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止的基督 第04章
    卡登大院11號是一幢單面臨街的房舍,牆上給塗鴉人弄得花哩古哨的,百葉窗都東歪西倒地吊在鉸鏈上,那些倒在地上的垃圾桶裡的髒物扔得到處都是。山姆想,這是一個錯誤。他正在考慮是不是要做出若無其事地樣子,從旁邊漫步走過去。但這條灰濛濛的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也只通往前面遠處的一條公路。他好像並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順著道走下去,他提心吊膽地朝那扇大門走過去。儘管秋天夜裡的空氣很涼,他還是出了一層薄汗。他那塞得滿滿的旅行袋很沉,袋子的把手因為有汗兩者往下墜。他的手指關節都變得蒼白,如果看得見的話。他覺得幾個手指已經不太聽使喚了,他換一隻手,好抓牢旅行袋的把手。

    滿月的光投射下來,黑黝黝地影子爬過那老房子的褐色沙石的門柱。他的心給猛地觸動了,在內心深處給勾起了多年以前的某種印象。這使他有些毛骨悚然。這地方使他想起某種熟悉而不舒服的東西。他微微地發抖,想起了他當初的大學兄弟聯誼會的入會式,他們要求他單獨在一幢據說鬧鬼的屋裡呆上一夜。他當然不相信有鬼,他心裡知道,那惟一可能出現的「鬼魂」便是他的同學們裝出來作弄他的。儘管這樣,他還是決定去那屋裡呆一夜,他雖然不喜歡那種尷尬,但還是願意獲得加入聯誼會的快樂

    ☆        ☆        ☆

    那天夜裡,山姆走進那房子,在原先被當做起居室的那間屋裡站住,把手中提著的睡袋放在地板上,開始把它鋪開來,空氣的氣流使地上的一團團的塵土輕輕滾動起來,塵土團都朝著已經傾斜了的那壁爐的煙道飛過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這麼做是有些傻氣。他坐下來開始等待。

    他在內心裡對自己說,其實並沒有什麼「鬼屋」,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然後是一分一分地過去了,一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三個小時……期待化成了焦躁,快點來吧,你們這些傢伙,讓這件愚蠢的事早點發生,早點了結吧。

    他的背後卡嚓響了一聲,他轉過身,以為會看到什麼令人恐怖的東西。什麼也沒有。他甚至覺得有些失望。他對空蕩蕩的屋子喊道:「你們如果打算做什麼,就快一點吧!」

    但只有他的回聲。

    房外的樹影從洞開的窗戶照進來,影子在牆是晃動。

    蜘蛛網在輕輕地抖動著,彷彿是幽靈在擺弄著它們。一個小時又過去了,又過了一小時,山姆開始發怒了,他恨他的同學們。他要為這點感受寫一篇關於入會儀式的文章在校刊上發表。他不認為在一幢空蕩蕩的老房子裡傻坐一夜,就能證明自己的勇氣和性格。又一個小時過去以後,他在地板上躺了下來。他看著月光投下的影子在地板上爬過,一點一點地淡下去,他想,這真有點滑稽呢。最後,黎明來臨了,晨曦在天上漸漸透出來。

    山姆睡了過去。

    他也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去的。也許這只有一刻鐘,也許是二十分?他在大概不會睡得過久的。他甚至來不及做一個好夢。不管怎麼說,他猛地一下驚醒過來,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會睡著了。他在那兒,注視著天花板上的一道道裂紋。這使他想起了……什麼呢?地圖上的道路?葉脈,或是河流?他感覺了某種氣味。

