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灰燼 南方的相遇
    四年以後,深圳。

    深圳大學的教室裡,工業管理在職研修班的課程剛剛結束,學生們陸陸續續地離開。滬妮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隨了人流慢慢地向外移動。

    她依舊留了一頭披肩的長髮,穿著職業套裙,身上散發著淡淡的CD的「金色女郎」的香

    味,臉上化了淡得幾乎沒有痕跡的精緻妝容。

    她是下班以後直接來上學的,一天的,不對,是長期的疲勞已經深深地寫在了她的臉上。這是個競爭激烈的城市,是個機會和陷阱一樣密集的城市,是個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回報的城市,是個憑實力吃飯的基本上對人很公平的城市,是個找工作不需要關係的城市,但有一點非常重要的,是你必須要有擊敗眾多競爭者的能力。深圳,是個鋼筋水泥構築的森林,森林裡,是真槍實彈的戰士,不敢有一點大意一點馬虎的戰士。滬妮也必須不斷地給自己充電,生存在激烈的競爭之中。

    初到深圳時,滬妮做過迎賓,前台小姐,文員,推銷員等等,四年之間,滬妮換了不下二十份工作。最大的問題來自於她在加班的時候總是要請假,來讀書。在讀研修班之前,滬妮讀了兩年的市場營銷大專班。一個現實的,容易謀生,容易融入主流社會的專業,生存是第一位的,寫作變成了放在書桌上的一疊稿簽紙,只是放在那裡,偶爾的看到,心裡生出一些感慨,僅此而已。

    在那兩年,滬妮換了十幾份工作,沒有一個老闆願意自己的員工在應該加班的時間,老是請假去讀書,培訓不是他的任務,他要的是一個完全盡職盡力的員工,一個一上崗就馬上可以用的員工。

    滬妮也面臨過許多美麗富足的陷阱。但每每那時,滬妮都異常地珍惜自己的身體,像珍惜處子之身一樣的珍惜。她接受不了沒有感情的性交,和談一樁生意一樣地簡單「示愛」,所以她只有靠自己。

    慢慢走過深大美麗的散發著樹和草香味的校園,路上隨時可見青春四溢的男孩女孩跳躍地走過,快節奏的笑聲和說話的聲音。默默地從他們身邊經過,有些感歎地覺得自己老了。二十七歲,在滬妮的眼裡,已經是個很「老」的年齡。

    細高根涼鞋踩在路上,發出有節奏的聲音,緩緩的,聲音裡也透了疲倦。

    走出深大的後門,旁邊就是車站,已經站了幾個人在那裡等車,不用坐車,為了減少自己路程上的時間,把房就租在了愉康附近,走過一個天橋,再經過一條不長的學府路,再進一個小巷,就可以到了。

    「梅滬妮!」

    滬妮轉回頭,看見同班的一個男子李維,一個普通到放在人群中就找不出來的平凡男子。男子快步地迎上來,臉上帶著他慣有的不耐煩的表情說:「時間還早,要不我們去喝點什麼?」

    「不了,我還要早點休息呢。」滬妮淡淡地回答。

    「我上次給你提的事情……」

    話沒有說完,滬妮就說:「對不起,我幫不了你,我上次不就回答你了嗎?」

    「不會吧,你來深圳都有幾年了吧,不會一萬塊錢都沒有吧!」李維還是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不是有沒有的問題。」滬妮冷冷地說,事實就是這樣,憑什麼要借錢給一個自己不信任不熟悉的人。

    李維不甘心地說:「你不相信我,我們可以找公證人,立字據……」

    「對不起,我不會借你錢。」滬妮轉身,她沒有耐心和這個人糾纏。

    李維失望地叉了腰站在那裡。

    上了天橋,滬妮把剛剛感覺上的不適很快地忘掉,社會上真的什麼樣的人都有,不得不多長一個心眼。就像這個李維,前段時間沒了命地猛追滬妮,但沒有結果,就直接地向滬妮提出要借錢,因為他在關外分期付款買房,頭款還差一萬。一個處心積慮的計劃,讓滬妮好一陣後怕。一個窮得叮噹響的女子,也有人來算計。

    報上有常常看到戀愛中的男女因為錢的原因倒戈相向的例子,這是個太現實的城市。

    不長的天橋上擺了許多的地攤,靠著暖暖的明亮路燈,天橋上的世界依然如火如荼。賣水果的,賣花的,買臭豆腐的,賣深大美術系的學生自己做的陶瓷的,還有深大美術系的學生在那裡擺了攤畫肖像的。那是個男孩,瘦瘦的,齊肩的長髮。在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就畫自己的女朋友,一個有著胖乎乎臉蛋的女孩。女孩坐在那裡,有一絲絲的害羞,但眼睛裡更有對男孩的近乎崇拜的依戀。每每經過他們,滬妮的心裡都會有一些悵然若失的觸動。

    買了一束天堂鳥,買了一些蘋果,手裡的感覺突然地沉重拖沓起來,滬妮不由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

    走過喧囂的街道,拐進一條不窄的小巷,裡面別有洞天地有了一片住宅區,一棟棟緊挨著的樓房,房子前面是一棵很大的荔枝樹。

    這幾棟樓房的戶型一律是單身公寓,裡面租住的大都是被時髦地稱作「白領」的年輕人,本科生和研究生居多。在這樣簡單的住宅樓裡,每天都可以看到穿著職業套裝,隨身帶著便攜電腦。行色匆匆的年輕男女。他們的房間也都是驚人的相似,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櫃,衣櫃裡不多但質地不錯的衣服。一個簡易書架,書架上擠滿了財經、英語、營銷之類的書籍,偶爾,裡面間插著兩本世界名著,和兩本很流行的漫畫書籍。一台電腦,在房間的某個角落,放著一個很大的行李箱。喜歡舒適一點的,就會放一台電視。這是一個簡單的部落,他們中不乏有存款已經可以一次性買房的人,但他們依舊節約,控制自己的開支,因為他們的一切來之不易。還因為,他們大都還沒有確定下自己未來生活的城市,簡單的行李,可以讓他們更容易遷徙。他們慣性地努力工作,生活習性就像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單純而積極。

    樓梯上,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滬妮下意識的朝旁邊讓了讓。兩個不高的大男孩,穿著整齊地從她身邊經過,胖胖的男孩用很急促的語氣說:「好久沒鍛煉了,一身的肉都發癢,這個週末一定要去打羽毛球,怎麼都不加班了。」瘦瘦的男孩說:「你說的啊!不要到時候不見的就是你。每次說的比誰都起勁,一到時間就這樣事那樣事……」

    滬妮站在門前,把左手的花放在窗台上,然後一隻手在包裡掏著鑰匙。包裡的東西太多了,面巾紙,粉盒,書本,筆,手機,錢包,小瓶的香水,口紅。手指觸及手提包裡面的各個角落,終於把一串鑰匙拎了出來。聽著鑰匙在孔裡轉動的聲音,滬妮緊張的情緒放鬆下來,每一天最輕鬆的時間,是在自己屋裡度過的。而最愜意的,是洗了澡以後,躺在床上,想著還有這樣的幾個小時可以休息,可以舒適地躲在被窩裡,不用去管別的,心裡就有一種放鬆的滿足。

