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戀 正文 第六章
    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兒穿著黑縐紗衣服,剛在隆西愛的大廳裡對面坐下預備吃早飯。成排掛在牆上的是金漆已經剝落的鏡框,裡面是紀葉羅阿上輩人的寫實畫像:這一個披著甲冑,另一個穿著男式齊膝的緊身外衣1,這一個打扮成法蘭西近衛軍軍官,那一個是王朝復辟2的上校。兩個僕人腳步輕輕地開始服侍兩位不言不語的女主人進餐。成群繞著懸在桌子中間的水晶掛燈飛的那些蒼蠅成了一朵由小黑點組成的雲,嗡嗡地圍著桌子轉。

    1十七世紀時的時髦服裝,以緊身、燕尾、套袖為特徵。

    2指1814年至1830年的路易十八,查爾十世的布爾朋家族復辟時期。

    「請打開窗子,」伯爵夫人說,「讓這兒涼快一點。」

    從地板直到天棚的三樘高窗,大得像是門洞,兩扇兩扇地打開了。一絲暖風帶著青草的熱氣味和遠處農村裡的喧聲吹進了這個大洞,和房間裡封閉在宅邸厚牆中間的潮濕空氣混到了一起。

    「啊!這才好!」安耐特大口地吸著氣說。

    這兩位女人的眼睛都轉過去看外面,在湛藍的天下面,她們看到一抹午霧在陽光直射下閃爍,牧場中長長的綠色草坪、星星點點散佈的樹叢和它開闊的景色,直伸到天邊的黃澄澄鄉野。那兒是一片由成熟的莊稼組成的金色毯子。

    「我們吃過飯去好好散散步。」那位伯爵夫人說,「我們可以沿著河一直走到貝爾鎮,因為在平原上會很熱。」

    「好的,媽媽,我們帶了朱利奧去,可以把山鷸趕出來。」

    「你知道你爸爸不讓干。」

    「唉,爸爸不是去了巴黎嗎!看朱利奧把它們攔住可真來勁。看,這是它在逗母牛,天哪,它真滑稽!」

    她推開椅子,站起來跑到一個窗口,從那兒嚷道:「加油!朱利奧加油!」

    在草坪上,三條大母牛嚙完了草,熱得動不了,挺著大肚子休息,肚子被地面托得凸起來。一條細長白棕花色的西班牙獵狗,從這條牛吠到另一條牛,發狂地跳來蹦去,又高興又生氣。它裝成狂怒,每蹦一次,兩隻耳朵就一扇,惡狠狠地要趕走這三條不願意動的大牲口。顯然這是這條狗喜歡的消遣,每當看到那些母牛躺下,它就重演一次。這些不高興的牛並不怕,用它們濕潤的大眼睛看著它,跟著它將腦袋轉來轉去。

    安耐特從她的窗子嚷道:

    「帶它們過來!朱利奧帶過來!」

    興奮了的獵狗更大膽了,吠得更凶,一直冒險衝到牛屁股那兒,裝出要咬的樣子。它們開始有點不安,它們的皮為了趕蒼蠅抖得更頻繁更長久。

    那條狗突然間由於有一次沒有能及時控制住一下子沖得太靠近一條牛,為了保證不讓自己衝上去栽跟頭,它只好從上面跳過夫。差點兒被這一蹦而擦著的這條笨重的牲口駭了一跳,它先是抬起頭來,後是慢慢地站起了四條腿,一邊用鼻子猛力吸氣。看到它站起來,另外的兩條也跟著學樣,於是朱利奧開始圍著它們跳起勝利的舞來,同時安耐特也加以鼓勵慶賀。

    「好,朱利奧,好!」

    「行了,」伯爵夫人說,「回來吃飯,孩子。」

    可是那個年輕姑娘將手做成遮陽狀,說:

    「瞧,送電報的來了。」

    夾在小麥和燕麥中間,從這兒看不見的那條小道上,有一件藍上衣像在麥穗上滑行似的,用一個男人的步行節奏朝著宅邸走來。

    「天哪,」伯爵夫人喃喃說,「但願這不是個壞消息。」

    那封報道親愛人兒逝世消息的電報所造成的長久恐懼,至今還使她發楚。她現在沒有辦法能讓自己在撕開封條,去打開那張藍色小紙時不讓自己的指頭髮抖和心裡發顫;她認定這麼費事才能打開的折紙將會給她帶來重新流淚的痛苦。

    相反的,安耐特滿懷著年輕人的好奇心,喜愛迎面而來的任何未知事物。她的心才經歷到生活帶來的第一次打擊,對挎在步行信差腰上黑糊糊的大包所想到的只是快活消息。然而信差沿著城市的街道,鄉村的小徑曾播送過多少突然而臨的苦惱!

    伯爵夫人吃不下去了,她的心跟著這位朝她走來,帶著幾個親筆字的人,這幾個字也許會像一刀砍到了她的脖子上那樣傷了她。她想知道的消息使她惶恐不安,氣促。她想猜出是什麼事情這樣急迫。是什麼問題?是誰來的?是奧利維埃來的想法也曾從她心頭掠過。是他病了?也許甚至死了?