    這裡有什麼東西在發臭,他想,是一種腐敗的氣味。他一下子坐起來。多幼稚啊!他們一定藏了一具腐爛了的動物屍體在這附近。他的眼角里有看見某種東西……那東西就在那兒,它並不是一具動物屍體。等他轉身正對那旁邊的東西定睛一看,他差不多要背過氣去了!這是一具死屍。就離他躺著的睡袋不到一尺遠。他的頭正朝他傾斜過來。那雙睜得大大的空洞的眼睛盯著他,嘴巴微微地張開著。屍體沒有穿衣服,皮膚泛出綠色或淺藍,有的地方是紫斑。一隻手臂指向山姆。另一隻手則彎過來擱在胸前。

    山姆尖叫一聲,一下子躲到一邊。他抓住的睡袋另一頭,跳起來拔腿就跑,那怕在驚恐當中,他還是記住了別丟下睡袋——他還是很實際的。他朝門口奔過去,睡袋拖在後頭。那屍體也給拖動了,好像活了過來,不肯讓他就這麼走掉。他使勁地扯,氣都有點透不過來,而那屍首卻一點都甩不掉。這情景實在有滑稽。他知道他的同學們正躲在某個地方看著這一切,嘲笑著他。最終他確信,他要甩掉這個屍首扯走睡袋是不可能的。他便丟下睡袋一溜煙地跑了。

    ☆        ☆        ☆

    山姆雖然通過了這個入會的考驗,但他卻拒絕加入這個聯誼會。他再不肯原諒他的同伴。他們把他那天夜裡的全部情景都錄在一盤帶子上,然後在全校傳看這錄像帶。困擾山姆的並不是這件事身多少帶有的恥辱,問題在於他們把山姆扔進了一個更深的恥辱——對死亡的恐懼。

    山姆使勁地嚥下了一點口水。他朝那扇褐色沙石門柱的大門走過去。他伸出手敲敲門,等收回手來時,他的拳頭禁不住在顫抖。他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周圍的一切都好像屏住了呼吸,甚至樹稍上的風也都凝固了。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他預料到來開門的是一具殭屍。然後他敏銳地聽覺,感受到一點點悉悉索索的聲音從門的另一邊傳過來。一絲光從門正中的窺視孔上晃過。有什麼人在悄悄地審查他。

    山姆等了相當長的時間,時間長得有點不對勁。他都開始覺得自己到這裡來是犯了一個錯誤,他有點想轉身離開了。他又聽見門栓滑動的細微聲音。門慢慢開了一道縫,然後開得大了一些,一個目光犀利的中年婦人走出來,頭髮捲成一團盤在後腦勺上。她在山姆面前站定。她臉上的神情讓人覺著既很熟悉,也很陌生。她從頭到腳地打量山姆時,山姆覺得自己是一個陌生人了。

    「嗯?」她問。

    「我的名字叫山姆-約翰遜,」山姆自己介紹了。

    「是嗎?」

    山姆有些心慌意亂。他覺得自己只要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她就會知道一切的。「我接到一個紙條,要我晚上到這裡來。」

    「是嗎?那我想你應該進屋裡來再說。」她往旁邊站了一步好讓山姆走進屋。山姆剛隨手帶上門,她在前面順著狹窄地門道快步走進去,山姆在後面跟著。門道裡有一股通風不暢的氣味。

    他們穿過前堂,又走過一間空蕩蕩的房間,幾乎沒有任何家俱。然後他們走下一道吱呀作響的梯子,來到一個地下室的後間。這裡潮濕也有點溫暖。屋子中間擺一張木方桌,上頭吊一盞沒有燈罩的燈。桌子邊坐著一個姑娘和一個老頭。她看上去大約有十九歲或二十歲吧,山姆在心裡猜道;老頭的頭髮和鬍鬚都是亂蓬蓬的,這是她的祖父吧,山姆對自己說,不過也許並不是。兩個人看上去神情都很疲倦,姑娘更多一點驚恐。老頭看上去倒有點無動於衷的樣子。山姆有點同情那姑娘,想對她說他自己也有點害怕。也許這樣一來,大家都互相交流了情感,便會提高一點勇氣?但他心裡想,恐怕這樣不禮貌,也就沒有開口。他們之間只是相互通告了自己的名字,都沒有說自己姓什麼,便算是作了介紹:她叫艾米,老頭叫做路加。

