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回歸線 正文 第10節
    我迅速地回顧,看見自己又在加利福尼亞。我孤身一人,像楚拉-維斯塔橙子林中的奴隸一樣工作。我得到自己名分應得的東西了嗎?我想沒有。我是一個非常可憐、非常孤獨、非常不幸的人。我似乎喪失了一切。事實上,我幾乎不是一個人——我更接近於一只動物。我整天就站在或走在拴在我的雪橇上的兩匹公驢後面。我沒有思想,沒有夢想,沒有欲望。我徹底健康,徹底空虛。我是一種非實體。我是如此徹底生氣勃勃,徹底健康,以至於我就像掛在加利福尼亞樹上甘美而又帶欺騙性的水果。再多一線陽光,我就會腐爛。“Pourri avant d'etre muri(法文:成熟以前就已腐爛)!”

    正在這明亮的加利福尼亞陽光中腐爛的真是我嗎?我的一切,我至今所是的一切都沒留下嗎?讓我想一下……有亞利桑那。我現在記得,當我踏上亞利桑那的土地時,已經是夜裡了。

    只有足夠的光線來看最後一眼正消失的方山。我走過一個小鎮的主要街道,這個鎮的名字我記不清了。我在這個鎮上,在這條街上干什麼?嘿,我愛上了亞利桑那,我徒然用兩只肉眼尋找的一個心靈中的亞利桑那。在火車上,仍然是我從紐約帶來的亞利桑那同我在一起——甚至在我們越過了州界以後。不是有一座橫跨峽谷的橋把我從沉思冥想中驚醒過來嗎?我以前從未見過這樣一座橋,一座幾千年前由地殼激變時的巖漿噴發天然形成的橋。我看見有一個人從橋上走過,一個樣子像印第安人的人,他正騎著一匹馬,有一只長長的鞍囊懸掛在馬鐙子旁邊。一座天然的千年之橋,在落日時的清澈大氣中,看上去就像可以想象的年份最少嶄新的橋。在那座如此結實、如此耐久的橋上,天哪,只有一人一馬經過,再沒有別的東西,那麼,這就是亞利桑那,亞利桑那不是一種想象的虛構,而是喬裝打扮成一人騎馬的想象本身。這甚至超過了想象本身,因為沒有一點點模稜兩可的味道,只有生與死將物自體隔離開,這物自體就是夢和騎在馬背上的夢者本人。當火車停下時,我放下腳,我的腳在夢中踩了一個窟窿;我到了時間表上有名字的那個亞利桑那小鎮,它只是任何有錢人都可以訪問的地理上的亞利桑那。

    我提著旅行袋沿主要街道行走,我看到漢堡包和不動產辦公室。

    我感到受了可怕的欺騙,竟哭了起來。現在天黑了,我站在一條街的盡頭,那裡是沙漠開始的地方,我像傻瓜一樣哭泣。這個哭著的是哪一個我?為什麼這是那個新的我,那個在布魯克林開始萌芽,現在在無垠的沙漠中注定要死的我呢?喂,羅依-漢密爾頓,我需要你!我需要你一會兒工夫,只是一小片刻,在我崩潰的時候,我需要你,因為我不十分樂意做我現在已做了的事情。我記得,你不是告訴我不必作這次旅行,但如果我必須去,那就去的嗎?為什麼你沒有說服我不去呢?啊,說服從來不是他的方法,而請求忠告從來不是我的方法。所以我到了這裡,垮在沙漠裡,那座現實的橋在我身後,不現實的東西在我面前,只有基督知道我如此為難,如此不知所措,以致如果我可以遁入大地消失的話,我就會這樣做的。

