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潰 第08節
    在紐約州羅斯科郊外我像一根光禿禿的電線桿子毫無表情地戳在沒膝深的雪地裡足足兩小時,麻木地任憑昏天黑地的風雪拍打,在風中伸著的手指早已凍得失去知覺。猛烈的風攪起白色的漩渦,我懷疑從身邊掠過的汽車看得見我的可能性近乎於零,更不要說看得見我的手指了。我開始認真思考這次旅行是否明智。說起來我是進城拜訪布拉澤-伯尼的,儘管我心中對這次旅行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不祥的預感。預料與考夫曼臉對臉、鼻子對鼻子、大眼瞪小眼的相遇一定是很可怕的。躲在古伯斯威爾我那假裝十分溫暖的小巢中自以為安全的環境裡,幽默地改寫著《心臟與處女膜》,我就像只快活的畫眉鳥,但是現在我不得不承擔一切後果,我無顏面對考夫曼先生,無正當借口可表白,亦將失去工作。恐怕這一次治安維持會是對的——雖然倘若向他們承認這一點我將遭厄運。

    啊!去他媽的伯尼。我真正懊悔的是,無疑已失去了寶貴的收入——那筆已經在想像中花過了三遍的錢。用這錢為孩子們添置衣服呢還是買汽車消音器?是不是應該往冰箱裡多儲存些食物以備更加貧困時使用?是換屋頂的木瓦還是門前腐爛的台階?或者把全部的錢用來去陽光明媚的加勒比旅行並且為日後將接連出現的悲慘日子而擔憂?勿庸多說,在這艱難時期若讓我選擇為舊車添消音器和車輪胎或者去溫暖的金沙灘上建城堡的話,我寧可選擇把我的老爺車好好修理一下——這個國家正在萎縮的汽車維修業應該受到鼓勵才對。

    不錯。伯尼的兩塊錢一頁。它維繫著我們過下去。對怎麼花他這筆錢的愉悅的想像給我們乏味的阿巴拉契亞生活平添了許多快樂,也給我的小淘氣們髒兮兮的臉上增加了笑容。我們的家庭重新聚合到一起。原先這裡只有絕望與淒苦,現在我們有了盼頭。就連我的小傢伙們也積極地參與充滿生氣的家庭爭論,爭相拿出自己不值兩分錢的觀點來說服我們該如何使用我的錢。瞧吧,伯尼,你瞧那剛剛夠你一夜性滿足所需要的費用帶給這個家庭的是何等的快活啊。可是你為什麼硬要把它奪回去呢?你這樣做難道一點都不受良心的責備嗎?你最後一次去教堂是什麼時候?是迫於責任感不情願地去參加某個臉上長丘疹的胖男孩的成人儀式嗎?或是出於你的堅定的信心為求真神而去——就像古伯斯威爾的莫德以及她的懼神者們一樣,每個安息日都走出家門,艱苦跋涉去頂禮膜拜?

    伯尼,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對待我?你為什麼是這樣一個吝嗇的、可鄙的——不!你是對的。治安維持會是對的。這全是我的錯。我自食其果。噢,我該怎麼辦呀?伯尼。考夫曼先生,大人。求您啦。以您所有神聖頭銜的名義,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求求您。我答應。我以在墳墓裡的我母親的名義起誓,這一次我一定遵照您的吩咐去做,再也不耍花招了。再不開玩笑了。交給您的改寫部分只不過是試探而已,看您有沒有幽默感。哈哈,您的確有!了不起的、高級的幽默感。您證實了自己是比我強百倍的、頂呱呱的人。您這樣的人——我像企鵝一樣用力扇動兩臂來暖身,同時喃喃自語——您這樣的人是千里挑一的、無與倫比的,如同尚未雕琢的寶石。再看看我,考夫曼先生。一路乞求人家准我搭車而抵紐約,為的是看您能否再讓我試一次。一個倒霉的機會。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噢唉,真倒霉!我跳起來撣了撣褲子嘟囔著說。在出發之前這趟旅行便已為災難所籠罩——我的厄運,我懷疑這不過是個小小的兆頭,預示更大的災難在等待著我。我為什麼要離開古伯斯威爾?再進一步問:我為什麼要出生?真有趣。我一邊大笑一邊蹦跳,也撫摸著凍僵的耳朵。不過,在我生身之母生我的那一刻我的確試過要爬回她的子宮去,上帝和那兩個嚇壞了的助產醫生可以為我作證。他們從沒見過這等事情。我一定是有感知能力的胎兒。從那一極不情願的時刻起,一切便都日趨衰落。

