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的情書 二
    彭家煌-皮克的情書-二

    二

    十三

    親愛的涵瑜:

    我們的照片雖是相互交換過了,但都不是現在的我們。現在的我們沒有照片上這樣的呆板落寞,也沒有這樣枯槁。現在的我們是滿足的,快慰的。我想和你合照一片,把兩個滿足而快慰的靈魂融化起來,成一結晶的個體,在卡片上留著永遠的活躍的紀念。這事想你是不會拒絕的。為符生死與共之意,我們就到廊房頭條同生照像館去拍吧。同生是北京頂著名的一家,如果你願意的話,後天上午九點我在那裡候你。

    拍了照片後,我們到陶然亭去游,好嗎?陶然亭是北京郊外的名勝,那兒有古代著名女界的荒塚,值得我們憑-,那兒有一望無際的青碧的蘆葦;蘆葦高沒人影,中間的紆回小道,值得我們穿插;登亭遠眺,全郭的佳境都入眼簾,涼風吹來,蘆葦形成了海水般的波浪;附近的古寺,遺老的花園,我們都可以不消破費去玩賞,半日的鄉間生活,怕會使我們不願重回都門吧?這樣烏煙瘴氣塵土飛揚的都門!

    本來在勞心之後,我們是應該有相當的休養的。我想那天午飯後,順便到遊藝園去玩玩。遊藝園雖同曠野一樣的可憎,但是我們以另外的一種眼光去細心觀察那舞台上的花旦和舞台下擁擠的違廳諭大聲叫好的人們,或是隨便去偵探那許許多多攢來攢去的似乎帶著重要職務的人們,一定有許多神秘的有趣味的發現。遊藝園的這項特色,恐怕只有我們能玩賞領會吧?信到後,請即刻復我。

    皮克

    十四

    涵瑜:

    在遊藝園玩耍的男女真不知有若干,偏生我們這一對逃不過姓林的紳士先生的明察,在你哥哥前面告發了。真是倒霉之至!林君是大學快畢業的人,這樣的關心風化,其學問人品,必定很可欽佩!不過他聽說的「殊屬不成事體!」你哥哥和你第二個嫂嫂是怎樣結合的呢!你哥哥嚴格的責備我們,對於他那兄長的尊嚴名分上有什麼極好的影響?我頂恨那蒙著虎皮的狗擺老虎的臭架子!

    據你的來信,知道林君是你暑假中的英文教員,是世家子弟,而且是要到美國去的候補留學生。聽你平日的口氣,你哥哥要他教你的英文,這中間……我很理會得,你們已是師徒了,你哥哥勉強你和他自由戀愛,這正是禮教的明文,這真可叫做「殊屬成事體!」你要我以後不邀你出遊,這是當然的。他們我本不相認識,現在我已恭敬的認識了,對於你也真正的認識了,多承他們賜教,請你為我代致謝意。

    涵瑜呀,我在平時就對你流露過感激的意思。我本夠不上在這世上有什麼非分之想;能夠和你通通信,已經是感激涕零!你放心吧,涵瑜,我怕委屈了你,很欣幸你有這樣的一位林君。或者將來還有比林君更優越十倍的一位情人。

    我的家世曾再三對你說過了,家裡雖是有許多人讀書,但我的兄弟都是農民,滿身有牛屎臭的農民。換句話說我就不是世家子弟了。在大學畢業,家嚴就沒有這種力量。我自己也沒有這樣的決心。到法國去做工,前幾年倒是很想去的,至於到美國去留學,得博士,我卻不敢有這樣的夢想。因為種種的緣故,我不敢和什麼女學生談戀愛,沒有這些好聽的世家,留學,大學畢業等玩意,我見了女學生是永遠抬不起頭的。

    前幾年,我每次由學校回家度寒暑假,父親母親常常對我說某人來說媒,姑娘相貌怎樣,人品怎樣,也讀過書。媒人再三的麻煩,只徵求我的同意。我常常一笑,把這問題拋開。有一次,父親說有一個師範畢業的女學生,問我要不要。那是一位有面子的親戚介紹的。那女學生家裡還有錢,是一個寡婦的唯一的寶貝。我心裡跳了一跳,覺得很高興,但又覺得這總是非分的事。我在省城裡讀書時,對街上的來往的女學生,從來不敢正視的。覺得她們是時代之花,是天上的仙子,無產階級結婚,這中間是不能有這般仙子的。那幾年我常常有這樣的思想。我父親呢,也覺得農家養不起女學生,家裡也不請老媽子的,難道要母親去服侍媳婦嗎?於是,我從此聽見人家說女學生,便不願意聽了。於是那使我心裡跳了一跳的女學生便不久成了營長夫人。我那親戚還時時無聊的對我表示惋惜。

