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門 正文 第五節
    對於她,的確沒有什麼好叫我大驚小怪的。我找到了她,心裡不知道是快活,還是傷心。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英國僕人,頭上撲著粉,把我帶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廳裡。卡門馬上用巴斯克語對我說:

    「你裝作聽不懂西班語,也裝著不認識我。」

    然後,她轉過來對英國人說:

    「我不是早說了嗎?我一眼就能認出一個巴斯克人來;您馬上可以聽到他們的方言多古怪。他的樣子真笨,對嗎?簡直像在食櫃裡被抓住的一頭貓。」

    「而你呢,」我也用巴斯克語說,「你的樣子,卻像一個不要臉的潑婦,我恨不得當著你的情郎的面,在你的臉上劃兩刀。」

    「我的情郎?」她說,「咦,虧你想得出!跟這樣的白癡,你還吃醋嗎?你比我們在燈街度過那樣夜晚以前更傻。你這笨蛋,你難道沒看出我這時候正在做埃及買賣,而且做得很出色嗎?這所房子已經歸我所有,龍蝦的金幣也會歸我所有;我牽著他的鼻子走,我要把他牽到他永遠回不來的地方去。」

    「至於我,」我對她說,「如果你繼續用這種方式來做埃及買賣,我就得叫你永遠不敢再這樣幹。」

    「嘖,嘖!你是我的羅姆嗎,膽敢命令我?只要獨眼龍認為好,關你屁事!你現在是唯一可以稱作是我的情郎1的人,你還不滿足嗎?」

    「他說什麼?」英國人問。

    「他說他嘴巴干,想喝點東西,」卡門口答。

    她仰身倒在一張沙發上,為了自己的翻譯而哈哈大笑。

    先生,這個姑娘大笑起來,您就沒法跟她談理智。大家都跟著她一起笑起來。那個高個子英國人也笑,就像白癡似的,還叫人拿點東西給我喝。

    我喝著的時候,她說:

    「你看見他手上的戒指嗎?」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它送給你。」

    我回答說:

    「我寧願丟掉一個指頭,也要把你的英國富豪抓到山裡,每人用馬基拉2來比一比。」——

    1原文minchorro,意為情人,或者臨時的相好。——原注。

    2見前360頁注5。

    「馬基拉?這是什麼意思?」英國人問。

    「馬基拉,」卡門邊笑邊說,「就是甜橙。把甜橙叫這個名字不是挺古怪嗎?他說他想請你吃馬基拉。」

    「是嗎?」英國人說,「好吧!明天再送點馬基拉來。」

    我們正說著的時候,僕人進來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於是英國人站起來,給了我一塊錢,挽看卡門的臂膀,彷彿她不會單獨走路似的。卡門始終笑著,對我說:

    「小伙子,我不能夠請你吃晚飯;明天你一聽到閱兵的鼓聲,就帶著橙子到這兒來。你會找到一間陳設得比燈街那間更好的房間,你再看看我是不是仍然是你的親愛的卡門。然後我們再談一談埃及買賣吧。」

    我沒有回答,走到街上的時候,英國人向我叫喊:

    「明天送點馬基拉來!」我又聽見卡門的哈哈大笑聲。

    我出來後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我睡不著覺,第二天早上我對這個蕩婦很生氣,決定立刻離開直布羅駝,不再見她。可是,鼓聲一響,我的全部勇氣都消失了:我拿起那簍橙子,直奔卡門那裡。她的百葉窗半開著,我看見她的黑色大眼睛在窺伺著我。頭上撲粉的僕人馬上領我進去;卡門把他支開辦事去了。等到只剩我們兩個人時,她摟著我的脖子發出一陣鱷魚般的哈哈大笑聲。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美。她打扮得像個聖母,噴滿了香水……傢俱上都蓋著絲綢,刺繡的簾子……而我這個強盜,穿得還像個強盜。

