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 十五 爸爸,賣唱去吧!
    十五 爸爸,賣唱去吧!

    秋海棠受傷以後第一個到他所住的小客寓來探望他的人,倒真不是他自己所能料想到的。

    「爸爸,班子裡的一位張先生瞧你來啦!」正當秋海棠合上著眼皮,不住的躺在榻上呻吟的時候,梅寶輕輕地走近前去,揭開了半邊的帳子,向他這樣通報著。

    隔了好半晌,秋海棠才勉強抬起眼皮來,向梅寶的身後看去。

    「啊……!」一看可把他慌壞了,想不到來的竟是張銀財。

    張銀財在紅舞台雖然只是個武行頭,可是天所給予他的好勇鬥狠的稟賦卻特別的厚,差不多像一頭螳螂一樣;對於他,打架闖禍,簡直比吐痰放屁還平常。幾年來,憑著他自己的兩個拳頭和他手下幾個沒腦子的小徒弟,已在馬立斯一帶樹下很深的基礎了,紅舞台的幾個巨頭,從後台經理起,到文武管事,誰都不在他眼裡,因此秋海棠一瞧見他,真覺得比後台經理的光臨還來得突兀,不覺萬分惶恐起來。

    「老吳,別忙,你還是躺著養息吧!」秋海棠幾乎就想掙扎起來,卻給張銀財伸過一條大手來用力按住了。

    「那末,……梅寶,……快把……把那柄椅子拉過來……快斟茶……!」平日,秋海棠對於這一位頂頭上司的威風實在領教得太夠了,漸漸地養成了一種恐懼心,今天他的顏色儘管特別溫和,說話儘管特別親切,可是秋海棠的心裡,總覺得像見了一個邪神一樣的害怕,便來不及的催促梅寶看坐獻茶。

    梅寶是不知道內中的底細的,倒始終很鎮靜,一面走去斟茶,一面還說:「張先生,這兒地方太小,就請你在那條方凳上坐一下吧!」

    張銀財瞧她這樣活潑伶俐,竟一些不惱,反裂開了一張大嘴,笑著向秋海棠說:

    「老吳,這是你女兒嗎?真好福氣!」

    秋海棠也不由不忍著痛,向他苦笑了一笑。

    「昨晚我就把你摔壞的事告訴了後台的周先生,他答應給你告半個月的假。」張銀財一路說,一路又打自己的衣袋裡掏出一隻又胖又大,跟他自己的身子成正比例的皮夾來。「我瞧你血吐得很多,所以忙著給你送這一包藥來,趕快吞下去吧!咱們每次打壞人,凡有見紅的,就吃這個藥,保管馬上止住!」

    這個人的脾氣倒真是又急又躁,話說到這裡,便立刻站起身來,托著梅寶遞給他的一杯茶,馬上解開那包傷藥,就要親自給秋海棠灌下去,虧得梅寶靈巧,忙搶上來接了過去,同時陪著滿臉的笑說:

    「是傷藥嗎?張先生,吞傷藥是要用酒的,不然怕沒有功效吧?」

    「啊!不錯,我倒是昏啦!」張銀財的半截石像似的身軀,這才重複縮了回來,「那末停一會讓這位姑娘侍候你服下去吧!」

    這一來,秋海棠的一顆心才又略略安定了些。

    「老吳,這兒我有二十塊錢,不算什麼,只當給你買一些下飯吃,好讓你的身子容易復原起來!」說著,他就把四張很敝舊的鈔票望秋海棠的枕角里塞了進去。

    「啊,張老闆,——不能讓你……花錢……」

    「這有什麼能不能呢?我姓張的隨便怎樣不講理,將來也決不向你討還半個子,你放心收著吧!」他隨手取起那杯茶來喝了一大口,便打方凳上站了起來,做出馬上要走的樣子。

    「梅寶,快向張老……板磕……一個……頭吧……!」秋海棠竭力提高了聲音說。

    梅寶便深深地向張銀財鞠了一個躬,又著實向他稱謝了幾句。

    「別太客氣了!」張銀財也笑著向梅寶抱了一抱拳,他臉上那一對金魚眼,今天似乎也不像往常那樣的可怕了。「老吳,你安心歇息吧!我這個人就是性子躁,說話粗,心裡卻也懂得好壞;你是個好人,現在更是非常可憐,只要有什麼事可以給你幫忙的,我決不推托,連這樣跟我客氣也是多餘的!」

