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鯨 4.賣人頭的土著
    天微微亮時,我醒了,發現魁魁格的一隻胳膊很親暱地搭在我身上。如果別人看見了,肯定以為我是他妻子!

    他的胳膊上奇形怪狀的花紋與身子底下這上百塊碎布頭綴成的被單很是相像,猛一下真讓人看花了眼。

    只不過因為這胳膊有重量有溫度,我才明白是魁魁格的胳膊搭在我身上,而不是床單的一角兒。

    噢,關於這摟緊人的胳膊,我小的時候就有過一次似夢似醒的可怕經驗。

    那是有一年的6月21日下午的兩點鐘,也就是我們那兒漫長的白晝時間。因為我往煙囪上爬,我繼母拉住了我的雙腿。

    她命令我上樓去睡覺,這可是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懲罰了。

    我盡量慢地爬上四樓,盡量慢地脫掉衣服,無可奈何地鑽進了被窩。

    16個小時以後我才能起床!天啊,聽著外面的人聲鳥語、車輪滾動聲,我實在忍受不了了。穿上衣服、套上鞋奔下樓來,我跪在繼母面前,懇求她開恩,打我罵我都行,不要讓我現在就睡覺!

    可是,她既不打我也不罵我,只是命令我上樓去睡覺。

    我睜著眼躺了好幾個小時後,陷入了一種痛苦的半睡半醒狀態。

    許久,我感到剛才還陽光燦爛的一切突然都成了無邊的黑暗,看不見也聽不見,只是感到一隻手放在我的手上。

    誰的手?悄無聲息地來到我的床邊攥著我的手的人是誰?

    恐懼籠罩了我的靈魂,我一動不敢動,好像已經僵了一百年!

    我一動不敢動,儘管我知道只要我稍微動一動,那幽靈的手就會消失。

    最後我也不明白它是怎麼消失的,一想到它我就渾身顫抖不止,很多年都難以去掉回憶到它時的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今天,我一覺醒來,看見、感覺到魁魁格的胳膊以後,其恐懼與吃驚的感覺,與兒時的那次感受頗為一致。

    我定了定神,想到昨天晚上的那一幕,心放寬了。

    我試著挪開這丈夫似的摟抱,但沒有成功。

    「魁魁格!魁魁格!」

    回答我的是一陣鼾聲。

    我翻了個身,試圖掙脫他的胳膊,可脖子上的感覺就好像套著個馬鞍子,掙不出去。

    那個吃人的土著還在酣睡,他的身邊放著那把斧頭煙斗,像個嬰兒。

    想一想真是有點可笑,我怎麼和一個吃人的土著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嬰兒」睡在這樣一個陌生的房間裡呢?

    「魁魁格,魁魁格,醒醒!」

    他這種夫妻式的摟抱讓我十分惱火,我拚命地嚷叫起來。

    他動了動身子,嘴裡嘟囔了幾句什麼鬼話,終於收回了胳膊,坐了起來。

    他揉了探眼睛,有點茫然地看著我,好像已經徹底忘了我是誰。

    我沒吭聲,憑他在幾乎空白的大腦裡搜尋著關於我的信號。我不錯眼珠地看著他,已經沒有什麼可怕的了,我要好好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似乎已經想起我是誰了,一下子跳到地板上,衝我打著手勢,意思是他要先穿衣服,而後我可以一個人在屋裡慢慢穿衣服。

    噢,魁魁格,你的這個建議還是很文明的。野人的敏感一旦表現在禮儀上,是十分讓人感動的。

    相比之下,倒顯得我有點粗俗無禮了。我好奇地看著他穿衣服的一舉動,這可是難得一見的景象啊,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候辦著這樣的事。

    他穿衣服的次序是自上而下的。先戴上那頂高高的獺皮帽子,然後,然後似乎應該穿上衣了,可是他沒有,說明我剛才自上而下的判斷是錯誤的。

    他找到他的靴子,戴著他高高的帽子鑽到了床底下。從他吭哧吭哧的用力的聲音來判斷,是在穿靴子。

    真是奇怪,這種不能讓別人看見自己穿靴子的禮儀,一定是一種由野蠻向文明過渡時期的禮儀。

    魁魁格既不是毛毛蟲,也不是蝴蝶,他的進化還沒有完成,是個尚未畢業的學生。因為純粹的野蠻人是不在乎當不當著人的面穿靴子的,可一個文明的人也不會鑽到床底下去穿靴子的。

    他從床底下爬出來時,帽子歪了,靴子好像也沒穿好,走起來一瘸一拐的。

    窗戶上沒有窗簾,街道又很窄,對面的人是很容易看見這屋子裡的一舉一動的。

    魁魁格戴著帽子穿著靴子卻光著身子,這太有點失禮儀了。

    我請他先穿上褲子再去洗臉。可魁魁格卻並不洗臉,他只洗胸口、胳膊和手!

    他穿上了背心,把肥皂打在了臉上,看樣子要刮鬍子了。令人吃驚的是,他拽過那枝標槍來,退掉木把兒,抽出刀鞘,在靴子上來回蹭了幾下,然後就三步兩步奔到牆邊,照著那面小鏡子猛勁兒刮起臉來。

    噢,魁魁格啊,你可太讓人吃驚了。不過想一想,也有他的道理。那標槍頭兒是鋼製的,鋒刃犀科,作此用途,完全可以勝任。

    洗漱完畢,他套上他寬大的水手服,拎著他的標槍,志得意滿地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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