    等待的這十分鐘,對她像是漫長得無窮無盡。後來當她拆開了電報,看到了她丈夫的名字時,念道:「我告訴你,我們的朋友貝爾坦乘一點鐘的火車去隆西愛。派馬車去接。愛你。」

    「怎麼啦,媽媽?」安耐特問。

    「是貝爾坦先生要來看我們。」

    「啊!多運氣!什麼時候?」

    「快啦」

    「四點鐘?」

    「是。」

    「啊!他多好!」

    可是伯爵夫人臉色發白,因為已經有一段時間她心裡的新擔心在不斷增大。畫家的突然到來對她像是一種威脅,她能想到多難辦這就會有多難辦。

    她對女兒說:「你坐車去接他。」

    「那你呢,媽媽,你不去嗎?」

    「不,我在這兒等你們。」

    「為什麼?那會使他不高興。」

    「我覺得不太舒服。」

    「你方纔還準備走到貝爾鎮去。」

    「是的,可是午餐吃得我不舒服。」

    「到時候,你會好些的。」

    「不,我馬上就上樓回我房間去,你們要到時讓我先知道。」

    「好的,媽媽。」

    而後,通知及時備好車,收拾好客套間後,伯爵夫人回到自己房間把自己關在裡面。

    到現在為止她的一生過得沒有什麼折磨,只偶爾為了奧利維埃的愛情有些周折,為了保住他而煩惱操心過。就這,她也是成功的,鬥爭中她總是勝利者。她的心地是在成功和頌揚裡培養出來的,成了上流社會美人的苛求的心,地球上的一切樂趣都該有她一份。而後她同意了一個談不上愛情的顯赫婚事;接著接受了愛情作為幸福生活的補充,後來捲進了那種主要從教養上,部分從宗教上的自我感情看來有罪的私情交往。為補償平庸生活中的一系列生活排場,這顆心將自己滿足於,而且也限止於緣分安排給她的這種幸福,除了天天防止此事被人撞見之外別無所求。因此她對遇到的一些討她歡喜的事件,採取了一個漂亮女人的善意對應,不為新的追求和陌生人的渴望去冒險或者糾纏在裡面;是個謙和堅定,深謀遠慮,安於現狀,天生來小心翼翼的人,她知道如何小心聰明地享受命運給她提供的機緣。

    於是,漸漸地在她心裡滋生了即使她自己也不敢承認的年華消逝,歲月不豐的顧慮。在她的胸臆裡,這是一種總惦記著的惴惴不寧。然而她知道這種生命的沉淪是無止境的,一旦開始就不可能阻住,於是順從危險的直覺,她閉上了眼睛,讓自己順命而下,以求得保留她的幻夢,免得讓深淵弄得眩暈,陷入無能為力的絕望之中。

    因此她抱著一種對自己美貌長年不衰的虛假驕傲,微笑地活著。當安耐特帶著她十八年華的鮮艷出現在她身邊時,她並不為這種並肩同在苦惱,反而是自負能依靠她成熟的涵養風韻將這個青春方至,光彩照人的快樂小姑娘比下去。

    在開始階段,她曾自信是幸福安寧的,而這時她母親的死給了她當胸一掌。在開頭那幾天裡,這是一場不容任何其他想法摻進來的深沉絕望。她從早到晚都處於悲傷的深淵裡,追憶死者的萬千往事:她的家常話,她往時的容顏,她昔日穿過的衣衫。她從記憶的深處找出了許多紀念品,從消逝了的過去搜尋出所有親切瑣碎的回憶,用它們維持她令人痛苦的夢。後來當她到了悲傷的極點時,她曾得過很短暫的神經失常和暈厥,所有累積下來的痛苦成了淚水的湧泉,日以繼夜地流。

    終於有一天早晨,當她的貼身女傭進去推開百葉窗和窗簾時,問她「太太今天怎樣」,她感到淚水已經干竭了,也已經哭得全身精疲力竭了;她回答說:「唉!全完啦,真的,我已經哭不出了。」

    這個托著早點茶盤的女僕看著她的女主人在白色的床上如此蒼白,十分感動,聲音淒慘而誠懇地說:

    「真的,太太的臉色太難看。太太您要好好保養。」

    她說話的聲調像一根針尖,在伯爵夫人的心上扎進了一根小刺。於是當女僕走了以後,她爬起來到她的玻璃大衣櫃裡看看自己。

    對著自己,她驚得發呆。她陷下去的兩頰,發紅的眼睛,她被這幾天痛苦對她造成的破壞駭壞了。她那麼熟悉的臉,她曾經常對著各式各樣鏡子看過的臉,她知道它的種種表情,它的種種動人之處,種種微笑,她曾多次潤飾了她的蒼白,彌補過它的疲倦表情,清除過眼角上那些白天看得出的輕皺紋,而今天這張臉讓她看起來突然成了另一個女人的臉,一張走了樣,病得無可挽救的陌生臉。

    想看得更清楚一點,更好地衡量未料到的不幸,她往前靠,一直到前額碰上鏡子,以致她的呼吸在鏡子上布上了一層薄暈,模糊乃至遮住了她正在觀察的蒼白形象。她只好拿起一方手帕去擦掉她哈氣造成的薄霧,於是她由於異樣心情而震顫起來,久久耐心地觀察她面貌的變化。她用一個手指輕輕撐開了她面頰上的皮扶,摩平她的前額,分開頭髮,翻開眼皮看看眼白,然後張開了嘴,看看她有了污點的,有些發光金色小點的牙,她對牙齦蒼白和兩頰上面以及鬢邊的膚色發黃感到心焦。

    她這樣專心致志地檢查她衰敗中的美貌,以致她沒有聽見開門。當她的貼身女傭站在她後面對她說話時,她連心都打顫了。女傭對她說:

    「太太忘記用早茶了。」

    伯爵夫人吃了一驚,不好意思地轉過身,侷促不安,那個女僕猜到了她的意思,說:

    「太太哭得太多了,眼淚水是最讓皮膚失水的。是血變成了水。」

    於是伯爵夫人傷心地接著說:

    「還有年齡。」

    女僕叫道:

    「啊!啊!太太還說不上!休息幾天就會看不出的。不過太太應當多出去走走,而且請注意不要哭。」

    穿好衣服以後,伯爵夫人立刻到牧場裡去,這是她自母親死後的第一次。她走過去看以前她喜歡去擺擺弄弄和採花的果園,然後她走到河邊沿著水一直走到午飯時候。

    當面對著丈夫和女兒並排坐到桌上時,她為了知道他們的想法,問道:

    「我今天覺得好些。今天我該不還是那樣蒼白。」

    伯爵回答道:

    「啊!您的臉色還很不好。」

    她的心一愁,於是由於想哭而雙眼濕了,因為她已經慣於流淚了。

    一直到晚上,到第二天,以及後來的日子裡,她隨時都想哭,有時是想媽媽,有時是想自己。她嗓子都給噎住了,氣一直憋到眼皮子下面,可是為了不讓淚水放肆流,在面腮上成河,她忍住了,不哭。她用意志作出超人的努力,把思路引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她竭力安慰自己,分散心思,不想傷心的事,以求恢復臉色的健康。

    她尤其不願意在恢復她的原狀以前回巴黎和接待奧利維埃-貝爾坦。知道她已經太瘦,而像她這種年紀的女人需要豐滿一些以保持鮮潤,她試著用步行和去樹林裡爭取打開胃口,即使回來時疲倦不餓,她也勉強自己多吃一些。

    這位伯爵想離開,卻一點不理解她的固執。最後面對她的堅決抵制,他決定獨自走,任伯爵夫人自由決定她回去的時候。

    她第二天接到了通知奧利維埃到達的電報。

    她怕現在和他見面,一度曾想過避開。她盼望能等一兩個星期。用上一個星期的小心保養可以完全恢復面貌。由於女人即使是健康年輕,頭一天稍受影響第二天人就會變得認不出來。一想到要在大太陽下,田野裡,迎著滿是八月的陽光,旁邊伴著鮮嫩鮮嫩的安耐特去和奧利維埃見面,她真緊張得不堪,以至立刻決定不去車站,而在客廳的半明半暗裡等他。

    她上了樓,回到自己房間裡冥想。陣陣熱風不時地吹動窗簾,大氣中到處充滿了知了的叫聲。她還從沒有像這樣愁過。這不是叫她心碎的壓倒人的痛苦,那種面對至愛的母親的軀殼使她絞心泣血,萬念俱空的痛苦,那種她曾以為永不會痊癒的痛苦,那些實際在幾天以後就淡化成了一種記憶的痛楚。她現在感到煩躁,像浸在一種她在款款往裡走的深沉憂鬱的浪潮中,她將在裡面永無出頭之日。

    她曾想哭,一種不能抗拒的願望——可是不行。每當她感到眼皮濕潤了時,她馬上擦乾,站起來,走過去看著牧場,看那些喬木林的巍峨大樹上面的天空,慢慢在藍天上游弋的黑色的烏鴉。

    後來,她走到鏡子前面,衡量自己一眼,用粉撲將正從眼角流開的一道淚痕抹掉,看看鐘點,竭力猜測他什麼時候會從路上出現。

    和許多在心上懷著一種不理智的或者不現實的憂慮的女人一樣,她對他懷著一種狂熱的深情。難道他不是一切都屬於她嗎?一切,一切,不僅生命,當情有獨鍾而且自覺暮年將至時,還包括一個人的一切變化。

    突然間,她聽到遠遠地傳來一聲鞭響。她奔到窗口,看到了那輛馬車由兩匹馬駕著,正大步拐到草坪的轉角上來。在車裡面,坐在安耐特旁邊的奧利維埃看到了伯爵夫人,他揮動了手帕,而她用雙手向他拋送了問候作為回答。於是她在心臟劇烈跳動下走下樓,但這時是高興的,對他近在咫尺,能看到他並且和他說話充滿了歡樂的激動。

    他們在客廳門前的前廳裡碰面了。

    他朝她張開了雙臂,不容抗拒地擁抱了她,用令人激動真情的聲音說:

    「唉!我可憐的伯爵夫人,請讓我擁抱您!」

    她閉上眼睛靠過去,貼住他伸出了面頰,當他貼嘴唇的時候,她在他耳邊悄悄說:「我愛您!」

    而後奧利維埃握著她的雙手不放,看著她說:

    「我們瞧瞧這副愁容如何?」

    她覺得氣喪。他接著說:

    「是的,有點蒼白缺血,這沒有什麼。」

    她結結巴巴地道謝說:

    「啊!親愛的朋友,親愛的朋友!」她找不出別的話來。

    可是他已經轉過身去找在他後面失蹤了的安耐特,於是猛然說:

    「哎,看到您女兒穿上了喪服,真叫人奇怪!」

    「怎麼?」伯爵夫人問道。

    他用一種不一般的激動叫道:

    「怎麼,為什麼?可真是我給您畫的像,就是我畫的像。正是您,正是我往日在到公爵夫人家去時碰到的您!噯,您回想想您從我的視線下走過的那扇門,您就像一艘驅逐艦從炮台下航過。天哪,方纔我在車站上看到那個小姑娘站在月台上,在她臉頰周圍是陽光般的頭髮,我的血都湧上來了。我相信我都流淚了。我,這個沒有誰比我能將您看得更清楚、愛得更深、還用畫重顯出來的人,對您瞭解得這麼清楚的人,我告訴您我簡直是傻了。呀!唉,我真以為是您自個兒單獨到火車站去接我,好讓我大吃一驚。天哪,啊,天哪,我多麼吃驚!我給您說我簡直傻了。」

    他叫道:

    「安耐特!娜特!」

    那個女孩子的聲音從外面回答,因為她在給馬吃糖。

    「我在這兒,這兒!」

    「到這兒來。」

    她跑進來了。

    「聽著,緊靠你母親站著。」

    她站好了,於是他比較她們;可是他機械地沒有信心地重複說:「是的,真叫人吃驚,真叫人吃驚。」因為她們並排站著時,不像在巴黎時那麼相像,那個做女兒的在這身黑色打扮裡炫耀著一種新的青春的光輝;而那位母親,她好久以來頭髮上就沒有了那種光焰,也不再有那種畫家第一次遇到她時眩目迷人的臉色。

    當那位伯爵夫人將他引進客廳後,他像是容光煥發了。

    「啊!我來得太對了!」他說。

    他又接著說:

    「不過,這是您丈夫讓我這樣的。他讓我帶你們走。而我呢,您知道我打算給您的建議嗎?——不,是不是?——那,正相反,我建議你們留在這兒。太熱,巴黎這點很討厭,而鄉村可是美妙的。天哪,多好的天氣!」

    黃昏的降臨使牧場浸潤在晚涼裡,樹木在沙沙作響,從大地升起了看不見的水氣在天邊撒開了一抹輕紗。那三頭母牛站著低下了頭,在貪婪地嚙嚼青草。四頭孔雀拍響著翅膀飛上宅邸窗下的雪松,那是它們慣常棲宿的地方。從遠處的鄉下傳來了狗吠;暮日的安寧中有時傳過人們的高聲招呼和隔著田畦談話的斷續語句,還有招呼牲口的短促喧嚷。

    光著頭兩眼發亮的畫家大口吸著氣,當那位伯爵夫人看著他時,他說:

    「這就是幸福。」

    她走近他說:

    「但時不我待。」

    「要及時行樂。」

    於是她微微一笑說:

    「您以前從不喜歡鄉村。」

    「找今天愛它,因為我在這兒找到了您。我不知道在您不在的地方該如何才能生活。當年輕的時候也許能遙遙相愛,靠寫信,靠相思,靠單純熱情,也許是因為人們感到生活還在前面,也可能是由於迷戀多於心靈的需要。相反的到了我現在的年齡,愛情成了衰弱者的習慣,成了他們保護心靈的措施。這心靈只用單翼在扑打,不復在理想中翱翔。這顆心已經不再會消魂傾倒,而有的只是利己主義的苛求。加之,我很清楚體會到為了享受餘生已將時不我待。」

    「唉!老了!」她握住了他的手說。

    他重複說:

    「是的,是的。我是老了。事事都在表明:我的頭髮、我性格的變化、心情的憂鬱。唉!只有一件事是我體會到的:憂鬱。假使當在我三十歲時,有人對我說有一天我會變得無緣無故傷心,心神惶惑,滿腹牢騷,我是不會相信的。這說明我的心也老了。」

    她用深信不疑的態度回答說:

    「噢,我呀,我仍然很年輕。它沒有變。是的,也許它重獲了青春。它曾經二十歲,但現在只有十六。」

    他們久久地呆在開著的窗口談話,暮色蒼茫中心神交馳,前此未有過地緊緊靠在一起。

    一個僕人進來報告說:

    「伯爵夫人,飯已經擺好了。」

    她問道:

    「你們告訴我女兒了嗎?」

    「小姐在餐廳裡。」

    他們三個人都坐上了桌。百葉窗已經關上了,兩盞六支蠟燭的枝形大燭台照著安耐特的臉,頭上變得金光閃閃。貝爾坦微笑著不斷地看著她。他說:

    「天哪!她穿著黑衣服多漂亮!」

    在讚揚女兒的時候,他轉過來朝著伯爵夫人,好像是在感謝母親給了他這種愉快。

    當他們回到客廳的時候,月亮已經升到了牧場的樹梢上,它那深色的體型像一座大孤島,而更遠的田野則像被遮蓋在緊貼地面的薄霧下的大海。

    「啊,媽媽,我們散散步去。」安耐特說。

    伯爵夫人同意了。

    「我帶著朱利奧去。」

    「好,要是你想帶。」

    他們出去了。年輕的姑娘帶著狗玩,走在前面。當他們順著草地走時,聽到了牛的喘氣。它們被驚醒了並且還感覺到它們敵人的存在,於是,抬起了頭來看著它。更遠的樹下面,月光透過了枝杈,灑下了一陣光雨,它們滑到地上,潤濕著樹葉,在路上灑滿了小片小片的黃光。在這晴朗的夜晚安耐特和朱利奧跑著,好像在享受著同樣快樂無慮的心情,陶醉得蹦蹦跳跳。

    如瀉的月光照進了像井一樣的林間空地,那位從中間走過的青年姑娘像個幻影。這個面龐明艷照人的黑色幽靈使畫家驚奇得把她叫過來。後來等到她重新走開之後,他拉過伯爵夫人的手,握住了不放,每當穿過濃重的陰暗地方,就去湊到她的雙唇上,每次都像有安耐特的形象在使他難耐的心情變得益加劇烈。

    最後,他們走到了平原的盡頭。在那兒很難分清遠方村子裡一處一處的樹叢,貫串浸沒了村莊的晚靄的是發亮的地平線。這種令人輕鬆的寂靜,這種在溫和明亮的漠漠天空下生氣盎然的寂靜,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希望,難以確定的期待,使夏夜變得十分舒適美妙。高高的天穹上,飄著幾抹淡淡的鱗片樣的浮雲。人們如果立定了不動,就可以在悄悄夜色裡聽到一陣若有若無、營營的生命之聲,千萬種斷斷續續的聲音,它的音調和諧,使得開始聽時像是寂靜無聲。

    在鄰近的草場裡,一隻鵪鶉在咕咕叫,朱利奧豎起了耳朵,用悄悄的步子朝鳥兒連叫兩聲的地點竄過去。安耐特也用和它一樣的輕盈步伐憋住氣彎下腰摸過去。

    「唉,」單獨和畫家在一起的伯爵夫人說,「為什麼如此良辰過得這樣匆匆?什麼也留不住它,什麼也無法保存。不等人品味就已消逝。」

    奧利維埃吻吻她的手,微笑地接著說:

    「啊!今晚我一點也不想討論哲學。我想的是此時此刻。」

    她低聲說:

    「您愛我不如我之愛您!」

    「呀!怎麼啦!」

    「不,您在飯前說得清清楚楚的,您所愛於我的是一個能滿足您心意要求的女人,她從不使您痛苦,她給您的生活帶來了一點兒幸福。對這,我知道,我感覺到。是的,我有良知,對於我對您好,對您有用,能幫助您這些我極其高興。您曾經愛過,也仍然愛著我那些您認為的我的可愛之處:我對您的關心,我對您的愛慕,我對您快活的關切,我的熱情,我從生活深處對您作出的全部貢獻。但您愛的不是我,您懂嗎?唉!我感到這些時就像感到了一道寒流。您愛我身上的千千萬萬,愛我現在正在消逝的美貌,我的一往情深,在我身上覓得的才智,社交界對我的評論,我心裡對您的信念。可是這不是我,我,純粹的我,您知道嗎?」

    他友好地輕輕一笑:

    「不,我不太明白。您給了我一頓出乎意料的斥責。」

    她叫道:

    「啊!我的天!我想讓您知道我多麼愛您,我!瞧吧,我追求,但無所得。當我想念您的時候,從肉體和靈魂的深處我都感到一種無法描述的熱狂,想歸屬於您,一種不可抗禦的願望想更多地將自己獻給您。我願意以毫無保留的方式自我犧牲;因為當人們在愛的時候,沒有任何東西能勝過奉獻,永遠奉獻,一切,一切,生命、思想、身體,所有的一切,並且清楚地感到自己在獻出,而且已準備好不顧任何危險,作出更多的獻出。我愛您,愛到喜歡為您受罪,愛到愛我的不安,我的苦惱,我的妒忌,以及當我感到您對我的溫情已逝時的痛苦。我愛您,是愛一個只有我一個人發現了的人,一個不屬於社交界的您,不屬於人家敬慕的、人家知名的您,而是一個屬於我的您,他不會再變心,他不會變老,他是我不可能有朝一日忘情的,因為我有雙眼是為了看他的,它們別的看不見只看見他。但是這些是無法說的,沒有言詞能把它們表達出來。」

    他用低低的聲音反覆又反覆地說: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安妮。」

    朱利奧跳著回來,沒有找到在它追過去時自殺了的鵪鶉。一直跟著它的安耐特跑得氣喘噓噓地說:

    「我不行了。我得緊緊靠住您了,畫家先生!」

    在黑黝黝的樹叢下,她靠著奧利維埃那只閒著的手臂上往回走,他夾在她倆中間,大家都不再說話,和她們貼在一起使他沉浸在女性的氣氛裡。他沒有打算要看她們,因為她們正靠著他,只是閉上了眼睛好更清楚地感覺到她們。她們架著他,領他走;而他則徑直朝前,對她們倆一往情深,無分左右;他不知道左邊是誰,右邊是誰,誰是母親誰是女兒。他自甘沉溺於這種不自覺的滲透了文雅官能快感的混沌感覺之中。他甚至尋求在心裡把她們混在一起,不再在意識中把她們分開;他在這種混淆不清的蠱惑裡培育自己的情慾。如此相像的母女難道不就是一個女人嗎?而這個女兒之降臨人間難道不像是為了使他往日對母親的愛情重獲青春?

    當他走進宅邸重新張開眼睛時,他感到適才經歷的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經受的是一個男人能體味到的最奇特、最不可分析而且最完美的感情,沉醉於兩個女人播散出的同樣柔情之中。

    當他在燈光照耀下,發現自己處在她們正中時,說道:「啊!多美妙的黃昏!」

    安耐特嚷著說:

    「我一點也不想去睡,我,當天氣好的時候,我會整夜去散步。」

    伯爵夫人看著擺鐘說:

    「啊!十一點半了。該睡了,孩子。」

    他們分開,回到各自的套房裡。只有那位不想上床的年輕姑娘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按日常的鐘點,當那個貼身女僕推開了防風窗和窗簾送來早茶時,看到她的女主人還睡眼惺忪,她對她說:

    「太太今天的臉色已經好些了。」

    伯爵夫人還不曾看過自己,也知道這是實話。她心情輕鬆,不再覺得心跳,覺得自己活過來了。在她脈管裡的血液已不像昨天流得那樣快,又熱又發燒,弄得她全身到處緊張不安,而是到處散佈暖和舒適的感覺和幸福的信心。

    等到僕人一出去,她就到鏡子裡去看自己。她有點兒吃驚,因為她自我感覺十分好,懷了看到自己一夜之間年輕幾歲的期望。後來她明白這種希望太孩子氣了,在再次觀察了自己以後,她退一步承認自己只是比起昨天來氣色清明了一些,眼神不那樣疲乏,嘴唇紅了一點。雖然她心裡比較舒暢滿意,可是也不禁傷心,於是笑笑想道:「是的,再過幾天我會全好了。我曾遭受的不幸太重,不能這樣快就好。」

    可是她久久地又久久地坐在她的梳妝台前。在一面刻花玻璃的鏡子前面的花邊細檯布上優雅別緻地排列著她那些講究的象牙把小用具,把上刻著上面有一頂皇冠的花體姓氏字頭。這些東西放在那兒不計其數,漂亮、各式各樣、各有不同巧妙難言的作用。有的是鋼的,精美鋒利,奇形怪狀像外科醫生為治小兒傷口用的;另外一些有的是圓的,軟的,羽毛的、絨的、說不出名字的獸皮的,用來在細膩的皮膚上撲香粉,敷香脂或者酒香液。

    她用靈巧的手指久久地搬弄著這些小玩意兒,讓它們用比接吻還輕柔的接觸,從嘴唇一直到兩頰上來回移動,修正找到的不勻稱的色調,加強眼睛的線條,修整眉毛。等到她下樓時,她已經大致有握,認為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不會過於不利。

    她問在前廳遇到的僕人說:「貝爾坦先生在哪兒?」

    僕人回答道:

    「貝爾坦先生在果園裡,正在和小姐打草地網球。」

    她聽到他們在遠處嚷嚷分數。

    一聲接著一聲,一個是畫家宏亮的嗓子,一個是年輕女孩子的清脆嗓子在數:十五,三十,四十,加賽,兩分,再加賽,一局。

    平整了一方地作草地網球場的果園,是一大片正方形種著蘋果的草地;圍在牧場、菜園和屬於宅邸的莊園中間。三面圍著它的斜坡,像是有塹壕的營地的防護設施。滑坡上成條形地種上了花,各種各樣都有,有草花,也有名貴的花,大批的月季、石竹、天芥菜,吊鐘海棠、木犀草,還有許多別的品種。照貝爾坦的說法:它們使空氣中帶上蜜香的味道。圓形草頂的蜂巢沿著菜園周圍成行的果樹排列,蜜蜂將盛開鮮花的田園覆蓋上一層金黃色的嗡嗡響著的翼翅。

    就在這果園的正中間,人們砍掉了幾棵蘋果樹,開闢出一片草地網球用的地方,橫在這片地上有一張瀝青浸過的網,將場地一分為二。

    安耐特在一邊,黑色的裙子摟起來,不戴帽子。當她衝過去想接住空中的球時露出了腳踝和一半腿肚子。她來來回回奔跑,雙眼發亮,兩腮通紅,被對方準確穩當的球技弄得力竭氣喘。

    他呢,穿著白色法蘭絨束腰的褲子,套在上面同樣的襯衫上,戴著一頂也是白色的遮陽小帽,肚皮略略凸出來,冷靜地等著球。對它的著點準確作出估計,不慌不忙地擊回去,也不跑,而是雍容優雅,高度集中注意力,運用他在各種運動中的職業性技巧。

    安耐特看見了她的媽媽。她叫道:

    「早上好,媽媽。等我一下,讓我打完這一盤。」

    這一秒鐘的分心使她輸了。那只球衝著她來得又低又快,幾乎是滾著觸到了地而出了界。

    當貝爾坦喊道「贏了」時,吃驚的姑娘埋怨說利用了她的不小心。受過搜尋叼回掉在荊棘叢中的山鷸和丟散了的球之類訓練的朱利奧,迫在那個朝前飛進了草叢的球後面,小心地把它叼在嘴裡,搖著嘴巴把它帶回來。

    畫家這時才向伯爵夫人問候。可是在比賽的興頭上,他自覺身體靈活,急於重新玩球,對為他花了工夫的這張臉只心不在焉地短暫地瞄了一眼,而後問道:

    「您許可嗎?伯爵夫人,我怕我停下來受涼會犯神經痛。」

    「噢!行。」她回答說。

    她坐到了一堆乾草上,這是為了騰出場地來玩球而在當天早晨叉起來的,她看著他們,心情立刻變得有些低沉。

    她的女兒因為老輸,有點上火,很激動,懊惱時和高興時都大叫大嚷,在她的場地裡急躁地東奔西跑。在這些蹦跳中,常常有一綹綹頭髮掉下來,散開披到她肩上。她抓住了,將球拍夾在膝蓋中間,用不耐煩的動作花上幾秒鐘用別針大把大把地把它們夾到頭髮堆裡。

    貝爾坦遠遠對伯爵夫人喊道:

    「咳!她這樣是不是漂亮,和日光一樣鮮艷?」

    是的,她年輕,她能跑,人發熱,臉發紅,頭髮散開,什麼都不顧忌,什麼都敢,因為什麼都使她漂亮。

    後來,當他們重新開始熱衷地玩球時,越來越憂鬱的伯爵夫人心想貝爾坦選中的是這場球戲,這種孩子式的吵吵鬧鬧,這種貓兒圍著紙四兒蹦跳的遊戲,卻不想坐到她身邊來,在這炎熱的早晨享受她——情侶——對他的愛的樂趣。

    當遠處的鍾敲響了早餐的第一聲時,她簡直像得到了解放,她心上的石頭落了地。當她挽著他的胳膊回來時,他說:

    「我剛才高興得像個孩子。年輕或者自覺年輕真是太妙了。啊!真是的,啊,真是!就要這一條!等到不想跑了,人也就完了。」

    離開桌子的時候,伯爵夫人提議一塊兒到墳上去。她昨天是頭一遭沒有去,於是他們一同動身去村子裡。

    要去先得穿過一條名叫雨蛙河的小溪,無疑這是因為那裡小青蛙聚集得很多而得名,而後穿過平原的一端才能走到建在一大堆房子中間的教堂,那些房子是些雜貨商、麵包師傅、屠戶、酒商和幾家其他的小商店,供鄉下人來辦貨。

    去時對死者的哀思壓在大家心上,一路都在沉默冥思。在墳上,兩位婦女跪下祈禱了很久。伯爵夫人彎著腰不動,手絹掩著眼睛防哭,免得哭時淚水會流下兩腮。她祈禱,但不像以前追思她的母親那樣伏在墓碑下面絕望地呼喊,一直喊到她在令人心碎的激動情況下,認為死者能夠聽到了她,聽清了她。這次她只是抱著熱忱,單純而結結巴巴地念給聖父聖母的拉丁文禱文。這一天,在死者埋葬余骨的穴邊,她沒有足夠的力量與逝者的殘骸進行那種令人心碎卻得不到回答的交談;而有另一種縈繞腦際的念頭滲進了她女人的心靈,使她激動,使她傷心和心神不定,於是她向上天的虔敬禱詞裡充滿了晦澀的懇求。她崇敬上帝,那位無情的,將芸芸眾生投到地球上來的上帝,求他憐憫她,像憐憫已被他召回的母親一樣。

    她沒有能說出她求他的是什麼,她所害怕的還隱秘不清,可是她感到需要神助,需要一種超自然力的幫助去對付將臨的危險和不可免的痛苦。

    安耐特閉著雙眼也在呶呶地說了一些套話之後,開始幻想,因為她不想在媽媽之前站起來。奧利維埃-貝爾坦看著她們,設想他眼前是一幅極美的圖畫,有點兒懊惱沒有法子請求讓他畫一幅速寫。

