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三刻一到,監刑官一聲令下,劊子手從囚籠裡拖出——,把早已準備好的繩套分別卡在腳、手與脖頸上。按照秦律,此時受刑的人親屬可以上前訣別,由於——因連坐三族,哪還有親人上前祭祀,就是府上的傭人也早已被殺得精光。
三陣急促的催魂鼓響後,五名劊子手同時甩響了鞭子。就在五匹馬同時用力的剎那,——用沙啞的嗓子喊出讓所有觀看人震驚的口號:「十八年後,爺同樣還會封侯!」——
話音未落,刑場呈現一幅慘不忍睹的畫面,青石板地面上點綴著殷紅的血跡,——身軀的五大塊拼成一幅像後現代繪畫大師創下的傑作,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所有圍觀的人既沒有觀呼也沒有落淚,人們只感到痛快、過癮,更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都估計車裂——是對——叛亂一案最後的總結,從此之後,咸陽街頭再也不會殺株連之人了。
出人意料的是——事件並沒有結束,仍有一個小小的尾聲,這是從秦王政對趙太后的處罰引起的。
朝中大臣對嬴政趕走呂不韋、車裂——沒有異議,對他將——同黨二十多名官員砍頭示眾也沒有異議,就是對嬴政因——案株連四千家庭,殺上千人,遷徙上萬人也沒有人反對。但眾大臣對嬴政將太后幽禁雍城-陽宮永不得回咸陽的懲處卻表示不滿。自詔令頒布後,群臣不斷有人入宮指責嬴政幽禁太后有違人倫,是大逆不道之舉。
嬴政將母親幽禁-陽宮的初衷並不是把母親打入冷宮,而是讓她隔絕起來,不再惹事生非給他增加煩惱,不使王室聲譽再次受損。每天仍是錦衣美食,宮中仍有服侍的宮女太監數百人。眾臣錯會了嬴政的意思,紛紛登門或說教或斥責或勸慰。這樣惹惱了嬴政,真是欺人太甚!趕走一個呂不韋仍有那麼多人敢來在他面前指手劃腳,說三道四,這是嬴政所不允許的,他要樹立自己冷面鐵人的強權形象,不威服眾臣如何讓他們唯唯諾諾聽從自己使喚。於是,嬴政又給群臣上了一堂生動的試驗課,用血淋淋的人頭告訴眾臣:君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臣只能去看去聽去服從,決不允許妄加指責,更不允許胡說八道。可是,嬴政也想錯了。
天下就有不怕死的人,群臣中就有甘願捨生取義的人。儘管嬴政命人在咸陽宮的正門樹起一塊牌子:有為太后事敢再諫者,定斬勿赦!
但莊嚴的秦宮前,血淋淋的人頭卻一天天上升,從一個、二個,到十個、二十個。
接連幾天沒有人敢入宮勸諫了,嬴政似乎有點寂寞,也許他殺人已經殺上了癮,沒有人與他作對,他反而覺得渾身不舒服。為了試試眾臣有沒有被威服,嬴政又在宮門外掛一個帶有挑釁的牌子:看有誰膽敢再來送死!
牌子掛上的第二天恰逢十天一次的大朝。按照秦廷規定,三天一小朝,十天一大朝,小朝時一般只許三公九卿一級官員參加朝會,大朝時九卿以下所屬的官員也必須列班議事。
上朝不久,嬴政向群臣安排好楊端和率軍攻打魏國衍氏的事正要退朝,御史大夫陳忠出班奏道:「大王,臣昨日整理史書,看到一段《春秋》上記載的一件事,十分令人感動,今天特來講給大王聽。」
「寡人這幾天正憋悶得慌,你講來給寡人聽聽。」
「鄭武公娶了申國公主武姜為妻,生下兩個兒子,長子因為難產而生,因此取名寤生,次子叫共叔段。武姜討厭寤生偏愛共叔段,想讓武公立共叔段為太子,但武公不同意,武公死後寤生承襲君位,這就是鄭莊公。莊公元年,封他的弟弟叔段於河南京邑,人稱太叔。鄭國大夫祭仲勸阻說:京邑超過鄭國都城,不應當這樣封賜你的弟弟。莊公說:這是母后讓我這樣做的,我做兒子的怎麼可以違抗她老人家的心願呢?叔段到了京邑,訓練兵馬,屯積糧草,打造兵器,暗中與母親合謀,準備偷襲莊公取而代之。莊公二十二年,叔段果然出兵攻打鄭國都城,武姜也在城中作內應。但莊公對叔段叛亂早有所知,故意裝作不知罷了,因此叔段作亂很快被莊公平定,鄭莊公對母親支持叔段與自己作對十分惱火,於是把母親武姜軟禁在城穎,並指天發誓,不到黃泉絕不相見。一年後,莊公十分後悔這樣對待母親,也常常思念母親。這時,考叔去拜見莊公,莊公盛情款待了他,席間,考叔留下許多精美的肉捨不得吃,鄭莊公詢問原因,考叔說:臣是想帶回家給老母吃的。莊公一聽也非常感動地說:其實我也很想念母親,可是我怕違背自己的誓言呀。考叔就為他想了一個辦法,挖了一條地道,看到了泉水,讓鄭莊公母子二人在地道裡相見。這樣既不違背誓言,母子又得以團聚。」
嬴政心中冷笑道:啊哈,你小子原來是想變個法子勸諫我,那也不行。
陳忠講到這裡,轉口說道:「莊公都能知錯就改,釋放出被囚禁的母親,母子重新言歸於好,大王何嘗不能做到這些呢?依臣之見——」
