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所謂良人
後來我果然養了一個兒子,而中國抗戰終於也勝利了,鳴齋先生地下有知,又該在鬼伴跟前翹起一隻大拇指說:「怎麼樣?我早知道會……的吧?」
我的丈夫——承德——也有這個習慣,便是歡喜誇說自己本領大。而且他又與他老子不同,他老子所說的話多少總還有些根據,而他卻是瞎吹牛,有時簡直像在編造一個美麗的故事,因此我常稱他為「詩人」,而對於他所說的話認為是「空中樓閣」。
其實他也有他的苦衷。住在鳴齋先生這種家庭裡,骨肉之愛是很難得適當表現的。他老子當初過分溺愛他,為的是對他抱著過分的希望,彷彿他在大學畢業後馬上就可以做到部長次長似的。後來不幸戰爭發生了,他老子既不肯讓他以「萬金之軀」去冒險,而欲富貴從天而降,安可得乎?於是鳴齋先生漸漸失望了,起初總還希望過了冬至交大運之類,後來看看時也不來,運也不至的,而他的積蓄卻漸漸將化為烏有了,心裡一急,便恨起兒子來,常把難堪的話去絮股他。承德是一向舒服慣,被家人奉承慣的,那裡禁得起這種挫折?因此他便天天往外跑,鳴齋先生想罵而沒有對象,只得把氣移到太太身上來,說是這種目不識丁的笨女人那裡會養出像樣的兒子來呢?
承德半夜三更從外面跑回家,他老子還不曾睡哩,聽見他進來的聲音,便在洗臉間裡咳嗽兩聲,希望兒子會出去招呼他。但是承德卻不,他怕見老子的面,一進房門便趕緊脫衣睡了。有時候我問起他在外面活動情形怎樣,他總是高高興興的答道:「快成功了,你瞧著吧。」我又問他究竟在活動些什麼事情呢?他院了一下眼睛說:「這個可不能預先告訴你,總之,你們只要都準備享福好了。」
有時候他也露出些口氣來,有個憲兵隊裡的班長常約他吃飯,「她也許有機密的工作委託我哩。」承德得意洋洋地說。
我心裡偷起來了,他,他莫非在準備做漢奸吧?放著好好的書不教,卻去幹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將來的出路不怕要發生問題嗎?我終於爆儒者把這個猜想對公公說了,不料他卻非常高興,說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承德自己活落,換個名字,把事情做得繽密一些便了。至於重慶政府回來,好在還有我手裡的一批公債哩,我們是一門忠良,怕些什麼?」說畢,他又樂觀起來,對承德也忽然客氣起來了,給他一些錢花,說是在外應酬是儉省不得的,對憲兵隊的班長等人要多送禮,鈔票原是一切事情的開路先鋒呀。
承德見他老子誇獎他,愈加得意起來。他常形容憲兵隊裡各種刑罰之可怕,彷彿這個執刑的人就是他,多麼的威風!他把這個班長形容得天人似的,好像中國四萬萬五千萬人的性命都捏在他的手裡,說得鳴齋先生也害怕起來了,便說這種人聯絡是要同他聯絡,但是也別太親近了,豈不問伴君如伴虎乎?千萬不可帶他到家裡來,小眉又是這樣的年輕……
承德道:「是呼,我也知道你老人家是怕事的,所以這位平並樣三番四次要來,給我三番四次的擋駕住了。他說:『黃樣,我同你是弟又一般,我要到你店上去拜訪滾滾。』日本人「人家太太為娘娘的,我也知道小眉不會應酬,他們武人又生得鬍子滿腮怪伯人的…」說到這裡,連老實不多開口的婆婆都把臉嚇黃了。
後來揭朋友告訴我說;承德在有一個晚上同三五酒肉朋友到某小舞廳去,吃了茶坐了檯子定規不肯付現款,他們要簽字,說是;『俄們都是憲兵隊裡的翻譯。」舞廳大班問他們是那一個憲兵隊,他們把眼睛瞪著嚷道:「憲兵隊,就是憲兵隊,又有什麼這個那個的?」人家見他們不是正路道,便一面敷衍著,一面打電話到附近憲兵隊去,結果憲兵隊派人來了,很凶的樣子問了他們一番話,還狠狠的揪著他們的頭往壁上撞,舞女們瞧著都吃吃掩嘴笑了,承德見不是事,趕緊鞠躬如也軟求,總算給教訓了一頓釋放出來。那夜裡我想起他回來時似乎像一隻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良久,這才對我苦笑道:「你千萬不要對別人講,我是……我是與重慶方面有聯絡的,他們知道了,所以翻臉拷問我,虧得我同班長有交情,哼,若是換了個別人呀,恐怕他的腦袋早已要搬家了。」我聽著心中不免又驚又喜。