    我迅速地回顧,看到另一個同家人生活一起、平靜地等死的人——我的父親。如果我追溯到很遠很遠,想起莫傑、康塞爾依、洪堡……等街道,尤其是洪堡街,我就會更好地理解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這些街所在的地段離我們居住的地段不遠,但是它不一樣,它更富有魅力,更神秘。我小時候只去過一次洪堡街,我已不記得那次去的理由,除非是去看望臥病在一所德國醫院裡的某個親戚。但是這條街本身給我留下了一個最持久的印象,我一點兒也不知道為什麼。它在我記憶中仍然是我看見過的最神秘、最有希望的街。也許我們准備要去的時候,我母親像往常一樣,許諾給我一件很了不起的東西,作為對我陪她去的報答。我總是被許諾一些東西,但從來沒有實現過。也許那時候,當我到達洪堡街、驚奇地看著這個新世界時,我完全忘記了許諾給我的東西,這條街本身成了給我的報答。我記得它很寬,在街的兩邊,有高高的門前台階,那樣的台階我以前從未見過。我還記得,這些怪房子當中有一幢一層樓,是一個裁縫鋪,窗戶裡有一個半身像,脖子上掛著一根皮尺,我知道,我在這景象面前大受感動。地上有雪,但是陽光很好,我清晰地記得,被凍成冰的垃圾桶底部如何有一小灘融雪留下的水。整條街似乎都在明媚的冬天陽光下融化。高高台階的欄桿扶手上,積雪形成了如此漂亮的白色軟墊,現在開始下滑、溶解,露出當時很時興的褐色沙石,像打了一塊塊黑色的補叮牙醫和內科醫生的玻璃小招牌藏在窗戶的角角上,在中午的陽光裡閃閃發亮,使我第一次感到,這些診室也許不像我知道的那樣,是折磨人的拷問室。我以小孩子的方式想象,在這個地段,尤其在這條街上,人們更友好,更豪爽,當然也極其有錢。我自己一定也大大舒展了一番,雖然我只是一個小孩子,因為我第一次看到一條似乎沒有恐怖的街道。這是這樣一條街:寬敞,豪華,光明,柔和,後來當我開始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時,我就同聖彼得堡的融雪聯系在一起。甚至這裡的教堂也有著不同的建築風格;它們有著半東方的色彩,既壯觀又溫暖,這使我既驚恐又著迷。在這條寬敞的街道上,我看到房子都蓋在人行道上很靠後的地方,寧靜而高貴,沒有夾雜商店、工廠、獸醫的馬廄等來破壞氣氛。我看到一條只有住宅的街道,我充滿畏懼和贊美。我記得這一切,無疑我大受其影響,但這一切中沒有一樣足以說明,只要一提起洪堡街,就會在我心中喚起那種奇怪的力量和吸引力。幾年以後,我又在夜間回去看這條街,我甚至比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更加激動。這條街的外觀當然變了,但這是夜間,夜間總是比白天較少殘酷。我再次體驗到那種寬敞感、那種豪華感所帶來的奇妙愉悅,那條街上的豪華感現在有點兒消退了,但仍然給人以回味,仍然以隱隱約約的方式顯示出來,就像那次褐色沙石欄桿從融雪中顯示出來一樣;然而,最與眾不同的,是那種正要有所發現的近乎激起情欲的感覺。我再次強烈意識到我母親的存在,意識到她的皮大衣的鼓鼓囊囊的大袖子,想到她多年前如何殘酷地拽著我飛快地走過那條街,想到我如何固執地要看那一切陌生的新事物,以飽眼福。在第二次去那條街的時候,我似乎朦朦朧朧地想起我童年時代的另一個人物,那個老管家,他們管她叫一個外國名字:基金太太。我記不起她得了什麼病,但我似乎確實記得我們到醫院去看她,她在那裡奄奄一息,這個醫院一定是在洪堡街附近,這條不是奄奄一息,而是在冬天中午的融雪中容光煥發的街。那麼我母親許諾給我,而我後來再也沒能回想起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像她那樣能許諾任何東西,也許那天,在一陣心不在焉當中,她許諾了十分荒謬的東西,盡管我是一個小孩子,十分容易輕信別人,但我也不會完全輕信她的這種許諾;然而,如果她許諾給我月亮,雖然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還是會拼命給予她的許諾一點點信任。我拼命需要許諾給我一切,如果在反思之後我明白了這是不可能的,那我還是要以我自己的方式,設法摸索一種使這些許諾可以實現的方法。人們沒有一點點兌現許諾的意圖,竟然就作出許諾,這在我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甚至在我十分殘酷地受了欺騙的時候,我仍然相信;我認為許諾之所以沒有兌現是因為非同尋常的、完全超出了另一個人的能力的事情參與進來,才把許諾化為烏有。

    這個信念問題,這種從來未被兌現的許諾,使我想起我的父親,他在最需要幫助時遭到拋棄。到他生病的時候為止,我的父母親都沒有表示出任何宗教傾向。雖然總是向別人提倡教會,但他們自己卻在結婚以後從來沒有踏入過教堂。那些過於嚴格地定期上教堂的人,在他們眼裡似乎有點兒傻。他們說“如此這般地篤信宗教”,那種樣子足以流露出他們對這樣的人所感到的嘲笑、輕蔑,甚至憐憫。如果有時候,因為我們孩子們,教區牧師意外地到家裡來,他們對他就像對一個出於禮貌不得不尊重,然而卻沒有一點兒共同之處的人那樣,事實上,他們有點兒懷疑他是介於傻瓜和江湖郎中之間的那類人的代表。

    例如,對我們,他們會說他是“一個可愛的人”,但是他們的老朋友來了,一聊就不著邊際起來,這時候,人們會聽到一種截然不同的評語,通常還伴隨著一陣陣響亮的嘲笑聲和搗蛋的模仿。

    我父親由於過於突然戒酒而病得很厲害。整個一生,他都是一個快活的老好人:他的肚皮不大不小,他的臉頰圓潤,像胡蘿卜一樣紅彤彤的,他的舉止從容不迫,懶懶散散,他似乎命中注定要健健康康地活到高齡,但是在這種平穩、快活的外表之下,事情十分不妙。他的情況很糟糕,債台高築,他的一些老朋友們已經開始在拋棄他了。我母親的態度最使他擔擾。她把事情看得一團漆黑,而且一點兒也不隱瞞自己的看法。她時常歇斯底裡大發作,撲到他身上又打又掐,用最惡毒的語言罵他,砸碎盤子,威脅要永遠離家出走。結果,他有一天早晨爬起來,決心絕不再沾一滴酒。沒有人相信他是當真的;家裡其他人也發誓戒過酒,他們管戒酒叫上水車,但他們很快就從水車上下來了。家裡人在各種時候都試過,但沒有一個成功地徹底戒了酒的,而我父親則不然。他從哪裡,又是如何獲得力量來堅持他的決定,只有上帝知道。我似乎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如果我處於他的地位,我自己也會喝死的。可是,老人卻沒有。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對任何事情顯示出決心。我的母親感到十分吃驚,她就是這麼一個白癡,竟然拿他開玩笑,譏諷他至今一直如此薄弱的意志力。他仍堅持不懈。他的酒肉朋友很快就不見蹤影了。總之,他不久就發現自己幾乎完全孤立了。

    這一定觸到了他的痛處,因為沒過幾個星期,他就病得死去活來,於是舉行了一次會診。他恢復了一點兒,足以起床,來回走走,但仍然是個重病號。他被猜想患了胃潰瘍,雖然沒有人十分有把握他到底哪裡不舒服,但是,大家都知道,他這樣突然發誓戒酒,是犯了一個錯誤。要回到一種有節制的生活方式中去,無論如何已為時太晚。他的胃如此之弱,竟連一盤湯也盛不下。幾個月後,他就剩下了一把骨頭,而且十分蒼老。他看上去就像從墳墓裡爬出來的拉撒路。