    唉,真倒霉!三個小時以前我搭的第一輛車上的司機原來是一個爛醉如泥的老東西。

    「幹嗎不讓,哦……我來開車?」我提議說。我們一上路車子就在溜滑的路面上左右搖擺並以極快的速度前行,令人神經緊張。

    「甭。別人開車我緊張。」老東西嘟嘟囔囔地說著。公路已拐彎了,可我們仍照直開下去,離開了高速公路,然而開出幾百米之後又奇跡般地回到了路上——這個老笨蛋繼續開車前行,技術酷得簡直像桔子冰棒。

    「我開車可棒啦,」鄙人連大氣都不敢出地懇請著說,「我還是個好教練呢。嘿,想看我的證件嗎。唉咳,聽我說,我還教出過最好的車手。甚至教過灰狗公司的司機們。」

    「甭。別分散我的注意力,」他忿忿地說道。這時發現在他剛開上的認為屬於他的車道上另一輛汽車徑直朝他開過來。

    沒希望了。倒霉透頂。我把安全帶繫緊,閉上眼睛,思想上準備好等待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折斷幾根肋骨,可能肩膀也會可笑地凹進去。要麼就是一個肺葉失去功能,腿被撞成三節,幾根筋腱被切斷。只是為了好看嗎?那我就可以控告這老東西得到一筆錢了。我已經看見自己在那個熱帶綠島上,每天早晨坐著輪椅去海灘,用銜在嘴裡的鉛筆向孩子們示意,我開始忙著完成我的古伯斯威爾回憶錄。

    長話短說,我們勉勉強強開出美麗的賓厄姆頓十英里——我這位酩酊大醉的朋友終於翻進了溝裡,先是一陣猛烈的顫動,接著便打個滾來了個底朝天。這一次又是我運氣作祟,只是因褲子上遺了幾滴尿而十分尷尬,這一點點損失就連去最低級法庭指控他都不值得,更別提眼看快到手卻又飛了的那一大筆錢了。看來我永遠沒有機會控告他了。

    第二次搭車的情況怎樣呢?這一次被證實不像上一次那般富於戲劇性,儘管同樣艱辛——這是個光頭帶金黃色假髮穿絲綢襯衫的男人。他從尤迪卡過來。他是周遊各地推銷耐高壓器材的推銷商,一位紳士——這一點很快便得到證實——同性戀勸誘者,他自以為我是一個易受誘惑的人。我開始跟他東拉西扯地神侃,凡是能想到的都扯到了,典型的美國人的油嘴滑舌。到達羅斯科時我已經把當地的動植物群都已侃到,再也想不出什麼可談的了,正要重複說我自己,此時我低頭發現他的手正撓我的腿。如饑似渴的手指就像那種大毛毒蜘蛛在我大腿上爬來爬去,我無法不去理會它的存在。於是我便像任何一位處在我位置上的清醒男人所做的那樣告訴他實情:我的確想跟他來那個,此時此地就在這汽車裡,馬上就來,只是,我想我的傳染病可能還沒有好。

    「傳染病?」

    「我是說,假如這不影響你的話,我甘願奉陪。」

    「你得的是哪一種?」他用眼角的目光仔細地審視著我。我們的車在冰雪覆蓋的路面上顛簸前行。「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叫它,不過每兩個星期我就得去醫院,因為尿道總長在一起。他們用一個機械化設備,就像一個旋轉拔根器一樣——」

    就這樣我被帶回了羅斯科。想到一來我在紐約沒有地方可住,二來我不願意面對伯尼,於是開始喜歡上這個地方了。說真的,羅斯科有它自己的魅力。美麗陡峭的山上散佈著羸弱的鹿群,路邊湍急的溪流裡跳躍著表皮粗糙的鱒魚,濕潤的空氣沁人肺腑。說不定我會像19世紀名叫某某的將軍那樣在這裡支起帳篷過冬哩,誰知道呢!坦白地說,困在這兒對我來說只是小菜一碟,真正讓我擔心的是曾有一個心懷歹意的老吉普賽在維也納或者科拉考或是什麼地方對我母親說,壞事總是三件三件地同時發生。我一直把它視為既可怕又中肯的預言,因為它不斷地在我的生活中得到應驗,你若從那場大災難精確地數起的話。

    是的。這個預言很適合我的母親。離家之前我給在棕櫚泉的母親打了個電話,她目前正在那兒忙著傍大款。老太婆想出一個多妙的主意啊!