    「我的心肝!」卡門說,「我真想把這兒統統砸光了,放火燒掉房子後逃到山裡去。」

    接著是百般溫存!又是一陣笑聲!……她跳起舞,撕破她的袍子的邊飾,即使猴子也及不上她那樣歡躍,做鬼臉,淘氣。等到她恢復正經以後,她對我說:

    「聽著,這是有關埃及買賣的事。我想叫他把我帶到龍達,那裡我有一個當修女的姐姐(說到這裡她又哈哈大笑起來)。我們要經過一處地方,地名我以後叫人告訴你。到時你們撲到他身上,來個緊急搶劫!最好是結果他的性命,可是,」說到這裡她臉上露出獰笑,這種獰笑是她在某種場合才出現的,誰也不願意去學它,「你知道應該怎樣幹嗎?你要讓獨眼龍打頭陣。你稍稍往後站;因為這只龍蝦又勇敢又機靈,而且他有很好的手槍……你明白嗎?」

    她停下來,重新哈哈大笑,我聽了不由得戰慄起來。

    「不,」我對她說,「我恨加西亞,可是他是我的夥伴。終有一天我會為你幹掉這傢伙,可是我要按照我家鄉的規矩來同他清算這筆帳。我充當埃及人,事出偶然;對某些事,我永遠是一個道地的納瓦羅人,就像俗語所說的那樣。」

    她又說:

    「你是一個笨蛋,一個傻瓜,一個真正的外族人,你像那個矮子一樣,把唾沫吐得很遠,就以為自己個子很高1。你不愛我,你走吧。」

    她對我說:你走吧,我可不能走開。我答應動身,回到夥伴那裡去等待英國人;她這方面,也答應我一直裝病,裝到離開直布羅陀去龍達時為止。我在直布羅陀又住了兩天。她竟大著膽子化了裝到旅店裡來看我。我動身了,心裡也有了打算。我回到我們約定的地點,已經知道英國人和卡門將要經過的地點和時間。我找到了賭棍和加西亞,他們等著我。我們在一個林子裡過夜,用松子生了一堆火,燒得非常旺。我向加西亞建議打紙牌。他接受了。打到第二局時我對他說他偷牌,他用哈哈大笑來回答我。我把牌扔到他的臉上。他想取他的短統槍,我用腳把槍踏住,對他說:「聽說你要刀子同馬拉加的打架能手2耍得一樣好,你願意同我比比嗎?」賭棍想把我們拉開。我打了加西亞兩三拳。憤怒使他勇敢起來,他拔出刀子,我也拔出我的。我們倆一齊對賭棍說,讓出地方,讓我們一決雌雄。他看已經沒法把我們拉開,只好站到一邊。加西亞彎下身子,像一隻準備撲向老鼠的貓。他左手拿著帽子當盾牌,把刀子揚在前面。這是安達盧西亞的防守姿勢。我擺出納瓦羅的架勢,筆直地站在他面前,左臂高舉,左腿向前,刀子靠著右面的大腿。我覺得我比巨人還堅強。他像箭似的向我衝來,我把左腳一轉,讓他撲了個空;我的刀子卻刺進了他的喉嚨,刺得那麼深,我的手居然碰到了他的下巴。我使勁把刀子一轉,不料把刀子折斷了。事情就這麼結束。一股像臂膀那麼粗的血流從傷口往外直噴,把刀鋒也帶了出來——

    1波希米亞諺語,意思是:矮子的勇敢,表現在他能把唾沫吐得很遠。——原注。

    2指好吵架的人,愛鬧事的人,莽漢。

    他撲倒在地,直挺挺的像根木頭。

    「你看你幹了什麼?」賭棍對我說。

    「聽著,」我對他說,「我們不能生活在一起。我愛卡門,我要單獨一個人佔有她。而且加西亞是個壞蛋,我至今還記得他是怎樣對待滿身斑的。我們只剩下兩個人,可是我們都是好漢。你說吧,你願意同我結個生死之交嗎?」