    秋海棠聽他這麼一說,不由連帶想到了幾個月前,自己才進紅舞台時,張銀財那一副盛氣相向的情形,禁不住就在枕上好笑起來。

    「可是,老吳,你這是內傷,武行飯千萬不能再吃,過一天快托人向小老闆提一提吧!」當他低下了頭,快將跨出門去的時候,又特別找上了幾句。

    這幾句話在張銀財原是好意,但秋海棠聽了,卻老大不快;他知道張銀財今兒這麼一來,自己向梅寶編的一篇謊話便全部拆穿了。

    他這一料當然沒有料錯,但梅寶的聰明卻不僅能夠從這幾句話裡,斷定秋海棠向日所說唱掃邊老生的話是假的,實際上是在那裡充武行,而且她還明白她父親為什麼要這樣誆她的理由,主要的一條,當然就是為了生活。所以她在張銀財走後,並沒有就向秋海棠揭破,只當不曾聽見一樣。

    可是從這一天起,梅寶心裡的苦悶,便越發加深了,一方面她要盡心竭力的侍候她父親,希望他早日復原,一方面她還得不露聲色的作種種佈置,預先設法解決未來的生活,免得她父親病好以後,再回紅舞台去充打英雄。

    錢若默是來過一次了,梅寶還在一路送他出去的時候,切實向他請求過,希望他能想出一條好的計較來,替她父女倆解決一個大問題。

    「照你父親近來的體格看,要吃戲飯是不成的了!」錢若默先把半截雪茄煙很熟練地移到了左邊的嘴角上去,然後回頭來很沉著地向梅寶說:「你這樣年輕,又有相當學識,在平時,要找一個位置本來很容易,但現在上海的市面太壞了,而且人情也太不故了,我又怎麼能把你胡亂介紹出去呢?」

    「這樣的境況畢竟到什麼時候才能變好呢?」梅寶仰望著這位大編輯的臉,愁眉不展的問。

    錢若默足足躊躇了四五分鐘才回答。

    「這是很難說的。」他吐出了一口濃煙,側著頭,望陰霾籠罩的天空看了一看。「只有大家吃一些苦了!」

    上海生活的情形,梅寶原也有些明白,但究竟怎樣環境卻直到此刻見了錢若默的顏色才知道。

    不幸得很,這種情形竟一天一天下去,及至秋海棠病癒起床,上海的生活更加、上了幾倍。錢若默是走了,臨動身前,給他們送來了五十塊錢,和一張短短的字條,說明自己因職務關係,調遣他處,希望梅寶父女倆也能慢慢地設法上西南去。

    張銀財也來過幾次,還告訴秋海棠說,他已轉入新開的榮舞台充武管事,只要秋海棠的嗓子夠得上,他可以替他幫忙弄一個裡子老生幹幹。

    但這一次,梅寶卻不願再放他父親出去耍老骨頭了。

    「爸爸,如果你還當我是你的女兒的話,這一行生意請你千萬不要再干了!」她用極堅決的態度表示反對。

    「不吃這一行飯,咱們難道專喝西北風嗎?」秋海棠攏著雙手,顯得一無辦法地問。

    「那也不至於,」梅寶放下了手裡正在綴補著的一件青布大褂,透出很正經的神氣說,「我總算也是念過七八年書的人,多少還有幾分混飯的本領,隨便怎樣,也不致於眼睜睜的瞧著咱們爺兒倆餓死。」

    秋海棠低著頭,坐在炕沿上,聽了他女兒這幾句乾脆利落的話,真覺得萬分的難受。至多不過十五六年前,羅湘綺也常用這種口吻,和他商量家事,而現在是一些音訊也沒有了!