    涵瑜呀,我對女學生的念頭是這樣的,現在依然是這樣的,我對於你,心裡已經跳過好幾跳了,雖然我不過是你一位朋友,但是自從接到你這次的信,承認了林君所告發的「殊屬不成事體」是勢理之當然以後,我心坦然,坦然,永遠的不會心跳了。你放心罷,祝你多方的快慰!

    皮克

    十五

    涵瑜:

    接讀你十五日的信,使我悵惘的追悔,為著我,破裂了你家庭間的和睦。為著我,你便不要那世家出身的林君教你的英文。這是我意想不到的事。你要這樣的來安慰我,不過使我心裡難過罷了。你哥哥要檢查你收到的信件,這很好,我寫給你的信並沒有觸犯戒嚴條例的語句,不怕他以軍法從事,盡可乘此機會把所有的信都拿出來傳觀,表示我們的清白。那怕什麼。

    我倆時時通信,除學校當局以外,大概有許多人知道。我也曾告訴父母,他們聽我自己作主,不過要慎重些。我對於他們的態度非常的感謝。

    討婆娘,在我覺得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我從來不曾有這樣的打算。討男人,我倒是希望有這樣的一個女子討我去,但是還沒有到時候呢。我以為起碼這是二十五六歲以後的事。因為要過相當的時期,女子的學問才有相當的修養,體力才有相當的發育,意志才能堅定,然後她才能養活一個男人,養活將來的子女;或者萬不得已時,要男人也負擔一部分生活費也行。這不是笑話,因為我是能力弱的男子,不能不一反以往的習慣要婆娘來豢養。如果像從前一樣,要我來負擔婆娘和子女的費用,我便是負了千斤的走不動的贏騾,徒然悲慘的喘氣。這不是笑話,我那裡理想的婆娘應該有這樣高的地位,即令退一步講,我的婆娘也不能像從前的女子一樣。她應該和我一道到工廠裡去,找尋自己的麵包,早晨相互的握手道別,晚間仍然歡聚的抱吻,夫妻間相互的義務,除了快樂的晚上同眠以外,其餘是不必談的。

    我將來討婆娘,或是一個女子討我做男人,我不願交換戒指首飾,因為我沒有這樣多的洋錢。我不願在結婚的那一天打鑼打鼓故意使不相干的人知道。因為鑼鼓是擾人清睡的東西。我更不願在牧師前面發誓,或是當著許多人的前面行禮,因為這全是假的。如果沒有這些玩意,將來我的婆娘要散伙時,沒有這些禮教纏住她,不讓她自由的他去。涵瑜,我講的這些話,不知你贊成否?

    皮克

    十六

    涵瑜:

    你對於我十六日的信表深切的同情,我很感慰!那末,我們將來就向這條路上走去吧!

    像片我已於昨天取出。我看照得很逼真,我捨不得她,把在手裡看了又看,心中潮湧了萬千的情緒。我記起我是一個鄉農的兒子,現在竟成了漂亮的西裝少年,還依傍著一位天仙般的女學生,這何等欣幸啊!但是不知怎的這張小照由我的淚光中透過,竟是在霧中一樣,含糊得可怕!隱約得可怕!涵瑜呵,這小影中的一對,他們果然的是這樣永遠相依傍著嗎?我興念及此,不禁全身顫慄起來!

    昨天晚上,我又將像片拿出來把玩,我忍不住,對你侮辱了。我應求你的原諒。我把玩了以後,隨即用鋼筆在小照上寫了些小字。這些小字很模糊的,現在我把它抄在下面:

    仔細看,你相貌端詳,那有半點輕狂!蓬鬆的發兒,淺淡的衣裳,勝過那黛綠凝紅艷麗妝!男才女貌不相仿,你委實錯認了我皮郎!唉,我一刻兒不見你,心坎兒上總悒怏!那值得悒怏!那值得苦思量!今生如果不是並蒂蓮,為什相偎傍,影成雙?