    「嫁給他。」我聰明地向她建議道。

    「噗!他太老了。」

    「那才好呢,媽。等他走了您可就闊了。當然,我們會照顧您的。」

    「我有我自己的原則。」

    「希望您好好依傍著他們,並且跟他結婚。」

    「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我的媽媽——或者你經常告訴我的什麼什麼。」

    「你在開玩笑吧?」

    「確實是認真的。聽著,咱可以毒死那老傢伙。他有沒有特別愛吃的東西,像草莓冰淇淋或者俄國魚子醬之類的?」

    「我喜歡你的幽默。」

    「聽我說,我打電話的另一個原因是——除了跟您說我愛您——我有『公事』要去紐約兩天,我可不可以住您的公寓呢?」

    「東西都封好鎖起來了。」

    「我不需要任何東西。只需要一個睡覺的地方。我如果能借一張沙發——」

    「不可以。我剛剛裝了新椅面。」

    「地板。我有睡袋。」

    「地板是洗刷一新的。連地毯都用清潔劑洗過了。」

    「我不會弄髒它的。」

    「我花了好幾個小時給地板打了蠟,還有——」

    「你以為我會幹些什麼,往傢俱上撒尿不成?」

    「要是你把食物碎渣掉在地板上,等我回去到處都會爬滿蟑螂。」她厭惡地說,「要是你忘了關窗戶小偷就會進去。要是你——」

    「聽我說,我會非常小心的。我需要有個地方呆呀。30塊錢一夜的旅館費我付不起。」

    「沒門兒。沒門兒。我在那裡,可以,但是我不能讓你自己出出進進的,像個嬉皮士似地睡地板,還把吃飯的碎渣弄得到處都是,燈也不關。」

    「我睡床上。不在家吃飯。甚至也可以不用燈——我有手電。我把窗戶關好。我學狗叫來嚇跑竊賊。我用上好的撣子撣您家俱上的灰塵,用清潔劑擦窗戶。」

    「沒門兒。我的小孫子們好嗎?」她問道,高興地轉了話題,還以為我沒發現呢。

    所以我到了這裡,努太太,在凱茨基爾的什麼地方,像一隻凍壞了的袋鼠在這裡上躥下跳,等待著可怕的三、六、九或者更大的數字降臨到我頭上。在這種情形下人很難做到不詛咒自己的母親。不是因為我十分肯定她就是我的母親。在布朗克斯醫院我是多麼不情願地降生人世呀,而就是在這所醫院裡事實上我跟一個愛爾蘭嬰兒弄混了,是弄混了。也許我是愛爾蘭人?也許正因如此努太太才一直這樣對待我。不是因為她擔心那倒霉的地毯,是她討厭愛爾蘭人。唉嗨!咒你這個自私自利偏心眼的女人!讓竊賊闖進她那該死的洗刷一新的公寓,讓所有的燈都亮起來,讓那些蟑螂吃得胖胖的,個個變成小丹麥狗。讓他們一進她寶貴的家先踩上齊膝深的狗屎再在她新洗過的地毯上跳個吉特巴舞,讓他們把她收集的寶貝維也納小雕塑打得粉碎,還有——噗!——上廁所拉屎不沖水。但願那伙沒心肝的入室偷竊的賊心血來潮用她的電話給他們在吉隆坡和新加坡的同夥人打長途電話,本人接的,接線員服務的,而且是白天的價格。除了以上這些,親愛的主,請讓他們離開時想著打開所有的窗戶,除了讓雨水灌進來還要讓隨後而至的大偷小偷們都能進來。阿門,感謝主。