    「上兩三個月,為了咱們爺兒倆的生活,已把你老人家累到這種地步了,我再不懂事也不能盡讓你一個人出去辛苦了!」梅寶緊皺著雙眉,十分沉痛地說。

    「可是上海這地方太可怕了!讓你這麼一個女孩子出去廝混,我心裡委實放不下。」秋海棠慢慢地把頭抬起來,看著梅寶,愁眉苦臉的說。

    電燈光照在他臉上,只見一張薄薄的枯黃的皮。

    「我也知道你的心事的,」梅寶點點頭,顯得很能瞭解她父親的苦衷的神氣。「本來,咱們在這兒是人地生疏,當小學教員原是最好的事,但沒有人給我介紹;這條路根本已走不通!別的事呢,不用說,爸爸,你放心不下,就是我自己也覺得非常危險。這幾天,我簡直日夜在打算,主意倒已有了一個,只不知道爸爸你的意思怎麼樣?」

    「有什麼好的主意呢?」秋海棠顯得很困惑地問。

    錢若默是走了,劉玉華的墮落的消息也已一再由張銀財等證實了……;除此以外,上海雖大,秋海棠簡直想不起再有一個人可以幫助他的。不料自己的女兒梅寶居然會想出什麼主意來,這如何能使他不感覺困惑呢?

    梅寶因為聽他在說話的時候,又連續的咳了幾次嗽,便不就忙著回答他的問句,先自站起身來,把煮就的紅棗湯斟了一碗出來,端給她父親喝。

    「爸爸,我不是還能唱戲嗎……?」

    「不行!」她才說了兩句,秋海棠便已截斷了她。「我現在還不能讓你去出台,這件事不用提!」

    「那末,爸爸,咱們還是賣唱去吧!」梅寶透著一絲微笑,挨在她父親身旁,輕輕地說。

    「賣唱,什麼叫賣唱?去賣給誰啊?」秋海棠張大著兩個失神的眸子,極度懷疑地問。

    「這是我幾天前才想起來的,只有這一行生意,爸爸,咱們爺兒倆可以一起出去,而且又不必掛什麼牌子,咱們不告訴人家,誰也不會知道咱們的來歷;再說這也是一行最自由的生意,今天高興,多唱幾次,要是身子覺得累了,便少唱幾次,甚至不出去唱也行。」梅寶卻不先說明賣唱是什麼一回事,盡把自己所發現的優點逐一講給她父親聽。

    「那末,畢竟是怎樣的賣法呢?」秋海棠聽了這三種優點,心裡雖也有了幾分活動,但在正式表示同意以前,仍覺必須先把「賣」的方式問個明白才好。

    「要給你說明這一點,我先得把樓下十七號裡那份山東人家的事告訴你。」她一面說,一面就把秋海棠手裡的那個空碗接過去,放回靠門的一張小桌子上,自己仍在原坐的椅子上坐定了。

    「是不是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的那份人家?」秋海棠不很確定地問。梅寶立刻點了點頭。

    「正是他家!」她把身子略略移動了一些,聚精會神地說,「他們也是打北方逃來的,一家四口,除了那位老太太和一對中年夫婦以外,也有一個女兒,比我也許還大一歲。到上海大概比我們早,初來時也因人地生疏,生活十分困難。但上個月裡,正當你傷得很重的那些日子,我在大門口不時進出,瞧他們身上都穿得齊整了許多,臉上也有了活色,後來我又聽見他們房裡有唱戲的聲音。前幾天,這兒的老闆娘又跟我聊天,我偶爾問起樓下這份人家的事,她便一古腦兒的告訴了我……。」