    這些語句,在我心裡很熟習的,順便寫了出來,這或許是抄襲的,但是由什麼地方抄襲來的,我可記不清楚。好在寫在這小影上面沒有誰瞧見,是不關事的。即令有人瞧見,我拿別人的話來表示我的情感,也沒什麼要緊。這像片,不願由郵局寄給你,請你到蘇君的寓所來取。明下午二時,我在那裡候你。蘇君的寓所是你知道的。祝你平安!

    皮克

    十七

    涵瑜:

    昨天真熱,我們在先農壇樹蔭之下,吃了許多西瓜汽水,尚且熱汗淋漓,若是在家裡悶坐,真會要生病的。

    你哭什麼?問你,始終是不答覆我。我隨便說一點「要改變姓名」的話,這沒有什麼費解的地方,懷疑的地方。昨天我就對你說過,我為著愛你,我所以改成同你一樣的姓。你是為著這點小事哭嗎?我不是對於你個人有什麼陰謀,要改名換姓逃避一般人的耳目,我也不是共產黨,赤化,要改名換姓避免警廳的偵緝。我說那句話實在沒有什麼動機。不過我覺得名字是一個人的符號,這符號改不改是沒有關係的。我又覺得氏族的觀念是可笑的,為什麼一定要有氏族呢?男女的結合,女族的姓上為什麼要加上夫族的姓呢?為什麼產出子女,一定要冠夫家的姓呢?這不過是傳統的思想,夫權極盛時代的把戲罷了。古代一妻多夫的時候,產出的子女應該姓什麼?妓女生了子女應該姓什麼?這不都是費研究的小問題嗎?

    你常常鄙視階級與虛榮,我十分的欽佩,但昨天的話,一定要我在大學畢業,這語句似乎是自階級與虛榮出發的。在國立大學的學生中,我的朋友也有好幾位,他們將來有什麼成就,誰也說不定。背著大學畢業的招牌,能不能在社會上有所建樹,更不必說了。我看只要自己有自修的能力,能夠認真的自修,那就行了。要講虛榮,最好是到外國去留學,最好是到美國去。我們在日報上不是天天看見了一批一批的到美國去留學的嗎?這些留學生將來都是帶著博士碩士的頭銜榮歸故國。國家有這許多留學生,有這許多博士碩士,真是邦國之光!歷年花了多少萬的國幣,真是不知買回多少邦國之光!將來最好是將全國大學停辦,都到美國留學。這更可炫耀於全球各國了!

    前幾天有一位同學快要起程到美國進什麼大學,他說:「我將來回國,大學教授是無論如何當得下的。」語意之間,似乎是「我,美國出身的什麼士,豈僅在國內大學任一教授而已哉。」我當時覺得好笑。我心理在回答他說:「那自然,不必一定在美國得博士,回國任教授,就是在這一刻,你就了不起啦,而我也可以自豪的逢人便說,某也吾友,吾莫逆之同班生,行於某日赴歐,將來學成歸國,予小子以同班生之資格,亦敢昂然列歡迎大會之席矣!」

    涵瑜,在科學昌明的歐美,有什麼發明,真不容易!聽說在外國考博士,全靠一篇有什麼發明的論文。中國的留學生們,常常搬出本國的古董,去巧取博士的頭銜,輒如意以償。又聽說某人在鳥腎裡面發明了一極微渺的細胞,於是昆蟲學博士的榮冠又加諸其頭了。在外國科學昌明的時代,中國人能夠發明一個鳥腎的細胞,的確可以算個博士。不過稀爛的中國,待救的中國,花了許多洋錢到外國去造就一個鳥腎的博士,那鳥腎的細胞對於中國有沒有什麼偉大的貢獻?這恐怕誰都不敢說吧。在待救的中國,大革命時代的中國,鳥腎博士們能不能夠以一鳥腎的細胞去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外抗強權,內除國賊,甚而至於以之反赤救國,這恐怕誰也不能說吧!

    涵瑜,講得太多了,因為你一句話,使一部分的博士們,留學生們,被一個不識之無的中等學生侮辱了,真是臣罪當誅,不過現在是共和時代,言論自由,不能說我是中學生就以人廢言。我說的不對,這是私信,不會有人看見。即令有人看見,罵了一聲「放你娘三年勿來的屁。」我就承認這是貓屁狗屁都行。有什麼要緊。不再費話了,祝你快樂!