    賭棍伸出手來。他是一個50來歲的人。

    「讓這些情情愛愛見鬼去吧!」他叫起來,「如果你向他要卡門,你給他一塊錢,他就會把她賣給你的。現在我們只有兩個人,明天怎麼辦呢?」

    「你讓我單獨干吧,」我回答他,「現在整個世界都不在我眼裡了。」

    我們埋葬了加西亞,搬到200步以外住宿。第二天,卡門同她的英國人帶著兩個驢夫和一個僕人人來了。我對賭棍說:

    「我來對付英國人。你嚇唬嚇唬其餘的人,他們都沒有武器。」

    英國人很勇敢。如果卡門不把他的胳膊推了一下,他就會把我打死。總而言之,這一天我又得到了卡門,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告訴她,她已經成為寡婦了。她知道事情經過以後,對我說:

    「你永遠是個白癡!加西亞應該把你殺死。你的納瓦羅防守姿勢抵個屁事,他曾經把許多比你能幹的人送到西天。只不過他的死期已到。你的也不遠了。」

    「你的死期也快到了,」我回答說,「如果你不老老實實做我的羅密的話。」

    「那好極了,」她說,「我曾經不止一次從咖啡渣子裡看出我們要同歸於盡。不管它!聽天由命吧!」

    她敲起響板,每逢她想忘掉一些不愉快的思想時,她就這樣做。

    一個人談起自己的時候,便會忘乎所以。這些瑣碎事情一定使您感覺厭倦,可是我快講完了。我們的生活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賭棍和我又招了幾個比第一批更可靠的人入伙,我們多數做走私,有時,不瞞您說,也攔路打劫,但也是在萬不得已,沒有別的路好走的時候。此外,我們只取財物,不傷旅客。有幾個月的時間,我對卡門很滿意;她仍然對我們的活動很賣力氣。經常為我們通風報信做一筆好買賣。她有時在馬拉加,有時在科爾多瓦,有時在格林納達;可是,只要我一句話,她馬上扔掉一切,來到一個僻靜的客店找我,有時我們甚至在野外露宿。只有一次,在馬拉加,她叫我感到有點不放心,我知道她看中了一個非常有錢的商人,她想在他身上又耍直布羅陀的那套把戲。雖然賭棍一個勁兒地勸阻,我還是在大白天裡進入馬拉加城。我找到了卡門,馬上領她回來。我們大吵了一場。

    「你知道不知道,」她對我說,「自從你做了我的丈夫以後,我就不如你做我情夫的時候愛你了,我不願意給人家糾纏,尤其不要人家指揮我。我要的是自由,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你得注意不要逼人太甚。如果我對你感到討厭,我會找另一條好漢來對付你,就像你當初對付獨眼龍一樣。」

    賭棍讓我們言歸於好;可是彼此說過的一些話留在心裡,再也不像從前那樣了。過了不久,我們遇上了一件倒霉事。軍隊對我們進行突然襲擊,賭棍被打死,另外兩個夥伴也陣亡了,還有兩個被俘。我受了重傷,如果不是因為我有一匹好馬,我早已落到軍隊手中。我疲乏到了極點,身上帶著一顆子彈,只能同剩下的唯一的一個夥伴躲到樹林裡藏身。下馬的時候我昏了過去,我以為我會像中了彈的兔子一樣,死在灌木叢裡。夥伴把我背到我們熟悉的一個山洞裡,然後去找卡門。她在格林納達,馬上就來了。半個月裡,她沒有離開過我一分鐘。她兩眼不閉,靈巧地、專心地照料我,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對心愛的男人能看護得這樣體貼。我一旦能夠站起,她立刻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帶到格林納達去。波希米亞女人到處都能找到安全的藏身處所,我就在和法官家相隔兩扇門的房子裡住了一個半月,而法官那時還正在到處搜尋我呢。我不止一次從百葉窗後面看著他走過去。最後,我完全復原了;躺在病床上受罪時我已經反覆思考過,打算改變我的生活。我對卡門說要離開西班牙,到新世界去過真正的生活。卡門聽了譏笑我。

