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回歸線 正文 第05節
    我遇見瑪拉大約是在瓦萊絲佳自殺前一周。那事件之前一兩個星期是一場真正的惡夢。有一系列的突然死亡與同女人的奇怪遭遇。首先是保林娜-雅諾夫斯基,一個十六七歲的猶太小女孩,沒有家,也沒有親戚朋友。她到辦公室來找工作。已接近下班時間,我不忍心冷冰冰地拒絕她。因為某種理由,我心血來潮地想帶她回家吃飯,如果可能的話,設法說服老婆讓她住上一陣。她吸引我的地方是她對巴爾扎克的熱情。回家路上她一直在同我談論《幻滅》。電車擠得滿滿的,我們被緊緊地擠在一起,以致於我們談論什麼都沒有區別了,因為我們兩人都只想著一件事。我老婆見到我帶著一個漂亮小妞站在門口,當然呆若木雞。她以她那種冷冰冰的方式表現出禮貌和殷勤,但是我立即看出來,請求她把女孩留下來是沒有用的。大概她能做的一切也就是坐著陪我們吃完飯。我們一吃完,她說了聲“請原諒”,就看電影去了。女孩開始哭泣。我們仍然坐在桌子旁,盤子堆在我們面前。我走到她跟前,雙臂摟住她。我真為她感到抱歉,不知對她如何是好。突然她雙手摟住我的脖子,熱烈地吻我。我們長時間站在那裡,互相擁抱著,然後我對自己說不行,這是一種犯罪,而且,也許老婆根本就沒有去看電影,也許她任何時候都會悄悄溜進來。我讓那女孩振作起來,並說我們還是乘電車到什麼地方去吧。我看到我孩子的存錢罐在壁爐架上,就把它拿到衛生間,悄悄把錢全掏出來。裡面只有七角五分。我們坐上電車,來到海濱。最後我們找到一個沒人的地方,一起躺在沙灘上。她歇斯底裡般激情奔放,除了做那種事以外沒有什麼事好做。我想她事後會責備我,但是她沒有。我們在那裡躺了一會兒,她又開始談論巴爾扎克。似乎她有抱負自己也當個作家。我問她打算干什麼。她說她一點兒也不知道。

    當我們起身離開時,她請求我把她送到公路上,說她想去克利夫蘭或去某個地方。當我離開她,讓她站在一個加油站前時,已過了午夜時分。她的錢包裡大約有三角五分錢。當我出發往家走時,我開始詛咒我老婆,罵她是個卑鄙的婊子養的。我但願我留在公路上無處可去的那個人是她。我知道,我回到家後,她連那個女孩的名字都不會提一下的。

    我回到家,她沒有睡,正等著我。我以為她又要大鬧一場但是沒有,她等我是因為有奧洛克的重要口信,要我一回家就給他打電話,但是,我決定不打電話。我決定脫衣服睡覺。正當我舒舒服服躺下時,電話鈴響了。是奧洛克。辦公室有我一份電報——他想要知道,他是否該拆開念給我聽。我說當然。電報的署名是莫妮卡。是從布法羅打來的。說她將在早晨帶著她母親的遺體到達中心車站。我謝過他,回到床上。老婆沒問任何問題。我躺在那裡苦苦思索該怎麼辦。如果我去車站接她,就意味著一切都要重新來一遍。我剛謝過我的星宿保佑我擺脫了莫妮卡,而現在她又要帶著她母親的遺體回來。眼淚與和解。不,我一定也不喜歡這個前景。假如我不露面呢?那會怎麼樣?周圍總會有人來照料一具屍體。尤其是如果失去親人的人是一位迷人的金發女郎,藍眼睛裡閃著火花。我很想知道,她是否會回去做她在餐館的工作。要是她不懂希臘文和拉丁文,我就不會同她纏到一塊兒去了,但是我的好奇心占了我的上風。而那時候她又那麼一貧如洗,這也打動了我。要是她的手不發出油膩膩的味道,事情也許不會這麼糟糕。那是美中不足之處——那雙油膩膩的手。我記得我遇見她的第一個晚上,我們在公園裡散步。她看上去令人陶醉,一副聰明伶俐的樣子。這正是婦女開始穿短裙的時候,而她穿短裙更顯優美。我常常一晚上又一晚上地去餐館,就是為了看她走來走去,看她彎腰上菜或俯身拾起一把叉子。漂亮的大腿和迷人的眼睛加上一行關於荷馬的奇妙的詩句,豬肉酸菜加上一首薩福的詩文、拉丁文變位、品達的頌歌,飯後甜食加上,也許,《魯拜集》或《西納拉》,但是油膩膩的手和市場對面寄宿公寓裡那張邋遏的床——喲!我受不了。我越躲開她,她就變得越纏綿。寫十頁的情書,再加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腳注,然後突然安靜了,我由衷地暗自慶幸。不,我早晨不能去中心車站。我翻個身,沉睡過去。早晨我會讓老婆給辦公室打電話,說我病了。一個星期來我還沒有生過勃—它正在接近我。

