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第一六一章 理想
    第一六一章 理想-

    在見歐陽修之前,陳恪曾經去過一趟大相國寺。他忘不了,自己當初勸狄青,不要接受樞密使一職時,狄元帥那強烈的反應。所以陳恪必須要知道,此刻的狄青,又是何等心境……這直接決定了事情的難度。

    聽說陳恪到來,狄青十分高興,他爽朗的笑著,責怪陳恪道:「來京半年,也不到我家裡坐坐,難道還在生我的氣?」

    「是的。」陳恪點點頭,近距離觀察,他發現幾年不見,狄青衰老得可真快,鬢角斑白、皺紋隱現……當初的大帥哥,已經變成老帥哥了。

    「嘿,這氣性,可真大。」狄青讓他坐下,有些蕭索的笑道:「聽說你要參加這科的大比,不來也好,不來也好哇……」

    「我這不還是來了麼?」陳恪說著望向狄青道:「元帥,四年了,你這樞密使,也當夠了吧?」

    「嗨。」狄青搖頭苦笑道:「想不到四年不見,我們還要繼續同一個話題。」

    「但想必元帥兩時的心境,已經大不相同了。」陳恪輕聲道。

    「是啊……」狄青長身而起,背手走到門前,望著外面漫天的雨幕道:「四年時間,說起來一點不長,對我來說,卻是滄海桑田、恍若隔世。」

    這是當然了,四年前,他還是那個意氣風發、指揮千軍馬萬的大元帥,人生是何等豪情壯志?四年後,雖然貴為樞密使,過得卻是鬼一樣的日子,你讓狄青怎麼能不唏噓。

    「我這次來,是聽說了一些不好的傳聞。」陳恪也不跟他磨嘰,直截了當道:「元帥深諳兵法,應該清楚,自己已經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了。」

    「……」狄青久久不語,雨簾順著屋簷,滴落在青石鋪就的台階上,不斷濺起水花,打濕了他的衣角。

    「退一步吧,元帥,退一步海闊天空。」陳恪起身,走到他身後道:「你的偉大,不需要一個虛位證明。」

    陳恪這話,說得極為得體,一方面暖心;另一方面,也提醒狄青,你這個樞密使,不過只是空頭而已,權柄,都在宰相那裡呢。

    如果放在幾個月前,他肯定說不出這樣的話,顯然在京城經歷了這麼多事,陳恪也漸漸成熟了。

    狄青聞言心裡暖洋洋的,但他轉過頭,認真的看向陳恪道:「仲方,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說,狄青你就名利心輕點,扔了這個官又能怎樣,不就一身輕鬆了嗎?但是我不能,我必須要在這兒,」他的語氣帶著些激動的顫抖,一字一頓道:「不管多難,我都要在這兒。」

    「為什麼?」陳恪無法理解道。

    「你不是賤兒出身,不知道沒有希望的人生,是多麼的讓人絕望。這天下,對軍卒們是多麼的不公平!」狄青壓抑著憤懣道:「只要當兵,就要被像牲口一樣刺印,從此被人輕視、被人侮辱、前途更是一片黑暗。」

    他的雙目投射出最堅定的光,對陳恪道出自己埋藏最深的心曲:「是的,我確實是孤軍深入,到處都是敵人,每日都活在煎熬中。但只要我在這兒,天下賤兒便知,朝廷有此名位相待。」狄青聲音很輕,卻字字印入陳恪心口道:「人有了希望,才會奮進,才有可能擊碎不公,為此,無論多難,我都要待下去!」

    「……」陳恪的眼睛濕潤了,他萬萬想不到,狄青戀棧不去,竟是這樣的原因。這世上最動人,不是政客們口中的豪言,不是女子眼裡的淚水,而是高貴的方式,對不公的不順從……

    他深深作揖道:「元帥,陳恪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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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一番設計,陳恪才來找歐陽修,提出他蓄謀已久的發問:「史家會如何評價?」

    「史官自當秉筆直書。」歐陽修這個翰林學士,目前的主要任務,便是與宋祁一道重修《唐書》,哪怕是現在治水任務如此繁忙,他也依舊筆耕不輟,每日裡對那些歷史人物青史定論、點評臧否,自然對這個話題極為敏感。

    「那老師怕要難逃千古罵名了。」陳恪淡淡道。

    「哦?」歐陽修也不著惱,他對這個學生極為喜愛,自然會聽他的後文。

    「敢問老師,何時會修《宋史》?」陳恪問道。

    「自然是……」歐陽修面色一變,低聲道:「怎麼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自然是宋朝滅亡、新的朝代建立後,才會修《宋史》了。