    打開門,把燈打開,然後拿了花進去。

    房間是簡單的,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櫃,一個簡易書架,一張寫字檯,一把椅子,一台電腦。簡單,但很乾淨整齊。

    滬妮把寫字檯上已經有些乾枯的白合花扔進了外面的垃圾銅裡,然後把玻璃花瓶擦洗乾淨,盛上水,把天堂鳥插了進去,放在桌上,房間裡頓時的有了一些熱烈的溫馨。

    簡單地收拾一下房間,每天收拾房間的時間都是在晚上回來以後。然後沖涼。滬妮慢慢地做著這些,安定而滿足。

    不大的衛生間裡,瀘妮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有了一些淡淡的悵然,洗乾淨的臉上,已經有了些許的憔悴,依舊是以前的模樣和五官,卻沒有了以前的稚嫩,因為煙和常常熬夜的原因,皮膚已經開始粗燥起來,有點沒有血色的青白,毛孔也已經粗大。滬妮有些傷感地把眼睛移開鏡子,擦乾淨身上的水珠,穿上睡衣,把小小的不快很快地拋開,舒適地躺在了溫暖的床上。翻開一本雜誌,不能抗拒地點燃一隻煙,癢癢的喉嚨,已經一天沒有吸到煙的滋味了。

    床頭櫃上,有幾個小小的鏡框,裡面放著媽媽黑白的照片,照片裡有很好的陽光,投射在媽媽微笑的臉上,明媚安詳。

    看雜誌不過十來分鐘,睡意漸漸襲來。這是滬妮的催眠方法。興奮了一天的大腦很難短時間的安靜下來,慢慢地沖涼,看書,能夠很好地讓自己的神經安定下來,進入睡眠狀態。

    這時電話卻突然地響起,不看來電顯示,滬妮都知道是誰,在這樣的深夜給她電話的,只有一個人,夏小言。

    小言在結婚兩年以後,因為張勇的不忠把張勇告上法庭,一個很好的借口。天知道,擁有了財產的小言,再也不會因為仰視張勇而迷戀他,她要自由,要想要的幸福生活,要她喜歡的男人,漂亮的年輕的富有的可以刺激她荷爾蒙分泌的男人。成功地離異,然後得到了三條至理名言,第一:結婚,絕對能保護女人的合法權益。第二:男人永遠喜歡新鮮的性伴侶。第三:一定要和你的男人結婚,而且一定要找有錢的男人。因為不管貧窮還是富有的男人,本性都是好色的,還不如找有錢的,而且一定要結婚,那樣在離婚之後,才會有合理的賠

    償。「男人,都是不想負責任的。」小言這樣說。

    小言就是這樣帶著張勇給她的兩百萬離婚賠償來的深圳,然後在不短的一段時間裡,抱怨法院的不公平,她沒有能夠和張勇平分家產。

    在這間不大的房間裡,兩個女子一起生活了不到兩個月,小言就搬走了。她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房,三室一廳的,房產證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證號。而且她自己的酒吧很快地就開張了。外加一個英俊而且荷包殷實的男子,顧鵬。小言如果決定要一個人,那麼這個人一定得有足夠的動作來表現他的誠意,就像那套三室一廳的房子。

    從此她可以從容地生活,挑選自己喜歡的有錢或沒錢的男人,只要她願意。

    「喂?」

    「滬妮,你在幹嘛!」背景是嘈雜的各種聲音。

    「看書啊,你還在酒吧裡啊?」

    「是啊,今天酒吧來了個新人,品質不錯呢!」小言快樂地咯咯咯地笑起來,「怎麼樣?要不要過來看看?」

    「算了,明天我還要上班呢。」

    「你那個破班,有什麼好上的?改天我給你介紹一個算了,女人,不要做得那麼辛苦。」

    「那你不也是在做嗎?」

    「你怎麼不明白,我這做和你那樣做是不一樣的,我是自己做老闆,你那樣辛辛苦苦的,還不是讓那些資本家剝削。」

    「顧鵬不在嗎?」

    「他管我!……他啊,又出差去了!」

    滬妮嬉笑著和小言瞎扯,在以前的許多個夜晚,滬妮就是這樣來治療自己強烈的訴說欲的。想說話,不管是和誰,只要說話。然後滬妮發現自己只有一個傾訴的對象,就是小言。

    放下電話,讓興奮的情緒稍稍平復,看著天花板,讓自己不要去想太多。對一個上班族來說,足夠的睡眠是怎樣的重要。

    在自己的耳朵裡放了兩個耳塞,防止被半夜加班回來的上下左右的鄰居吵醒,但要防止聽不到第二天早晨的鬧鈴聲。拉滅檯燈,滬妮很舒適地躺在了乾燥溫暖的被窩裡。現在的滬妮已經學會了滿足,過去的傷痕該淡的已經淡化,不能釋懷的,也已經放進了心底。就像媽媽,最後看到的媽媽,這些都小心地藏著。有些東西,永遠都是殘缺的,永遠是生活的斷層,沒有辦法銜接。但不管怎樣人都還得活著,活著,有時候是人努力的最基本理由。然後,就是要活得更好。

    黑暗中,滬妮慢慢地睡著了,沒有夢。已經很久沒有夢了。

    開放式辦公室裡,滬妮抓緊時間整理著手裡的資料,她和旁邊座位上的兩個女孩一樣,做的是銷售助理,經常面臨的是一大堆的資料和材料,還有電話。

    外面的天空已經越來越黑暗,不到下午五點,天都已經快黑了。這在深圳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城市裡,是很罕見的。不停地有同事走到落地玻璃前,擔憂地說:「不會是颱風要來了吧,才六月呢,我的衣服還晾在外面的呢!」「那算什麼,我的窗戶還沒有關呢!」

    「梅滬妮!你今天加班嗎?」坐在滬妮旁邊的張影扭著頭問,化著亮妝的臉憂愁地皺著。

    「應該不會加吧。」滬妮看了看自己手裡的東西,說:「最多在辦公室多待十幾分鐘。」

    「啊——!」張影用著台灣電視連續劇的腔調說:「齊麗也不加班,你們都不加班,就剩我一個人!」

    齊麗揚了頭說:「我昨天加到九點多還不是我一個人!」

    張影就拿了電話定餐,邊撥號碼邊說,「我的衣服全曬在陽台上的,不知道回去還有沒有一件掛在那裡。怎麼六月颱風就來了,也太早了吧。」

    「這個季節,你還敢把衣服掛在陽台上曬。」齊麗不以為然地說。

    「我那件五百多的白色套裝第一次水洗呢,也掛在外面的。」張影嘟噥著,突然地大聲起來:「喂,你家家樂嗎,我要一份魚香茄子飯!你在六點鐘準時送上來啊!我是XX公司的,姓張。」

    窗外開始有很亮的閃電,然後是轟鳴的雷聲。辦公室裡因為這樣的天氣而躁動起來。

    下班的時間到了,公司門前打卡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辦公室裡,滬妮看了時間,匆忙地收拾東西,拿了每天必帶的晴雨兩用傘,向外走去。

    公司的樓下,有不少的人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傘,卻不敢貿然地衝進傾注的雨幕裡。滬妮和有的人一樣,撐好傘,從容地離開了大廈。既然結局都是渾身濕透,就用不著去慌張地奔跑了。