    中午我發現克倫斯基在辦公室外面等我。他想讓我同他一起吃午飯……他要我去見一個埃及姑娘。結果這個姑娘原來是個猶太人,但是她來自埃及,看上去像埃及人。她是一把好手,我們倆同時向她進攻。由於別人以為我病了,我就決定不回辦公室,而去東區隨便走走。克倫斯基回去掩護我。我們同姑娘握手,各走各的路。我直奔涼快的河邊,幾乎立刻忘記了這個女孩。我坐在一個碼頭邊上,大腿懸在縱梁外邊。一條駁船經過,裝滿了紅磚。突然莫妮卡出現在我腦海中。正帶著一具屍體到達中心車站的莫妮卡。一具離岸價的屍體。紐約!顯得多麼不諧調,多麼可笑,我放聲大笑起來。她怎麼處理這屍體呢?

    她是將它寄存起來了呢,還是把它留在貨場裡了?她無疑在狠狠地大聲詛咒我。我很想知道,如果她能想象我這樣坐在碼頭邊上,大腿懸在縱梁外邊,她真的會有什麼想法。盡管有微風從河上吹來,天氣還是很悶熱。我開始打瞌睡。當我迷糊過去時,保林娜出現在我腦海中。我想象她正舉著手沿公路步行。她是一個勇敢的孩子,這是無疑的。有意思的是,她似乎不怕被人搞大肚子。也許她這樣絕望,已經不在乎了。還有巴爾扎克!

    這也是十分不諧調的。為什麼是巴爾扎克?嗨,那是她的事。無論如何她已有了足夠的錢來買東西吃,直到她遇到另一個家伙。

    但是那樣的一個孩子卻在考慮成為一個作家!嘿,為什麼不呢?

    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幻想。莫妮卡也想要成為一個作家。每個人都在成為一個作家。一個作家!天哪,多麼無用的職業!