    「我們生來不是只會種白菜的材料,」她說,「我們的命運是要打外族人的主意來維持自己的生活。聽我說,我同直布羅陀的納坦-本-約瑟夫已經談妥了一樁買賣。他有些棉布只等你去設法弄過來。他知道你還活著。他指望你。如果你失信,那我們在直布羅陀的聯絡人會怎麼說呢?」

    我又被她說服了,重新操起骯髒的舊業。

    我躲在格林納達的時候,那裡舉行了幾場鬥牛,卡門去看了。回來的時候,她滔滔不絕地談起一個機靈的鬥牛士,名叫盧卡斯。她知道他的馬叫什麼名字,而且還知道他用那件繡花上衣值多少錢。我對她這些話沒有在意。過了幾天,我剩下的那個夥伴小胡安對我說,他看見卡門同盧卡斯在薩加旦的一家店裡。我這才開始警惕。我問卡門她怎樣和為什麼要跟這個鬥牛士認識。

    「他是一個可以幫助我們做一筆買賣的小伙子,」她對我說,「發出聲音的河流,不是有水就是有石頭1,他在鬥牛場上賺了1200個裡爾2。或者我們搶了這筆錢,或者,他是一個好騎手,又是一個勇敢的小伙子,我們就拉他入伙,二者必居其一。我們這個人死了,那個人也死了,你總得找人補缺。拉他入伙吧。」——

    1這是波希米亞諺語。——原注。

    2里爾是西班牙銀輔幣,每個值23個生丁。

    「我既不要他的錢,」我回答,」也不要他的人,而且我禁止你同他說話。」

    「當心點,」她對我說,「如果有人禁止我做一件事,我偏要馬上去做。」

    幸虧那個鬥牛士到馬拉加去了,我就著手把那個猶太人的棉布走私進來。為了這件事,我日夜忙忙碌碌,卡門也一樣忙,於是我就忘記了盧卡斯,也許她也把他忘了,至少是暫時忘了。就是在這段時間裡,先生,我起先在蒙蒂利亞,後來又在科爾多瓦遇見了您。我不必對您再提那最後一次見面的情形了吧,您也許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卡門偷了您的表,她還想要您的錢,尤其是您手上戴著的那只戒指,據她說,這是一隻有魔力的戒指,她必須佔為己有。我們為此大吵了一場,我打了她。她臉色發白而且哭了。這是第一次我看見她哭,不由得我大為震驚。我求她寬恕,可是她跟我賭氣,一整天都不理我,我動身到蒙蒂利亞去的時候,她還不願意吻我。我十分難過。不斜3天以後,她又忽然像只金翅雀兒似的滿臉喜色,笑吟吟地來找我。一切舊事都忘記了,我們像一對新婚的戀人。我們臨分手時,她對我說:

    「科爾多瓦有一個賽會,我去看看,哪些人身上帶著錢,我會通知你。」

    我讓她去了。剩下我一個人時,我就想起了這個賽會和卡門心情的轉變。我心想:她主動先來找我,一定是她已經報復了。一個農民對我說科爾多瓦有鬥牛,頓時我的血就沸騰起來,我立刻像個瘋子,動身來到了鬥牛場。人們指給我看誰是盧卡斯,我同時也看見了坐在欄杆對面的卡門。我只要看她一分鐘,就足以肯定我懷疑的事實。盧卡斯,果然不出所料,只等第一頭牛出現,就開始獻慇勤。他從牛身上把花結1奪下來,獻給卡門,卡門馬上把它插到頭上。那條牛為我報了仇:盧卡斯連人帶馬被它當胸一撞,摔了下來,又被它從身上踩過。我看卡門,她已不在她的位子上。我的坐位又不能讓我走出來,我不得不一直等到散場。然後我走到您認識的那所房子裡,我一聲不響地在那裡一直等到半夜。清晨2點鐘光景卡門回來了,看見了我有點吃驚。