    雨大,風也大,滬妮牢牢的抓緊了傘秉,走到車站,那裡擠滿了打著傘卻依舊濕漉漉的人。滬妮的下半身也已經濕了,銀白色高跟皮涼鞋被水一泡,滑唧唧的不舒服。及膝的白底蘭色斜紋的半身裙也已經濕漉漉涼冰冰地貼在了腿上,滬妮上身穿的是一件合身的白色一字領短袖絲質襯衣。本來很妥帖的一身裝束,被雨水弄得有些狼狽了。

    有一輛去蛇口的大巴停了下來,滬妮隨了人流慢慢地向前走者。下班高峰期,能夠上車就不錯的了。

    深圳人是積極的,每一個人都安靜地向車上擠著,很安靜地發現空位,保持了一定風度的快速地搶坐自己發現的空位,這裡的人是矜持的,是內斂的,是克制的,但絕對是積極的。也許因為大家都是移民,沒有太多有根的感覺的緣故。

    滬妮上車,裡面已經很擁擠了,而且到處都是水,車頂有一處在漏水,所有的人手裡的傘都在滴水,濕漉漉地擠了一車本來衣著還算講究的人。滬妮站著,調整到自己最舒服的姿態,她要站上四、五十分鐘呢。

    雨傾瀉地下著,街上的積水越來越深。滿滿的一車人,和平時一樣保持著沉默。不斷有濕漉漉的人上車,下車。在經過四十幾分鐘擁擠的行程以後,滬妮在桂廟新村那個站下車,這裡是深大的後門,離她的教室比較近。

    雨大得驚人,雨點打在身上生生地疼,風也十分的狂暴。

    走上天橋,路上的行人很少,天橋上也沒有了平時的熱鬧,不多的兩個行人撐著傘匆匆地經過。滬妮用力地掌握傘秉,但傘還是被滑稽地吹翻了,就這樣滬妮被完全地暴露在了狂風暴雨之中。

    旁邊有人跑過,看著她善意地笑笑,頃刻之間滬妮渾身都濕透了,然後渾身上下都開始滴水,頭髮,睫毛,衣服,沒有一個地方不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滬妮因為自己的狼狽而懊惱,但又忍不住地想笑,有些尷尬,但不得不站在那裡修理形狀可笑的傘。她把傘骨用力地向下彎著,稍不留神,傘卻被風給吹了出去,結結實實地撞在一個男子身上。那個男子和兩個同伴一起,一人撐了一把大傘,卻是胸部以下,全都濕了。

    滬妮趕緊走上去,努力睜著被雨水迷糊住的眼睛,說,對不起。男子看著手裡已經變形的傘,再看看滬妮,就把自己的傘遞了過來。滬妮擺手說:「不了,謝謝你!」

    男子不由分地說:「拿著吧。」就把傘塞了過來,細長的眼睛裡有一種隨意的親切,滬妮的心不由得抖了抖,這雙眼睛似乎是熟悉的。

    「孟秋平!快點!」男子的同伴在叫他。

    滬妮驚訝地看了這個面前挺拔英俊的三十來歲的男子,孟秋平。滬妮瞪圓了自己的眼睛。接過傘,看著男子飛快地躲進了同伴的傘下。

    滬妮突然大聲地問:「我怎麼還你?」

    男子回頭笑著說:「不用了,不值錢的。」

    滬妮站在那裡看著他們下了天橋,朝著愉康那個方向走去。滬妮轉回頭,慢慢地走著,她看看手裡的這把傘,很大,有一個手杖一樣的傘秉,傘是暗藍色的方格圖樣,很大方很男性。滬妮的心還在劇烈地跳著,她後悔剛才沒有把他叫住。秋平,不會真的是他吧?

    滬妮今天的課上得很心不在焉。秋平也生活在這座城市,一想到這點,滬妮就莫名地興奮起來。偷眼看了一下放在課桌旁邊的暗藍色的方格大傘,一股溫暖又辛酸的信息傳遍了全身。秋平,那個山頂上奔跑的少年。

    颱風已經過去了,深圳又恢復了她晴空萬里,陽光明媚的模樣。

    滬妮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美麗的深南大道,這裡高樓林立,隔離帶繁花似錦。一切,都是別樣的美麗。

    依舊在桂廟新村下車,車還沒有停穩,心卻先兀自地跳了起來,很幼稚的感覺,但自己

    是真的不能控制。滬妮低了頭,隨了幾個要下車的人向門口挪去。

    走上天橋,慢慢的。天橋上已經恢復了熱鬧,小販在路的兩邊擺了各種小攤,滬妮逐一地看著,很認真,卻不問價錢,也不理小販們的招呼。只是不時地用眼角斜著颱風那天那個男子來的方向,和前些天一樣,什麼也沒有發現。滬妮已經慢慢地移到了天橋的另一端,今天沒有課,滬妮又慢慢地往回挪著,買了幾個香蕉,買了兩個芒果,買了一袋水煮花生,再買了一束白合花,眼睛依舊不時地向那個方向瞥一下,懷著一些失望的悵然,滬妮慢慢地走下了天橋。

    一路上,從來沒有像這段時間這樣的注意過街道的行人。滬妮依舊的走得慢,那雙罩著一層冰一樣的眼睛注意著能看到的每一個人。其實她沒有問過自己遇到秋平以後怎麼辦,她只是想遇到他,也許不敢相認,也許脫口就會叫出秋平的名字,那都是後話,她現在最想的是遇到他。

    街邊有一家桂林米粉店,不大,倒也還乾淨,滬妮走進去,問那個黑瘦的女孩要了一碗三鮮粉,慢慢地吃著,眼睛不自覺地留意著街道上來往的人群。

    滬妮這一桌還坐了兩個年輕的女子,也是一身很規矩的裝束,大概是哪家不大的公司的小白領吧。其中的一個女子化了有些濃重的妝容,小小的嘴唇抹得很是紅艷,卻苦了她要把一撮一撮的米粉送到嘴裡,還不要弄花了嘴唇。於是吃就變得辛苦起來,尖了嘴,很細心地把一小撮米粉仔細地送進嘴裡,再仔細地尖了嘴把米粉吸進去,然後如釋重負地咀嚼兩口,嚥下去,再開始新一輪的辛苦。滬妮把目光移回街道,卻看見一個穿著灰色西褲和灰色襯衣的男子,背著一個便攜電腦匆匆地走過。滬妮的頭突然「轟」地湧上了許多的血液,心也不由得跳得更快了。慌忙地交付錢,慌忙地拎上自己的一包東西,跑出去,那個人卻已經不見了。滬妮緊走幾步,依舊沒有發現那個人的蹤跡。

    悻悻地站在路邊,悻悻地往回走去。

    衛生間裡,滬妮仔細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滬妮開始珍惜自己。以往,滬妮沒有想到自己容顏真的也會變老,不管怎樣的熬夜,喝酒,抽煙,她都一樣的光鮮靚麗,但現在越來越發現不是那麼回事了,以前稚嫩的臉現在已經成熟了,皮膚沒有了以前的細膩和嫩滑,甚至嘴角兩邊的肌肉開始有些下垂。看著這些旁人注意不到的細節,滬妮感到了時間的可怕,心裡生出一些人控制不了的恐懼。