    可是這對我將要直面考夫曼先生的事實毫無補益——雖說我已經心中有數,我會……也許,僅僅是也許,在即將來臨的失敗中我會轉敗為小勝,從痛苦中尋得一絲快活……或許我可以安排一次小小的午餐會跟伯尼商討夫於改寫方面的令人困惑的情況。也許事後還能拽他去參加一次小小的晚宴,皇宮餐廳,要麼在皮埃爾澳特耐爾,對他的文學生涯做更深的探討。來一點半夜的黃油薄餅和葡萄酒怎麼樣,在那親密的時刻共同編寫怎麼說呢,算是第23本吧,小說的情節?另外,他是不是想過寫劇本?舞台劇?為流行歌曲或者舞劇寫歌詞怎麼樣?憑他的天資,他能做的事情無窮無盡,而且不費吹灰之力,最多是換換形式而已。到時候,再點一份符合猶太教的燻肉如何,或者一份熱乳脂冰淇淋加果仁和奶稀做甜食怎麼樣?我一邊大勺大勺地往嘴裡填著一邊用真知灼見的語言與他交談,儼然一篇口頭論文,還不時地引經據典,就像巧克力冰淇淋上苦乎乎的黑色小塊塊,那是我最愛吃的東西。我餓慘了,正一心一意想著伯尼的慷慨招待,根本沒有注意身邊過來一輛汽車,它慢慢地停了下來。我大吃一驚一下子蹦得老高,兩條腿像是被凍住的高蹺落在了地上。

    「好啊。」我微笑著打開車門,忽然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

    「努德爾曼先生!」這個金黃頭髮的嬌柔小東西嘁嘁喳喳地說。

    「小姐……哦……小姐。不,不。讓我猜一猜,」我說著爬進了她的線條優美的溫暖的跑車裡。

    「數學課。」她幫我回憶說。

    「沒錯,沒錯,」她笑著把車啟動起來。汽車毫不費力地往前開,就像在糖稀上滑行一般順溜。

    「施麥克小姐。」

    「叫我斯泰芬吧。」

    「好吧,斯泰芬。叫我薩姆。」

    「四年前的學生,薩姆。」

    「永遠忘不了。」

    「你真是個了不起的老師,真的,想法特妙。」

    「從那以後我體重減輕了些。」

    「令人叫絕,像個時髦人物。」

    「真對不起沒讓你及格,真的,很對不起。」我向「叫我斯泰芬」道歉說。我心想,恐怕至今她仍然認為概率函數指的是大便,馬爾可夫鏈是用來鎖自行車的,排列群是一種集會,期間每個人都會遇到使自己憂心的事情。

    「噢,是我應該的。從來就沒有數學腦子。」「叫我斯泰芬」說著迷人地將披肩發纏繞在中指上,同時她輕鬆地把握著方向盤,汽車在銀白色旋風中急行。「喜歡的話,後座上有些食品。」

    「我並不太餓——事實上,剛剛飽餐了一頓,」我聳聳肩,回過頭去看了一下。

    「沒有特別的東西。」當我再一次查看她的野餐食品籃時她大聲說。「我想還剩下兩個黑麥麵包夾雞蛋沙拉三明治。」

    「嗯……我想我頂多能吃一個,也許——有點什麼把它衝下去嗎?」

    「有一保溫瓶咖啡,在後邊什麼地方。」

    「有了。找到了。」

    「那另一個三明治只好扔掉了如果你不——」

    「嗯,那樣的話,」努教授喃喃地說,他的嘴裡正塞得滿滿的,第一個的四分之三已經不見了,「……想一想世界上的飢餓與旱災,我想我還是當真負起責任來,幫你把那一個也消滅掉吧。」他笑著說,嘴裡咂摸著尚未吞下的碎渣,唇邊仍沾著雞蛋沙拉。被他狼吞虎嚥吃下去的食物像網球落進金屬筐裡一樣叮零噹啷地掉進了他空蕩蕩的胃裡。

    「你要走多遠?」過了幾分鐘我打著哈欠說,汽車裡的溫度和填飽了的肚子合起來讓我感到香噴噴的睏倦。我在她那深不見底的筐裡又發現了帶糖巧克力表皮的紙杯蛋糕,還有單獨放著的小茴香酸菜——這些都面臨著被扔掉的危險。