    我打了個盹……當我醒來時,下身正勃起著。太陽好像熱辣辣地曬進了我的褲襠。我站起來,在飲水泉那裡洗了我的臉。

    天氣還是那樣悶熱。瀝青像沼澤地一樣軟,飛蠅在叮人,垃圾在陰溝裡腐爛。我在運料車之間來回走,對周圍的事物視而不見。這段時間裡我一直勃起著,老也下不去,但是心中又沒有明確目標。只是在我回到第二大道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一同吃午飯的那個埃及猶太女孩。我記得,她說過住在第十二街附近的俄國餐館對面。但是我仍然不確切知道我想干什麼。只是四處溜達溜達,消磨時間。然而我的雙腳卻把我拖向北面,走向第十四街。當我來到俄國餐館對面時,我停了片刻,然後三級一跨地跑上樓梯。過道門開著。我爬上了幾段樓梯,仔細察看門上的名字。她住在頂樓,她的名字底下還有一個男人的名字。我輕輕敲門,沒人答應。我又敲得更響一點。這次我聽到有人走動。然後有一個靠近門邊的聲音問是誰,同時門把轉動起來。我把門推開,跌跌絆絆地進了漆黑一團的房間。我正好撞進她的懷抱,摸到她半敞開的和服底下光著身子。她一定是剛從熟睡中起來,還不大明白誰把她抱在懷裡。當她明白是我的時候,她試著掙開,但是我緊緊抱住她,開始熱烈地親吻她,同時把她按倒在靠窗的躺椅上。她咕噥著什麼,意思是說門沒關,但是我不打算冒任何危險,讓她溜出我的懷抱。於是我作了一個小小的迂回,使她一點兒一點兒地慢慢移向門邊,讓她用屁股把門推上。我用空著的一只手鎖上門,然後把她挪到房間中央,用空著的那只手解開我的褲扣。她睡得迷迷糊糊,干這事就像一架自動機器。我也看得出來,她很喜歡在半睡半醒中干這事。唯一的問題是,要想知道如何讓她再睡過去而不失去好好操一下的機會,這是很難的。我設法讓她倒在躺椅上,她沒有退縮,卻欲火中燒起來,像鱔魚一樣扭來扭去。從我開始搞她的時候起,我想她一次也沒有睜開過眼睛。我不斷對自己說——“一次埃及式操法……一次埃及式操法”——為了不馬上射精,我故意開始想莫妮卡拉到中心車站的那具屍體,想我在公路上留給保林娜的三角五分錢。那時候,砰!一聲響亮的敲門聲,她立即睜開眼睛,十分恐懼地望著我。我開始迅速抽身,可使我吃驚的是,她緊緊抓住我。“不要動,”她在我耳邊小聲說。“等等!”又一聲響亮的敲門聲,然後我聽到克倫斯基的聲音說:“是我,台爾瑪……是我伊西。”當時我幾乎大笑起來。我們又倒下,回到一種自然姿勢中,她輕輕閉著眼睛,不想再醒過來。這是我一生中操得最出色的一次。我想它會永遠進行下去。無論什麼時候我感到有射精危險,我就停下不動,想事情——例如想如果我有假期,我喜歡在哪裡度假,或者想放在衣櫃抽屜裡的那些襯衫,想就在臥室床腳邊的地毯上的補叮克倫斯基還站在門口——我可以聽見他來回變換姿勢。每次我意識到他站在那裡,我就額外地給她多來幾下子,她在半睡狀態中作出響應,很有意思,好像她懂我用這種動作語言表達的意思。我不敢想她會在考慮些什麼,要不然我就馬上要射了。有時候我險些射精,但是我總有救險的妙方,這就是想莫妮卡和那具在中心火車站的屍體。一想到這些,我的意思是說,想到這些事的滑稽可笑,我就像沖了一次涼水澡一般。

    完事之後,她睜大眼睛望著我,好像她是第一次看到我。我沒有話要對她說;我腦子裡的唯一想法是盡可能快地離開。在我們梳洗時,我注意到門邊地板上的一張紙條。這是克倫斯基留下的。他想要她在醫院見他——他老婆剛被送去醫院。我感到松了口氣!這意味著我不用費什麼事就可以離開了。

    第二天我接到克倫斯基一個電話。他老婆死在手術台上。那天晚上我回家吃飯;我們還坐在飯桌上吃飯時,門鈴響了。克倫斯基站在大門那裡,看上去絕對情緒消沉。我總是難以說出吊唁的話,對他說就絕對不可能了。我聽我老婆說些同情的陳詞濫調,我感到比往常更討厭她。“讓我們離開這裡。”我說。

    我們在絕對的沉默中走了一會兒。到了公園那裡,我們就走進去,直奔草地而去。霧氣很重,連前面一碼遠的地方都看不清。當我們摸索著前行的時候,他突然嗚咽起來。我停下來,把臉轉開去。我認為他哭完時,才回頭看他,他正帶著一種古怪的微笑瞪著我。“真有趣,”他說,“接受死亡有多難哪!”我也微笑了,把我的手放到他肩膀上。“請繼續,”我說,“一直說下去,不要郁積在胸中。”我們又開始散步,在草地上來來回回地走,就好像走在海底一般。霧氣變得如此濃密,我幾乎分辨不出他的容貌。他平靜而又瘋狂地談論著。“我就知道事情會發生,”他說,“太美好了就不會長久。”她病倒前的夜裡,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失去了身份。“我在黑暗中跟踉蹌蹌,叫著我自己的名字。我記得來到一座橋那裡,朝水中看的時候,我看到我自己正在溺死。我一頭扎到橋底下,當我浮出水面時,我看到葉塔漂浮在橋下。她死了。”然後他突然補充說:“昨天我敲門的時候,你在那裡,是嗎?我知道你在那裡,我沒法走開。我也知道葉塔快死了,我想要同她在一起,但是我害怕一個人去。”