嬴政不容陳忠說下去,冷冷地打斷他的話:「下面還有誰不怕死,敢出來勸諫寡人迎回太后嗎?」
嬴政話音剛落,接連又有六人站了出來。
這一下子把嬴政激火了,他覺得眾臣不是在勸諫,而是在向他示威,向至高無上的王權挑戰。他猛地從御座上站了起來,瞪著這七個人,吼道:「來人,把他們全部推出宮外梟首示眾!」
又有七個帶血的頭顱掛在高高的桿上,已經整整二十七個了,嬴政估計再也不會有下一個了。
就在這七個頭顱剛剛掛在桿上的同時,一個衣衫不整的人來到宮門前,回首瞟一眼掛在桿上的人頭,搖搖頭,微微歎息一聲,然後向宮內高聲喊道:「齊國茅焦叩見大王——」
秦國能夠日漸強大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善於接納來自各國的賢才之人,一般情況下外國賓客來到秦國,秦國的君王都熱情接待,看看有沒有可以任用之人。因此,茅焦話音落下不久,裡面就傳來話宣齊國客人茅焦進諫。
茅焦走進朝堂大殿,眾人都一釋剛才的緊張害怕的氣氛,偷偷發笑。只見茅焦頭戴破舊的學士帽,身穿打補丁的綈袍,腳穿一雙草鞋,人也長得黑瘦短小,約莫四十來歲的樣子,與站在兩旁身穿綾羅錦緞的秦國大臣相比,更顯得寒酸,簡直與一個討飯花子沒有什麼兩樣。
嬴政本想揶揄幾句逗逗笑,但出於對國外客人的禮貌還是忍住了,略微欠一下身問道:「請問茅先生到此有何指教?」
茅焦環顧一下兩旁的大臣,瀟灑地甩動一下袖子向嬴政拱手說道:「臣聽說天上有二十八宿星辰,如今咸陽宮外已有二十七個死者,還差一人就湊夠天上星宿之數。茅某不才,若能承蒙大王厚愛成就一臣的這一心願,臣不勝感激。」
嬴政聽了,氣得吼道:「呵,寡人以為你有什麼治國平天下的文韜武略呢,原來從齊國大老遠來這裡也是勸諫寡人的,寡人偏不讓你如願以償。來人,在宮外架一鼎鑊,寡人要讓這不知趣的臭小子死不見屍,烹炸得連一塊硬骨頭也找不到,看他還想當天上的星宿不?」
熊熊的烈火中,一鍋油慢慢翻滾起來,濃濃的油煙從宮外一直飄到大殿上。
嬴政看看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茅焦,問道:「油已經滾開了,你還有什麼遺言要說,寡人敬佩你的勇氣,一定派人通知你的家人。」
「多謝大王對臣的厚愛,那我就直言不諱了。臣聽說活著的人不忌諱說死,君王不忌說亡國,忌諱說死並不能使人永遠不死,忌讀說亡國也不能阻止國祚的永久延續,生死存亡這類的事是人人都想打聽的,難道大王就不想聽一聽?」
嬴政點點頭:「你先說說看。」
「大王以鼎鑊對臣,臣就從鼎鑊之刑治人一死談起吧。夏桀殘暴發明了鼎鑊,用來烹炸那些敢於直言進諫的大臣,人並不都是不畏死的,鼎鑊之威終於堵住了敢於進諫之人的嘴,夏朝也因此亡了國。商紂發明炮烙,炮烙之刑不弱於鼎鑊,比干被剜了心,姬發遭到了囚禁,也不再有人指責商紂的過錯,商朝至此完結了。有亡必然有興,夏亡商興,商亡周興,如今周也亡了,儘管群雄割據天下分爭,但統一之勢不可阻擋,有誰來擔當完成統一大業的責任呢,大王你知道嗎?」
統一天下是嬴政夢寐以求的事,他一聽茅焦談及此事馬上來了精神,問道:「莫非茅先生知道誰能擔當起如此大任?」
茅焦點點頭:「孟子在《告子》一文中早已告知後人誰能統一天下,文中有這樣幾句話:「故天將將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恆改,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征於色,發於聲,而後喻。
「臣按照之幾條標準遍觀七國君主,符合孟子所言的擔當統一天下大任之人惟有一人,那就是大王你啊。大王當初隨太后流落邯鄲街頭時,可算得上『勞筋骨』、『餓體膚』。先王英年而逝,把千里江山這一重擔交給大王,算是『苦心志』。如今又有呂不韋專權,成-、——作亂,應該是『行拂亂所為』,以此震動大王的心志,堅韌大王的性格,增加大王原來所不具備的能力。人常常犯錯誤,但要善於改過自新,正如大王殺戮敢於直諫的人,倘若大王認識到幽禁太后是不孝行為,對被殺的大臣施於厚葬,扶恤死者家屬,表露出悔改行為,天下的賢士便會奔走相告,投奔大王之人一定趨之若鶩。假如大王一意孤行,那滾燙的油鼎就會令各國賢士望而卻步,宮門外旗桿上的人頭也會令秦國的忠臣緊閉嘴巴。倘若東方各國有一位國君大膽改革內政迎納天下賢士,不出五年,天下形勢必定大變,只怕能擔當統一大任之人不是大王陛下了。大王如果不相信臣的話,就拭目以待吧。五年之後,臣的話一定會應驗的。臣的話說完了,請讓我到鼎鑊一遊吧!」