    這時候山姆突然發現,那領他進來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溜出屋去了。

    「歡迎,」從陰影裡面走出一個矮胖的男人說。他穿著一件白色粗布襯衫,褲子是灰色的,黑色的背帶。男人的頭已經禿頂,留著兩邊有點翹的八字鬍須。他那件長長的襯衫,使他的樣子顯得像是鄉村的屠戶或麵包師。「我叫本,」他說道。

    「我叫——」

    他的手裡握著一隻粗大的手,手指明顯地很有勁。「我知道你是誰。抓緊時間,我們得快一點。跟我來吧。」他已經走出房間去了。

    那姑娘和老頭便跟著出去了。山姆有點猶豫,拿不定主意。他想,這決不是大學教授應呆的地方。本把門打開,一陣冷空氣帶著汽油味、枯草的氣息,還有捲心菜的味兒灌進來。原來這是車庫。一輛麵包車停在那裡,車門敞開著。車子除了前面的駕駛窗的玻璃,整個車箱是全封閉的。「你們都帶了暖和一點的衣服吧?把包擱在後面,約翰遜先生。」山姆照他說的做。「這車箱地板是假的,下面還有一層。直到出城你們安全以後,都得躺在裡面。躺在裡面有點不舒服,但只有這樣才能逃出去。我會把你們送到另一個集合地點,到那裡與別的人會齊。

    「與別的人會齊?什麼人?」山姆問道,「我們要往哪裡去呢?」

    「請進去吧,」本微笑著說,「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萬一——」他猶豫了一下,瞟了那姑娘一眼,又清清嗓子,說「我們這是在幫你逃亡,請別忘了。」

    等他們三人都在那汽車的夾層裡躺下去後,覺得實在像躺在一具很大的墓穴裡。汽車開動後,他們能感到從換氣扇透過來的一點空氣,人感覺得非常窒息。山姆覺得想吐。艾米躺在他的旁邊,她的手好像在摸索什麼。山姆驚了一下,輕輕握住她的手。但她立馬把手抽了回去。山姆那一瞬間很為自己的反應後悔。他知道自己甚至必須要掩飾最單純的人類感情。有好一會兒他覺得有些尷尬。

    車停了下來。從他們躺著的那棺材匣子的側面,山姆聽得到街上警察的巡邏車的聲音。聽得見他們的低沉的說話聲。他們對本在嚷叫。大概他們已經到了出城的哨卡上了。他們讓本停車,要他出示證件,然後繞著汽車轉了一圈,像獵狗似的嗅著什麼。本向他們解釋,好像是說自己在出城時捎帶著拉了點貨。山姆他們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擔心那鼻子跟前的夾層隨時會給掀起來。山姆忽然聽到很粗而急促的呼吸聲,然後旁邊的老頭咳了一聲。大概是艾米拉了老頭一下,老頭算是強忍住了。然後是一陣寂靜。然後是關車門的聲音,本發動汽車引擎的聲音。車總算開動了。

    山姆想像哨卡上的情況。那發出慘白色燈光的崗亭裡,鐵皮的桌子和椅子,面無表情的哨兵在燈下檢查本的文件,仔細審察上面的印章。審察方式本身是極其無聊的,但它又是有威懾力的。最無辜的人也會惴惴不安,都會有一種犯罪感。每個人生怕自己在那裡有一點不慎,引起了士兵們的懷疑。特別是最近,他們在每一個哨卡都安裝了一種新的掃瞄器,它可以檢查每一種汽車、機器,甚至可以測知人的心跳,或者靈魂都能夠探測出來吧,山姆心想。這種機器才安裝了不到一年,他們使用起來還不熟。再過一年,這樣的偷運也就不可能了,山姆心想。