然而承德卻始終沒有拿進過錢來。鳴齋先生疑心他在外面胡亂花掉了,便嘰咕道:「千里做官只為財,你如今一天忙到夜,替他們辦的公事也不少了,怎麼沒有獎賞金呢?」承德笑道:「爸爸你不是常說的長線放遠鷂嗎?他們是常要給我一些軍票,我說現在用不著,我同你們是好朋友,幫你們忙是交情,不是講鈔票的,所以他們更加信任我。將來他們也許要組織一個調查機構,範圍大極啦!只要我做一紙報告上去,哼,不管他是什麼大亨,也要吃不消哩。」鳴齋先生聽了半信半疑的應道:「如此敢情是好。我頂恨那批奸商,發國難財的,他們在大量走私我都知道,那時候我可以供給你資料,把他們財產一個一個都充起公來,看他們還來神氣不神氣?尤其是未文卿的兒子,不是我氣他不過,這小子實在沒良心,哼,這遭也要他看看我的顏色了。但是這機構究竟什麼時候可以成立呢?」
「快了,大概不出一個月。」承德欣然回答。於是他們父子倆就去買了一碗醬肉還燙一壺酒,喝得醉醺醺的歸寢,各自做著揚眉吐氣的好夢。
然而承德所說的機構終於沒有成立過,嗚齋先生卻沉不住氣,早已在老朋友輩跟前露出些口氣過了,敏感的人就送東西來,常來探詢成立的日期,鳴需先生起初也學承德的口吻說:「快了,快了。大概不到一個月光景。」後來看看半年也過去了,他比承德老實,卻總覺得無辭對付大家,只好索性裝病不會客了,心裡暗恨承德欺騙他。承德聽見冷笑道:「誰又來騙你呢?老實對你說,這種不露面的調查工作我是不願幹, 前天我同幾個朋友到J\{th橋算過命,瞎子先生說我身強殺旺,是個出將人相的命,所以我同班長商量要組織個軍隊,我做司令兼軍長,我那時腰繫大刀,足穿長皮靴,走起路來閣,閣,閣……」
鳴齋先生漸漸不相信他了。
直到鳴齋先生死後,承德因為婆婆太老實了,他說一句便相信—句,未免也沒趣,所以常常朝著我吹牛。他也瞭解我的心理,知道我不很信任他說的話,因此他常拿出證據來給我看,有時候是一些樣品,說是他托朋友定了這許多貨色哩,有時候也拿些日本點心回來,說是班長太太親手制了送給他的。其實樣品可以向經售的商人索妮即不定貨也不打緊的,至於日本點心,北四川路一帶更加多的是,安知他不是自己出錢買來的呢?但是我當初不明真相,心裡還是半信半疑的。
因為他歡喜吹牛,人家不知他的真相,以為他真有什麼路道,所以常來找他幫忙,他不問自己能力夠不夠,只是欣悅地滿口答應下來,彷彿在發洩自己幻想的權力慾似的,結果自然是沒有一樣管人家弄成功的,反而耽誤了人家的時間,自己也招惹不少麻煩。譬如說有一次我同他到我的一個朋友家去,朋友托我能否設法代買一張船票,那時候買船票是極困難的,我當然沒辦法,但是他卻接口說了:「這個便當,我叫憲兵隊替你出一張證明書,要買頭等就是頭等。」我知道他的為人,便忙阻止說:「我看這些事麻煩憲兵隊也不便當吧。」他偏要說:「便當的,便當的,我在憲兵隊裡是閒話一句。」我的朋友見他如此豪爽,心裡還怪我不肯幫忙,便把票價及市民證都交給他了。後來一兩天沒下文,我催著他,他便說:「班長到南京去了呀,只要他一到,毫無問題的。」我的朋友天天來催我,又怕我不肯白幫忙,送了許多東西來,我真覺得難受極了。如此約摸過了大半個月,我的朋友心知是絕望的了,只好另找別人,到我這兒來取回市民證去,但是,天呀,連朋友的市民證也不知道給他丟到那裡去了。後來我只得模抱歉豎抱歉的把票價還了他(這票價也是我墊出來的,他交給承德的錢,早已給承德用掉了)。朋友為了失去市民證,登報聲明後再補領,不知費掉多少氣力,又耽擱時日,我想起來多麼難為情呢?
他的話想來愈不可靠了,現在我聽別人說話,每當人家說完一句話,我總要問一句: 「真的嗎? 你真答應我了嗎?」人家不明其故,常怪我太不信任,便說:「我幾時又曾騙過你呢?」其實我是給承德上當慣了的,所以心裡老不安。就是看一次電影吧,他叫我馬上到戲院門口去找他,說是他已經買好票等在那兒了,可是等我趕到戲院時,那裡又有他的影子呢?於是我左等右等,直到電影開映了,他還是不來,門口站著的崗衛都瞧著我,我一直等到電影快完畢……唉,多難受呀。
後來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了,他只好去騙孩子。有一次我同小女兒走過一個正在建造的教堂門口時,我的小女兒用手指著它道:「媽媽,我們不久要到這新屋子裡來住了。」我說:「這是教堂呀,怎麼好住人?」她撅著嘴巴不信道:「不,爸爸告訴過我,這是我們造的新屋子,造好了就給國國住的。」我聽著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但是生活卻是鐵一般的事實,不是空中樓閣可以塔下去的,他不負責任,沒有信用,我們不能繼續共同生活下去了,還有,他早就勾搭上了那個仇蓮華,我不能再忍耐,我們終於分離了,二個女兒跟著我,兒子是傳宗接代的,便歸他家去撫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