    有一天,母親把我拉到一邊,眼淚汪汪地求我到家庭醫生那裡去,了解我父親的真實病情。勞施大夫多年來一直是家庭內科醫生。他是一個典型的老派“德國佬”,在多年開業以後已相當疲憊,有許多怪癖,然而還是不能完全忍痛捨去他的病人。

    以他愚蠢的條頓方式,他試圖嚇退不太嚴重的病人,好像要證明他們是健康的。當你走進他診室的時候,他甚至不費神看你一眼,不斷地寫,或者不斷地做他正在做的任何事情,同時敷衍了事地以侮辱人的方式,向你開火似地提出任意的問題。他的行為如此無禮,如此挑剔,以至於盡管聽起來可笑,卻好像他期待他的病人不僅隨身帶來他們患的病,也帶來他們患病的證據。他使人感到自己不僅肉體上有毛病,而且精神上也有毛玻“你就想象一下吧!”這是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他說這話時斜眼看人,帶著惡狠狠的嘲弄。我很了解他,也打心底裡討厭他,於是我有備而來,也就是說,准備好了我父親的實驗室大便分析。如果大夫要求進一步的證據,我在大衣口袋裡還有父親的小便分析。

    我小時候,勞施大夫有點兒喜歡我,但是自從我那天到他那兒去看淋病,他就丟棄了對我的信任,當我把腦袋探到他門裡的時候,他總是露出一副溫怒的面孔。有其父必有其子,這是他的座右銘,因此,當他不但沒有給我想要的信息,反而因為我們的生活方式而同時教訓起我和我父親時,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驚奇。“你們不能違背自然,”他扭歪著臉,莊嚴地說。他說話時眼睛不看我,只管在他的大本子裡作些無用的記號。我悄悄走到他桌子旁,不出聲地在他旁邊站了一會兒,然後,當他帶著他平常那種憤憤不平的怒容抬頭往上看時,我說——“我不是到這裡來聽道德教誨的……我想知道我父親有什麼問題。”聽到這話,他跳了起來,顯出他最嚴厲的樣子,說:“你父親沒有機會康復了,不到六個月他就會死掉。”他說話的樣子跟他那類愚蠢、蠻橫的德國佬一模一樣。我說:“謝謝了,這就是我要知道的一切。”說著就朝門口走去。這時候,似乎他感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就邁著沉重的大步追上我。他把手放到我肩上,試圖哼啊哈地改變剛才的說法。他說:“我的意思不是說他絕對肯定會死。”如此等等。我打開房門,打斷了他的話,以最大的音量沖他吼叫,以便讓在他接待室裡的病人都能聽到——“我想你是他媽的狗臭屁,我希望你早點兒死掉,再見!”

    到家以後,我稍微修改了一下醫生的結論,說我父親的情況十分嚴重,但是如果他好好注意,他會好起來的。看來這使老人振作了許多。他主動開始吃牛奶加烤面包片的飲食,無論這是不是最好的東西,肯定對他沒有害處。他保護一種半傷病員的狀態大約有一年時間,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內心越來越平靜,在表面上他也決心不讓任何東西來打擾他心靈的寧靜,不讓任何東西,哪怕天塌下來也罷。由於他更加有力氣了,他就開始每天到附近的公墓去散步。在那裡,他會坐在陽光下的一張長凳上,看老人們在墳墓周圍閒逛。接近墳墓不但沒有使他精神萎靡不振,反而使他顯得很高興。他似乎已經同最終死亡的念頭妥協了,無疑,這是他至今為止一直拒絕正視的一個事實。他經常拿著他在公墓裡摘的鮮花回家,臉上流露出寧靜、清澈的歡樂,他會坐在扶手椅裡描述那天早晨他同一個人的談話,這個人是其他那些常去公墓、為自己健康狀況而發愁的人當中的一員。一段時間以後,他顯然真正喜歡上了他的與世隔絕,或者更確切地說,不僅喜歡,而且深深得益於這種經驗,這是我母親的智力無法理解的。他變懶了,這是她的看法。有時候她甚至說得更加極端,一講起他來就用食指敲腦袋,但她不公開說任何事情,因為我的妹妹無疑腦袋有點兒毛玻然後有一天,有一個每天給兒子上墳的老寡婦,照我母親的說法是“她篤信宗教”,她殷勤地介紹我父親認識了屬於附近一所教堂的一位牧師。這是老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他突然容光煥發,由於缺乏滋養而幾乎萎縮的心靈海綿般驚人地膨脹起來,以至於他變得都認不出了。使老人發生這樣巨大變化的人自己一點兒也沒有什麼特別;他是一個公理會牧師,屬於我們毗鄰地區一個不起眼的小教區。他的一個優點是把他的宗教留在不顯眼的地位上。老人很快就陷入了一種孩子氣的偶像崇拜;他談論的只有這位他視為朋友的牧師。因為他一生中從未看過一眼聖經,至於其他書,他也從未看過一本,所以就是聽他在吃飯前作一段禱告也會令人驚詫不已的。他用一種奇怪的方式來進行這個小小的儀式,很像一個吃補藥的人那樣。如果他建議我讀聖經的某一章,他會非常嚴肅地加上一句——“這對你有好處。”這是他發現的一種新藥,一種騙人的藥,它保證可治百病,人們沒病也可以吃,因為無論什麼情況下,它肯定不會有害處。他參加教堂舉行的所有禮拜和集會,有時候,例如在外出散步的時候,他會在牧師家歇歇腳,同他小敘一陣。如果牧師說,總統是個好人,應該再當選,老頭就會對每個人精確重復牧師說過的話,敦促他們為總統的再次當選投票。牧師說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公正的,沒有人可以反駁他。這對老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教育。如果牧師在布道中提到金字塔,老人立即會開始了解什麼是金字塔。他會談起金字塔來就好像每個人都是由於他才開始了解這件東西的。牧師說,金字塔是人類最高的榮耀之一,因此,不了解金字塔就是可恥的無知,近乎有罪。