茅焦說著,解去綈袍,露出臂膀來,毅然轉過身向宮外走去。嬴政正在品味茅焦的話,一時還沒回過味來,見茅焦已走到大殿外面才猛然驚醒,正要高聲阻攔,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擋住了茅焦的去路。嬴政一見祖母親自來到殿上,急忙離座奔出殿外俯伏地下:「孫兒叩見祖母太后!」
華陽太后氣得渾身發抖,一時說不出話來,許久才點著嬴政的額頭罵道:「孽障,統一大業尚未完成就濫殺無辜,那麼多忠臣義士不是死在掃平六國的戰場,而是死在你這個小暴君的刀下,傳揚出去豈不讓天下賢士寒心!茅先生不遠千里奔走勸諫,你卻用亡國之君夏桀之刑罰對待遠來客人,從今以後,你真想斷絕國人對你的信任當孤家寡人嗎?好,老婦今天就成全你,讓你先嘗一嘗鼎鑊之遊的味道!」
嬴政從來沒有見祖母如此生氣過,對他發這麼大的脾氣,再次叩首說道:「孫兒知罪,求祖母寬宥政兒,我再也不會做這樣的傻事了,孫兒心中難受哇!」
嬴政伏在地上嗚嗚哭道。
眾大臣早已跪立兩旁,齊聲喊道:「求太后開恩,大王已有悔改之意。」
華陽太后理一下略有零亂的白髮,喝道:「還不快撤了那鼎鑊,扶茅先生上坐!」
嬴政這才謝過華陽太后,爬了起來,親自扶茅焦到朝堂裡坐下,歉疚地說:「寡人聽從先生勸諫,明日就把太后迎接回宮,也請茅先生留在敝國輔佐寡人完成上天委派大任。」
茅焦遲疑一下,點點頭,會心地笑了,笑秦王政知錯能改不失明君英主風範,也笑自己拿生命作一次賭注贏得那麼驚心動魄。
六月流水。
大地像剛出鍋的餉餅,燙手燙腳燙嘴,連馬蹄落地的剎那地都迅速彈起。
從雍城故都駛往咸陽的——車內卻涼風習習,春意融融。這不僅是——車功能好有制涼調溫作用,更主要的這是一種親情融融,是母子釋疑言歸於好後的感情昇華作用——車左邊坐著嬴政,右邊坐著公孫婉,中間是太后趙姬抱著活潑可愛的小孫女香香,三代人說說笑笑,——車內充滿濃濃親情。
小香香忽然摟著趙姬的脖子撒嬌地說:「奶奶,我要快,我要快,讓車尉把馬趕得快一些。」
嬴政斥道:「奶奶年紀大,身體弱,車快受不了。」
小香香哇地一聲哭了:「不麼,我要快,我要快。」
趙姬忙把香香摟在懷裡:「好孫女別哭,奶奶不喜歡愛哭的孩子,奶奶還沒有那麼弱不禁風。」
趙姬一邊為香香擦眼淚,一邊讓車尉把車趕得快一些。
香香高興了,在趙姬臉上親吻一下:「奶奶真好,好奶再讓趕快,再快,再快,越快越好玩。」——
車跑得越來越快,已經把護駕車隊遠遠拋在後面,並繞過了前面的儀仗車隊。
突然,從路旁的草叢裡躥出一條青斑長蛇猛然襲擊了那匹領頭的轅馬,轅馬又疼又驚,連蹦幾下,發瘋一般向前衝去,其他五匹馬也受到了驚嚇,跟著轅馬狂奔起來。
車尉見事不妙,大驚失色,想控制住馬的奔跑,使出平生力氣也無濟於事,左右兩名車校各自控制住手中的韁繩,仍然不能減緩馬的奔跑。六匹受驚的馬拉著——車如飛一般狂奔著。
嬴政正和婉兒講著話,忽然覺得不對,透過簾子一看,大驚失色,急忙高呼:「停車,停車!」
車尉也想停車可是已經停不下來了。後面護駕的郎中令與虎賁軍校尉等人催馬追趕,但一匹馬怎能賽過六匹馬,都被遠遠拋在後面——車在路基上左右搖擺著,突然在一個拐彎處衝出路面向前面的山包衝去,車毀人亡的悲劇眼看就要發生,就在這裡,從旁邊衝出一個年輕人飛身搶上,一劍劈死領頭的轅馬,又反手砍斷兩匹邊馬的馬頭,然後死抱住另外兩匹馬。三個動作一氣呵成,乾淨利索。馬勢頓然大減,車尉與車校也竭力控制著車勢,就這樣,——車又向山包上衝出十幾米才被控制住,離前面的一處斷崖只有幾米遠了。有驚無險,眾人都長長鬆了一口氣。
嬴政見出手相救之人長得高大結實,手腳麻利,做事果斷,有一股大將風度,頓生愛才之心,上前拱手說道:「多謝壯士相救,請問尊姓大名,敝人也好登門致謝。」
那人從馬身上取下劍,擦去劍上的血,瞟一眼嬴政說:「要謝我還要謝你們呢,今天不是你們的馬驚我還沒有練劍的機會,我這把莫邪寶劍已經三年沒有飲血了,只怕早已渴了,今天能借你的寶馬飲血也算不枉我外出一趟。你們這些大戶人家也太講排場了,兩匹馬拉馬還不滿足,用六匹馬,趕上周穆王西巡會王母的車駕了。」
這人說到這裡愣住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站在旁邊的公孫婉,公孫婉也在打量著對方。車尉見這人如此無禮敢死盯著公孫婉的臉,上前就是一腳,斥道:「大膽的狂徒,敢對我家主子無禮,我廢了你的雙腿。」
這人也不理會,只是輕輕一甩腳,車尉便栽倒在地。其餘幾人正要上前捉拿這人,公孫婉突然喝住了眾人,上前問道:「請問壯士尊姓大名?」
這時,護駕的郎中令、校尉等人率先趕到,向嬴政叩首謝罪。那人一聽是秦王,嘿嘿一笑,譏諷道:「我說一般大戶人家也不會有如此排場呢,原來是秦王的車駕,早知如此,我就一氣把這六匹馬都殺了,讓我的寶劍一次飲個夠。失陪了!」
那人說完,把寶劍往身後一背轉身就走。