    我一句話沒說,他繼續說下去。“我愛過的第一個女孩也是這樣死的。我當時還是個小孩,無法擺脫痛苦。每天晚上我都到公墓去,坐在她墓邊。人們以為我瘋了。我猜想我也是瘋了。昨天,當我站在門口的時候,這一切又回到我眼前。我又在特倫頓,在墓邊,我愛的那個女孩子的妹妹站在我旁邊。她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會發瘋的。我暗想,我確實瘋了,為了向我自己證明這一點,我決定做出瘋狂的事情來,於是我對她說,我愛的不是她,是你,我把她拉到我身邊,我們躺在那裡互相親吻,最後我操了她,就在墓邊。我想,這件事把我治好了,因為我再也沒有回到那裡去過,再也沒有想她——直到昨天,當我站在門口的時候。如果我昨天抓住你,我會把你掐死。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但是我好像覺得你打開了一座墳墓,你正在糟蹋我所愛女孩的屍體。那是瘋了,不是嗎?為什麼今晚我要來見你呢?也許是因為你對我絕對無所謂……因為你不是猶太人,我可以對你說……因為你不在乎,而你是對的……你讀過《天使的反叛》嗎?”

    我們剛走到環繞公園的自行車道。大街上的燈火在霧中晃動。我好好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已經神經錯亂。我很想知道是否能讓他笑。我也害怕,一旦他笑起來會收不祝於是我開始隨便聊,先聊阿那托爾-法朗士,然後聊其他作家,最後,當我感到我抓不住他時,就突然把話題轉到伊沃爾金將軍,聽到這話他笑了起來,這也不是一種笑,而是一種咯咯咯的聲音,一種可怕的咯咯聲,就像一只腦袋被放在案板上的公雞發出來的。

    他笑得這樣厲害,以致他不得不停住腳步,捂著肚子;眼淚從眼睛裡流出來,在咯咯聲之間,他發出撕碎心一般的可怕嗚咽。

    “我知道你會為我好,”當最後的感情爆發過去之後,他脫口而出道:“我總是說你是一個婊子養的好人……你就是一個猶太雜種,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現在告訴我,你這個雜種,昨天怎麼回事?你捅了她沒有?我不是告訴過你,她是一把好手嗎?你知道她跟誰同居嗎?天哪,你沒被抓住算是幸運。她正和一個俄國詩人同居——你也認識那小子。有一次在皇家咖啡館我把你介紹給他過。最好不要讓他聽到風聲。他會把你的腦漿打出來的……然後他會為此事寫一首漂亮的詩,把它和一束玫瑰一起送給她。肯定的,我在斯台爾頓就認識他,那裡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聚居地。他老爺子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全家都瘋了。

    順便說一下,你最好當心你自己。那一天我就想告訴你,可我沒想到你動作這麼快。你知道她也許有梅毒。我不是在嚇唬你。

    我也是為你好才告訴你的……”

    這一場感情迸發似乎真的使他安靜下來。他設法以他那種猶太人的拐彎抹角方式告訴我,他喜歡我。為此他必須首先破壞我周圍的一切——老婆、工作、朋友、那個“黑婊子”(他這樣稱呼瓦萊絲佳),等等。“我想,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他說,“不過,”他惡毒地補充說,“你首先必須吃點兒苦頭。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吃苦,因為你還不知道這個詞的涵義。