    秋海棠很出神地傾聽著,但同時又若斷若續地乾咳了一陣。

    「原來他們姓韓,那位姑娘的爸爸向來歡喜聽戲,在山東的時候,也時常玩票,慢慢地教得那姑娘也會了。這次到上海以後,也像咱們一樣的無路可走,後來碰到了一個同鄉,教他弄一把胡琴,每天帶著他姑娘上酒館裡去賣唱;唱一段規定是一塊錢,但也有給兩塊的,除掉館子裡的茶房多少要分幾文以外,逢到好的日子,也能掙上七八塊錢。昨夜我也偷偷地聽她唱過,實在並不比我好。所以要是咱們也走這一條路的話,說不定比他們還可以掙得多咧!」

    梅寶很興奮地說完了這一長篇話,便牢牢地瞧定著她父親,靜待他的答覆。

    然而秋海棠一時卻真不知道應該怎樣答覆才好。

    對於這一種行業他雖沒有親身經歷過,但就梅寶嘴裡所說的判斷起來,已可知道有一個極大的缺點,那就是形式太不雅,很有幾分像妓女出局的氣派,這是使他極不願意的;但要講到賺錢的話,這倒不失為是一種最簡便,又無需下什麼資本的行業。

    「爸爸,要是怕賣唱的時候客人會羅皂,那個全在我自己!」梅寶也很明白她父親所以躊躇不語的原故。「這幾天晚上,我已經仔細想過了。只要咱們不貪小利,見了人,我自己也知道莊重,那是沒有什麼可慮的!常言說得好,蒼蠅不鑽沒縫的蛋,咱們怕什麼呢?」

    「只是……」秋海棠真不知道下什麼判斷才好。

    「何況,爸爸還有你常在一起呢!」梅寶倒又找上一句來了。

    「既然你這樣說,咱們眼前又無別法,只得試上一試,可是……」他仰著頭,足足想了十數分鐘。自己的體力不濟,劉玉華的由名角淪為癟三,錢若默的離開上海,以及張銀財的性雖豪邁而究不足恃,幾乎全想到了。「可是,在別人跟前,最好少提,這終究不是體面的事!」

    「我去吹給誰聽啊?」梅寶反笑起來了。

    於是經過了這家小客棧的老闆娘的拉攏,梅寶便和樓下十七號裡那個姓韓的姑娘上緊親熱起來;第二天,又把那位韓老先生拉上樓去,跟秋海棠一起吃了一餐飯,大家便在同病相憐的情況下,議定了合作的辦法。梅寶的唱工比那位韓家姑娘雖也高明得多,但讓外行聽了,還不容易就辨別出來;倒是那姓韓的山東人的一隻胡琴拉得太糟了,四個人一經試演之下,便決定在出去賣唱的時候,完全讓秋海棠操琴,姓韓的只用一把二胡陪襯陪襯。

    但秋海棠也並不吃虧,因為老韓的同鄉很多,在街上混混的馬路英雄認識得也不少,這一點對於他們的營業,當然大有幫助;所以合作開始以後,一切都很順利,僅僅有一件事永遠使秋海棠覺得非常不快,那就是聽客們對梅寶的態度。

    「想不到咱們會弄到這般地步!」他時常這般唉聲歎氣的說。

    梅寶除了竭力給他譬解以外,自己也總是分外的謹慎,無論什麼日子,總不穿鮮艷的衣服,外面永遠罩一件藍布大褂;粉和胭脂已從她開始出去賣唱的一天起,跟她完全絕緣了。在客人面前唱戲的時候,雖然並不把臉板得像跟人家生氣一樣,但也決不輕易嬉笑,客人問什麼話,總讓韓家的那個姑娘去應付,她只是靜靜地站在一邊。

    「那個小的一個女孩子長得真好看,可惜不肯說話,像個泥美人一樣。」因為梅寶不開口,客人便往往這樣議論著。

    聽在秋海棠的耳朵裡,當然覺得非常可惱,其實像這樣文文靜靜的說幾句話,打趣的範圍,僅僅以品頭評足為限,還算是好客人咧!有的簡直把她們當妓女看,拉手的拉手,灌酒的灌酒,要不是每次都虧韓家父女挺在頭裡,秋海棠準會每天跟人家打架,而他們所湊的幾個錢也只夠買些橡皮膏和藥水棉花用了!