    幸好牧師沒有細說罪惡的問題;他是現代型的布道者,他靠喚起他的羔羊們的好奇心來使他們信服,而不是靠訴諸他們的良心。他的布道更像夜校的業余課程,所以對老人來說,就十分有趣,十分有刺激性。教區全體男性教徒時常被邀請去參加一個小型宴會,宴會的目的是要表明,這位好牧師像他們大家一樣,只是一個普通人,偶爾也會香噴噴地美餐上一頓,甚至還會喝上一杯啤酒;而且,人們還注意到,他甚至唱的不是宗教贊美詩,而是歡快的通俗小調。根據這種快樂的舉動推斷,他有時也會喜歡操屁股玩玩——當然,總是適可而止。這就是使老人支離破碎的靈魂感到滋潤的詞——“適可而止”。這就如同在黃道圈中發現了一個新宮。雖然他已經病得不可能再嘗試回復到一種哪怕適中的生活方式中去,但這仍然對他的心靈有好處。因此,有一天晚上,當不斷戒酒又不斷喝酒的耐德叔叔到家裡來的時候,老人給他上了一課關於適可而止的好處。那段時間,耐德叔叔正在戒酒,所以當老人被他自己的話所感動,突然走到餐具櫃跟前,拿起一只盛酒的細頸玻璃瓶來時,每個人都大吃一驚。耐德叔叔發誓戒酒的時候,沒有人敢請他喝酒;冒險做這樣的事情,就是嚴重違背了相互間的忠誠。但是老人以這樣一種信念來做這件事,沒有人敢出來冒犯他。結果耐德叔叔喝了一小杯酒回家去了,那天晚上沒有再跑到酒館去喝酒。這是一個非常事件,幾天之後還在被人議論紛紛。事實上,耐德叔叔從那天起,行為就有點兒古怪。他第二天似乎去了酒店,買了一瓶雪利滴灌到一個盛酒的細頸玻璃瓶裡。他把玻璃瓶放在餐具櫃上,就像他看見老人做的那樣。他不是一口氣把它干光,而是滿足於一次喝一滿杯——“就一點點兒”,他是這麼說的。

    他的行為如此引人注目,我的嬸嬸都不敢相信她的眼睛了,有一天她到我們家來,同老人作了一番長談。她尤其請他邀請牧師哪天晚上到家作客,以便耐德叔叔有機會直接受他仁慈的感化。總之,耐德不久便浪子回頭,像老人一樣,似乎在這種經驗之下越活越興旺了。情況一直很好,直到出去野餐的那一天。

    很不幸,那一天非常熱,隨著娛樂、興奮、狂歡,耐德叔叔口渴得要命。直到他已經喝得酪酊大醉,才有人注意到他不斷地、一次又一次地往啤酒桶那兒跑。那時候已經太晚了。一旦到了那種狀況,他便無法控制了,甚至牧師也無濟於事。耐德突然悄悄離開野餐聚會,橫沖直撞了三天三夜。要不是他在沙灘上跟人動拳頭,也許他還要這樣走下去。夜間的巡警發現他不省人事地躺在沙灘上。他被送到醫院,發現是腦震蕩,從此再也沒有恢復過來。老人從葬禮上回來時,眼中沒有眼淚,他說——“耐德不知道什麼是節制。這是他自己的過錯。不管怎麼說,他現在過得更好……”就好像為了向牧師證明,他不是像耐德叔叔那樣的材料做成的,他更加勤奮地盡他的教會義務。他讓自己被提升到“長者”的地位,他對“長者”要盡的職責極其自豪,因為有這個地位,他被允許星期天做禮拜時幫著收集募捐款。想到我的老爺子手裡捧著募捐箱在一所公理會教堂的過道上行走;想到他拿著這只募捐箱肅然起敬地站在聖壇跟前,而牧師則在為捐款者祝福。這對我來說,幾乎是難以相信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對比之下,我喜歡想我小時候的他,我會在一個星期六的中午,在渡口遇見他。在渡口入口附近,當時有三個酒館,一到星期六中午就擠滿了人,他們在免費午餐櫃台上歇一下,吃點兒東西,喝上一大杯啤酒。我現在對三十歲的他仍歷歷在目,一個健康和藹的家伙,對每個人都笑瞇瞇的,說些俏皮話來打發時光。我看見他胳膊支撐在櫃台上,草帽歪到了後腦勺上,他舉起左手,把冒泡的啤酒吞下肚子。我的眼光當時大約和他沉重的金鏈子在同一水平線上,它橫跨在他的背心上;我記得他在仲夏時節穿的黑白格子西裝,這使他在酒吧的其他人當中顯得與眾不同,那些人都不夠幸運,不是天生的裁縫。我記得他如何把手伸到免費午餐櫃台上的玻璃大碗裡,遞給我幾個椒鹽卷餅,同時還說,我應該到附近的布魯克林時報的櫥窗裡看一眼記分牌。也許,當我跑出酒館去看看誰在贏錢的時候,有一幫騎自行車的人緊挨著人行道經過,他們嚴格遵守規定,在專門留給他們用的狹長地帶或瀝青路面上騎著。也許渡船正進入碼頭,我會停下一會兒來看那些穿制服的人拽那些掛著鏈條的大木輪。當大門打開,木板放下的時候,一大群烏合之眾就會沖過棚子,朝裝點著最近街角的酒館跑去。那是些老人知道“適可而止”意義的日子,當時他喝酒是因為他真的渴了,而在渡口喝下一大杯啤酒是男人的特權。麥爾維爾說得好:“用適合於各種事物的食物來喂各種事物——也就是說,如果食物可以弄到手的話。你靈魂的食物是光和空間,那就用光和空間來喂它;但是肉體的食物是香擦和牡蠣,那就用香檳和牡蠣來喂它;因此,如果快樂的復活是值得的,那就應該有一次復活。”