    你只認為你已經吃了苦。你必須首先戀愛。現在說那個黑婊子……你並不真的認為你愛她,是嗎?你曾經好好看過她的屁股嗎?我的意思是說,它是如何在擴展。五年後她看上去就會像珍妮大嬸那樣。你們倆將會是一對大胖子,身後領著一串黑小鬼在大街上走。天哪,我寧願看見你娶一個猶太女孩。當然,你不會欣賞她,但是她會適合於你。你需要東西來穩住你。你正在分散你的精力。聽著,你為什麼帶著所有這些你撿來的笨蛋雜種到處跑?你似乎有一種專撿不正常人的天才。你為什麼不投身到有用的事情中去呢?你不適合那個工作——在某個地方你會成為大人物的,也許是一位勞工領袖……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但是你首先得擺脫你那個尖嘴猴腮的老婆。咄!我看她的時候,會啐她的臉。我不明白,像你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娶那樣一條母狗?那是什麼——是一對淌水的卵巢?聽著,那就是你的毛勃—你腦袋瓜裡裝的只有性……不,我也不是那個意思。你有腦子,你有激情,你很熱心……但是你不在乎你做的事或你碰到的事。如果你不是這樣一個浪漫的雜種,我幾乎會發誓你是猶太人。我就不同了——我從來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指望,但是你身上有——只是你太他媽的懶了,不把它表現出來。

    聽著,有時候我聽你說話時,我暗想——要是那家伙把它在紙上寫下來就好了!嗨,你可以寫一本書,讓德萊塞那樣的家伙抬不起頭來。你不同於我認識的美國人;在某種程度上你不屬於他們,這是一件他媽的好事。你也有兒點瘋癲——我猜想你知道這一點。不過是一種好的瘋癲。聽著,十分鍾以前,如果是別人那樣同我說話,我會殺了他。我想我更喜歡你,因為你不試著給我任何同情。我很了解這一點,所以不會期待你的同情。如果你今晚說了一句假話,我真的會發瘋。我知道這一點。

    我已經在邊緣上了。當你開始談伊沃爾金將軍時,我差點兒認為我一切都完了。這就使我想到你身上有種東西……那是真正的狡猾!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一些事……如果你不馬上振作起來,你就會發瘋。你內心裡有東西正在吞噬你。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你不可能把它轉移到我身上。我徹底了解你。我知道有東西在折磨你——不只是你老婆,也不是你的工作,甚至不是你認為你愛的那個黑婊子。有時候我認為你生錯了時代。聽著,我不想要你認為我崇拜你,但是你有我說的某種東西……如果你對自己再多一點點信心,你就會成為當今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

    你甚至不必當一個作家。就我所知,你可以成為一個耶穌基督。

    不要笑——我就是這個意思。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你自己的可能性……除了你自己的欲望,你對一切都是絕對盲目的。你不知道你要什麼。你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你從來沒有停下來想一想。你正在讓人們把你耗荊你是一個他媽的傻瓜,白癡。如果我有十分之一你的能耐,我就會把世界翻個個兒。你認為那是瘋了?嗯?那麼,聽我說……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

    我今晚來見你的時候,我想我已經准備好要自殺了。我是否自殺沒有多大區別。但是不管怎麼說,我看不出現在自殺有什麼意義。那不會讓她起死回生。我生而不幸,無論我去哪裡,似乎總要把災難帶去。不過我還不想就此罷休……我要先在世上做些好事。也許你聽起來覺得這很傻,但這是真的。我願意為別人做點兒事……”他突然停住,又用那種古怪的慘淡笑容看著我。這是一個絕望的猶太人的樣子,在他身上,像他的整個民族一樣,生命本能是如此強大,以致即使絕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指望,他也無力自殺。那種絕望對我相當陌生。我暗想——要是我們能換張皮就好了!嘿,我會為了無足輕重的理由殺死自己!我老是在想,他甚至會不喜歡葬禮——他自己老婆的葬禮!天知道,我們參加過的葬禮都是夠令人悲傷的事情,但是事後總是有一些食物和飲料,一些好意的下流玩笑,一些衷心的捧腹大笑。也許我大小,不懂得那些悲傷的方面,雖然我十分清楚地看到他們如何嚎叫和哭泣。對我來說,那從來沒有多大意義,因為葬禮之後,大家坐在公墓旁邊的啤酒花園裡,總是有一種美好的歡樂氣氛,盡管大家穿著黑衣服,戴著黑紗和花環。當時作為一個小孩子,我似乎覺得他們確實在設法同死者建立某種交流。