    本忽然哈哈大笑,用腳著車上的地板,這使他們大大地吃了一驚。「我覺得奇怪,他們竟然沒有檢查出來。你們可以出來了。」他們從夾層下鑽出來時,他對他們說道。本告訴這幾個人,到下一個集合地點,還有兩小時的汽車路。「先放鬆一會,盡量坐舒服一點。我一發信號,你們就趕快躲進夾層裡去。」

    他們各人都選了一個位置,盡量把身體伸展開。山姆靠著自己的行李袋,把全身放鬆。但他還是覺得緊張。艾米和那老頭的眼睛都死死地盯著車箱後部的暗影,迴避著山姆的眼光,他們相互之間誰也不看誰。山姆斷定那姑娘不到20歲。她的舉止文靜,讓人看上去很愜意,那味兒甜甜的,很是可愛。她的頭髮呈褐色,從後面束起來。下身著一條帆布褲子,穿旅行的靴子,一件厚厚的絲質夾克衫。她大概覺得熱,便脫掉了外衣。山姆看見她穿著法蘭絨的短襯衫。他估量她的身材要比現在這樣子好,她現在一點沒有打扮,也很惟悴。雖說她的樣子時時出恐懼,但山姆相信如果她笑起來,一定是很好看的。

    路加沒有任何表情,對周圍的一切也好像沒有興趣。山姆認為他有60多歲,也說不定快70了。他的頭髮亂蓬蓬的,長著一臉摩西那樣的鬍鬚。透過擋風玻璃射進來的那點稀疏的光線,山姆看見他的嘴唇在動,好像要禱告吧。可他並沒有閉眼睛,反而睜得大大的。那對眼睛睜得太大,山姆想起以前見過的一部心理學的書,那上面的畫的圖說,只有驚恐的人才會那麼樣睜大眼睛。眼睜這麼大大睜著的人,一般都有極其痛苦的經歷。

    最後,山姆覺得有點睏。頭腦裡升起一陣空蕩蕩的感覺。好像人漂在大海上。他不但被自己的愛所嘲弄了,他也是自我放棄。現在車往哪裡去也不清楚,以往他不敢信任什麼人,而現在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跟從別的情人。在半睡眠狀態下,他祈禱能夠得到特別的以往感受不到的恩典。

    汽車的顛簸忽然停下來了。山姆一驚,把頭抬起來。

    「到第二個集合處了,」本大聲說道。他從車上爬下來,門也沒有帶上。寒冷的空氣當中有一股乾草和牲口的氣味。山姆把頭往前湊到車壁的縫隙上,悄悄地觀察外面。遠處是一排農舍,像是野獸蹲伏在那裡,又像是長著黃眼睛的幽靈。車箱外好像有什麼人在說話,其中有本的聲音,雖然聽不清,但能感覺到那聲音很緊張,透出點壓抑的意味。艾米的頭微微向一邊傾斜,好像在竭力聽外面都在說些什麼,這氣氛似乎也令她不安。

    「好像在爭吵?」山姆說道。

    艾米驚愕地看著她,一句話沒有說。就像在電梯間裡,來大家的眼睛都看著上面的天棚,互相不會對視。而現在有一個人打破了這種氣氛,眼睛盯著對面的人看。

    過一會,門又響了,聲音還很大。

    「擠一擠,騰出個地來,」本說,「還有五個人呢。嗨,這不是派對,別出聲。」跟他來的幾個人也都沒有說話。先上來一個女的,那有點呆滯的表情像是公路上給汽車前燈一下照住的雌鹿,一雙聖馬利亞的眼睛,因為老是流淚而發紅。她抱著,勿寧說是拖著一個小男孩。那孩子約摸五六歲,樣子很興奮,東張西望的,倒像是參加學校組織的遠足旅行。男孩有好多女孩的特徵,頭髮是捲曲的,看來很柔軟,一張橢園的臉,臉色蒼白,眼窩深陷,黑黝黝的。倒沒有他母親眼睛的紅色。母子二人是瑪麗婭和提摩太。