    除了這一種刺激之外,每晚出去,當他們走過四馬路上某一條小弄口的時候,秋海棠的內心上,又不免要泛起另一重不可告人的隱痛。

    那是在他們開始賣唱大約有兩個多月以後的一個晚上,秋海棠走在頭裡,第一個跨出大華西菜館,其時石階上正有一個囚首垢面,上身只披著一口麻袋的叫化在向兩位女客要錢,秋海棠原是不會去注意他的,可是一聽他說的滿口北京話,心便劇烈地跳動了,湊著韓家父女和梅寶還沒有出來的機會,忙鼓足勇氣,利用這家大菜館門前的強烈的燈光打斜刺裡,向那一張又黑又瘦,半像人半像鬼的臉龐看了兩眼,因為終究是從小在一塊的人,僅僅看兩眼已經也認出來了。

    「簡直要氣死人!」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暗暗這樣咬牙切齒的說。

    他的話雖沒有說出來,可是那一聲長歎卻已把墮落為瘤三的劉玉華驚動了,他真想不出這一個提著一把京胡出來賣唱的醜老頭兒為什麼要望著他歎氣,便也旋過臉來,很注意地向秋海棠看著。

    秋海棠實在不願也不忍和他說話,便來不及的提起腳步準備朝西走,恰好梅寶和韓家父女倆也從裡面退出來了,四個人便依舊合做一堆。

    「梅室,丟一塊錢給那個叫化子!」大家一起走了三四步,秋海棠突然這樣悄悄地說,一面還用右手向後面指了一指。

    「為什麼……?」梅寶可真莫名其妙了,她想我們又不曾發財,為什麼要加此慷慨的捨施呢?

    「不用多問,叫你這樣做,你就這樣做!」秋海棠勉強壓低著聲音,憤憤地說。

    梅寶隨了她父親一二十年,對於他脾氣的古怪當然已有相當認識,便不再堅持的從衣袋裡撿出了一張一塊錢的鈔票來,回去丟給那正在石階上蹲著的叫化,這一來,不但那叫化詫異得彷彿睡在床上做夢一樣,便是韓家父女倆也幾乎疑秋海常已發瘋了。

    「吳兄,你和他相識嗎?」大家拐過了一個彎,韓老頭子的心裡才略略的猜到了一些,便挨在秋海棠身旁,輕輕地向他問。

    秋海棠很遲緩地把腦袋點了一點,並不說什麼。

    十來天之後,他在白天裡獨自走過四馬路,又發現劉玉華像死人一樣的躺在一條小弄口,旁邊還坐著兩三個同樣抽白面的叫化。

    從此他每次走過那裡,心頭便禁不住要泛起一重隱痛;後來他雖然又給過玉華一塊錢,但眼睛並沒有向他看,倒是那受過他兩次特別救濟的人卻把兩道視線,牢牢地釘住在他和梅寶的後影上,一直望到不見。

    但有一個晚上,他們在賣唱的時候,竟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大約在十點鐘光景,他們一起四個人,正打壽榮華川菜館的九號雅座裡退出來,每個人的心裡都覺得很高興,因為有一位年輕的客人,聽一段戲就付了十塊錢,而且一些不羅皂,什麼話也沒有問;秋海棠和姓韓的都向他接連道了三四次謝,只有梅寶自己很清楚地覺得這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曾經帶著一種少男所常有的羞澀,偷偷地看過她幾眼。

    「慢一些,隔壁八號裡的客人也要叫你們進去咧!」才到走廓裡,一個茶房便把他們喚住了。

    有生意當然是沒有理由推卻的。但一跨進門,梅寶第一個就有些後悔,原來這一間雅座裡的兩個客人,已經喝得都有些醉意了;他們的年紀大約在三十上下,西裝穿得倒是十分講究,只是顏色和式樣都太花俏,教人一看,就覺得對方是兩個花花公子哥兒。