    「跟我走,」我對她說。

    「好吧!」她說,「走吧!」

    我去牽了馬,叫她坐在背後,我們一直走到天亮也沒有吭過一聲。天亮時我們停在一家孤零零的客店門前,這客店離一個小修道院不遠。我到了那裡對卡門說:

    「聽著,我把一切都忘記,我也不對你說些什麼。可是你得向我發誓:你願意跟我到美洲去,在那裡安分守已地過日子。」

    「不,」她賭氣地說,「我不想到美洲去。我覺得這兒很好。」

    「那是因為你在盧卡斯身邊的緣故;可是請你好好想一想吧,即使他治好了,也不會活得很久。何況,我又何必恨他呢?我殺你的情人已經殺膩了;現在我要殺的,是你。」

    她用她那野性十足的眼光直盯著我,對我說:

    「我經常想到你會殺死我。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在我家門口遇見一個教士。昨天晚上,離開科爾多瓦的時候,你沒有看見什麼嗎?一隻兔子越過道路,從你的馬腳之間穿過2。這是注定的了。」——

    1花結是用綢帶打成的結,結的顏色說明牛來自哪個牧場。這結用鉤子掛在牛身上,如果能在活牛身上取下來,獻給一個女人,這就是絕頂風流的行為。——原注。

    2看見教士和看見兔子都是民間迷信,認為是災禍降臨的先兆。

    「親愛的卡門,」我問她,「難道你不再愛我了嗎?」

    她不吱聲,交叉著腿坐在一張蓆子上,用手指在地上劃線條。

    「改變生活吧,卡門,」我對她苦惱地哀求說,「到一個我們可以永遠不分離的地方去居住吧。你知道我們離這兒不遠在一棵橡樹底下埋著120兩金子……此外,我們在猶太人本-約瑟夫那裡還存著錢。」

    她微笑起來,對我說:

    「我先死,你後死。我知道事情準會這樣發生。」

    「想想看,」我又說,「我的耐心和勇氣都已到頂;你快拿定主意,否則我就要拿我的主意了。」

    我把她單獨留在那裡考慮,自己到小修道院那邊溜躂。我發現那位隱修士正在禱告。我要等他禱告完畢;我自己也很想祈禱,可是我不會。等到他站起來時,我走了過去。

    「神父,」我對他說,「您願意為一個遭到極大危難的人祈禱嗎?」

    「我為所有受苦的人祈禱,」他說。

    「您能為一個也許快要去見造物主的靈魂主持一台彌撒嗎?」

    「可以,」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

    看見我的神色有點離奇,他就想逗我開口多說些話。

    「我彷彿以前在哪裡看見過您,」他說。

    我把一塊錢放在他的板凳上。

    「您什麼時候主持彌撒?」我問他。

    「半小時以後,那家客店主人的兒子會來當輔祭的。年輕人,告訴我,您良心上有些事情使您苦惱嗎?您願不願意聽一個基督徒的忠告?」

    我覺得我快要哭了。我對他說我會再來後,就走了。我跑去躺在草地上,一直到我聽見鐘聲,才走近修道院,可是沒有進去。彌撒結束以後,我回到客店,希望卡門已經逃走;她可能會騎了我的馬遠走高飛……可是我又見到了她。她不願意人家說她被我嚇跑。我不在的時候,她拆開了外衣的貼邊,把裡面裝著的鉛條取了出來。那時她正坐在一張桌子前面,注視著滿滿一碗水裡面的鉛,這鉛是她熔化反投進去的。她全神貫注作她的魔術,連我回來都沒有發覺。她一忽兒拿起一塊鉛,用悲哀的神氣把它翻來翻去,一忽兒又唱些有魔法的歌曲,請求瑪麗亞-帕迪利亞顯靈。這位瑪麗亞-帕迪利亞是唐佩德羅的情婦,據說她是波希米亞人的偉大的皇后1——

