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光年 第十章
    在他心中那個總是穿白色洋裝的媽媽,比起以往,此刻,病弱蒼白得就像只快斷翅的蝴蝶。這般看著她,他忽然很想憶起往日的她是什麼模樣,可他卻心酸地憶起,他就連一張關於她的照片都沒有,更別說是他們母子倆的合照,自小以來,她似乎就什麼也都沒有留給他過。

    一室的靜謐中,沉睡中的母親並沒迎接他的視線,也不知他的到來,她就那麼安安靜靜的睡著,徘徊在他們之間的氛圍,一如以往,仍舊是除了沉默外,也還是沉默。

    他踩著不擾醒她的步伐來到她的身邊,低首看了她許久後,猶豫地伸出一指輕撫著她消瘦的面頰,但在他的指尖上,他感受不到他曾經熱烈期盼的熱意,又或者是一些些能夠融化冰霜的溫暖。

    忽然間,某種看似荒謬可是卻又難堪得無地自容的錯覺,一骨碌地自他的腦海裡躍了出來,也許,該站在這兒的不應該是他,而該是她所苦苦等待的那個人,而他呢?就連個身為父親的替代品的資格也構不上,他憑什麼站在這裡給她一點她所想要的?畢竟,他並不是她花了一輩子去等待的那個人,不是嗎?

    以往的他,從不曾對雙親開口說出過任何怨懟的話語,即使生活環境一再流轉,即使莫名其妙的親情,總讓他像一尾單獨被隔離在水族箱中的熱帶魚,只能原地打轉,只能幻想著遙遠的海洋。但他還是沒有怨,更沒有恨,他甚至就連孤單這名詞,也都不知道要怎麼去感覺才對。

    直至今日,在這麼近距離下,看著再次回到他生命中的母親,他頭一次發現,過去那些年來的他,其實是有多麼的寂寞和不安。

    可是,站在母親眼中偉大的愛情面前,他的小小寂寞,又算得上是什麼?

    飛快地轉身走出病房後,滿心狼狽的杜寬雅,不顧走廊上有多少人在看,也不管護士追在他身後訓斥著他不許在走廊上奔跑的叫聲,就像身後有惡鬼追索般,他逃命似地,拚命想快點逃離那個像是雪窖般的病房,逃離這間打破他平靜生活的醫院,還有那自久遠前起,就始終纏繞在他身邊陰魂不散的記憶。

    後來,他連他是怎麼回家的也不記得了,等他回過神來時,他已坐在家中閣樓的鋼琴前,定定地瞪視著眼前這一台,外婆當年希望母親能夠成為鋼琴家,特地為她所買下的鋼琴。

    「寬雅?」

    在夕陽閃耀的餘暉中,一下課就急急忙忙趕回家的伍嫣,在從窗子爬進來後,所見到的,就是他僵硬的背影。

    「醫院方面怎麼說?」她走至他的身畔,有些看不清低垂著頭的他此刻面上的表情。

    「我媽得了癌症。」他制式地說著從外婆那裡聽來的消息,「已經是第三期了。」

    她怔了怔,因從沒聽過他這種冷清的聲調,也從不知道,此刻彎曲著身子坐在鋼琴前的側影,竟會陌生得像是個她從不熟識的人。

    帶著試探性的手,輕輕撫上他的發、他的面頰,然而杜寬雅卻拉開她的手,低首盯著黑白琴鍵,看也不看她地道。

    「小嫣,妳回去吧,今晚我想一個人靜靜。」

    蘊藏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音調,聽來,再呆板不過,也像是沒有什麼拒絕的餘地。伍嫣轉身往窗邊走了幾步,再次回頭看著他那孤單的背影時,她低聲地問。「為什麼?」

    杜寬雅木然地垂下眼,「因為我的心好像快壞掉了,不修理一下不行。」

    他知道,這一次母親終於能夠重返故里,不是因為對父親的愛已死,也不是因為她想回家求得什麼家人的諒解,而是死期將至。也因為如此,外婆這幾天才會明顯地躲著他,並在夜半里,獨自一人躲在房裡為了心愛的女兒埋首哭泣。

    外婆或許是可以一如以往的逃避,但必須面對現實的他呢?

