射或是反射的星光,今晚仍舊會繼續出現在地球的夜空裡,因為它與地球相隔了好幾百光年的緣故,因此在地球上的人們看不到它的死亡,所見到的,仍然是它還存在時的美好……其實在今日這個惡耗來臨之前,她曾經想像過,當她與杜寬雅之間真正的別離降臨時,那心痛,將會是如何的巨大和哀傷?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哭不出來,她怎麼也沒有半點真實感,更不要說是將那些龐大凌亂的情緒凝聚起來了。

    她想,或許那是因為杜寬雅所殘留的溫度和光芒,都還在她身上的關係,因此她沒有辦法真切地去感受他已經死亡的消息,又或許,那份已經毀滅的感覺,它還相隔了好幾百光年,它還在路上,它還尚未抵達。

    還沒有抵達,還沒有……

    一心急著趕回家中的伍賀蘭,在察覺前方遠處因車禍的緣故,造成了後頭一整排車陣的連環車禍時,她死命地踩住了煞車,並高聲呼喚著坐在她身旁的女兒。

    當車子在高速公路上翻覆時,伍嫣看著地平線距離她愈來愈靠近,重重的撞擊聲過後,她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她只看見金屬摩擦在地面上所產生的美麗火花。

    在陣陣耀眼奪目的火花中,她沒有看見她短短的人生,像走馬燈一樣地在她眼前上演,她只是想起了杜寬雅曾經跟她說過的永遠,以及那年,杜寬雅牽著她的手回家的冬夜。

    在這一刻,你知道嗎?

    她很想告訴當年還是個少年的他……

    永遠,真的很遙遠啊。

    當窗外滿園的綠意,沐浴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下時,已是兩個月過後了,而伍嫣,因右腳複雜性骨折,左臂也斷了的關係,也已在病床上躺了兩個月之久。從表面上看來,從不承認杜寬雅死訊的她,似乎是沒有因為從此失去了杜寬雅的消息後,因而產生些負面的想法或是行為,隨著時間一日日地遠去,那份曾經存在她眼底的傷痛,也一點一點地漸漸淡了,她只是日復一日地無聲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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