公孫婉急忙追上去問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
「名字只是人在這個世上的一個記號,如同花草樹木豬貓雞狗一般,何況重名重姓者多如牛毛,記與不記有何意義!你今天見我搭救了你們,出於禮貌詢問我的名字,明天相逢也許形同陌路,我不是一個希望他人報恩的人,剛才也已經講了,我救你們只是為了試劍,咱們誰也不欠誰的,兩訖了。」
公孫婉見他又想走,急忙說道:「我問你叫什麼名字並不是想報答你,只是見你像我小時候的一位親人——」
那人止住了腳步,上下仔細打量一下公孫婉:「我也覺得你像我小時候的一位朋友,只是像,當然,我並不是想高攀,可以看出你不是公主就是王妃,而我的朋友恐怕平民都不是,你不會是她,我是魏國人更不可能是你的朋友。」
「我也是魏國人,我叫公孫婉。」
那人突然怔住了,欣喜若狂地上前抓住公孫婉的雙手:「你真是婉兒妹妹?讓我看看,我是魏繚。」
魏繚一把拂去公孫婉左臂上的裙衣,看到肩下一塊半寸長的疤痕,高興地晃動著公孫婉
的胳膊說:「一點不錯,你就是婉兒妹妹!」
魏繚突然見人都不說話了,傻愣愣地看著他,頓時覺得不妥,慌忙鬆開公孫婉的玉臂,極不自然地說:「我、我太高興了,剛才失禮了,冒犯了你,請你多多海涵?」
公孫婉沒來及回答,嬴政走過來問道:「看你們剛才的親熱勁兒,莫非是舊知?」
公孫婉高興地介紹說:「大王,我來介紹一下,這就是我常給你提及的師兄魏繚。」
嬴政經常聽公孫婉說魏繚得到他父親真傳如何有才,今日相見的第一印象也很好,但覺得此人太狂傲了,也許狂傲之人都是真正才華橫溢之人吧,不然,如何能夠狂傲起來。嬴政懇請魏繚入朝為王,魏繚辭謝說:「我一個布衣,平日浪蕩慣了,恐怕受不了朝廷的繁縟禮節約束,大王還是另請高明吧。」
魏繚愈是推辭,嬴政愈覺得他有才,誠懇地說:「你可以不受朝廷禮節約束,你是婉兒師兄,從今以後,你我二人就以兄弟相稱,你為兄我為弟,彼此平起平坐,同衣同食。」
公孫婉也說道:「師兄,你我兄妹離散多年,今日異地邂逅,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只怕三天三夜也敘不完,你就此別去難道不覺得遺憾嗎?」
魏繚從魏國逃到秦國就是為了尋找師妹,當然想瞭解離散後的遭遇,訴說多年思念之情,但是一想到兩人地位已有天壤之別,更主要地是婉兒已有了美好的去處,用不著自己關心愛護,留在秦國也無益,便有歸隱之意。一聽婉兒這麼說,魏繚又不忍拂了婉兒的心意,便說道:「我山上有位朋友,還有我潛心多年記下的師父傳授的兵法,你們先走吧,我改日再去宮中叩見大王和婉兒妹妹。」
嬴政一聽魏繚寫出一部兵書,對他更加欣賞,惟恐魏繚找借口逃走了,便說道:「請魏兄與我等一起回咸陽,我立即派人上山把你朋友請來,你所著兵書等有用之物也全部帶來。」
魏繚無奈,只好答應隨嬴政和公孫婉去咸陽。
嬴政為了籠絡魏繚,重新調整了車輛,讓公孫婉與魏繚同乘一車,給他們師兄妹一個互訴衷腸的機會。車輪悠悠,心也悠悠。
小小車內公孫婉與魏繚彼此互望一眼,用眼睛讀著對方,真是千言萬語一時無從問起,還是婉兒先打破了沉默:「繚兒哥,這許多年你是怎麼過來的?何時到的秦國!」
「婉兒妹,還是你先說說你是如何選進秦宮的,告訴我師父他老人家是怎麼死的?我要為他老人家報仇!」
婉兒看著魏繚一臉憤怒的樣子,問道:「你怎麼知道爹死了?」
「你堂叔公孫喜告訴我的,他曾派人打聽師父和你的下落,聽說師父被秦兵殺害了,而你下落不明。」
「堂叔現在在哪裡?」婉兒問道。
「他在魏國當官,很得魏王賞識,自從我逃離大梁,多年沒有見到他了。你快告訴我師父是誰殺的?」魏繚追問道。
「爹不是他人殺的,是自殺。」
「師傅為什麼要自殺?」魏繚不相信地問。
公孫婉便把父親當年給嬴政治病違背諾言後,為了不食言自殺的經過簡單講一遍,魏繚惋惜地說:「師父他老人家做事太認真了,當今世人為了權貴可以出朋賣友,為求榮華富貴貪生怕死之人更是比比皆是。師父一死,只怕天下如此講信義之人再也沒有了。」
婉兒一聽魏繚說到「為求榮華富貴貪生怕死」,以為師兄在指責自己,幽幽說道:「宮廷的日子並不好過,幼年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只覺得住在宮中處處新鮮,不愁吃也不愁穿,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有那麼多人圍著你轉,捧著你,寵著你。可我現在越來越感到宮廷生活的險惡奸詐,且不說宮中這幾年發生的一系列污穢事件,就是大王他也大不如從前,變得一天天讓我感到陌生,對我也沒有過去——」