    「紐約市。」她點點頭說。

    「太好啦!」哈哈,那個吉普賽人算錯了。「我也一樣。太巧啦。我去那裡取我的新車——我剛剛訂的。我正打算乘灰狗,可是又討厭像裝罐頭鯡魚一樣坐在憋悶的公共汽車裡,被煙熏得要死。讓我自由自在地享受路上的開闊有多好。」這位前數學教師解釋說。他顯得興高采烈,心中還惦著蛋黃醬。「你知道,飛車隊什麼的,不過沒有摩托車。」這位好教授說著說著便不由自主地滑下去睡著了。

    從17號公路到紐約直通高速路再到帕裡塞茲帕克路,我一直在做噩夢,夢見的是利夫和馬格努斯——他們都已長大成人——不論我怎樣嚴厲地警告和強烈地抗議,他們堅持己見一個當了科學家,一個當了作家。利夫,利夫,好像——他正在讀研究生一年級——已經找到了治普通感冒的辦法,而具有創造天賦的那個馬格努斯則退了學,以瘋狂的熱情創作小說,速度之快讓出版商都來不及給他開支票。這兩個孩子——剛剛甩掉尿布便登上了成就頂峰——讓他們的父親因在自己領域的失敗而羞愧難當。事情還不僅如此!如同往傷口上撒鹽,就連維維卡也搞出了革命性發明,使得做飯再也不用舊有的程序,還有我的愛爾蘭長毛獵狗普拉脫突然——在它的晚年——學會了說話,它被安排了一次面試,準備上《新聞週刊》的封面。我被空前的成就、獎勵以及各種形式的表彰所環抱,但是我在做些什麼?經過這一切的騷動,我仍然在苦苦地寫《古伯斯威爾在崩潰》回憶錄的第一頁。寫到第三段時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句法理順。

    「你應該感到驕傲。」維維卡懇切地說,她試圖激勵我抬起高貴的頭。

    「驕傲?在我正妒忌著從來不懂得挨餓、憤怒和絕望的施麥克小姐的時候,我能感到驕傲嗎?絕對不能!」我一生氣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正坐在施麥克小姐的汽車上,車子被堵在靠近喬治-華盛頓橋的路段。我的孩子、妻子,還有愛犬,他們的才能尚未被發現,而斯泰芬,她並不瞭解我目前的窘境與困惑,正跟我大侃她的未來。他的父親是一位著名的女士褲子大王,她解釋說,他終於同意她試試學習表演,並且允許她獨立生活了。不准再在文科裡瞎混了,不了,先生。所以,從這學期開始,她在城裡租了一個公寓,在藝術學校裡報了名,離成功近在咫尺。不過這可不是草率作出的決定,她告訴身邊這個全身舒坦打著哈欠的聽眾——所以她父親才又負擔起她300元的住宿費了。斯泰芬——著實讓我吃驚——花了很長時間思考自己的前程,整整一個秋季學期,甚至跑這麼遠來「充實」自己的思想。

    「我做你的學生時在學習方面沒有什麼志向,不過,要說吧,事情總是要變的。我終於拾起了那些書本,而且讀了不少書。我想,作為演員應該具備自己的真實感,世界觀。」

    「當然,當然,」我儘管用平時的隨和口氣回答說,同時心中仍想著剛才的夢是什麼意思,至於她究竟說了些什麼,我一點都不明白。

    「我正在讀D.H.勞倫斯。」

    「真的?」我抬了抬眉毛說,心想她除了有知識外還有戀屍癖哩。

    「既然我找到了他的主旨所在,我就要真的苦讀了。」

    「過去的他。」

    「什麼?」

    「過去的。他已經死了。」這個過去的老師寬容地說。

    「或者說是過去的,」她咯咯笑了,陶醉在自己的夢裡而得意忘形。她滔滔不絕地講怎樣開始一個新的路程,怎樣由於大量的讀書而開始一個無拘無束的新的生活方式。

    「簡直不敢相信。」我搖了搖頭,對自己離開了教書行當又怕又高興,在那種地方我每天都得應付100個斯泰芬及其高級導師的聰明才智——那些老師和學生要麼是太懶,要麼是太蠢,連用英語思考與表達都不會,她們身上穿著自以為有文化品位的碎布片,戴著稀奇古怪的飾物,你會錯把她們當成一堆皮毛和珠寶。是不是只有我才這麼想?這一切都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我那搞科學的背景使我成了一個不正常的人?我所學的科學與抽像無關,它要求的是公式和物理證明。要是有人問我是不是屬於寶瓶座,或者有人想通過抽像思維和月球引力幫助我淨化靈魂,我簡直不能忍受,這是否也與我的背景有關?