    在親手送走了一個疼愛他的外公後,再過不久,他又得親手再送走另一個不愛他的母親。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麼多年來對他的存在從不在乎的母親,這一回,居然要他一天天的倒數著她的死期?他不知道所謂的親情,究竟還可以殘忍到什麼地步。

    輕柔的腳步聲,不理會他的拒絕,頑固地停佇在他的身旁,伍嫣伸出手攬著他的肩將他擁至懷裡,接著低下頭來,一下又一下地以臉頰偎贈著他的發。

    他動也不動地問:「妳在做什麼?」

    「我在給你愛喔。」

    「愛?」

    「父母不能給你的愛,我給你。」她兩手捧過他的臉龐,抬高了他的臉,讓他看見她面上絲毫不動搖的笑意。

    杜寬雅怔怔地望著她明亮的眼眸,不過多久,想逃的感覺爭先恐後地在他心頭漫了開來,而他就像個快要溺水的人,逼迫著自己得快些離開這窩藏著漩渦的水面。

    她苦澀地笑問:「有必要這麼意外嗎?這世上有很多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在愛著你的,只是你一直都不知道而已。」

    下意識想抗拒的心情,像盆正燒灼得熾熱的炭火,一路自他的腹中灼燙至他的喉間,他不語地別過臉,但還未來得及逃離,卻被她牢牢捉住。

    「看著我,不要逃避。」伍嫣使勁地以兩掌拍打在他的面頰上,「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被打得神清氣爽的他,腦際一片空白,過了很久後,他喃聲地說著。「我怕……一旦我擁有了,它就會不見了。」一直以來,不就是這樣的嗎?不要去想擁有,失落就不會那麼大,這點他雖是在父母身上已親自領教足夠了,但他仍究是太大意了,他不該在那個當年親自將他接回官邸撫養的外公身上,放置了太多太多的愛,因為那個總像要彌補他什麼的外公,是他在這人間首次體會到的溫暖,於是,他很放心的去擁有那份屬於親情的愛……

    直至外公走後,他才明白,就算是擁有,也是有期限的。

    「不要怕,我很有耐心的。」伍嫣朝他漾出一個大大的笑靨,「加上我也自認我夠頑固,所以,我會有耐性到讓你都會覺得厭煩的。」

    他不語的看著她,眼瞳中泛著不解。

    「我不聰明,所以我不會管你的過去也不想知道你的未來,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迷上你很久了,而且我的死心眼還剛好非常的無可救藥。」

    他茫然地看著她自信十足的臉龐,還是不明白她到底想對他說什麼。

    她用力揉揉他的發,「還有啊,你也不要低估了四海的友情濃度。我相信,只要你難過得掉下了一滴眼淚,四海他一定會搶走我爸的菜刀,然後半夜跑去砍了那個欺負你的人的。」

    他值得他們那樣做嗎?尚未來得及去體會她說這些話的心情之前,伍嫣已一把拉過他,強勢地將他緊緊抱在懷中,不容他掙扎,也不允許他抵抗。

    「你不是一個人的。」她一字字地敲打進他的耳裡,「我們都在這裡不是嗎?我們不會離開你的。」

    在心房被扯痛的那個瞬間,他伸長了兩臂,猶不及去理清那是因何而痛時,緊密地將她摟住,力道大得就像是他隨時都可能會失去般。

    「小嫣……」

    「在這呀。」聆聽著他在她懷裡的低喃,她柔聲地應著。

    「小嫣……」

    「我是不會跑掉的喔。」

    「小嫣……」

    「再抱緊一點也沒關係的。」她款款拍撫著他的背,鼓勵地再把他捉牢一些。

    「小嫣……」

    「相信我吧,我的王子殿下。」

    好不容易熬過了一晚熱鬧的用餐人潮,終於從店裡逃出來的伍嫣,才穿好了外套走到外頭,就看見已經有好久都沒來這裡接送她這洗碗工下班的杜寬雅,正倚在店旁的路燈下等著她。

    「你怎麼來了?」隨著天氣愈來愈冷,他的母親也愈病癒重,近來他不是常在醫院裡陪著他的母親嗎?