公孫婉欲言又止,魏繚忙問道:「嬴政那小子是否欺負你,告訴我,我廢了他個王八羔子!」公孫婉搖搖頭:「大王對我很好,只是——唉,還是說些別的吧,宮中的事說了你也不明白,繚兒哥,說說咱們離別後你的經歷吧?」
「我可沒有你那麼幸運。」
魏繚便把自己流落大梁以打鐵為生後被太子增僱傭行刺安-王誣陷信陵君的事說一遍,婉兒不解地問:「繚兒哥,你怎麼能做那樣的事,信陵君受天下人敬仰,你幫助太子增誣陷信陵君一旦傳揚出去,將來何以做人?」
魏繚慚愧地說:「我是受了太子增的欺騙,有人讓我入宮行刺安-王,我也認為他昏庸無能給魏國百姓帶來那麼多災難,本來以為殺了他信陵君就可以承襲王位,從此魏國富國強兵再也不受秦國凌辱,誰知那是太子增設好的圈套,不僅沒有幫助信陵君,反而害死了他,我是魏國的罪人啊!師父曾經告戒我: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可我因為貧賤貪圖幾個小錢,竟然做出了終生悔恨之事,師父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也不會饒恕我的。」
公孫婉見魏繚悔恨交加的樣子,安慰說:「這也不能完全責怪你,當今魏王如此險惡,又那麼昏庸無能,如今魏國國土已有多半被秦佔有,也算是他罪有應得,魏國滅亡只是旦夕之間的事,師兄,有什麼打算呢?」
「景-王知道我瞭解他的底細,對我殺人滅口未成,我幾經周折才逃了出來,魏國是再也不能回去了。縱觀東方各國,韓國最弱,國土只有秦國的兩個郡大,韓桓惠王已經夠軟弱
的,如今太子安繼位為王比其父有過之無不及。趙國在東方六國中本來最強,自從長平之戰後一蹶不振,國勢一天不如一天,國君也是一代不如一代,趙襄王貪圖享樂,愛好女色,自從立香嬌為妃後朝政荒廢,如今郭開專權,香妃與郭開內外勾結已經廢去稍有作為的太子嘉,立一個毛娃娃公子遷為太子,據我估計趙襄王一死,趙國也沒有多少時日了。燕國遠離中原,有胡人騎射的經驗,地廣人稀,又少有征戰,正是發展生產富國強兵的大好機會,可惜燕王喜目光短淺,為蠅頭小利不計後果,貪小失大,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加上不會用人,讓樂氏家族投奔趙國,至使幾次與趙國爭戰一敗塗地,如今只有個大國的空架子,也不堪一擊。」
「那麼齊楚兩國呢?」公孫婉問道。
魏繚歎息一聲:「齊國自從被燕國大將樂毅攻破後,齊-王被殺,齊國幾乎亡國,齊襄王復國後,襄王無能,但他有一位賢德的王后,使齊國一度國富民強,襄王死後,齊王建繼位,母親年老無力撐國,齊王建安逸享樂,看不到齊國的危險存在,曾拒絕謀士周子的建議援助趙國抵抗秦國,可惜齊王建不聽勸告,拒絕援助趙國,趙國長平慘敗後,齊國失去阻擋秦國的屏障。如今齊國受秦國蒙騙結為婚姻之好,自以為高枕無憂了,孰不知危險正一天天逼近,趙國滅亡,齊國一定不可能獨自存在,正如周子痛心疾首所言的:唇亡齒寒啊!」
魏繚無可奈何地搖頭,十分痛心地分析完齊國又談到楚國:「曾經一度天下無敵的強大楚國,在懷王時響應蘇秦的合縱之策,一度被推為從約長,可惜懷王是優柔寡斷之人,中了張儀的計,被誘騙到秦淪為階下囚,終於客死異地。襄王也是胸無大志之人,面對秦國強大的攻勢隱忍退讓,數次遷都,從郢遷到陳,如今又從陳遷到壽春。當今楚王無子,春申君與太傅李園爭權奪利打得不可開交,倘若春申君一死,楚國又能延續幾天實在難以預料啊!」
公孫婉聽師兄分析完東方六國都不足以立身,便說道:「大王對你十分敬重,你就留在秦國吧,我們兄妹也能時常相見,彼此有個照應。」
魏繚一時無語,心緒又隨著滾動的車輪旋轉起來,過了許久才說:「我來秦國並不是尋求高官厚祿,也不想在這裡建功立業留名後世,更不想輔佐秦王兼併天下,我是為了尋找你才來到秦國。蒼天不負有心人,如今終於如願以償在這裡與師妹相遇,知道師妹有了好去處,也不需要我照顧,更不需要我來保護,我也可以告慰師父師母在天之靈了。我在此只會拖累師妹,我是不拘小節之人,對世俗繁複禮節最為討厭,如何受得了朝廷禮節約束,做一名令秦王滿意的大臣呢?短時間沒有什麼,時間一久我活得不自在,秦王也會對我不滿意,到那時讓你夾在中間是多麼難為情,與其那時三個人都不快樂,我不如早早離開這裡。」
公孫婉一陣心酸,黯然神傷地問道:「東方六國不足以立身,這裡你又不願意呆下去,那麼師兄想到何處去呢?」
「傚法師父他老人家歸隱田園,超脫世俗之樊籠,得天地人生之真諦。」
「爹爹那樣做是出於無奈,因為沒有找到賢仁的明君英主,空有一身安邦濟國之才,沒能實現人生鴻願便魂歸黃泉,留下幾許遺憾。師兄是爹爹終生惟一傳人,通曉兵法,文武兼學,應傚法呂尚、孫武子、吳起、孫臏之流,馳騁疆場,建功立業,光耀祖宗,揚名天下,也不枉爹爹教誨,令他老人家笑慰九泉之下。」