    「全新的生活方式?」我應聲說,分明感到極不舒服,還得強裝禮貌,我意識到自己又要犯胡說八道的老毛病。

    「我的情人是個女的。」斯泰芬莞爾一笑露出整排校正了的牙齒,顯出那張熟悉的熱情卻又茫然的面孔:靠窗的第三行第五個座位。

    「嗯,咱倆一樣啦。」我大笑起來。不正常,那可不正常。古怪。還下流。多麼遺憾。多麼無用。

    「去這麼遠的地方。」我點點頭心裡掂量著她的自我披露,「這麼說,你是……是……」

    「噢,不!我是雙性戀。這才是真實的我。」

    「是這樣啊?」

    「還不止這些。」

    「哦?」

    「我還是素食主義者。」

    「哇!」我笑了,心中自問:誰會想得到,這麼年輕美貌的姑娘,兩條頎長美麗的腿,整潔的牙齒,漂亮的鼻子,竟然是個素食主義者?我們終於下了喬治-華盛頓橋上了西側高速公路,我不僅想到,若是喬治將軍今天也在這裡,面對這一切他會怎麼說呢?他會理解呢,還是會被弄糊塗了?他會泰然處之呢還是氣炸了肺?他會聽一聽她從哪裡來嗎?還是對這一切無動於衷?

    不!我警告自己。快停止!不要拿她開心。她正春風得意,為什麼要掃她的興,讓她不快活呢?難道你的生活過得那麼愉快使你有資格取笑她的生活?聽著,她並沒有用自己的蠢行傷害任何人。是啊,讓她追求她那最最瘋狂的異想天開的慾望吧,如果那樣做能使她非常快活的話。讓她耳朵上帶著一嘟嚕一嘟嚕的花椰菜舔她女朋友的陰道吧,如果她能從中得到極度快感的話。讓她去指揮一個赤身露體的合唱團吧。他們站成半圓形高唱《兒子與情人》開頭的三行半,她則用一根蘆筍當指揮棒。讓她在紐約舞台上扮演麥克白夫人吧,她穿的是一件用3001張干黃瓜皮縫在一起的和服。努德爾曼,努德爾曼,你這個逃避社會的糟老頭子,百無聊賴,疲憊不堪,你憑什麼要毀掉這可愛的年輕人的興致,打掉嬌柔的施麥克公主的美夢?她除去對你表示了愛心送給你蛋黃醬吃之外什麼也沒有做,而作為報償,你卻小看她的知識與成就,取笑她新發現的對兩種性愛的興趣,糟踏這個可愛的食草動物來之不易的果實。努德爾曼,你這個貪婪而又殘酷的吸血鬼,你比逼迫你信守猶太教規的前輩生吞豬大腸的納粹分子好不了多少。努教授,我必須提醒你:照著過去在古伯斯威爾大學的好日子時的樣子去做,那個時候的上帝是除掉聯邦政府與州政府稅之後的每個月定期的支票。咬住你的舌頭,笑一笑,高興一點,最重要的是爭取什麼都別想。記住,今天的無知者可能是明天的領導人。就你所知,斯泰芬很可能會放棄表演走上高級戲劇舞台,甚至成為總統。這個國家越搞越糟。誰敢說有一天美國的施麥克小姐們不會佔領全世界?即便不是她們也會是索斯基之流。不過這一切跟我個人的生存有什麼關係嗎?幾乎沒有。只是有一點,我無法排除這個奇異的念頭,即斯泰芬的父親會不會在婦女內衣行業給我一份工作干。