    「只是想來接妳回家。」杜寬雅微笑地看著興奮地跑至面前的她,並伸手摸了摸她紅通通的臉蛋。

    「終於知道要想我了?」她笑吟吟地打量著這個近來已經不稱職很久的男朋友。

    他記仇似地瞄了瞄她,「我可沒忘記昨天晚上是誰把我踹下床的。」

    「另外一腳是四海踹的。」她不忘要拖另外一個肇事者下水。

    「你們這兩隻無尾熊,不要冬天一到就老是把我當成熱水袋。」他嘴上雖是抱怨個不停,但還是向怕冷的她伸出一掌,「把手給我。」

    遭他握住的手,被他拉著藏進了他溫暖的大衣口袋裡,而後他們沿著走慣的小巷,靠著彼此的肩走向回家的方向。但與以往不同的是,今晚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不急著回家,或許是因為,他不想太早回去面對外婆那一雙近來總是偷哭過的眼眸,而她,也不想縱走身畔好不容易才又再次專屬於她的這一份溫暖。

    行經以往他們總會在回家路程上停下看星星的小公園時,杜寬雅拉著她走進了公園裡,在微暗的光線下找到了那座設置年代久遠的鞦韆,坐至上頭後,他再拉著她坐在他的大腿上。

    「妳知道流星為什麼會墜落嗎?」與她一同看著滿天繁星的他,眼中似是抹上了什麼回憶。

    她微蹙起秀眉,「地球引力啊。」常識題?

    「也有人說,那是因為它們背負了太多的心願。」每夜每夜都有那麼多人對夜空許願,那些不知承載了多少億萬個心願的流星,想必也會沉重得不得不在地球擱淺。她舉起三根手指,「我保證我不會許願也不會拿著網子圍捕它的。」

    「看,那是獵戶座。」他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指向天際最燦亮的兩顆一等星,「雖然它們看起來都很相近,但其實獵戶座距離地球最近的星星有兩百四十光年,而最遠的,則在一千五百光年外。」

    「明明都看得到,距離卻相隔了這麼遙遠?」

    「嗯。」見她在他懷裡縮成一團,他乾脆把脖子上的圍巾解開,再將兩人暖呼呼地圍在一起。

    「你想,以後我們還能像這樣一起看星星嗎?」她淡淡地問著,那語氣,不像是在問著什麼遙遠的未來,而像是在問個已經在她心中有所準備的事實。

    近來在深夜裡接過幾通來自國外電話的杜寬雅,沉默了好一陣子後,並無心躲避她藏在話裡的問題。

    「……總會有機會的。」

    感覺天氣似乎因他的話語一下子變得更冷了些,伍嫣跳過了這個話題,刻意清了清嗓子忙著轉移話題。「對了,最近我媽都不肯摔你了。」雖然他偶爾還是會來隔壁的道場走動,不過也不知怎麼搞的,她家老媽卻像轉了性子一樣,都不再對他痛下毒手了。杜寬雅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道:「那是因為她怕要是摔壞了我,隔壁家的富大少就得哭著接收妳了。」

    「說得好像你挺犧牲似的。」她撇著嘴角,才想轉身抗議,不料頸間的圍巾卻遭他拉開,還被他迅速印下一記吻,「啊,又偷襲。」

    說到這點,他比她還更想抱怨。

    「妳和富大少別三不五時爬來我房裡夜襲就好了。」都幾歲了他們兩個還在搶床位?偏偏又一個鍾愛睡床頭一個熱愛床尾,害得他這床主常常睡到夜半就被他們給聯腳踹下床去,這像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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