魏繚仍不為公孫婉的話所動:「歸隱山林我也不會辜負師父他老人家的栽培之恩,一定傚法孔孟荀卿鬼谷諸人,廣納門庭,傳道授業,訓導出幾位治世濟民的曠世奇才。當然,歸隱只是一種別無選擇的選擇,正如師父曾踏遍列國尋求明主一樣,我也是在等待明君的出現啊。」
公孫婉有點意外地望著魏繚:「是嬴政不足以輔,還是秦國不足以展師兄平生之所學?」
魏繚沒有立即回答公孫婉的話,過了許久才說道:「婉兒妹,我本來不想對秦王政評頭論足,既然你問及了此事,我也就直說了吧。秦國自穆公以來,雄主輩出,均不甘偏居西陲,有問鼎中原之心,幾易國都,步步東進。自孝公任用商君新政以來,秦已呈現迅猛崛起之勢,惠安王用張儀破壞合縱之策,秦已經雄居七國之首,昭襄王以白起為將范雎為相,遠交近攻,版圖蔓延,沒有任何一國可比,國之實力更是如日東昇。嬴政襲位,呂不韋為相,獨斷專權,但功績不可沒,以農為本,農商並重,急學尊師,重儒揚道,隆禮正樂,殺伐當先,秦已到空前之盛世,因此趙太子嘉龐-春申之流合縱兵敗,不足為奇。不韋為相,雖有專權之舉,並無篡國之心,儘管近年秦國禍亂迭出,均未撼動秦國根本。嬴政雖幼,因聰穎好學,功於心計,外加祖母華陽太后為其掌舵,因此處事少年老成,有大國霸主之風采,有別東方六國孱弱腐化之君。如今秦王政奮六世余烈,吞二固而亡周祀,耀兵關東大地,大軍所到之處有風捲殘雲之勢,威震四海,令諸侯君臣聞之色變,淡及兩股顫。囊括宇內,併吞八荒,履至尊而制六合只是蹺足之間的事。」
魏繚剛說到這裡,公孫婉急忙插話問道:「師兄既然對秦國如此看好,何不順天下大勢在此有所作為呢?將來裂土封侯,名傳千古也是情理之中呀!」
「可是——」魏繚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偷偷瞟一眼公孫婉,然後避開她企盼的目光說,「剛才我仔細觀看了秦王政的長相,從面相而論,此人蜂准,長目,摯鳥膺,豺聲,為人寡情少恩,有虎狼一樣的凶狠心腸,身處逆境時謙恭隱忍笑臉待人,一旦得志便暴露出原先隱
藏起來的兇惡本性,擅長殺人,甚至有把殺人當作一種樂趣的心性,這樣的君主只可同患難而不能共享樂。按照師父當年對越王勾踐的評論,二人如出一轍,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也許自古帝王都有此本性吧。」
公孫婉不以為然地說:「也許是師兄多心了,大王在剪除逆黨時做的有些過分,他是想除惡務盡呀,不至於師兄說的如此吧。以我與大王多年的交往,我認為他待人真誠,為人隨和,禮賢下士,惟賢是用,不分貴賤和出身,也能知錯就改,比如今天到雍都迎取太后一事。剛才,大王與師兄一見就蒙生惜才之心,為了挽留師兄,廢去一切繁縟禮節,要與師兄平起平坐,同衣同食。昔日文王去渭水邀請姜尚也不過如此,請師兄三思而行。」
公孫婉見魏繚低頭不語,又柔聲說道:「師兄與大王僅是一面之交,輕下斷語恐怕不妥,你先留下來住上一些時日,如果大王對你不恭,真像你所說的那樣,到那時再走不遲,我、我也會隨師兄一起離開秦宮歸隱山澤的。」
最後一句話公孫婉說得那樣輕柔,魏繚聽了卻如夏日裡的一陣涼風,心清氣爽,有一種說不出口的快慰,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師父當年交給他的玉。
咸陽宮,秦王政大宴賓客,為太后接風洗塵,相伴之人有華陽太后、齊王后、公孫婉以及王室大臣及三公九卿之人,當然,更有貴賓茅焦、魏繚和他的朋友姚賈。
席間,嬴政把茅焦推到首位坐下,再次拜謝說:「先生之言令寡人茅塞頓開,使得我母子相見,前嫌盡失,沒有茅先生哪有今天的融融樂,先生就是寡人的穎考叔呀!」當下授茅焦客卿職銜。
嬴政又親自上前扶起魏繚和姚賈,把他們一一介紹給眾人,向二人祝酒致謝,也授客卿銜。飲酒正酣,趙高上前說道:「李斯有要事求見。」
嬴政宣李斯上殿也飲一樽,李斯上前竊竊說了幾句,嬴政聽後啪地一聲把酒樽頓在几案上怒道:「帶鄭國到大成殿等候,寡人要親自審問他!」嬴政說完拂袖而去。
鄭國五花大綁跪在地上,李斯、王綰、隗狀及幾位宗室大臣侍立在兩旁,嬴政坐在高高的御椅上,怒視著鄭國吼道:「鄭國,你知罪嗎?」
鄭國毫不畏懼地仰頭答道:「知罪。」
「知罪就從實招來,是誰派你來謀陷我大秦國的?如有隱瞞,寡人立即派大軍兵進韓國,索拿你全家,殺無赦!」
「請大王息怒,待臣把事情原委講完,要殺要砍悉聽尊便!」