    是的,我似乎覺得,老人的心靈還沒有枯萎,它受到光和空間的無限限制,而他的肉體,不問有沒有復活,正以一切方便的、可以搞到手的東西為食——如果沒有香檳和牡蠣,起碼也有上好的淡啤酒和椒鹽卷餅。那時候他的身體還沒有被宣布患了不治之症,他的生活方式,他的沒有信仰,也沒有受到譴責。他也還沒有被禿鷲所包圍,包圍他的只是他的好伙伴,像他一樣的普通凡人,他們既不向上也不向下看,而是一直往前看,眼睛始終盯著地平線,滿足於看那裡的景象。

    現在,他成了一條破船,卻使自己成為教堂的長者,他彎腰駝背,白發蒼蒼地站在聖壇跟前,而牧師則在為那些微不足道的募捐祈神賜福。這些募捐來的錢將用於建一條新的保齡球道。也許他必須體驗靈魂的誕生,用公理會教堂提供的那些光與空間來喂養這海綿般的生長物,但是這對於一個知道肉體渴望的那種食物滋味的人來說一是多麼可憐的替代物啊!那種食物沒有良心上的極度痛苦,甚至使他海綿般的靈魂也充滿著光與空間。這光與空間是荒唐的,但是光芒四射,是世俗的人生。

    我再次想起他那勻稱的邪肚皮”,那條粗粗的金鏈子就橫跨在肚皮上,我想,隨著他肚子的死亡,幸存下來的便只有那靈魂的海綿了——他自己死亡肉體的一種附屬品。我想起那個牧師,他像一種非人類的食海綿動物,像掛有人的精神頭皮的棚屋的主人一般,把我父親吞掉。我想起隨之而來的東西,一種海綿中的悲劇,因為雖然他許諾光與空間,但他剛一離開我父親的生活,整個空中樓閣就立刻倒塌。

    這一切都是以最普通的生活方式發生的。有一天晚上,在人們的例行集會之後,老爺子帶著一副傷心的面容回到家。那天晚上他們知道,牧師要向他們告別。他在新羅歇爾區接受了一個更有利的位置。盡管他很不願意拋棄他的羊群,但他還是決定接受這個位置。他當然是在再三考慮之後才接受的——換句話說,作為一種職責。無疑,這意味著更好的收入,但是這無法同他將要承擔的重大責任相比。他們在新羅歇爾需要他,他服從他良心的聲音。老爺子敘述這一切的時候,用的是牧師使用的那種動聽語言,但是十分明顯,老爺子受到了傷害。他不明白為什麼新羅歇爾找不到另一個牧師。他說,用高薪來誘惑牧師是不公平的。我們這裡需要他,他沮喪地說。他如此悲傷,使我幾乎想哭出來。他補充說,他打算找牧師談心;如果有人能說服他留下來,那麼這個人就是他。在隨後幾天裡,他當然盡了最大努力,無疑這使牧師十分狼狽。看到他從這些談話後回來時臉上茫然若失的樣子,是很令人痛苦的。他的表情,就跟一個試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的表情一樣。當然,牧師已拿定主意。甚至老人在他面前情不自禁地哭起來,他也沒有被打動,從而改變主意。這便是轉折點。從那個時刻起,老人經歷了急劇的變化。他似乎變得很痛苦,並且愛發牢騷。他不僅忘記在餐桌上做感恩禱告,而且再也不去教堂了。他恢復了去公墓,坐在長凳上曬太陽的老習慣。他變得難以相處,然後變得很憂郁,最後在他臉上漸漸出現了一種永恆的悲傷表情,一種包含著幻滅、絕望、無用的悲傷。他再也不提那人的名字,不提教堂,不提他曾經結交的那些長者。如果他碰巧在街上遇見他們,他就問他們一聲好,也不停下來同他們握手。他勤奮地讀報紙,從背面讀到正面,不作評論。甚至廣告他也讀,每一個都讀,好像要設法填滿一個始終在他眼前的窟窿。我再也沒有聽到他笑過。最多他只會給我們一種疲憊而無望的微笑,一種轉瞬即逝的微笑,留給我們一種生命之火已經熄滅的景象。他像死火山一樣,已經死了,沒有任何復活的希望。就是給他一個新的胃,或是給他一個強健的新腸道,也不可能使他恢復生氣。他已經超越了香檳酒和牡蠣的誘惑,超越了對光和空間的需要。他就像把腦袋埋在沙子裡,屁眼裡發出噓噓聲的渡渡鳥一樣。他在莫裡斯安樂椅裡睡著時,下巴掉下來,就像一個松開的合葉;他一向鼾聲如雷,但他現在打呼嚕比什麼時候都響,像一個真正全無知覺的人。他的鼾聲事實上非常像死亡前的喉鳴,只是不斷被有間歇的、拖長的噓噓聲所打斷,就像在花生攤上吹的那種哨子聲。他打呼嚕的時候就好像在把整個宇宙砍成碎片,以便我們繼承他的人好有足夠的引火木材來維持一生。

    這是我聽到過的最可怕、最迷人的打鼾:鼾聲如雷,可怕而怪誕;有些時候,它就像手風琴掉到地上,有些時候又像青蛙在沼澤地裡呱呱地叫;在拖長的噓噓之聲後,有時候是一聲可怕的喘息,好像他正在斷氣,然後打鼾又恢復到正常的一起一落,就像在不斷地砍啊劈的,仿佛他光著膀子,手中拿著斧子,站在這個世界像瘋了一般大量積累起來的所有小擺設面前。他臉上的那種木乃伊般的表情,使這些行為帶有一點兒瘋狂的色彩。