    「我可以坐在前排嗎,同那個男人挨著嗎?」男孩問。

    「不行,」他母親說,一把將他拉到自己的身邊

    後面上車來的是露茜,她是個健壯的女人,用山姆母親愛用的話說,「她的祖上是到西部拓荒的」。她的身材碩大結實,臉上笑起來線條分明,透出長年累月下地幹活的人才有精神。她看山姆一眼,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這讓山姆有點意外,出於對這種人性表露的回報,山姆也輕輕地露了一下笑臉。

    一位紳士模樣的人把頭探進車來,打量一下,目光又瞄瞄車頂。他的眼光遲疑地在每個乘客身上略略一停,好像很不欣賞這車內的條件,這一切實在使他感到意外似的,他的頭又縮了回去。山姆聽見他對本說道:「這是——」他的聲音中頗有些不滿,那意思是問「你就讓我坐這樣的車?」

    本歎一口氣,說:「請吧,貝克先生。我們可要來不及了。」

    那頭又深進來,山姆感到了他犀利而一點不退縮的眼光,和那總是皺著的額頭。上面的頭髮稀稀疏疏地勉強蓋在頭頂上。霍華德-貝克歎了口氣,吸吸鼻子,爬上車來:露茜覺得這情景有意思,便輕輕地搖搖頭,笑了。

    彼得最後上車,原來他是露茜的侄兒。彼得剛滿20歲。人長得挺精神,小鬍子上的髭鬚看上去軟軟的。他的行動顯得自信,他人上的人身邊走過時,輕輕按著自己後腰,撫摸一下,微笑著給所有的人打氣。樣子就像是準備參加競選高中學生會主席似的。彼得對山姆眨眨眼,伸出手,自我介紹:「彼得。」使勁搖晃一下山姆的手。他的自我介紹倒是簡單。「山姆。」

    「別說話了。」本吩咐道。「好的,好的」,彼得輕輕地回答,又像是對自己說,挨著露茜坐下。本又往車上放了幾件什麼東西,把才騰出的地方堆滿了。然後他砰地關上車後門。然後走到前面,爬上駕駛座,汽車轟鳴了幾聲,發動起來了。

    ☆        ☆        ☆

    坐在車上的人都能感覺得到,車在沿著盤山的公路往上爬。空氣非常清例,透出一股積雪的味兒。汽車走的時間越長,山姆越覺得拿不定主意。也許他壓根兒不該參加這趟旅行?也許,人家並不會就要逮捕他?他只是剛有信仰的人,會威脅誰呢?其實,他還不一樣,他並不是從信仰出發的,他的信念出於學理,而不是熱情。就他所知,這不過是有點羅曼蒂克的插曲罷了。如果人家讓他在進感化院或放棄信仰兩者之間作選擇,那他也就會選擇後者了。真如此,他來趕這趟車不就有點愚蠢麼?自己只是因為被炒了魷魚就要參加他們?他這是幹什麼呢?

    車轉了一個急彎,山姆的身體往旁邊傾斜過去,靠在提摩太的身上。然後又是一個彎,這下是往另一邊傾斜。「這一下該我,」提摩太說,他的身體一下撞在山姆的身上。「又該你了,」

    提摩太小聲地笑,他對山姆說道。

    「安靜些,」他的母親說。

    山姆的眼睛注視著昏暗的前方,一面在想像所有車中的乘客的模樣和身,揣測他們為什麼會參加這次逃亡。他歎了一口氣,也許他們的內心會有與他不同的某種感受和更為深刻的激情吧。他們心中的信仰好像是熔爐在燃燒。在鍛燒著各自的靈魂。而當局所要撲滅的也正這種火焰。