「快講!」李斯在旁邊喝斥道。「臣初來咸陽遊說先王與文信侯時,確實是奉韓國先君桓惠王之命前來行疲弊秦國之計,妄圖借修築水渠工程使秦國勞民傷財,無力東侵攻佔我韓國。等到臣受文信侯之托認真考察了水渠的地形以及牽涉的農田水系後,臣已經完全改變初衷疲弊所為,決心盡終生之力在瓠口處修建一澤被後世的水利工程。一旦水渠完工,引涇入洛成為現實,改造大批良田不說,關中地區將成為秦國富饒的谷糧之倉,補給咸陽軍民供給,進可攻退可守,糧食是成就千古帝王之業的根本。臣在修建水渠時,一切從秦國及當地百姓利益出發,能省則省,能減則減,決不多用一人,決不多耗一物。修建水渠時儘管動用大量人力物力,但多是當地民工,所耗物資也多是從地方百姓中抽取,動用國庫的儲備極少。這許多年來,秦國並沒有因為修建水渠而停止對韓的攻伐,韓王聽信庸人之言,不思進取,富國強兵振興家邦,希圖用修一水渠之力撼動秦國的根本,實在愚蠢之極。如今韓國國土一天天減少,國力更是一天天削弱,儘管苟延數年,終不能改變行將覆滅的命運,而秦國雖然晚滅韓幾年,卻修建成一條給秦國帶來萬世之功的水利工程,臣私下以為,臣這樣做無功於韓卻有功於秦——」
不等鄭國說下去,宗室大臣嬴況早已憤怒至極,拍案罵道:「住口,大膽狂徒,死到臨頭還敢狡辯,你分明是來秦國當奸細,旨在耗費我大秦的軍資與兵丁補給,妄圖保全韓國,卻口口聲聲是為秦國著想有功於秦,罪該萬死!」
嬴況轉向秦王政:「大王,別聽他一派胡言,立即停止水渠工程,將此賊子凌遲處死。」
其他幾位宗室大臣也一致主張立即停止修築水渠,集中人力物力兵進韓國,力爭一舉滅掉韓國。
秦王政一時拿不定主意,鄭國跪在地上匍匐向前兩步急切地懇求說:「大王,你殺了小臣可以,萬萬不可停止水渠工程,如今水渠已經歷時八年有餘,渠口、引水渠早已完工,灌溉渠的干渠和支渠都已開始,如果中途廢止豈不給秦國帶來巨大損失,千古遺憾呀!大王,萬萬不可半途而廢!」
嬴政已不像剛才那樣震怒,平靜地問道:「鄭國,寡人問你,你明知修渠有百利於秦也不能阻止韓亡,為何還要堅持修下去呢?是否想以此取信寡人,在我大秦謀取一官半職?封妻蔭子,為自己和子孫尋找一個可以托身的靠山?」
鄭國搖搖頭:「敝人熱愛水工猶如大王之於統一天下的宏圖大業,我能展平生所學在有生之年修一令今人後世驚歎的水利工程,造福子孫後代,是我積淤心中多年夙願,也算英雄有用武之地。倘若大王在統一大業行將功成名就之時突然被迫停止,前功盡棄,大王將作何感想呢?」
嬴政沉思不語,李斯從旁勸說道:
「鄭國所說的也有些道理,如果就此中止工程,以前多年的花費都將付水東流,現在稍稍投入一些人力物力就可以完成全部工程,並能給秦國帶來一勞永逸的益處——」
李斯話未落音,嬴況就立即反駁說:
「秦國當務之急是兵出東方,而不是修渠築壩,這些事可以等到完成統一大業後讓抓來的各國戰俘去做,何況修建水渠所產生的效益也不是短時間就能見效的,何必那麼急呢?」
另一位宗室大臣嬴興業也說道:「這些來自外國客卿的話都不足以聽取,他們到秦國來根本不是為了秦國的強大,而是各懷其圖,商賈為謀取暴利,士人為撈取官爵,更有甚者是臥底當奸細,即使一些被重用的朝廷重臣,為了騙取大王信任委以高官,也時常偽造情報,有時知情不報。」
嬴興業說著,翻眼瞧一下侍候在嬴政旁邊的李斯。嬴況又趁機說道:「奉常大人言之有理,這兩年來秦國禍亂不斷,究其原因都是國外一些客卿把持我朝大權所致,不說他人,且說前相呂不韋,他獨斷專權,力主納捐取爵,致使眾多爵位流到毫無戰功的商賈手中。呂不韋本是商家出身,當然以商人利益為重,他為相也利用職權官商勾結謀取暴利。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呂不韋排斥王室之人,把眾多宗室大臣驅逐權力核心部門之外,他所重用的人多是同他一樣的外來客卿,其歹毒之心路人皆知!」
嬴況說到這裡,向秦王政拱手說道:「大王,以愚臣之見,外來客卿全部靠不住。大王不是要發動掃滅六國的統一戰爭嗎?這些客卿本來存有二心,如今大王對他們國家用兵,我大軍一到搶掠的是他們國家的資財,捕獲的是他們的親人,他們能無動於衷心甘情願為大王驅使嗎?與其讓這些人到時候掣肘大王對外用兵,不如現在就將他們驅逐,這也算大決戰前的一次整頓吏制,肅清內部持不同政見之人,使統一戰爭順利完成。」
其他幾位宗室大臣紛紛點頭稱讚,說嬴況這個建議提得好,早就應該如此,連隗狀、王綰二人也表示同意。
李斯一聽嬴況建議秦王政驅逐外籍客卿,心中暗暗叫苦,此令一出,秦國蒙受損失不說,自己的仕途也就無望了,他明知嬴況等人會直接反對,仍然小心謹慎地說道:「大王,驅逐客卿的做法實在不妥,儘管秦國近年幾樁禍端與客卿有關,但也不能因此一概否定客卿對秦的重大貢獻,應該分別對待——」
正在這時,趙高慌慌張張走上殿來打斷了李斯的話,他呈上一份竹簡說:「大王,副丞相昌平君全家突然不知去向,這是從他書房中發現的一份呈交大王的書簡。」
嬴政揮手示意李斯退在旁邊,喝令兩名虎賁軍校尉先把鄭國押進大牢,這才莫名其妙地問趙高:「昌平君不是生病在家養,怎會突然失蹤呢?會不會遭到歹人綁架?」