    「巧得很,小李,她們也是兩個!」第一個開口的是一個腦後見腮的小胖子,一對充滿著邪意的眼睛,盡在梅寶和韓家姑娘的臉上打盤旋。

    「快坐到這裡來,台上空得很咧!」那個被叫做小李的人用著模糊不清的酒音說,一面便去拉開自己身旁的椅子。

    老韓知道情形不大好,便忙著搶前一步,向他們笑了一笑,用很勉強的上海話說:

    「二位先生愛聽什麼戲?」他把一本戲折子遞到了桌子上去。

    「別嚕嗦,揀好的先唱一段起來!」那醉得最厲害的傢伙說,同時他還側過臉去,向那正對梅寶看得出了神的腦後見腮的小胖子說:「喂!胖哥,對不對?………」

    小胖子糊理糊塗的把頭一點,眼睛依舊死釘著梅寶不放。

    「韓家姑娘先唱一段汾河灣吧!」秋海棠鐵青著臉,開始把胡琴拉起來。

    當韓家姑娘在唱的時候,這兩個客人簡直一句也沒有聽,始終嬉皮笑臉的看著梅寶,一面還用上海很下流的市語,打趣著,彷彿已經瘋魔了。

    「現在,你再唱一段我一定加倍給錢!」小胖子指著梅寶說。

    「不,胖哥,我出二十塊錢,帶她回棧房裡去慢慢的唱吧……!」那小李歪斜著腳步,從座位上走出來,右手伸在衣袋裡,裝出掏錢的模樣。

    梅寶來不及的往後退了兩步,同時堆著極莊重的神氣說:

    「對不起,我們只會唱戲,不能跟著客人上棧房去。」

    姓韓的性格很靈巧,知道再耽擱下去事情一定要鬧僵,便立刻向梅寶和他自己的女兒丟了一個眼色,急急扶起秋海棠,大家準備給這兩個酒鬼一走了事。

    「別裝什麼腔啦!咱們有的是錢,二十塊錢不成,三十塊錢總沒有問題了吧?」小胖子提高著嗓子喊。

    秋海棠的臉色已氣得鐵青了。

    「慢些,……四十塊!……別走!……四十塊……!」醉的程度比小胖子更深幾分的小李,竟踉蹌著腳步追了上來。

    「放屁!你們把我女兒當做什麼人看待?」秋海棠委實不能再忍耐了,突然回過身去,聲色俱厲的怒喝著。

    小李已經走得距離他們不到兩三步了。

    「爸爸,咱們回去吧,別跟喝醉酒的人計較!」梅寶深恐她父親會吃虧,忙用力拉著他的胳膊,勸他快走;那韓家的姑娘也在旁邊幫著婉勸。

    「……別走!……我出……五……五十塊……!」那叫小李的人實在已經喝得很醉,竟沒有聽見秋海棠的話。

    倒是那個腦後見腮的小胖子,實際上只喝了三分酒,離醉的程度還遠,他聽秋海棠這麼一喝,便透著很好惡的神氣,冷笑了一笑,一面也打座位上站了起來。

    「量你們也不過是幾個窮光蛋,怎麼先開口罵人?」

    「先生,並不是咱們要罵人,實在是你們自己說得太難聽了!」老韓忙把手裡的一架二胡授給了他女兒,急急回轉身來,把那已經衝到跟前的小李擋了一擋,意思是想攙扶著他,送回到他原來的座位上去。