    某種像是埃及式的東西,在我回想起它來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

    從前我認為他們只是一幫偽君子,但他們不是。他們只是些愚蠢、健康的德國人,渴望生活。說來奇怪,死亡是他們知識范圍之外的東西,因為如果你只是按照他們所說的來判斷,你會想象死亡占據了他們的大量思想,但是實際上他們對它一無所知,甚至還沒有,例如,猶太人知道得多。他們談論來世的生活,但是他們從不真正相信。如果一個人因失去親人而憔悴,他們便懷疑地看待那個人,就像你看待一個瘋子那樣。正如歡樂有界限一樣,悲傷也有界限,這就是他們給我的印象,而在極限上,總有必須喂飽的肚皮——用林堡奶酪三明治、啤酒、居默爾香酒,如果手頭有的話,還用火雞腿。他們的眼淚流到他們的啤酒裡,像小孩子一樣。一分鍾以後他們又喜笑顏開,笑死者性格中的某個怪癖。甚至他們使用過去時的方法都對我有一種稀奇古怪的效果。死者才被埋下去一個小時,他們說起死者來——“他總是這樣好脾氣”——就好像心中的那個人死了已有千年,好像他是一個歷史人物,或者是一個《尼伯龍根之歌》中的人物。事實是他死了,確確實實地永遠死去了,而他們,那些活著的人,現在,而且永遠離開了他,他們有今天還有明天要過,有衣服要洗,有飯要做,當下一個人倒下時,還有棺材要挑選,還要為遺囑爭吵,但是一切循著日常生活的常規,專門騰出時間來悲傷哀憫是有罪的,因為上帝(如果有上帝的話)注定生活是那個樣子,我們世上的人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越過注定的苦樂界限是邪惡的。想要發瘋更是大罪孽。他們有可怕的動物性調節官能。如果真是動物性的,倒是看上去很令人驚奇,可是目擊這一切又很可怕。你終於會明白,這不過是德國人的麻木不仁,感覺遲鈍,然而,比起猶太人的九頭鳥式的悲哀來,我倒更喜歡德國人那種富有生氣的胃。我實際上不可能為克倫斯基感到遺憾——我不得不為他的整個種族感到遺憾。他老婆的死只是他的災難史中的一項,小事一樁。就如他自己說的那樣,他生而不幸。他天生要看到事情出問題——因為五千年來事情一直在那個種族的血液中出問題。他們帶著臉上那種深陷的絕望眼神來到世上,又將以同樣的方式離開世界。他身後留下一股臭氣——一種毒藥,一種悲痛的嘔吐。他們要設法帶出這個世界的臭氣正是他們自己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臭氣。當我聽他說話時,我思考了所有這一切。我內心感覺這樣良好,這樣純潔,以至於我們分手時,在我走上一條旁街之後,我開始吹口哨並哼起歌來。接下去,我感到渴了,渴得要命,我用我最好的愛爾蘭土腔對自己說——不用說,你現在應該喝上一點兒,我的小伙兒——我一邊說著,一邊踉踉蹌蹌地進到一個酒吧裡,要了一大杯冒泡的啤酒,一個厚厚的漢堡包,裡面夾了許多洋蔥。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接下去喝了一口白蘭地。我用我那種無動於衷的方式暗想——如果這可憐的雜種頭腦不夠正常,不喜歡他自己老婆的葬禮,那麼我來為他參加。我越是考慮這事,就越變得快活。如果說有一點點悲傷或羨慕的話,那只是因為這樣一個事實:我不可能和她調換位置,這個可憐的猶太死鬼,因為死亡是像我這樣一個流浪漢絕對理解不了的東西,而把它浪費在那些十分了解它,無論如何不需要它的人身上又太可惜。我變得他媽的如此陶醉於死的念頭,以至於在我醉得不省人事時,我向上帝咕噥著,請他今夜殺死我。