    臉上只有突出的大嘴唇活了過來,它們就像在安靜的大洋面上小睡的一條鯊魚的鰓。他極樂地在大海的懷抱中打鼾,從不受一場夢或一杯酒的干擾,從不是一陣一陣,從不為一種不滿足的欲望所折磨;當他閉上眼睛倒下的時候,世界之光熄滅了,他孑然一身,就像在出生前一樣,一個正在把自己咬成碎片的宇宙。他坐在莫裡斯安樂椅裡,就像約拿坐在鯨魚的肚子裡一樣,安全可靠地呆在一個黑窟窿的最後避難所裡,無所期待,無所想望,沒有死亡,但卻被活埋,被囫圇吞下,那突出的大嘴唇隨著那虛無的白色呼吸的漲落而輕輕掀動。他在睡鄉尋找該隱和亞伯,但是沒有碰到一個活人,聽到一句話,見到一塊招牌。他和鯨魚一塊潛水,擦過冰冷黑暗的海底;他高速游過好幾弗隆,僅僅以海底動物的柔軟觸須作為向導。他是煙囪頂上冉冉升起的煙,是遮蔽月亮的大量雲層,是構成海洋深處光滑溜溜地氈的厚粘質。他比死人還死,因為他雖然活著,但他空虛,沒有任何復活的希望,因為他超越了光與空間的界限,安全可靠地蜇居於一無所有的黑窟窿之中。他更應該被妒忌而不是被憐憫,因為他的睡眠不是一種暫停或間歇,而是睡眠本身。

    因為睡眠是深海,因此,睡著就是加深,在睡著的睡眠中越來越深,在最深的睡眠中的深海的睡眠,在最深的深度中的充分睡眠,睡眠的甜蜜睡眠的最深最睡眠的睡眠。他曾睡著了,他正睡著了,他將睡著。睡覺。睡覺。父親,睡吧,我求你了,因為我們醒著的人正在恐怖中煎熬……隨著世界在空洞鼾聲的最後的翅膀拍擊中消逝,我看到房門打開,進來了格魯弗-瓦特勒斯。“基督與你同在!”他一邊說,一邊拖著他的畸形腳往前走。他現在完全是個年輕人了,他找到了上帝。上帝只有一個,而格魯弗-瓦特勒斯找到了他,所以,再沒有什麼東西好說,只是一切都必須用格魯弗-瓦特勒斯新的上帝語言重新說過。這種上帝尤其以格魯弗-瓦特勒斯發明的智慧新語言而大大吸引了我,首先因為我一直把格魯弗看成一個無望的笨蛋,其次因為我注意到,在他靈巧的手指上不再有抽煙留下的斑痕。我們小時候,格魯弗住在我們隔壁。他經常來找我練習二重奏。他雖然只有十四五歲,卻抽煙抽得很凶。他母親對此沒有辦法,因為格魯弗是一個天才,天才就得有一點兒自由,尤其是他還十分不幸,天生有一只畸形腳。格魯弗是那種在污泥裡茁壯成長的天才。他不僅手指上有尼古丁斑痕,而且他還有骯髒的黑指甲,在練了幾小時琴以後,指甲就會劈開,格魯弗不得不用牙齒強行把劈開的指甲撕下來。格魯弗常常把指甲和留在牙齒上的煙草末一塊兒吐出來。這令人感到痛快而帶有刺激性。香煙在鋼琴上燒出了幾個窟窿,我母親還挑剔地說,香煙把琴鍵弄得黑不溜秋。當格魯弗告別時,客廳裡就像殯儀館的裡屋一樣臭烘烘的。它散發著熄滅的煙味,汗味,髒襯衣味,格魯弗罵起人來的那種不干不淨的味兒,韋伯、柏遼茲、李斯特等人的曲調余音留下的那種燥熱味、它還散發著格魯弗流膿的耳朵與蛀牙的味兒。它散發著他母親溺愛兒子而使他身上出現的種種臭味,以及他母親哭哭啼啼的味道。他自己的家是一個馬廄,非凡地適合於他的天才,但是我們家的客廳卻像殯儀館老板辦公室的等候室一樣。格魯弗是個蠢蛋,甚至不知道還要用腳墊子擦腳。冬天的時候,他的鼻子就像陰溝一樣淌著鼻涕。格魯弗太全神貫注於音樂了,都沒有想過要擦一下鼻子。涼涼的鼻涕淌下來,一直淌到嘴唇上,一條長長的白舌頭把鼻涕吸了進去。在韋伯、柏遼茲、李斯特等人令人腸胃不舒服的音樂上,它加入了一種辣醬油,使那些虛無的菜餚美味可口。格魯弗嘴裡吐出來的話,兩句當中就有一句是罵人話,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我就弄不好這雞巴操的玩藝兒!”有時候他惱火極了,會舉起拳頭,瘋子般地拼命敲打鋼琴。

    這就是他的歪路子天才。事實上,他母親往往十分重視這些發作;這些發作使她相信他身上有些了不起的東西。其他人只是說,格魯弗叫人受不了,但是,由於他的畸形腳,他的許多事都得到人們的原諒。格魯弗也夠狡猾的,知道如何利用這只有毛病的腳;無論什麼時候,他迫切需要任何東西,他都會顯示出腳上的疼痛。只有這只鋼琴似乎不理會這只殘廢腳,所以鋼琴就成了被詛咒、挨踢、挨捶的對像,他要把它搗成碎片。反過來講,如果他競技狀態好,他就會連著好幾個小時呆在鋼琴旁,事實上,你甭想把他拽走。在這樣的時候,他母親會站在屋前的草地上,攔住鄰居,想從他們嘴裡擠出幾句稱贊的話來。