    皮克

    十八

    涵瑜:

    你要回鄉去,忽然的要回鄉去,我很懷疑。你說母親病了,非常的思念你,她老人家只有你這女兒,兒子全到外省去了,你要回去侍奉老母,這是重大的名義。我不敢阻止你。不過除了回鄉省親的名義以外還有別的意思沒有?我很懷疑。不過交通便利,盼不久我們仍然在北京相見。

    我幾次走到你家裡的門口。始終不敢推門進來。你雖然是要我到你家裡坐談,但我不知道你兄嫂的態度如何,怕禍從天降。我是農民的兒子,豬頭悶沉的笨貨,雖然是穿了西服,拿了自由棍,戴著金絲眼鏡,也會吃挨死狗林,也會抽雪茄,然而這能掩飾我是農民的兒子不呢?我自以為的時髦漂亮,但是能使你兄嫂瞧得上眼不?涵瑜,「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我一到你家的門前,就給這對門神阻住,呆呆的癡想,覺著這家是詩禮之家,這門是禮教之門,我是農家的浮薄的我,終於我躺在洋車上被拖回去。

    你倉猝的起程,我沒有什麼送你,糖食果品恐怕你吃壞肚子,而且這些東西最易消滅腐化的。我預備了四本書:一是《少年維特的煩惱》,一是《吶喊》,一是《結婚的愛》,一是《飛絮》。這是最近買的。這些書我知道你是不曾瞧過的。它們或許能安慰你旅途中的孤寂。或許能使你暫時的拋開一切的牽掛。我呢,我只禱祝著這是暫時的別離,在暫時別離中,我決計在冊籍中探索些安慰。嘉興怕不是你安身之所,盼不久我們仍然在北京相見。

    你決定了後天起程嗎?那末,我們還有相見的機會不?你家裡,我是不願來的。如果白天相見,又會加我們一個「殊屬不成事體」。那末,我們就在昏黑的晚上到中央公園的後門荷池邊相晤吧。這樣炎熱的天氣,在黑暗中的數不清的遊客中,或許不會給紳士先生察出我們這渺小的不要臉的一對。涵瑜,這是一個重要的把晤,在我個人的心坎中,覺著是個重要的把晤,極珍貴的一回把晤。在這回把晤以後,我就只能在車站的遠處暈暈沉沉的立著,看你跟著行李上火車,看你的麗影隱在車箱中,看這長蛇般的箱子把你裝了去。風馳電掣的把你推著走,只剩著揮中拭淚的孤伶伶的我。涵瑜,我寫到這裡,信紙忽然給什麼水一滴一滴的浸濕了。

    明晚五點鐘我在中央公園後門荷塘邊候你,諒你是不會失約吧!

    農民的兒子皮克

    十九

    涵瑜:

    你很怪我沒送行嗎,當你離京的時候?

    今天下午,我在你家的門外盤桓過幾次,又在胡同口逡巡了點把鐘,但我始終不敢到你家裡去。當你家附近有人出來,我便將窺伺的頭縮了。我不能忘記故鄉割耳的故事。我雖沒有被割耳的資格,但我不知如何那樣的膽怯!我沒有勇氣見你一面,便悵惘的踱回學校。學校是怎樣寂靜淒涼呵!我坐不住了,立不穩了,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情火熱烈的將我的心燒焦了。我就起來寫信,但幾點鐘內你如何能收到呢?我只得擱筆拚命按住震跳的心,靜候著黃昏的到臨。等呵,耐不住的等呵!黃昏終於惠臨了。我便興奮的僱車趕到車站去。

    我七點多鐘到車站,棺木般的車箱兩邊排列著,車頭繚繞著令人打噴嚏的煤煙。驀然間,放氣筒毒毒的幾聲叫喊,我便驚惶失措的竄到詢問處一問,幸喜京津車要十一點開行。我當時覺著自己的靈魂給希望包圍著,心想你在都門至少還有三點多鐘的勾留吧。我得到安慰了。我倚著這根屋柱,一會兒又倚著那根屋柱;因為心神過於專一,彷彿房子都旋轉起來。匆忙的旅客們在我眼裡就同走馬燈裡的人物。等著,等著,所有的屋柱漸漸都給人們佔去了,我便在人叢中茫無主宰的彳亍,眼睛不斷的遠遠的探望,一個一個去認明。好幾個女學生裝的模糊的黑影曾引誘我追逐著,奔到她們的前面,但偷偷的回頭一看,卻不是你。我赦顏的又走開了。我想在行人來往的要衝鵠候著,但總怕你兄嫂瞧見,他們雖則無情,總得送你上車吧,我想。