    1人們訴說瑪麗亞-帕迪利亞用魔術迷住了唐佩德羅。傳統的民間傳說敘述她曾經送給波旁王室的白王后一條金腰帶,這條腰帶在被迷住的國王的眼中就是一條活蛇。因此他對王后總是懷著厭惡的心情。——原注。

    「卡門,」我對她說,「您願意跟我來嗎?」

    她站起身來,扔掉她的碗,裹上頭巾,準備動身。人們牽過我的馬兒,她坐在我的後邊,我們騎著走了。

    「那麼,我的卡門,」走了一段路以後我對她說,「你還是願意跟著我走的,是嗎?」

    「跟著你走向死亡,我願意,但不願意跟你一起生活。」

    我們到了一個冷僻的峽谷;我勒住了馬。

    「是在這兒嗎?」她問。

    她一跳就跳到地上。她除下頭巾,扔到腳下,一隻拳頭插在腰裡,站在那裡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你想殺我,我很清楚,」她說,「這是命中注定,可是你不能叫我讓步。」

    「我求你,」我對她說,「請你講點道理。聽我說!過去的事一切都算了。可是,你也知道,是你把我的一生毀掉的;是為著你我才變成強盜和殺人犯的。卡門!我的卡門!讓我來救你,把我自己和你一起救出來吧。」

    「何塞,」她回答,「你向我要求的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再也不愛你了;而你卻還在愛我,所以你才要殺我。我也可以再向你說些謊話;可是我現在不願意這樣做。我們倆之間一切都完了。作為我的羅姆,你有權利殺死你的羅密。但是卡門永遠是自由的;她生為加裡人,死為加裡鬼。」

    「那麼你愛盧卡斯嗎?」我問她。

    「愛的,我愛過他,就像愛你一樣,只愛一陣子,也許愛你的時間更長一點。現在,我什麼都不愛了,而且我恨我曾經愛過你。」

    我跪到她的腳下,抓住她的手,在上面灑滿了熱淚。我讓她回想我們過去一起度過的那些幸福的時刻。為了討她歡心,我對她建議我繼續做強盜。一切,先生,一切;我一切都答應獻給她,只要她繼續愛我!

    她對我說:

    「繼續愛你,這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我不願意。」

    我不由得怒氣衝天。我拔出刀子,希望她害怕而向我求饒,可是這個女人簡直是個惡魔。

    「最後一次,」我大聲說,「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不!不!不!」她跺著腳說。

    她把我送給她的一隻戒指從手指上脫下來,把它扔到樹叢裡去。

    我砍了她兩刀,用的是獨眼龍的刀子,我的那把已經折斷了。第二刀下去時她一聲不響地倒了下來。我直到現在還好像看見她那對黑色大眼睛直瞪著我,然後她眼神逐漸渾濁,閉上了眼皮。我對著屍首失神地坐著,坐了足足一個小時。然後我想起卡門常常對我說她喜歡葬在樹林裡。我用刀挖了一個坑,把她放了進去。我又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去找她的戒指,最後終於找到了。我把它放進坑裡,靠近她的身邊,還放了一個小小的十字架。我放十字架也許放錯了1。然後我騎上馬,一直跑到科爾多瓦,走進我遇見的第一個警衛所裡自首。我告訴他們我殺死了卡門,可是我不願意說出她的屍首在什麼地方。那個隱修士是一個有道行的人。他為她祈禱過,為她的靈魂奉獻過一台彌撒……可憐的姑娘!罪過是在那些加萊人,他們把她教養成為這樣的人——

    1波希米亞人不信天主教,所以不應放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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