    她會如此出神地聽她兒子的“神聖”演奏,以致忘記去做晚飯。

    在下水道裡工作的父親常常饑腸轆轆回到家裡,脾氣很不好。有時候,他會直接上樓來到客廳,把格魯弗猛地從琴凳上拉下來。

    他自己也是髒話連篇,當他用髒話罵起他天才兒子的時候,就沒有格魯弗說話的份了。照老頭的看法,格魯弗只是發現一堆噪音的婊子養的懶貨。他時常威脅要把這雞巴操的鋼琴扔出窗外——連同格魯弗一起。在這種大吵大鬧當中,如果母親敢於插手干預,他就會給她一拳,讓她去把尿撒撒干淨。當然,他也有吃癟的時候,他會這樣問格魯弗:你究竟叮叮咚咚彈些什麼?如果格魯弗說,例如,“嗨,the Sonata Pathetique(傷心奏鳴曲)。”老家伙就會說——“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嘿,以基督的名義,他們就不能用明明白白的英語來表示嗎?”老頭的無知比他的野蠻更讓格魯弗受不了。他打心眼兒裡為他父親感到羞愧,他父親不在他跟前的時候,他就會無情地嘲笑他。他長大一點兒以後,他常常暗示,要不是那老家伙是這樣一個卑鄙的雜種,他便不會天生是畸形腳的。他說,老頭一定是在母親懷孕時踢了她的肚子。這所謂的踢肚子,一定以多種方法影響了格魯弗,因為當他完全長成一個年輕人的時候,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那樣,他突然如此熱衷於上帝,以致於你在他面前擤鼻子都首先要征得上帝的同意。

    格魯弗皈依宗教就在我父親洩氣之後,這就是我想起格魯弗的原因。人們有好些年沒有見到瓦特勒斯一家了,然後,就在可怕的鼾聲中,格魯弗昂首闊步地出現了,他一邊准備要把我們從邪惡中拯救出來,一邊到處向人們祝福,並請上帝作證。

    我首先在他身上注意到的,是他個人外表的變化;他已經在耶穌的血中洗干淨了。確實,他潔白無瑕,幾乎有一股香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他的語言也淨化了,不再說粗話,只有祝福和祈禱的話。他同我們進行的不是一種談話,而是一種獨白,獨白中即使有問題,也都是他自己來回答。當你請他坐下,他坐到椅子上的時候,他就以長耳大野兔的那種機智說上帝獻出了他所愛的唯一兒子,為的是我們能享有永恆的生命。我們真的需要這種永恆的生命——還是我們僅僅沉迷於肉欲的歡樂,不知道拯救地死去呢?無疑,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向一對老年人——其中一個在酣睡,在打鼾——提起“肉欲的歡樂”有多麼不合適。他如此活躍,如此興高采烈地沐浴在最初的神思中,以至於一定忘記了我的妹妹是個瘋子。因為他甚至沒有詢問她怎麼樣,就開始以這種新發現的宗教廢話,向她高談闊論起來。她對此全然無動於衷,因為,我要說,她的神經不很正常,如果他同她談論菠菜末,對她來說也是同樣意思。像“肉欲的歡樂”這樣的話,她覺得意思就像是打著紅陽傘的美麗的一天。我看她坐在椅子邊上,敲她腦袋的樣子,就知道,她只是在等待他喘口氣的時機,來告訴他,教區牧師——她的教區牧師,是個聖公會會員——剛從歐洲回來,他們准備在教堂的地下室舉辦一次義賣集市,她將在那裡擺個攤,賣從五分一角商店弄來的小墊布。事實上,他剛停下一會兒,她就滔滔不絕起來——什麼威尼斯的水道啦,阿爾卑斯山上的雪啦,布魯塞爾的狗拉拖車啦,慕尼黑漂亮的肝腸啦。我的妹妹不僅篤信宗教,而且完全是個瘋子。格魯弗悄悄插進來,談起他看到了新的天堂,新的人間……因為第一個天堂和第一個人間已經消失,他說,用一種歇斯底裡的滑音咕噥著,為的是要卸掉精神包袱似地說出神諭般的信息:上帝在人間建立了新的耶路撒冷,他,曾經滿口髒話,被畸形腳毀了的格魯弗-瓦特勒斯,在那裡找到了好人的寧靜與沉著。“再也不會有死亡……”他開始喊叫,當時我妹妹側身向前,非常天真地問他是否喜歡玩保齡球,因為牧師剛在教堂的地下室安裝了一個非常漂亮的新保齡球道,她知道他會很高興見到格魯弗的,因為他是一個謙和的人,對窮人那麼好。格魯弗說,玩保齡球是一種罪孽,而且他也不屬於任何教堂,因為教堂都是不信神的;他甚至放棄了彈鋼琴,因為上帝需要他做更高尚的事情。“勝者將繼承一切,”他補充說,“我將成為他的上帝,而他將成為我的兒子。”他又停下來,在一塊漂亮的白手絹裡擤鼻子,我妹妹抓住這機會提醒他,他以前總是淌鼻涕,從來不擦。格魯弗非常莊嚴地聽著她的話,然後說,他已經被治好了許多壞毛玻這時候,老人醒過來,看見格魯弗活生生地坐在他旁邊,十分吃驚,有好一會兒他似乎拿不准,格魯弗是疾病造成的夢中現象呢,還是幻覺,但是一看到干淨的手絹,他便立刻清醒起來。“哦,是你啊!”他喊道。“瓦特勒斯家的男孩,來吧?那麼,你究竟在這裡干什麼呢?”