    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感覺是孤獨的。但滬妮也相信,在暝暝之中,一定會有一個人像自己找他一樣地在尋找自己,滬妮相信,不管他是誰,他一定會是自己的安全和溫暖所在。但是二十七歲的青春已經開始脆弱,鏡子裡的自己和兩年前比起來,已經不是那麼生動和嬌嫩了,於是不免地生出一些惆悵。滬妮看著鏡子幽幽地想,如果真的能讓她再遇到一個動心的對象,那就讓他早點來吧,青春已經不多了,讓他看看她青春的容顏吧,不要等到一切驕傲都不在了的時候,他才出現,也不知道她曾經怎樣地驚心動魄過。女人的虛榮,滬妮也是有的。

    滬妮擦乾淨身上和臉上的水珠,仔細地給自己的臉上抹著護膚水,眼霜,保濕液。這些東西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但在心理上絕對是有慰籍的。

    穿好睡衣出去,把電滅蚊器插上,一股讓人有些窒息的味道散發開來。

    滬妮躺上床,用耳塞塞住耳朵,翻了幾頁書,就拉滅了檯燈,手機在床頭櫃上一閃一閃地發著綠光,滬妮不想關掉它,滬妮知道那不可能,但她依舊等待有一天的深夜,手機親切地響起,那是個來自遠方的呼喚,親切甜蜜……

    那是在十來天以後,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

    這段時間的深圳籠罩在一種氣氛之中,那種氣氛是在激烈的歡騰前蠢蠢欲動的喜悅。在國泰民安的社會,人們關心的是賺錢享受和戀愛,沒有心思來想別的。但是香港回歸,人們

    的愛國熱情和民族自豪感被盡情地激發並釋放了出來,許多的人都興奮起來,很自然的興奮起來。人們都真心實意地表現出激動和快樂,不覺得一點矯情和做作,發自內心的驕傲和激動。有許多的人在開始準備,要見證那天的到來。內地也有不少的人湧來,在深圳等著那一天。然而深圳也有很少的人回內地「避難」,大多「避難」的人來自內地的偏遠地區,家裡人一封一封的電報催著,說有那麼多的軍隊進駐深圳,怕打起來,於是有那麼很少的一些人就請假回去了。

    平素就很漂亮的深圳街頭現在更是花團錦簇,彩旗飛揚。

    六月三十號,天空下起了細密的小雨,但這不足以抵擋深圳人的熱情。

    滬妮沒有去上課,她和小言一起,手裡拿了國旗和香港區旗,早早地站在了街道旁邊,

    人群是沸騰的。滬妮平素一點不關心國家大事,但她也抑制不住地激動,她也想像旁邊的女子一樣,尖叫著跳躍,還肆無忌憚地大笑著。小言緊挽了滬妮的胳膊,高高仰著她美麗的,精心修飾的腦袋,低聲嘟噥:「或許在家裡看電視還看得清楚一點呢。」

    「來都來了,就別想別的方式會更好了。」

    「本來嘛!」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頭髮上的水開始向下滴著,滬妮捏緊了手裡的小旗,看著軍隊的車輛緩緩地開過。周圍鑼鼓掀天,人群湧動。

    「我們去洪湖公園看焰火吧!」有人叫著。

    提議提醒了周圍很多人,一群人向洪湖公園走去。

    新華賓館對面已經簇擁了許多的人群,人們都緊盯了大廈上高掛的大種,接近十二點了。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小言和滬妮被一群精力十分旺盛的年輕男女衝散了,滬妮一個人站在人群的外圍,不安地張望著小言失散的方向。

    「滬妮!滬妮!你進來啊!進來!」滬妮看到小言在人群裡面,揮舞著手臂叫著,化過妝的眼睛下面已經是藍黑的一片。

    滬妮答應著,努力地向前移動。

    「滬妮!」嘈雜中,一聲驚異地呼喚被滬妮聽到了,滬妮緊張地,沒有張望,用耳朵來感覺那個人的存在,她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因為這樣的呼喚已經響起過許多遍了,只是在她心裡而已,滬妮默默地向前擠著,耳朵努力地分辨著那聲呼喚。「滬妮!」一個男子的聲音,有些驚異,有些遲疑,有些欣喜。「滬妮!」聲音來自不遠的旁邊,滬妮把頭轉過去,她看到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有些遲疑,有些探詢,那個天橋上的男子,因為他高高的個頭,在人群中很容易地就發現了他。「滬妮?」男子迎著她的目光不確定地叫了一聲。

    周圍的喧嘩頓時地寂靜了,時間停頓,連世界都退卻到了一個看不見的位置。滬妮不自覺地張圓了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在人群中慢慢靠過來的男子,那個天橋上的男子,那個在荒蕪的山脊上奔跑的英俊少年。滬妮又回到了從前,馬車慢慢地在山間小路上爬行,鈴鐺發出「匡當!匡當!」的聲音。滬妮的手裡緊緊地抱著一小包東西,裡面有媽媽的照片,黑白的,照片裡邊陳舊的明亮的陽光讓滬妮感到一絲欣慰,因為照片裡的媽媽是在那樣的陽光下面,美好而平靜。小包裡還有秋平剛剛送給她的一本《格林童話選》,書上還留有秋平的餘溫。書的扉頁寫著高爾基的一首叫做《海燕》的詩,滬妮還不是很看得懂,但她知道秋平是要她堅強,像詩裡寫到的海燕一樣的堅強。少年的情懷,是單純的。

    突然地滬妮感到了什麼,她感覺得到。她抬眼望去,在那個冬天荒蕪的山脊上,秋平奔跑著,向著他們出山的方向。馬車「蹄——踏!蹄——踏!」地向前爬行,慢慢地。滬妮固執地看著那個奔跑的少年,馬車遠了,滬妮轉回頭來,固執地看著。少年站在了山頂上,面對著他們出山的方向,就這樣佇立著,像一個剪影,那個剪影就這樣留在了滬妮的心裡,曾經一度以為,已經遺忘了,其實,一直地留了下來。

    男子已經走到了滬妮的面前,他分明已經不是那個記憶中的少年,他長大了,臉上的線條也成熟了,一張打動人的行雲流水的臉。他高了許多,也壯了許多。但他分明還是他,一樣的眼睛,眼睛裡是滬妮熟悉的光芒。「滬妮!」他肯定地叫了一聲。

    兩個人就這樣看著對方,隔著薄薄的雨簾,彷彿兩個人從來都沒有分開過,他還是他,她也還是她。

    「滬妮,真的是你嗎?」男子溫柔的聲音,像秋平的,又不像。

    「秋平?」她突然覺得冷,冷得想發抖。

    人群湧動起來,十二點快到了。滬妮有些站不住,她身不由己地要隨人流向前湧去。「滬妮!你過來啊!」小言還在那邊叫著。秋平抓住了滬妮的手,讓她不至於被人群擠走。

    滬妮的手就放在了秋平的手裡,做夢一般。跟著秋平在人群中湧動,滬妮又回到了從前,秋平帶了她向他家裡走去,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裡,很安全很溫暖的感覺。她緊緊地盯著路面,很小心地走著,她唯一報答他的方式就是不要摔倒,不要給他添麻煩,好好地走完這段路。他們走得很快,她捂在綠色圍巾裡的嘴發出「呼哧!呼哧!」聲音,他不時地放慢一下腳步,讓她不至於累到……