    山姆真希望自己也能夠體會這種感情,感受一下另外一種——一種絕非他自己這樣的,以理性分別為前提的激情。他想起自己當初同安卡-麥克勞德的幾次爭論,想起自己所以讀聖經,假裝在心裡告訴自己,是為了更有地駁倒別人,在班上證明基督教並不合乎理性……可自己究竟是什麼時間才覺得欲罷不能的呢?所有這些只是一種理性的推動,他身不由己走了去。可自己怎樣才能使心胸變得更寬廣,而不只是從學術的角度來看待基督教的秘密呢?說不定現在的這種狀況只是一種不成熟的青春期的好奇罷了,是對某種被禁止的東西的渴望?現代的政府已經安置了一個無所不包的天堂,預設了正確的思想。國家已經告訴了人們不要去碰那棵樹:「誰要是碰了它就得死」。可還有一種聲音在引誘著他,他的知識分子的理性抵禦不了那種誘惑。他並不是在滿面流淚的情況下接受基督的。他應該像聖母馬利亞那樣,因為流淚而兩眼通紅。他曾經讀過公元一世紀時的基督徒的著作。那上面說到信徒們大聲哭喊,像駱駝一樣跪著祈禱,他們的眼睛都是通紅的。但山姆自己卻從未有過這種體會。

    山姆的身體覺得發冷。可以明顯地感覺到,空氣更涼了,雖說車裡還有引擎發出的餘熱。山下還是秋天,可山上已經是初冬了。不知下過第一場雪沒有?他們現在正往山裡的什麼地方去呢?山姆在心中設想一幅地圖,揣摸自己的位置應該在哪裡。他們離開那座農莊該有四個小時了吧?他們停車在那個廢棄的汽車旅館後面加油的地方叫什麼呢?無論怎樣他找不到自己現在的確定位置,到了什麼地方了呢?山姆的一生都是在大學裡度過的,週末他才到去釣魚,有時也上波圖克森的地岬那邊去。此外他便沒有去過什麼地方了。山姆覺得一股苦汁從喉嚨裡湧上來,像是一陣懊悔,他這一生都做了些什麼呢?

    本將車速降了下來。汽車現在拐上了一條爛泥路。車在坑坑窪窪地路上東歪西倒地慢慢走著。車的底盤在吱呀作響。「真讓人受不了,」貝克在抱怨。車剛好落在一個坑裡,一下子又顛起來,貝克的頭碰在車頂上,提姆(提摩太)高興得咯咯地笑。他在看誰蹦得最高。本開著車又轉了一個大彎,然後車子便停了下來。「大家可以下車來,」本先從駕駛座上跳下來,「別走遠了,天已經黑下來了。」

    大夥兒魚貫而下,一個一個地跳下車來,那樣子像是執行什麼特別使命的空降兵。地下滿是尖利的而突兀的石塊,腳一著地,一陣生痛,人人都毗牙咧嘴地叫喚起來。空氣中充滿了松脂的氣味,遠處什麼地方聽到泉水清脆的響聲。月亮正躲在雲後面,周圍的一切都陷在陰影裡面。但這只是一會兒的事,再過半晌,月亮又從雲層後面飄出來了。

    山姆讓自己的眼睛適應這昏暗的環境。呆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已經能夠清楚地分辨眼前的一切了。四周的樹木像是赴喪的人,相互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又都低著頭。山姆這群人的面前是一片開闊地,緩緩地平躺在山坡上,一些蒼白而突兀的石頭無規律地從地下鑽出來,他們立在那裡好像什麼人的刻意安排。

    山姆把眼睛瞇縫起來,他都有點不相信眼前看見的這一切。雲時時地擋住了月亮,月光也就一陣陣地顯出朦朧來。但山姆還是能夠看清楚月亮的輪廓。一陣寒流沿著他脊背從下面竄上來。他們一群人正站在墳場的邊上!