    殺死我,上帝,讓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我拼命想象那是什麼樣子的,拼命忘記那死鬼,連屁都擠出來了,可還是不成。我最多只能模仿臨終時的疾聲,但是這一來,我差點噎過氣去,那時候我他媽的嚇壞了,險些把屎屙在褲子裡。不管怎麼說,那不是死,那只是噎住了。死更像是我們在公園裡經歷的事情:兩個人肩並肩地在霧中走,擦過樹和灌木,一言不發。它是比姓氏本身更空洞的東西,然而卻正常、寧靜,如果你喜歡的話,還很高貴。它不是生活的繼續,而是躍入黑暗中,絕無歸來的可能,甚至作為一粒灰塵歸來都不可能。而那是正常、美好的,我對自己說,因為,為什麼一個人要回來呢?嘗一次滋味就是永遠嘗了滋味——生或是死。只要你不下賭注,拋硬幣的結果是正面向上,還是向下,都是沒關系的。當然,被自己的唾沫噎住是很難堪的——這比任何其他事都討厭。此外,人們不總是噎死的。有時候人們在睡眠中死去,平靜得像一只小羊羔。他們說,上帝來把你們召集到他的懷抱裡,然而,你停止了吸呼。

    究竟為什麼人們想要永遠不停地呼吸?任何必須沒完沒了做的事情都會是一種折磨。我們都是可憐的人類雜種,我們應該高興某人想出了一條出路。對於去睡覺,我們不挑什麼毛玻我們生命的三分之一是讓我們像喝醉酒的大耗子一樣打呼嚕打掉的。那又怎麼樣呢?那是悲劇嗎?那麼好吧,就說是三分之三的醉酒大耗子般的睡眠吧。天哪,如果我們有辨別能力的話。我們會因為想到這個問題而高興得手舞足蹈。我們都可能明天死在床上,沒有疼痛,沒有痛苦——如果我們有意識利用我們的醫藥的話。我們不想死,這就是我們的麻煩。這就是為什麼在我們頭腦裡的瘋狂垃圾箱中有上帝和整個射擊比賽。伊沃爾金將軍!那引出了他的咯咯聲……以及一些干巴巴的嗚咽。我不如說林堡奶酪好,但是伊沃爾金將軍對他來說意味著某種東西……某種瘋狂的東西。林堡奶酪會顯得過於清醒,過於陳腐,然而,一切全都是從林堡奶酪中演變出來,打著他私人的牌號。這就是說,有某種風味,某種標簽。所以當人們聞到它、嘗到它時,就能認出它來。是什麼東西使這個伊沃爾金將軍成為林堡奶酪的呢?嘿,無論什麼東西構成林堡奶酪,它就是X,因而是不可知的。那麼因而呢?因而什麼也不是……根本什麼也不是。

    打轉—要不然,就是躍入黑暗中,一去不返。

    當我脫掉我褲汊的時候,突然想起來那雜種告訴我的話。我看著它,它的樣子一如既往,純潔無暇。“不要告訴我你得了梅毒。”我說,把它握在手裡,擠了一下,像是要看看是否有膿噴出。不,我想不會有多大危險染上梅毒的。我不是那類星宿的命。是的,淋病倒是有可能的。每個人在某個時候都會有淋病但不是梅毒!我知道,他要是能做到的話,他就會想讓我患上梅毒,只是為了讓我明白什麼是痛苦。但是我不可能費心去使他滿足。我天生是一個沉默的幸運家伙。我張大嘴巴。這麼多討厭的林堡奶酪。我暗想,管它有沒有梅毒哩,只要她想干,我就會再扯一塊奶酪,然後才罷休。可是她顯然不想干了,背對著我。於是我就躺在那裡,豎起那硬梆梆的玩藝兒頂著她,用心靈感應來干她。天哪,盡管她睡得很死,可她一定得到了感應,因為我進去時並沒遇到什麼麻煩,而且我不必看她那張一臉輕松的面孔。當我給她來了最後一下子的時候,我暗想——“好小伙兒,這便是林堡奶酪,現在你可以轉過身去打呼嚕了性與死亡的贊美詩好像要永遠唱下去。第二天下午,我在辦公室接到老婆一個電話,說她的朋友阿琳剛被送到瘋人院去。

    她們在加拿大的修道院上學時就是朋友,她們在那裡學習音樂和手淫的藝術。她們那幫人我都一個個見過了,包括戴疝帶的安托麗娜嬤嬤。她們都時常同安托麗娜嬤嬤做愛。而有著巧克力奶油蛋糕臉蛋的阿琳並非這一幫人當中第一個去瘋人院的。

    我不是說,這是手淫把她們送到那裡去的,但無疑,修道院的環境與此有關。她們還未成熟的時候就都已經搞得亂七八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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