    不料那個腦後見腮的小胖子倒真是個壞蛋。

    「好,你們還想打人嗎?」他猛可跳上來,用力扭住了老韓的前胸,同時還向小李大聲咿喝:「小李,別放走他們,你去跟那個老忘八動手!」

    喝醉了酒的人教他闖禍,還有不高興嗎?便立刻像瘋虎似的跳過來,覷定秋海棠,右手和右腿同時進攻,要不是秋海棠閃得快,準要挨上了。

    「先生,別動手,咱們有話好講!」老韓雖給那小胖子一把扭住了前胸,卻不敢跟他掙扎,忙陪著笑臉,很尷尬地說:「有話好講,有話好講!」梅寶是慌得連命也不要了,爽快放下了她父親,自己攔上前去,和那喝得爛醉了的小李扭做一團。秋海棠當然更看不過,便竭力掙脫了韓家姑娘的臂膀,衝上去,奮力扳住了那小李的肩膀一拖;他的意思原是想把小李和梅寶分開,那知用力太重,小李是大醉之後,腳下已失了重心,怎禁得他一拖,便立刻五嶽朝天的跌倒了。

    「好,你們幾個人動手打他一個,還說不是打人嗎?」那小胖子一面大聲叫喊,一面便括了韓老頭兒一記耳光。

    秋海棠眼看著已闖了禍,便也沉下臉,怒氣沖沖地說:

    「你這也不是打人嗎?」

    待到那小胖子想打第二下時,老韓已有了準備,忙用一手隔過了,這樣雙方的動作便漸漸進入認真打架的地步。

    小李也從地上爬起來了,這一次他當然更不肯饒人,很快的就和秋海棠父女倆打成了一團,那韓家姑娘雙手提著兩把胡琴呆在門口邊,不知怎樣才好。

    幸而外面的茶房已聽見了聲音,三四個人一起擁進來,分頭解勸。

    「不行!他們出來做生意的竟敢打人,非到行裡去不可!」那小胖子攔在門口邊,惡狠狠的說,同時那小李便把桌子上安著的碗碟亂丟亂砸起來。

    事情眼看要鬧大了。

    梅寶又不敢埋怨她父親,只得硬著頭皮和他們爭論。

    「你們既是上等人,在先就不該那樣的胡說亂道,而且打人也是你們先動手!」

    那幾個茶房倒弄得不知怎樣解勸才好了。

    正在這時候,門外又走進了三個人來,小李和那小胖子都不認得,但梅寶們四個人是相識的,一見便鬆了大半心事。原來這三位不是別人,就是方才在九號裡聽他們唱過戲的客人。

    「兩位朋友饒過了他們吧!他們為了混飯吃出來唱戲,也是怪可憐的。」三位中比較最年長的一個,首先向小李和那位小胖子賠著笑臉說。

    同時,方才聽一齣戲付十塊錢的學生模樣的青年便來不及的催促秋海棠等四個人快走,嘴裡還不迭聲的說:

    「這兒的事有我們擔當,你們快回去吧!」

    梅寶等也懂得他是好意,忙依著他匆匆溜出房去。

    「怎樣?你敢放他們走嗎?正當姓韓的在向那青年人道謝的時候,裡面那個小胖子已經發現了,便大聲呼喝起來。

    「別忙,一切事都算在我們身上!」那青年人一聽,便忙著旋過身子去,用相當強硬的語氣回答:「誰愛上巡捕房去,咱們馬上就去!………」

    梅寶扶著她父親,一面急忙忙的打過道裡走出去,一面還在留心傾聽房裡頭雙方的爭論,心上不知怎樣,覺得非常不安。她憂慮那三位替他們解圍的客人會和那一對醉鬼衝突起來,特別是那一位年紀最輕的學生模樣的人,她更不忍教他吃虧。可是這時候,她第一還得先伴著她父親脫離這是非窩,當然不能獨自再退回去。

    「今兒真虧了那三位客人!」一到街上,韓家姑娘便喜形於色的向秋海棠和梅寶這樣說。

    秋海棠只是默然不語。

    「但願別連累了人家!」梅寶用極低的聲音回答。她彷彿看見那個學生模樣的青年人的腦袋,已給小胖子丟過一個菜盆來砸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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