    人都往山姆這邊聚攏來,他們也看見了山姆看見的。

    「我簡直不相信,」貝克輕輕地說道。

    本從汽車的那邊向他們喊:「請幫我把這些箱子搬下來。我們得把箱子弄進屋裡去。」大伙只是轉身面對著他,一言不發。

    本似乎還沒有弄明白大家的意思,卻說:「你們得在這裡呆上半個月哩。直到有人來接你們。這些食品足夠三個星期了。大家讚美上帝吧,你們還有一個火爐哩,雖然舊一點,但挺好使的。屋裡有帆布吊床,還有廚房,山坡那一側有乾淨的溪水。需要的一切你們都有了,這裡的安全是沒有問題的。」他一邊說一邊還咯咯地笑著,「這可是一個挺招人注意的隱蔽所,人們想不到這兒會發現什麼的。」

    山姆大家的眼睛四處搜尋,一邊問:「隱蔽所在哪裡?」

    「真是開玩笑,」貝克卻說,「我們不就是在墓地裡嗎?」

    「什麼?」本問道,注意到這幫人的眼光所停留的地方,他笑了。這可是快活而由衷的笑。「可不嘛,」本說道。算是結束了他要說的話。「你們要呆的地方在那邊,」他的手往樹林的方向指過去。他掏出一個電筒,光柱往他們後邊的射過去。在樹林邊上有一幢小小的建築物,好像有一半在土裡面,半隱在昏暗當中。但這並未解決大伙的疑問,他便說:「唔,你們馬上就會看見了。先幫我把箱子都搬過去吧。」

    大伙跟在本的後面,每人抱著一個紙箱子,順著通往樹林的道往前走。走得近了一些,借助本手裡的電筒光,大家終於看清了先前還很朦朧的那房子。這是一幢破舊的大房子,窗子很高很大,油漆已經脫落了的朽木處處暴露出來,屋頂上蓋著樹葉和茂密的松針,前門的上方歪歪斜斜地還堅有一個十字架。

    「教堂,」路加說道。

    「你們看清了吧,」本說,「有誰還會在一座教堂裡來找基督徒呢?」

    「太奇特了,」彼得自言自語地說,大家都踏上了那已經損壞了的教堂台階,走進屋去。他們走進去的那地方先前應該是叫廚房。

    「哇,」走在前面的提摩太大叫一聲,回頭便跑,但他的母親一把拉住了他。他還在不停的喊叫。

    「這可不是好事,」貝克說道,那樣子挺認真的,「你不會真讓我們就在這裡住下來吧?」

    「從現在起這可是你們的家哩。」本回答他說。

    「不,我可不想在這裡住下來,」貝克說。

    「隨你的便吧,」本說道,「你反正不可能再同我一起回去了。」

    「為什麼不能?」

    「你已經知道了大伙現在的藏身之處。如果你再回去,又被抓住時,你就會說出這地方來。」

    貝克把手叉在腰上,有點傲慢地說,「我要走你可管不著。」

    「我是管不著,」本回答他,「可我如果是他們——」他指一指周圍的人,「我會希望你不要走開的好。」

    貝克不安地看一眼周圍的人,便不再吭氣了。

    山姆意識到他的倒霉這回是注定的了。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跟這幾個人拴在一塊了,於是他覺得有點翻胃。這夥人現在說不上誰能信任誰,可他們還是都得呆在一起,在今後的差不多半個月內,都得在這荒山野嶺上的舊教堂中共同生活。理論上說,那將大家聯繫在一起的只能是他們共同的信念了。可是,僅憑這點就夠了麼?意識到自己的現實狀況,山姆覺得從腳到頭一股涼氣竄上來。這畢竟不是遠足郊遊,也不是打獵尋樂。它的後果決定著每個人一生的歸宿。

    等卸完了東西,山姆感到有些絕望了。他呆呆地看著本與大家告別,祝大伙得到上帝的恩典。然後本爬上駕駛座,將車發動起來了。

    現在可是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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