    回來的路上,他們開始談論人生,從頹廢無力的哲學引出來的苦澀詩意的觀點使大家不知不覺地有些感動。這原是那些生活較好、卻又混淆了彼此的苦惱而心情交錯的男男女女日常談話的主題。

    對這些觀念還不夠成熟的安耐特不時離開到一邊,去採摘路邊的野花。

    可是奧利維埃一心想將她留在自己身邊,不高興地看著她總是離開一直用眼盯著她。他對她喜歡植物的花花綠綠有過於喜歡他說的話感到很惱火。他對於沒有能抓住她,把她控制得和她母親一樣感到一種說不清的不如意,感到一種想張開手抓住她,留住她,不讓她跑開的願望。他覺得她太輕佻,太年輕,太不懂事、太放任自由、自由得像隻鳥,像只不聽話不回家的小狗,它血脈裡流的是無所拘束,這種誘人的自由本能是吆喝和鞭子都征服不了的。

    為了引回她,他談了些比較輕鬆愉快的事,有時候他問她,想挑起她聽的願望和女人的好奇心。可是好像這天在安耐特腦袋裡刮的是天穹裡無定向的風,像起伏無常的麥浪,朝四面八方播散她的注意力,因為她很少回答傳到她那兒的家常話,在沒有走開的時候也是眼神四射,總是朝著她那些小花。他終於發火了,被無謂的急躁心弄得犯迷糊,於是在她回來要她母親拿好她的第一束花,她好去採另一束時,他抓住了她的手肘不讓她逃走。她笑著抵抗並且使出全身的勁想逃,既然是在男人的本能觸動下,採用弱者的辦法,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於是他就試圖從好打扮的角度來收買她。

    「告訴我,」他說,「你喜歡哪種花?我給你做一個首飾別針。」

    她遲疑了一下,驚訝地問?

    「一個別針,怎麼?」

    「用同樣顏色的寶石:如果是虞美人花用紅寶石;要是矢車菊則用藍寶石,再用祖母綠做張小葉子。」

    安耐特的臉上為了這種動心的快活事而顯出了光彩,女人的容貌會因為許諾和禮物而生氣倍增。

    「矢車菊!」她說,「真是太可愛了!」

    「行,一個矢車菊的。等我們回到巴黎我們就去定一個。」

    她不再走開,想到那件首飾就不離開他了。她已經試圖體會它,想像它的樣子。她問道:「定做的時候很長嗎?做一個這種東西?」

    他笑笑,覺得她已經上鉤了。

    「我不知道,得看難度。我們會催首飾匠的。」

    可是她突然觸起了一個叫她傷心的念頭。

    「但是我不能帶,因為我還在穿大孝。」

    他已經將他的胳膊插到了年輕姑娘的胳膊下面,把她拉得靠近自己:

    「好吧,那你留著它到你服喪期滿,那並不妨礙你欣賞它。」

    和昨天晚上一樣,他和她們連鎖扣著,夾在她們的兩臂中間。為了看到她們朝他抬起的同樣的藍眼睛和點上的黑眼仁,他輪流對她們說話,一會兒轉向這一個,一會兒轉向另一個。大太陽照著她們,現在他不大會將伯爵夫人和安耐特弄混了,可是他越來越將這個女兒和重新喚起的對這位母親以往的回憶混淆起來。他渴望把她們一個、一個摟過來。摟這一個,是想從她的面頰上和頸項上重覓一點他過去體會過,而今天又奇跡般重顯的清新嬌嫩的紅顏金髮;摟另一個是因為他永遠愛她,而且他感到從她那兒有一種基於往日習慣發生的強大有力的召喚。這時他明白了也瞭解到:他對她的渴念長期以來已經有了點怠懈,但現在見到了再造了的她的青春,這渴念又重新熾烈起來。

    安耐特重新走開去找草花了。奧利維埃不再叫她,似乎胳膊的接觸和他的贈與所贏得的滿足已經使他平靜下來。但是他抱著人們在看吸引住我們視線並著迷了的事物時的心情,一直追隨著她的一切活動。當她抱著一捆花回來時,他使勁地吸氣,不由自主地在尋覓某種屬於她的事物:一點兒她的氣息,或者跑來時擾動的空氣中帶來的她皮膚上的溫暖。他出神地看著她,像是看彩虹,像是聽音樂。當她彎下身去,直起腰來,同時舉起雙臂攏好頭髮時,他高興得打顫。而後越來越厲害,她一小時一小時地使他的往日浮現眼前!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使他的嘴上體味到往昔你親我吻的味道:她使那些他已感覺模糊的遙遠往事彷彿今朝夢幻;她使歲月模糊,使他忘卻心靈已老,使已冷卻的熱情復熾,不自覺地將現實與往昔,記憶與希望混在一起。

    他重翻記憶,想弄清伯爵夫人在她年華最茂時是不是也曾有過這種山羊似的機靈魅力,這種豪放不拘、變幻莫測、不可抗拒的魅力,像一頭又跑又跳的動物那樣動人。不,她那時風華更茂但野性不及。她先是城市的姑娘,而後是城市長大的婦人,從沒有暢飲過田間的空氣,也不曾在草叢中度過時日,她是在牆垣陰影下而不是在藍天朗日之下變得美麗的。

    當他們回到宅邸以後,伯爵夫人在窗洞下的小短桌上開始寫信。安耐特回到了她的房間裡、畫家叼著一支煙,又往外走,手反剪在背後,沿著牧場裡的曲徑慢步走著。但是他不走遠,頂多走到看得見住處的白牆或者屋頂的境界以內。每逢所住的房舍隱蔽到了樹木叢中或者灌木林後面時,他心裡就浮起了一層陰影,像烏雲蔽日那樣。而當它在綠蔭叢中露出來時,他就佇立幾秒鐘,端詳高窗的兩條線腳,而後又重新上路。