    滬妮偷偷地在自己的臉上掐了一下,生生地疼,這不是夢。她偷眼看了旁邊的人一眼,正碰到他的目光,就像以往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緊了那個高掛在大廈上的種,「五,四,三,二,一……回歸了!」整個深圳都沸騰了一樣,焰火在空中盛開,人們歡呼著尖叫著,有的人甚至流淚,沒有一點矯情和做作,很自然地激動,每一個中國人都能感受得到的喜悅和歡欣。

    「回歸了……」滬妮喃喃地說,臉上,已是濕漉漉的一片。

    滬妮和小言徹底地衝散了,手機沒有電了,秋平把自己的手機遞過來。撥了小言的號碼,被告知已經關機,大概也是沒有電了。滬妮把手機遞給秋平,兩個人相視著笑笑,彷彿已經一起經歷了一個世紀一樣的熟悉和親切。

    深南大道依舊地堆積著許多的人,據說還有人要步行到沙頭角去。

    滬妮和秋平慢慢地向南山方向走去,有許多的話,卻又不知從哪裡說起。

    「冷嗎?」許久,秋平問。

    滬妮搖搖頭,說:「不冷。」

    「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滬妮微笑著。

    歡欣的人群不時從身邊經過,舞動著小旗,喧鬧著,發洩他們的快樂。滬妮走著,隨了旁邊的這個人一道,好像是許多年前的情景,卻又真真的是在他們都已經長大了,長得面目全非以後,面目全非到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在那一瞬間,世界又不在了,所有都只變了無聲的背景,兩個人又回到了從前,那樣叫人揪心的過往。

    「秋平!」滬妮喃喃地低喚,眼睛迷茫地看著前方,一種不能把握的虛幻帶著悲傷控制了她。

    沒有回答,身邊的人只是抓住了她的手,就像以前的許多次一樣,沒有什麼不同。滬妮心底湧起了許多的酸楚和幸福,那許多的酸楚和幸福糾纏著,憋漲在身體裡,翻滾著,從眼睛裡洶湧而出,流出像淚一樣的東西。滬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僵硬著自己的頭,沒有讓它偏轉了去看那個已經不是記憶中模樣的男子,她就想著他以前的模樣,想著她還是以前的樣子,穿著厚厚的小花襖,穿著厚厚的燈心絨的棉褲,脖子上圍著綠色的圍巾,把嘴和鼻都摀住了,只露了兩隻大大的眼睛出來。就這樣走著,他拉著她的手,穿著藏青色的棉衣棉褲,慢慢地向前走著。

    經過一個報廳,秋平買了一份報紙,把它打開,舉在滬妮的頭頂。其實已經沒有用了,再細密的小雨,經過這麼長的時間,單薄的衣服早就已經濕透了,滬妮額前的頭髮早就已經開始滴水,水滴綿綿的,很是溫柔,周圍的一切,都是溫柔的。滬妮自己舉了報紙,慢慢地向前走,彷彿這是一條沒有終點的路程,一直可以這樣走下去。

    「滬妮!滬妮!」

    滬妮循聲看去,小言的白色寶馬車擁擠地停在了叉路口的路邊,後面緊跟的小車已經不耐煩地讓喇叭響成了一片。

    「上車啊,滬妮!」小言探出頭,兇惡地對後面的車喊:「催什麼催!趕著去投胎啊!」

    「那,我先走了。」

    「好!我再跟你聯繫。」秋平看著她,目光令人心碎地溫柔。時光令人暈旋地倒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關上車門,看著站在雨幕裡的男子,不知是什麼情緒讓滬妮感到輕飄也感到郁重。

    「剛淘的?」小言低聲地問,語氣興奮而且充滿好奇。

    「一起上車吧,我送你回去!」小言很仗義地招呼秋平。

    「不了,謝謝!」男子的自尊不允許自己搭乘剛剛相逢的,夢想中女子的便車。

    「再見!」滬妮揮了揮手。

    「再見!」

    秋平突然地把身子探在車窗前,制止了要發動的汽車,「我還沒有你的電話號碼呢!」

    「哦!」滬妮驚覺,手忙腳亂地掏著紙和筆,把一串長長的號碼留在了紙上,像留下了最具誘惑的希望,遞給車外的男子。

    「再見!」

    「再見!」

    「……剛淘到的?」小言再一次興奮地問。

    「不是。」

    「看你那騷樣!還不是呢!」小言低笑起來。

    滬妮還是忍不住地微笑,然後笑出了聲,「太巧了。」

    「真的發騷了?很難得哦!」

    「你才發騷了呢!」

    「我是發騷,我常常發騷,有不發騷的女人嗎!那還是女人嗎!」小言振振有辭:「有像你這樣的女人嗎,沒有男人的精液滋潤的女人,是很容易枯老的!」

    「……受不了你!」

    「真的,像你這樣真是沒意思,找到一個馬虎吃得下的男人就那麼難?」

    「……沒你胃口好。」

    「你啊,就是抱的期望值太高了,把條件放低一點,你會享受到很多生命的樂趣。就像上次給你介紹的李兵,有錢,長得也不賴啊……」

    「他一點氣質也沒有!一點男人味都沒有。」滬妮想起那個長相端正身材高大,但一點都不氣宇軒昂的男子,好像那個男子的嘴唇還特別的紅潤,看著讓人心裡像爬過許多的毛毛蟲一樣難受。

    「剛才那個有男人味?」小言把腔調放得很是放浪。

    「……」滬妮還泡在喜悅裡,「是孟秋平,小言,你敢相信嗎,我居然在這裡遇到了孟秋平。」

    「就是你跟我說過的你小時侯的那個,那個幫你打架的孟秋平!」小言看著前方,街燈把她漂亮的臉照得忽明忽暗,在這些年裡,她無疑是發生了很大變化的,以前那個漂亮的小丫頭不見了,現在的小言舉止優雅華貴,看她優雅的舉止和表情,你大概不會想到會從她美好的嘴唇裡吐出這樣的話,「不會吧!這麼浪漫!那他現在是在做什麼?有錢嗎?有錢的話,你不是就可以考慮有個結婚對象了?……如果沒有錢,你也可以有個不上檯面的男朋友了!解決一下需要也是好的,看他的樣子也是蠻帥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幹!」說著就笑起來,笑得很放肆。

    「你怎麼這樣說啊!」滬妮大聲地制止:「怎麼什麼事情從你嘴裡說出來,就變味了呢!」

    「本來嘛,有時候我都在想,你怎樣來解決你的問題啊?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慾望啊,你不會……」小言把臉轉過來,看了滬妮意味深長地笑:「自慰?」

    「你以為啊,都像你一樣,缺了男人就不能活了。」滬妮不想跟小言急,她說不過小言,小言對「性」在滬妮這個朋友面前是從不忌諱的,滬妮也不會感到尷尬,兩個親密女人彼此分享私密話題,很自然不過。何況小言是那樣地「豪爽」。