    咦!人窮了麻煩就多,不光是缺錢花,還總受著痛苦的煎熬——嫉妒那些有錢人。還有別的什麼原因讓我在精神上佔這個基本上算善良的施麥克小姐的便宜呢?為什麼我總是跟自己進行清醒的交談?我不停地反覆思考著,這時車輛已稀疏了許多。我們的車又動起來,眼前隱約可見曼哈頓西區漂亮的大廈輪廓。我的心快活地輕輕跳了一下。「曼哈頓,」我大聲說。我想起了那些完全沒有土地價值觀念的可憐的阿爾岡昆人1。剛剛看見白人便匆匆忙忙地把土地列了單子呈獻給他們,結果讓像皮特-敏惠特那樣的狡猾之流狠狠地騙了。正如莫德所說——他們得到的只是一箱子沒有用的珠子。一聽到「曼哈頓」這個名字我就不由得想起荷蘭人在炮台公園綠地上玩保齡球的情景。接著又想起塗脂抹粉的英國人出沒在街頭,還有後來來的一船船移民,他們蜂擁著住進下區東部的廉價公寓。所有這些充滿浪漫情調的瑣碎往事都是從三年級歷史課本上學來的,至今不忘。嗯——曼哈頓。我已經想起麵包房的櫥窗了,那裡的新鮮水果醬快要溢出來,脆皮黑麵包或者軟度麵包堆在食品架上,麵包皮上香香的葛縷子籽讓你光想把它們啃下來,嚼在嘴裡吧吧作響。

    1 阿爾同昆人:一印第安部族。

    從古伯斯威爾叢林來到曼哈頓的確使人激動不已,像是給舊電池充一充電。別的人也許只聞到髒物臭味和成千上萬人身體上的臭汗味,而我確確實實聞到了陣陣的食物的香味——中國的、法國的、巴基斯坦的、意大利的,還有阿拉伯的;蜜餞果仁千層酥和酒炯子雞和豬肉餅。加香料的咖喱和冰糕。還有被仁慈地浸泡在冰涼涼光滑滑的酸乳酪裡的鯡魚。

    此時的紐約給外人的印象是一桌大雜燴,從抽油煙機抽出來的誘人的香味就像無線電信號。車開到西區時我睏倦的精神全集中到誘人的香味上了。我就像一條一周內只吃了兩個不光彩地得來的雞蛋三明治的餓狗,在這個陌生的島上流浪,而施泰芬仍滔滔地講著她心中的偶像D.H.勞倫斯,以及她已深入研究過的全部的書——他的三部小說。我的頭腦裡出現了埃利斯島1坦慕尼協會:以及海關前邊幾英里長的移民隊伍。見到了舊坦慕尼協會2會堂裡穿背心戴鞋罩的大人物,他們對在自己區域內的選舉獲勝十分有把握,還看見闊人們的馬車雄赳赳氣昂昂地駛過鵝卵石馬路,施泰芬仍在講述她的現實與D.H.勞倫斯的現實是如何產生的。是的。是的。是的。多講一些給我聽聽,施泰芬。對我不必隱瞞。

    1 埃利斯島:紐約市曼哈頓島以西的一個小島,曾是移民美國的主要入境檢查站。

    2 坦慕尼協會:成立於1787年。是紐約市一民主黨實力派組織,由原光的慈善團體發展而成,以其在19世紀犯下的種種劣跡成為腐敗政治的同義詞。

    「你細讀過他的書嗎?」她的問話打斷了我的思路。她歪過頭來疑惑地瞅著我問,一雙天真無邪的杏仁眼一定能在紐約大劇院掀起陣陣風暴。

    「勞倫斯嗎?」我說著眼睛盯著外面煤層一般又黑又亮的街道。「性描寫從來不對我的胃口。」我們的主人公邊思索著在哪裡下車邊開玩笑地回答說。

    「嘿,你打算在哪兒下?」施泰芬問我,這個會看人心思的小精靈。我們正往第50街上開,高峰時已過,路上顯出白色的融雪。

    「我想還是去住漢普郡旅館吧。」我說這話時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你可以在這兒放我下去。我喜歡在城裡步行。」我解釋說。我喜歡,真的。

    「我很願意讓你住我那裡,只是,它太小了點。恐怕我的女朋友不會認為這個主意挺酷。」

    「酷。熱。不要打這個主意,聽我說,謝謝你讓我搭你的車。」我喋喋地說著拿起我那件破大衣,此時此刻它好像更破爛了些。她把車子停在道邊。「你真是個天使。」我說著感激地吻了她一下。「謝謝你的紙杯蛋糕、三明治、果仁巧克力蛋糕、咖啡和酸菜。」

    「再見,」這位朝氣蓬勃的女人內褲公司繼承人揮著手把車開向了她的情人。開向D.H.勞倫斯以及可口美味的切成片的胡蘿蔔。

    「百老匯見,年輕人。」我也朝她揮一揮手,汽車早已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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