    他感到自己心中的不平靜,但是愉快,愉快什麼?一切。

    這天的空氣對他是新鮮的,生活是幸福的,他覺得全身輕快得像孩子。他想跑,想用手去捕捉在草場上高低翱翔,彷彿拴在一根彈性線上的黃蝴蝶。他低聲哼著歌劇裡的曲調,他一再重複古諾的名句:「讓我凝視你的臉兒。」從中發現了以往他從沒有感到過的深長意味。

    突然間,他自問:為什麼他能使自己這樣快變得不復是昨天的自我?昨天在巴黎時對萬事不滿、乏味、氣惱;而今天心情平靜,萬事如意,就像是一個善心神仙給他換了心靈。他想:「這位好神仙真該同時給我換個軀殼,讓我變年輕一些。」他一下子看到朱利奧在一叢矮樹裡追獵。他叫它過來。當那條狗過來將它垂耳長卷毛的頭放到他手下時,他坐到草地上以便更好地撫摸它,和它說些親暱話,把它放到膝下,越摸越親熱,像個隨時都會動心的女人一樣摟著它。

    吃過晚餐,他們改變了昨天出去的做法,在客廳裡像一家人一樣度黃昏。

    伯爵夫人忽然說:

    「看來我們終於得走了!」

    奧利維埃叫起來:

    「啊!請現在不要說這話!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不願離開隆西愛。我來了,您就只想要走。」

    「可是我親愛的朋友,」她說,「我們不能三個人都無限期地呆在這兒。」

    「根本說不上無限期,而只是幾天。我不是在您府上曾整周整周地呆過多少次嗎?」

    「是的,可那是在不同情況下,那時這房子是誰都接待的。」

    於是安耐特用溫存求情的聲音說:

    「啊!媽媽!再呆幾天,再呆兩三天。我學網球學得真高興。我輸的時候生氣,可是後來我真高興有了進步。」

    就在當天早晨,伯爵夫人還計劃將這位朋友的神秘逗留期一直延到星期日,而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動身走了。她曾寄予無限期望的一天,卻使她心裡留下了一種說不清的深深的傷心,一種沒來頭的畏懼,像一種預感那樣頑強而模糊。

    當她獨自回到房間裡時,她仍在思考這種新的憂鬱心情是從哪裡得來的。

    是不是她受到了某種一掠即逝的感情衝擊,它的來源全然被忘卻了,而卻使最敏感的心弦繼續震顫?——也許如此——那麼是什麼呢?她細細回憶在她曾經經歷過的千百種細微感情變化中,若幹不可告人的心理矛盾,件件樁樁都歸到他。然而它們都太不足道了,不足以使她為之喪氣。她想:「我太苛求了,我沒有權利讓我這樣自尋煩惱。」

    她打開了窗戶吸一點晚上的空氣,她將肘臂支在窗台上,眼睛看著月亮。

    一陣輕輕的聲音使她低下了頭。是奧利維埃在房子前面散步。她想:「為什麼他說是回房間去呢?為什麼他在出來之前不告訴我呢?不邀我和他一起呢?他很清楚這會使我多麼高興。那末他在想什麼呢?」

    想到在這個美麗的夜晚他不想要她一起散步,寧願獨自叼著一根香煙——因為她看到了一點紅火——獨自一人,在他可以享受與她為伴的歡樂時刻,想到他不再是無時無刻需要她,不再無時無刻惦著她時,在她的心頭新增加了一份苦澀的因素。

    她正想關上窗戶不再看他,免得想去叫他,這時他抬起眼睛看到了她,叫道:

    「瞧,您在幻想星星,伯爵夫人?」

    她回答道:

    「是,您也是,也在看我看的?」

    「啊,我,我就是在吸煙而已。」

    她忍不住問他:

    「您怎麼不預先告訴我您出來?」

    「我只是點支香煙抽抽而已。而且,我正在回去。」

    「那麼,晚安了,朋友。」

    「晚安,伯爵夫人。」

    她一直退回到她的矮凳上哭起來。叫來鋪床的貼身女傭看到她的紅眼睛,同情地說:

    「啊,太太又會把明天的臉色弄得難看。」

    伯爵夫人睡不好,發熱,不斷為夢魔弄得不安。醒來時不待拉鈴她自己打開了窗戶和窗簾去照鏡子。她的面龐消瘦不堪,眼皮發腫,臉色發黃;她自覺難過得這麼厲害,以致她想說是病了,要躺在床上,到晚上時才出去。

    後來,突然她感到了需要離開,不可抗拒而且立即動身乘第一趟車走,離開這個亮堂堂的地方,在這個鄉村的大太陽下,人們將生活痛苦留下的抹不掉的疲勞看得太過於清楚。在巴黎,人們是在若明若暗的套房裡相互觀察的,那裡即使在正午,沉沉的窗簾也只讓一線柔和的光線射進來。在那兒,她仍將是她自己,仍將漂亮,明滅的微光正適合她白皙的膚色。於是在她眼前閃過了安耐特在草地網球場上玩球時如此鮮嫩的紅色臉龐和略亂的頭髮。她明白了什麼是曾使她心神受苦的未知不安的來由。她從不曾對她女兒的美貌妒忌過!肯定沒有過,不過她第一次承認,她感到決不能在明亮的陽光下站在她的旁邊!

    她打了鈴,而且在吃早點之前作了動身的安排,寫好文件,還發電報安排好她的晚餐,結清香檳酒帳,佈置好她最後的安排。在焦躁難耐不斷增大的苦惱之中,她用了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全佈置完了。

    當她下樓的時候,已聽到這個決定的奧利維埃和安耐特驚訝地問她。後來看到她對這個匆匆離去的決定提不出任何明確的理由,他們嘀嘀咕咕埋怨了好一陣,以表示了他們的不滿意,一直到他們在巴黎車站廣場分手時才了結。

    那位伯爵夫人在將手伸給畫家時問他說:

    「您明天願意來吃飯嗎?」

    他略有點不高興地說:

    「當然,我會去的。不管怎樣,您做得不夠意思。在那兒,我們多好,咱們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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