    「本來嘛,吃、穿、住、行、性,是人生活的五大要素。你啊,就是這麼不現實。」

    「我有不現實嗎?」

    「誰在這樣的年代寫小說,小說裡還沒有什麼性描寫,誰就不現實。都什麼年代了,還在做這樣落伍的事。『作家』?坐在家裡的就叫「作家」。」

    滬妮沉默了,她的生活狀況缺少說服力。

    把鏡子上的霧氣擦掉一塊,滬妮仔細地審視自己,秋平沒有看到她前些年的玉潔冰清的美好,但她現在也不是特別的不堪,還好,她依舊還能算是美麗的。

    用吹風把一頭的濕發吹乾,再用梳子梳,卻扯下一大把的頭髮,滬妮心裡有壓抑的惶惑,據說許多深圳人都掉頭髮,因為壓力的緣故。滬妮把一撮毛茸茸的頭髮團了團,扔進馬桶裡沖走了。然後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眼睛裡就流露出一些不能把握的悲涼。滬妮明白,一個

    人的一生,有許多事情都是自己不能把握的,就像一個人的衰老,還有別的。

    穿了睡衣出去,把燈關掉,就在黑暗中坐著,思緒遙遠。耳邊有蚊子「嗡、嗡」的聲音。滬妮起來,摸索著把滅蚊器插上,滅蚊器上小小的紅點亮了起來。滬妮轉身看到放在牆角充電的手機,它的指示燈閃著綠色的螢光,一閃一閃的,是等待的信號。等待一個遙遠的,未知的呼喚。

    手機始終沉默著,滬妮暗笑自己的迫不及待,已經是這樣的深夜了,一切都應該平靜下來了。

    但這個夜晚是無法睡去了,思緒被拉了回去,又拋了回來,感歎神傷的一個夜晚。滬妮索性坐了起來,點燃香煙,慢慢地吸著,一隻又一隻,紅色的小點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兀自癲狂。

    角落裡的那把暗藍色的方格大傘靜靜地,發散著溫暖的信息。

    索性起身,打開電腦,瀏覽一下新聞,就去了聊天室。在聊天室裡,滬妮是安靜的,她不喜歡交談,哪怕是不相識的人,在這裡,滬妮更不知道怎樣地開口,說出許多希奇古怪的有意思的話。有人在和她打招呼,滬妮簡單地應答,然後看別人聊天,熱鬧,在旁邊感受一下就好了。

    天漸漸亮了,身體有虛脫的軟弱。煙灰缸裡蜷縮著許多被摁得彎曲了的煙蒂,燃燒過後沒有靈魂的軀殼,看著它們,滬妮的心惶惑地顫了顫。趕緊起身,洗臉梳妝。鏡子裡,一張疲倦憔悴的臉,二十七歲的青春,是脆弱的。

    往臉上細密地上著妝,蜜粉,眼影,眼線,睫毛膏,腮紅,唇彩,彩妝下,一張美艷動人的臉。滬妮有預感,她會再見到他。

    倒了一點卸妝水在化妝棉上,慢慢地把自己臉上的妝抹掉,然後上了一個和平時一樣的淡淡的妝。穿上一條白色的及膝短裙,配一件黑色的合身的彈性T恤,長髮柔順地披散下來,那雙珍珠白的細高根涼鞋,再配一個白色的挎包,此刻的滬妮看上去是美麗脫俗的。

    比平時出門的時間還早半個多小時,不想再在家裡捱了,早一點走車也不擠。

    「梅滬妮,報表做好了嗎?」一個叫林霄的銷售經理站起來,把頭探出暗藍色的隔離板問。

    滬妮驚了一下,說,就好。鍵盤上的手指動得更快了。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在這個物質社會裡。敲完最後一個數字,打印出來,就給林霄遞了過去。

    每天上班都有做不完的瑣事,常常得會覺得乏味沒意思,總覺得有什麼更有意義的事可以做,但什麼事會是更有意義的呢,寫作?但那不能保證讓自己吃飽穿暖。換過那麼多份工作,事實上都是「我假裝給老闆幹活,老闆假裝付我工資。」或許是因為每一個工作流程分解得細的緣故,讓人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做什麼要緊的有意義的事。

    打了幾個電話落實一些情況,然後再做文字工作。為了每個月的兩、三千塊錢,把自己的精力都耗了進去,幾乎沒有別的精力來為自己打算。拴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位置上,做著一些平淡無奇的小事……

    「梅滬妮。」林霄把報表放在了滬妮的面前,打斷了滬妮不著邊際的臆想。

    滬妮抬頭,看見林霄有些惱怒的臉。

    「你看你,怎麼這麼粗心,趕緊改一改。」林霄沒有過多的責備,但看著自己犯的錯就夠滬妮冒了一身冷汗。她在價位的數字上多加了一個零。她犯了一個低級而嚴重的錯誤。還好林霄還沒有呈上去。

    滬妮趕緊紅了臉修改,暗暗地責備自己的胡思亂想,一向她的工作都是很認真的,因為她深知只有認真的工作才能保證自己的衣食無憂,才能保證自己在這個平庸但對自己的生計來說很重要的位置上長久地呆下去。

    每一份工作都是馬虎不得的,不管它有多乏味簡單,只要你還不想失去這份工作,你就要認真地對待。滬妮這樣對自己說。但是滬妮終究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秋平的影子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年少的秋平,現在的秋平,還有包裡沉寂的手機。滬妮的心平靜不下來,一天的時間是這樣的漫長,而她的盼望又是那樣的迫切。秋平會給她電話,他說了的。他會約她嗎?滬妮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在這一天中,她無數次地提醒自己,不要抱什麼幻想,不要有希望。在這一天中,她自己和自己掙扎,悵茫憂傷,筋疲力盡。

    五點半,秋平的電話還沒有來,手機安靜地躺在辦公桌上,像一塊壞死的機器。

    磨磨蹭蹭地收拾東西,失望是一口深不見底的黑洞,把滬妮活生生地吞噬了。

    「走啊!」同事們招呼著。

    滬妮強打精神地微笑,附和著,慢慢向外面走去。他一定是已經有自己的生活了,滬妮想,然後看著已經晴空萬里的藍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也許這樣是最好的。

    坐在教室裡,滬妮被她自己的不著邊際的思維牽引著,不得安寧。講台上,老師很乏味地講著,老師的嘴一張一合,從裡面吐出許多的聲音,滬妮卻不能完整地撲捉到一句完整的。台下的同學很少,大概是因為昨天晚上睡得少的緣故,今天都想要早點回家,補補瞌睡的虧空。

    不多久,滬妮就發現今天自己坐在這裡完全就是徒勞的,什麼也沒有聽進去。但她還是

    寧願選擇坐在這裡,至少這裡可以對她沒有邊際的思維有那麼一點點的約束。

    老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課本和講義,出去了,教室裡傳來「辟里啪啦」的椅子翻起來的聲音,下課了。

    走出教室,天已經黑盡了,深藍的天空中,是閃爍的星光和寒冷的明月,在深圳這樣的城市裡,居然還保持了這樣潔淨空透的星空,不能不讓人感到欣慰。

    匆匆地走過校園,經過那些或三五成群,或形單影吊的青春洋溢的大學生,滬妮明白有的東西是真的回不來的,像已經失去的青春,還有身體的變化。滬妮下意識地撫摩了自己的小腹一下,那裡現在都還隱隱地覺得疼痛,一直痛到了心裡。