    等呵,等呵,跟著夜的延續,失望與悲哀也就層層的將我包圍了。直等到十一點,不留情面的京津車開了,長蛇一般的蜿蜒著走了,我卒致沒有看見你。你坐的是臥車吧?但我的確瞧遍了車箱的呀!為什麼我看不見你?我失了魂了,真心慌了,東竄西竄的結果,我給一塊西瓜皮滑倒了,當我無力的緩緩的爬起來時,茫然四顧,車站已是人影稀疏,只有我的孤獨的影子跟著我躊躇,話別的機緣難道這樣難逢嗎,涵瑜?

    我真對不住你,沒有送行,但又彷彿送了行。我送你到車站,和你密談,吻抱,送你出了京,伴你到天津,到浦口,到……我豈是沒瞧見你,你在我眼前,在我身邊,在我懷抱中呢,永遠在我懷抱中,在我心的深處,我們何嘗別呢,我又何嘗送你呢!

    瑜,這信是由車站回來寫的,時鐘已經敲著十二點,我的眼睛睜不開了,不是因為疲勞,不是因為夜深,實在,我身上的水分太多了,它愛從眼眶裡排泄。我想你在轟轟的車箱中紛忙著,或在許多陌生的臉子中縮懾著,意識裡怕不由你將我捉住在你身邊吧?

    這信在你後面追逐著,相隔沒幾步。你到家不久就會和它把晤。但我何時得接到你所賞賜的一包一包的安慰呢?呵,不必急急要接到你的賞賜品啦,我是很安慰的,我現在就在和你對話,你在我眼前,在我的懷抱中,在我的心的深處呢!

    你親愛的皮克

    二十

    涵瑜:

    當我沒接到你抵家後所寄的信以前,我曾寫好寄信的第二封信。我寫好了就覺著幾日來的離愫都已抒盡。就覺得已和你會過面了。我不管你掛念我不,糊糊塗徐地將那封信擱起。兩日後,別緒又縈繞在心頭。我想寫第三封信,但一握管,就猛然的想得極其玄遠:我想就只我會掛念你,該一封一封的寄信給你,你難道就將我忘了,一個字都吝嗇的不給我嗎?我太自苦了,當了呆牛了,我不願永久呆下去。我非接到你一封信,我才寫第三封信。我情願將第二,第三,或連第四,第五封信做一捆擲給你。可是現在啊,我發覺我是一個卑鄙的自私者,這樣空幻的憤惱,報復,多麼自愧!多麼可笑!涵瑜,這深深隱藏在我心底下的話不說不成嗎?不成,不成,我情願說了出來,再向你道歉。

    你的靈魂皮克

    二十一

    涵瑜:

    那個母親不關懷遠遊的兒女?當兒女遠道歸來,母親最注意的是兒女的操守和體態。你母親檢驗你的眉毛,按你的鼻樑,她說什麼嗎?

    這算交代清楚了,涵瑜!你讓你母親檢驗吧,我幸沒有使你帶著婦人的身體回去,不然,你將如何的難堪啊!

    你兄嫂寄給你母親的信,我都仔細看過了,「爛污貨」在北京簡直是窩窯子,就為這罪名將你遣回去,多毒辣呵,他們。你母親既經檢驗你了,她相信誰是對的?你沒損失你的所有,他們卻暴露了他們的原形!他們遣開你就算減輕了負擔好一心一意的獨自享樂嗎,他們心上是永遠壓著內疚的石塊的。瑜呵,你也不必恨他們,遣你回家的是我,是我使他們這樣辦的。我誓竭力補償你兄嫂所加於你的損失,如果你家裡和兄嫂絕不理會你時,我能將一個錢一個錢積起來,供給你的費用。只要你有再出外求學的決心。

    現在天氣還正熱呢,你不必就籌劃為我織絨繩褂啊!即令嚴寒到了,我的心爐是時常有燃料烘烘著的,只要能接到你的一字一筆記取,瑜呵,嚴寒時節盼你寄我以筆和墨所織成的絨繩褂!

    皮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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