    “我以上蒼的名義而來,”格魯弗泰然自若地說。“我已被十字架上的蒙難所淨化,我以基督的名義來到這裡,使你們得到拯救,走在靈光中,得到力量和榮耀。”

    老人一副茫然的樣子。“喲,你是怎麼回事?”他說,給了格魯弗一個虛弱而又帶安慰的微笑。我母親剛從廚房進來,站在格魯弗的椅子後面。她用嘴做了個鬼臉,設法讓老人知道,格魯弗瘋了。甚至我的妹妹似乎也明白,他有點兒毛病,尤其是因為他拒絕到保齡球場去。她可愛的牧師專門為格魯弗之類的年輕人安裝了這個球常格魯弗有什麼毛病?什麼也沒有,只是他的腳牢牢地扎根在聖城耶路撒冷的大牆的第五基礎上,完全由纏絲瑪瑙構成的第五基礎,他從那裡俯瞰一條從上帝的寶座流出來的生命之水的潔河。看到這條生命之河,格魯弗就像有上千只跳蚤在咬他的下結腸。直到他至少繞地球跑了七圈以後,他還是不能靜靜地坐下來,多少安之若素地觀察人們的盲目與冷漠。他活生生的,已得到淨化,雖然在遲鈍、懶惰的清醒者眼裡,他“瘋”了,在我眼裡,他這樣生活似乎比起以前來無限好。他是一個討厭的家伙,但是於你無害。如果你長時間聽他談話,你自己也多少會得到淨化,盡管你也許不相信他的話。格魯弗歡快的新語言總是使我想笑,通過放縱的大笑,清除掉我周圍遲鈍的清醒在我身上積累起來的雜質。他像龐塞-德萊昂曾經希望的那樣活生生的;只有為數不多的人這樣活生生過。由於他異常活生生的,因此,如果你當著他的面大笑,他一點兒也不介意。甚至你偷走他僅有的一點點財物,他也不會在乎。他活生生而又無實在意義,這是多麼接近神性啊!因而這就是瘋狂。

    由於他的腳牢牢地扎根於新耶路撒冷的城牆,格魯弗知道一種無比的歡樂。也許,如果他不天生一只畸形腳,他便不會知道這難以置信的歡樂。也許格魯弗還在娘肚子裡的時候,他父親踢他母親的肚子反倒踢好了。也許,正是踢在肚子上的這一腳,使格魯弗翱翔,使他徹底地活生生,徹底地清醒,甚至在睡夢中,他也在傳遞上帝的信息。他勞動得越艱苦,就越少疲憊。他不再有擔憂,不再有遺憾,不再有惱人的回憶。除了對上帝以外,他不知道有任何職責,任何義務,而上帝指望他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除非是對上帝的贊美。上帝只要求格魯弗-瓦特勒斯活生生地在肉體中顯現。上帝只要求他越來越活生生。在充分活生生的時候,格魯弗就是一個聲音,而這聲音則是一股洪水,使一切死亡的東西都進入混亂狀態,而這混亂狀態又反過來成為世界之嘴,在嘴的正中央是動詞“to be(存在)”。一開始就有這個詞,這個詞與上帝同在,這個詞就是上帝。所以上帝就是這個奇怪的不定式,這就是存在的一切——難道還不夠嗎?對格魯弗來說,這已經綽綽有余了:這就是一切。從這個動詞出發,他走哪條路,有什麼區別呢?離開這個動詞,就是離開中心,就是要建一個通天塔。也許上帝故意讓格魯弗-瓦特勒斯殘廢,為的是讓他留在中央,同這個動詞在一起。上帝用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把格魯弗-瓦特勒斯拴在他扎透世界心髒的柱子上,格魯弗成為每天下金蛋的肥鵝……我為什麼要寫格魯弗-瓦特勒斯呢?因為我碰到成千上萬的人,沒有人像格魯弗那樣活生生。他們大多數更加理智,他們當中許多人光輝燦爛,其中有些人甚至很有名氣,但是沒有人像格魯弗那樣活生生,那樣沒有實在意義。格魯弗是不可窮盡的。他就像一小點兒鐳,即使埋在山底下,也不會失去釋放能量的能力。我以前見過許多所謂精力充沛的人——美國不是充斥著這種人嗎?——但是,凡以人類形象出現的,卻沒有一個儲存著大量能量。是什麼東西造成了這不可窮盡的大量能量的儲存呢?是一種啟發。是的,它就發生在一眨眼之間,這是任何重要事物發生的唯一途徑。一夜之間,格魯弗預想的一切價值都被拋棄了。就像那樣,他突然在別人運動的時候停止運動。他踩住剎車,卻讓馬達不停轉動。如果說,他曾經像其他人一樣,認為有必要到某個地方去,那麼他現在知道了,某個地方就是任何地方,所以就在這裡,為什麼還要挪動呢?為什麼不停好車,讓馬達不停轉動呢?同時,地球本身在轉動,格魯弗知道地球在轉動,也知道他在同它一起轉動。地球正在去任何地方嗎?格魯弗無疑問了自己這個問題,而且一定很滿意地知道,地球不去任何地方。那麼誰說過我們要到某個地方去呢?格魯弗會向這人那人打聽,他們要去哪兒,怪事情是,雖然他們都在走向他們各自的目的地,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反思一下,所有人必然走向的唯一目的地都同樣是墳墓。這使格魯弗困惑,因為沒有人能使他相信,死亡不是一種必然,而任何人都能使任何其他人相信,任何其他目的地都是一種非必然。相信了死亡的絕對必然性之後,格魯弗豁然開朗,空前生氣勃勃起來。他在一生中第一次開始生活,同時,畸形腳完全從他的意識中消失了。這件事想起來也怪,因為畸形腳就像死亡一樣,是另一個不可回避的事實。然而畸形腳從思想中消失了,更重要的是,同畸形腳相關聯的一切都消失了。同樣,由於接受了死亡,死亡也從格魯弗的思想中消失了。抓住死亡這一種必然之後,所有的非必然都不見了。世界的其余部分現在正拖著畸形腳的非必然向前破行,只有格魯弗自由自在,不受任何阻礙。格魯弗-瓦特勒斯是必然性的人格化。他也許會有錯,但是他是必然的。如果一個人不得不拖著一只畸形腳跛行,正確又有什麼好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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