嬴政邊說邊打開竹簡,原來這份竹簡是昌平君送給秦王政的一封告別書,上面寫道:
大王陛下,臣昌平君頓首!未提筆前先向大王告罪,臣本是楚國公子,頃襄王子嗣也。先父王時秦楚友好,太子熊元入秦為質,臣奉父王之命入秦尋找太子,從此流落秦地一去近三十年矣,承蒙莊襄王不棄,升為客卿,又蒙大王厚愛,陞遷為副相。臣雖為楚人,這許多年來備感秦之恩德,恪守職位,兢兢業業,不敢有所倦怠。儘管秦楚間有數次爭端,臣絲毫沒有為楚之利而傷秦,處處以秦為先。臣本欲將三尺之軀托付於秦竭力圖報王恩,終老於秦而效命大王陛下,無奈母國蕭牆之亂,禍及王室,楚有密使來訪,數次規勸臣回國理亂。臣本無歸故之心,奈何王室之裔,不能坐視宗室蒙羞,乃肯請辭去,又恐大王怒臣欺而索臣,故不辭而別僅以書告上,望大王海涵諒之。大王怒恨與否不必派兵追索矣,王得書之日臣已抵郢,再拜,頓首。
秦王政讀罷書簡,氣得將書簡扔在地上,怒罵道:「昌平賊子,欺瞞寡人,可恨,可殺!」
嬴政剛剛平靜的心又火冒三丈,把一肚子火發洩在李斯頭上,怒斥道:「李斯,你身為長史,替本王負責搜羅情報,對昌平君潛逃之事竟一無所知,該當何罪!」
李斯嚇得跪倒在地:「臣知罪,只是——」
不容李斯說下去,嬴況就幸災樂禍地說:「大王,客卿確實不可再用了,昌平君信中一再表白他不是楚國派來的奸細,說自己是對秦如何忠心耿耿,我看他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愈是表白愈表明他是來秦國臥底的。據我所知,秦國幾次伐楚他都以種種理由橫加干涉,阻止伐楚。也許在秦國朝廷中像昌平君、鄭國這樣的奸細還不知有多少呢。他們以種種理由打入朝廷,也有人以種種身份混進都城各大街小巷,想一一查明其真實身份實在等同於大海撈針。臣以為寧可錯驅趕一千不應使一人漏網,乾脆把所有客卿及來秦經營的商賈全部逐出國境,限日離去,過期沒有離去之人一律按奸細論處,緝拿處斬!」
嬴興業、隗狀與王綰以及其他宗室大臣也認為嬴況的提議有理。秦王政正在氣頭上,向跪在地上的李斯喝道:「你也是楚國上蔡人,該不是也來寡人身邊當奸細的吧?」
李斯嚇得面如土色,連忙叩首哭訴道:「請大王明察,臣對大王赤膽忠心,蒼天可鑒,若有二心,天打雷轟,斷子絕孫!」
嬴政本是隨便一問,見李斯立此毒誓,也不好再說什麼,稍稍緩和一下口氣說:「你也不必如此發誓,誰對寡人忠心,本王心中自有一桿稱。由於你連續多件事失察,搜集掌管情報的差事就由趙高接任。」
趙高一聽這話,心裡美滋滋的,表面上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說:「多謝大王對小人的厚愛,奴才能勝任嗎?」
「怎麼不行,本王說你行,不行也行,本王說誰不行,行也不行,寡人封你為侍中!」
趙高撲通一跪,朗聲說道:「謝大王,奴才決不辜負大王的栽培!」
嬴政斥退李斯,又對眾人說道:「驅逐客卿一事等明日朝會再進一步商討,現在立即派人查抄昌平君府,並用快馬十匹追索昌平君,看他是否真的逃離國境,此事由隗狀與王綰負責,及時奏報寡人。」
夜已經很深了,李斯睡意全無,他回頭看看正在睡熟的妻兒老小,心裡真不是滋味。在外漂泊多年,仕途剛有起色,本想妻兒老小能跟著享幾天福,誰知好景不長,明日又要漂泊四方。秦國不能立足,又到何處謀求發展呢?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天下之大竟沒有我李斯用武之地,明主啊,你在哪裡?李斯幾乎要喊出聲來。
明日酒醒何處?渭水岸灞橋邊,還是咸陽道烽火台,李斯也不問那麼多了,他順手抄起旁邊的酒斛猛灌一氣,竟嗆得大聲咳嗽起來。妻子黃氏驚醒了,她見李斯又在喝酒,急忙披衣起身,奪下李斯手中的酒斛勸慰道:「李郎,要當心身體,喝壞了身子骨我們娘兒幾個還指望誰呢?」
李斯握住妻子的手,傷痛地說:「我心裡難受,更不心甘呀!」
酒入愁腸化作痛苦淚。
黃氏望著李斯眼角浸出的點點淚珠,也禁不住淚流滿面地說:「人們不是常說,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秦王既然把咱逐走,就到其他國家求發展,趙國、齊國、楚國不都可以去嗎?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呢?」
李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仕途之事你不明白,魏趙楚齊等國外強中乾,已如風中之燭不堪秦國一擊,如今匆忙投靠他國,將來都有可能成為秦國的階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