    「老師是史學大家,自己在修《新五代史》,又奉旨修《唐史》。」陳恪道:「難道會以為,這世上真有不滅的王朝?」

    「哪裡會有千年的王朝……」歐陽修搖頭喟歎,望著茫茫的水面,見幾支水鳥掠過,道:「從夏啟家天下,有了國的概念後,已經歷了多少朝?哪個君王不想千秋萬代?可國家是有氣數的。應運而生、氣盡而亡,從無倖免,我趙宋豈能例外?」

    「那以老師看,如果大宋亡國,最大的兇手,可能來自哪裡呢?」陳恪追問道。

    這也就是在言論自由的大宋,要是在別的朝代,歐陽老師早就大耳瓜子扇上了,哪會跟他多費口舌:「歷朝之亡有兩種原因,一個是農民造反,一個是權臣篡位,」頓一下道:「但我大宋,情況有些特殊……」

    「怎麼個特殊法?」

    「對我宋室威脅最大的,是異族入侵。」歐陽修面色憂慮道:「遼朝實在太強大了,現在又多了個西夏,一旦兩國聯手,足以讓我漢人亡國。」儘管歐陽修是大史學家,也無法料到,真正致命的敵人,非遼非夏,而是一個目前還未被宋朝知曉的小部落。

    但是,宋朝自太宗以來,屢戰屢敗的外戰記錄、兵臨城下的澶淵之盟、還有那李元昊帶來的切膚之痛……一樣樣恥辱所去不遠,讓哪怕最樂觀的宋朝人,也明白自己國家在軍事上的弱勢,何況歐陽修這樣的部堂高官。

    「有朝一日我大宋亡國,新朝的史家,就會像老師這樣,去回顧前朝亡國的原因?」陳恪定定望著老歐陽道:「他們一定能發現,我們大宋的軍隊,在開國時,是那樣的能征善戰、滅國無數,為何短短幾十年,便墮落到誰也打不過的地步。老師覺著,他們會怎樣看這個問題?」

    在後人看來,陳恪的問題除了大膽之外無甚新意,然而宋朝人卻從沒試過,這樣的逆向思維。這就是所謂的,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很多之前從沒想過的道理,便浮現在歐陽修的心中。

    「……」歐陽修深深震撼,沉默許久,方極為緩慢道:「國…策…使…然……」

    歐陽修平生不說謊,又是個史學大家,自然很清楚,大宋朝武力的墮落,就是始自太宗皇帝,定下重文抑武的國策。

    「老師明見。」陳恪真心實意的恭維一句,說出了心底的話道:「但我認為,是始於文官們的權力**。他們太想控制一切,太想讓這個世界,變成自己想要的那樣。」頓一下,他滿是嘲諷道:「是的,他們成功了,成功的把大宋朝,變成了他們的樂土,可這天下,不光一個宋朝,還有遼國、西夏、交趾、吐蕃、以及許多潛在的威脅……」

    「像我大宋這樣惡劣的國防環境,縱觀歷史、絕無僅有。卻偏偏我大宋的武將,是歷朝歷代中,最沒有地位的!就算大宋的七成收入,都投入到軍費上,把士兵全都武裝到牙齒。文官們難道不知道?一頭綿羊帶領獅子,獅子也會變成綿羊麼?」陳恪冷笑連連道:「我真不知道,咱們大宋的文官,和國家有什麼仇,在這個虎狼環伺的環境中,還要拔掉自己利爪和牙齒,這不是作死又是什麼?」

    「……」歐陽修沉默了,他的面色晦明晦暗,顯然內心極不平靜,半晌才有些鬱悶道:「難道我不是出於,保護狄漢臣的目地麼?」

    「嘿,老師這輩子,被人誤會的事兒還少麼?」陳恪哂笑道:「瞭解你的人,自然相信你是為了他好;可還是有很多人會認為,這只不過是你用花言巧語,驅逐狄青罷了。」說著,他面色鄭重道:「狄元帥這樣德才兼備的名將,注定要名垂千古的,老師必須要慎重。」

    「唔……」讓陳恪這番說,歐陽修發現自己確實孟浪了,若是這時候上疏,看上去就像給文彥博打先鋒,那真是有嘴也說不清了。

    「如果狄元帥此去,再有個三長兩短。」陳恪加上最後一把柴火道:「老師的千古英明,怕是要毀於一旦了。」

    「臭小子,」歐陽修先是面色一緊、旋即笑罵道:「敢嚇唬老夫。」

    「我所說,絕非虛言。」陳恪搖頭道:「狄元帥若是離京,凶多吉少。」

    「你怎知?」歐陽修皺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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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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