    滬妮再一次地檢查了自己的手機,它還有電,而且信號很好。

    走上被暖暖的路燈照得燈火通明的天橋,這裡依舊地熱鬧非凡,小販們都不吆喝,只把價格用很大的字寫在紙板上,然後眼睜睜地期待每一個路過的人走近他的攤位。然後熱情地向你介紹他的水果的新鮮和味道好。

    那個畫肖像的男生還在那裡,沒有客人,但他還是在畫,他的前面坐了他圓臉小眼的女朋友,女孩看著她的愛人,滿眼無法掩飾的近乎崇拜的愛慕。今天經過這裡,滬妮有格外揪心的疼痛。她匆匆地離開。

    經過學府路,然後又去了那家米粉店,要了一碗三鮮粉,坐在可以看見街道的座位上,滬妮記得有一次她在這裡看見了一個很像秋平的男子。

    手機依舊死一般地沉寂著,像一塊壞掉的破鐵。滬妮把手機放在桌子上,看著它,懷疑它真的已經壞了。

    米粉端上來,慢慢地吃著,心裡說服自己,現在時間還早呢。

    同桌坐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和一個背了一個小包的五、六歲的虎頭虎腦的男孩。女人穿著不太講究的職業套裝,臉色因為長期的疲倦而灰暗著,燙過的頭髮胡亂地被挽在腦後。母子兩一人抱了一碗米粉「呼——哧,呼——哧」地吃著,男孩很認真地吃,卻難免地卻把米粉拖了一桌子,於是桌上身上臉上,全掛了白絲絲的米粉,女人就急了,一邊拍打著男孩身上的污物,一邊從桌上的紙筒裡揪了紙給男孩擦臉,然後焦灼地訓斥男孩。但男孩依舊地吃地香甜,一筷子米粉又夾了出來,一小部分塞進了嘴裡,大多都又灑在了衣服上和桌上,女人惱了,長期緊張的生活讓她的脾氣惡劣,她一巴掌打了過去,一下把男孩的筷子打掉了,男孩嘴邊還掛著兩根米粉就咧了嘴哭起來,很傷心的樣子,女人還在高聲的呵斥他,然後拿了一雙新的筷子給男孩。男孩很快地止了哭聲,臉上還掛著眼淚,就又開始香甜地吃起來。

    滬妮看著那個小孩,心裡有心痛的感覺讓她難受,匆匆地吃完碗裡的東西,在女人的高聲訓斥聲中,離開了米粉店。

    心情就這樣地低落了下來,那樣不堪回想的童年時光,還有那穿著藏青色衣褲,剃著鍋蓋一樣頭髮的秋平,給她最多安慰的秋平。滬妮握緊了手裡的手機,時間還早,現在時間還早,她會等待,等待來自他的溫暖的呼喚。

    回到屋裡,還不想沖涼,怕呆會秋平的電話就會過來。衣服也沒有換,就這樣坐在桌前,面前擺了書,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十點了……十點零五分了……十點過十一分了,時間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慢慢地慢慢地,艱難的爬過,周圍出奇地平靜,聽見的,只是寂籟的聲音。

    手機已經從桌上移到了床上,不想再看著它了,不想太注意它了。

    白熾燈把房間照得很明亮,卻也清白的冰冷著。

    香煙還在指間燃燒,慢慢地,無奈地想要把寂寥都燃燒掉,卻不知道煙霧瀰漫的,是更深更遠的,掙不掉的寂寥。

    走廊上有腳步聲匆匆地走過,偶爾還夾雜著輕快的口哨聲。不知道是誰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裡面正在播放著一部英文版的片子,很大的動靜,應該是個戰爭片,要不就是科幻片。樓下有人大聲地叫樓上的人。但是這些聲音都是和滬妮無關的,那些只是電影放映時的背景音,和滬妮無關。

    改變了一下自己坐的姿勢,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缸裡,然後再掏出一隻555,啪的一聲,打火機的火頭上就跳躍著一小團火焰,很熱烈又很溫順地燃燒起來。滬妮把火焰湊過來,慢慢地點燃香煙,慢慢地噴出一口煙霧,看著飄渺的,沒有一點表情的煙霧把自己輕鬆地推向寂寥的深淵。

    慢慢地,開始找借口來說服自己,秋平一定是在加班,要不,就是把紙條弄丟了,他其實是想給自己來電話的。

    慢慢地把自己的衣服脫掉,心裡有一些麻木的疼痛,或許,她真的是不應該對他抱有任何幻想和希望的,畢竟,他們分開那麼多年,或許,他不是那個記憶中的秋平,不是那個山頂上佇立的少年,在分開的這麼多年裡,那個少年的秋平已經成長了,成長成了一個陌生的男子。

    去到洗手間,看到鏡中的自己,落寞寂寥的臉上,掛了清冷的兩行眼淚,不禁驚覺過來,提醒自己不要盲目地陷落。但又被自己說服不了,只好懷了欲罷不能的疼痛,把自己放在了花灑下面,指望那細密的小水注能夠多少減輕心裡的煩躁。

    低頭看到小腹上橫臥的疤痕,心裡的痛才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從眼睛裡洶湧而出,不管秋平是怎樣的姿態,她還能嗎,她還有能力嗎。滬妮聽見自己喉嚨裡啜泣的聲音,倉促而混亂,裡面透著的絕望讓她自己都毛骨悚然。

    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痛惜生命裡曾經失去的東西,殘缺後對完整的渴望。

    秋平始終沒有來電話。

    滬妮平靜地接受,或許這樣是最好的,沒有開始,沒有掙扎,沒有痛苦。山頂上的少年,真的長大了,他應該有了自己的生活了,走出了那段已經陳舊的歲月。

    經過天橋,有了一些淡淡的惆悵。走下天橋,那絲惆悵還在。

    房間的角落裡,安靜地立著那把暗藍色的方格傘,像是來路不明的突然入侵物,不知道該怎樣處置的好。

    夜裡,總會想起那個下著細雨的回歸夜,夜幕裡動人心魄的面容和令人心碎的目光,時間久了,常常地懷疑那是不是夢裡的情景。但消失的影像是那樣的真實,真實的就像昨天才發生一樣。

    枕頭邊靜臥的手機,在黑暗中耐心地閃爍著綠色的小亮點,但它始終是像壞了一樣,太過安靜,太過死寂。

    日子就這樣繼續,波瀾不驚,不能自己地隨波逐流。

    一切歸於平靜。

    當然,滬妮沒有想到自己留給秋平的那一長串電話號碼裡,有一個數字是錯誤的,也沒有想到在這個城市裡,有一個人為了找她已經撥打了許多的錯誤電話。滬妮也不知道她在悵然若失的時候,有一個人也同樣地為此而感到惆悵。

    城市裡沒有回應的呼喚。

    沒有邊際的等待。

    夏天很快地過去,秋天,冬天,也都在平靜中度過。時間就是這樣飛快地過去,不考慮人的年輕是怎樣的可貴,自顧自地按了自己的心願飛快地趕路。時間,也是人逃不掉,控制不了的,再偉大的英雄人物,也逃不開時間的糾纏,無奈地任由自己從年少的英姿颯爽,變到老年的垂暮。

    滬妮的時間也是這樣無聲無息地劃過,無聲無息地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一個很平常的星期天,滬妮和小言在天虹商場裡慢慢地挑選。星期天的商場人是很多的,多得讓人感到有些窒息。

    小言興致很高地不厭其煩地比試了許多件衣服,當然收穫也是很大的。兩個人的手上,已經拎了許多精美的袋子。而小言不停隨著商品轉動的興奮的眼睛讓滬妮知道,她的朋友還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

    「這件,滬妮,這件你穿肯定好看的!」小言擺弄著一套銀白色的裙子說。

    「小姐你身材氣質都這麼好,穿上肯定很好看的。」服務員不失時機地勸說。

    「那試試吧。」滬妮淡淡地說。

    「好累!」小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翹著腿,很悠閒地四處張望。

    在異鄉,朋友似乎變得異常地重要。總之滬妮和小言每個星期幾乎都要見一次面,空餘的時間,寂寞的時間,一定要找對方來填充,不找不行,心裡欠著難受。

    滬妮在試衣間先看了衣服的價碼,六百多,滬妮決定只是試穿一下。因為經濟的原因,滬妮的佔有慾肯定是沒有小言強的,她可以很平靜地放棄自己非常喜歡的東西,從小就可以。

    穿好衣服出來,很隨意地照照鏡子,抵擋著小言誇張地讚美。然後進更衣室把衣服換了。

    「怎樣?不好嗎?」小言不解地問把衣服遞給服務員的滬妮。

    「走了,一般的,不怎麼喜歡。」然後滬妮在小言的耳邊輕聲說:「太貴了。」

    「幾千?」小言驚訝地問。

    「六百多。」滬妮感到自己的底氣不足。

    小言把眼睛翻到了天上,做出一副打死也不能理解的樣子,就像她生來就穿六百多一件的衣服一樣。然後回頭,讓服務員開票。當然,滬妮是不允許自己的朋友給自己付錢的,絕對不能允許。

    拎著計劃外突然添置的一件「貴」的衣服,心裡有佔有的喜悅,也有一些自責,這個月的銀行卡裡,毫無疑問地要少六百多塊錢。

    「找個老公吧,你又掙不到大錢,找一個人來讓你變成有錢人,這絕對是一條捷徑,比你讀一百個在職MBA都管用。」

    「我還想找一個呢,但是也不能什麼人都要啊,至少找一個過得去的吧。」

    「你眼睛長到天上去了?你也不看看你,都快三十的人了,現在的小姑娘一代一代地冒出來,比你漂亮的多了,還那麼挑。我帶你看的那幾個,絕對配你綽綽有餘,你倒好,一竹竿全給打死了。那幾個人可都是有房有車的」

    「……我就是對他們沒有感覺。真的,不是我硬要牴觸,就是沒感覺,不騙你。」

    「或許你該去醫院看看?」小言很認真地說。

    「看什麼?」

    「看你是不是性冷感,如果不是,你應該是需要男人的啊,那樣你對男人的要求就不會太苛刻。」

    「你才性冷感呢!」滬妮有些惱火小言說這些事就像說一隻貓一隻狗一樣地隨便。

    「生氣了?不會吧,越來越小器了。」小言看著滬妮壞壞地笑。

    「……這裡的東西樣式都太規矩了。」小言說。

    「那你還買了那麼多。」

    「總可以淘得出一些東西的嘛。唉,這麼大的一個城市,購物都沒有特別集中的地方,沒有特別密集的商場。……現在重慶變化可大了。」

    「是嗎?我好久沒有去過了。」

    「解放碑那一塊好多大型商場,修得好漂亮,要逛,怕是幾天都把那些商場逛完。……以後我老了,還是得回重慶,天天吃重慶火鍋和小吃。」

    出了天虹商場,把手裡的東西放在車裡,一人手裡拿了一個冰激凌,往華強北裡面走,在有精力的時候,步行可以發現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

    一個小乞丐粘了上來,用髒手來拉扯滬妮的胳膊。

    「幹什麼!滾一邊去!」小言回頭厲聲呵斥。

    小乞丐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琢磨得出人的心思,拉著滬妮的胳膊嘴裡發出一些不知所云的聲音。滬妮對乞丐的同情心已經所剩無幾了,但還是摸出一張零錢,被眼疾手快的小乞丐一把抓了過去,一溜煙跑了,回頭露出調皮的笑。

    「幹嘛給他錢!我最討厭伸手向別人要東西的人了!要錢自己掙去啊!做雞的都比他們這種人強一百倍!」

    「還不是想讓他趕緊走開,粘著人,多煩啊,再說,他好小呢,靠什麼掙錢啊。」

    「不會去撿垃圾賣報紙啊。」

    路旁傳來很蹩腳的黃梅戲唱腔,是一對眼瞎的夫妻,丈夫坐著拉二胡,妻子拄著枴杖,她只有一條腿,然後很賣力地唱著《天仙配》。

    兩個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走過去,放了一張鈔票在他們面前的碗裡,似乎是要針對剛才對待小乞丐的行為,說明自己其實是有同情心的一樣。然後,小言說:「怪可憐的,而且,他們也是在靠勞動吃飯呢。」

    滬妮笑笑,為她這個感性的漂亮朋友。

    沒有目的地向裡面走著,看旁邊專賣店的衣服。手裡的冰激凌舔完了,就抱了兩份爆米花,邊吃邊走。

    越是走在人頭湧動的街頭,越是感到兩個人的親密。

    深圳看上去是年輕時尚的,不止是因為它效果圖一樣漂亮的街景,還因為到處年輕而且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一到休息日就白開水一樣氾濫的「休閒」情懷,自製的「休閒」激情。大的壓力之下,找著一點縫隙,難免誇張地發洩一下。

    裹雜在這樣的一群人裡,難免感到空氣的躁動。失業,就業,金融危機,偷盜,搶劫,殺人,強姦,都暗藏在看不見的角落裡,把它浮躁的氣味散佈出來,所以城市的氣味,永遠地豐富、光彩、晦暗。

    兩個女子很自得地走在大街上,為一點小小的事情開懷大笑,再為一點小小的事情大聲地爭論,然後惺惺相惜對方已經不是特別年輕的美貌,在對方搖晃的湖水中窺到自己的投影。

    滬妮常常地感覺,如果沒有小言,這座城市就是蒼白的。

    但現在顯然不是,兩個女子興致勃勃地走進一家音響店,想要在琳琅滿目的貨架上找到可以讓自己露出或「金庸」式或「瓊瑤」式或「王朔」式的神情的音樂碟。

    隨著貨架慢慢移動,小言在不遠地地方散發著香奈爾的味道,還有她嘴裡爆米花微弱的脆裂聲。

    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臉上摸索,滬妮不自覺地抬頭看去,對面,劃破時空的注視,來自回歸夜的那個孟秋平,來自少年時代的英俊少年。突然地,一切都安靜下來,像電影裡黑白的背景,生動的,只是對面的男子和呆立的自己。

    兩個人就這樣看著,時空像高速列車一樣錯亂地穿梭,過去,還有未來,彷彿就被他們這樣看進了彼此的眼睛裡。

    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又回到了原地,彷彿宿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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