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伊甸 第二十五章
    瑪利亞-西爾伐很窮。她理解貧窮生活的種種艱辛。可對露絲說來貧窮只是不舒適的生活環境而且。她對貧窮的全部知識不過如此。她知道馬丁窮,卻把他的環境限亞伯拉罕-林肯、巴特勒先生和其他發了跡的人物的童年等量齊觀。而且,她一方面意識到貧窮絕不輕鬆,一方面又有一種中產階級泰然處之的感覺:認為貧窮是福。它對一切不肯墮落的人、不肯絕望的苦力都是一種強烈的激勵,能促使他們去取得勝利。因此在她聽說馬丁窮得當掉了手錶和外衣時,並不難受,甚至認為有了希望,它早晚會催他奮起,放棄寫作的。

    露絲從沒有在馬丁臉上讀出飢餓。實際上她在見到他面頰消瘦、凹陷加深的時候反而感到滿意。他好像變得清秀了。他臉上以前叫她嫌惡卻也吸引過她的肌肉和帶暴戾意味的活力大大減少了。他倆在一起時她還會偶然注意到他眼裡閃出的不尋常的光,那也叫她崇拜,因為他更像個詩人或學者了——而那正是他想做而她也樂意他做的人。但是瑪利亞-西爾伐從他那凹陷的雙頰和燃燒的目光中讀出的卻是另外一種消息。她看到他每天的變化,並從中看出他命運的消漲。她看到他穿了外衣離家卻沒穿外衣回來,儘管天氣又冷又陰沉。然後她便看到他的面頰略為豐滿了一點,飢餓之火也離開了他的眼睛。同樣,她又看到他的手錶和自行車消失了,而每一次有東西消失,他都會洋溢出些活力。

    她同樣注意到了他的刻苦。她知道他晚上要熬夜到什麼時候。那是在工作!她知道他比她還要辛苦,雖然他的工作是另一種性質。她還注意到他吃得越是少幹得越是多。有時見他餓得厲害,她也彷彿偶然地給他送一大塊剛出爐的麵包去,並開玩笑說她烤的麵包要比他做的好吃,作為一種拙劣的掩飾。有時她也叫她的小娃娃給他送一大罐熱氣騰騰的菜湯去,雖然心率也前咕著像這樣從自己的親骨肉口中奪食是否應該。馬丁也並非不感謝,他明白窮人的苦,也知道世界上若有慈悲心腸,這就是慈悲心腸。

    有一天她在用屋裡剩下的東西餵飽了那群孩子之後,拿她最後的一毛五分錢買了一加侖便宜啤酒。正好馬丁到她廚房取水,她便邀他坐下一起喝。他為她的健康於杯,她也為他的健康於杯,然後她又祝福地事業興旺,而他則祝福她找到詹姆士-格蘭特,收到地欠下的洗衣費。詹姆士-格蘭特是個常常欠債的流浪木匠,欠著瑪利亞三塊錢沒給。

    瑪利亞和馬丁都是空肚子喝著新釀的酒,酒力立即進了腦袋。他們倆雖是完全不同的人,在痛苦中卻同樣孤獨。儘管不聲不響,沒有當回事,孤獨卻成了聯繫他倆的紐帶。瑪利亞聽說他到過亞速爾群島大吃了一驚:她是在那兒長到十一歲的。她聽說他到過夏威夷群島時更是加倍吃驚了:她跟她一家人就是從亞速爾群島遷到夏威夷群島去的呢。而到他告訴她他曾去過毛伊島1時,她簡直就驚訝得無以復加了。毛伊島可是她長大成人遇見她丈夫井和他結婚的地方。而馬丁意去過兩次!是的,她還記得運糖的船,而他就在那上面幹過活——哎呀,這世界可真小。還有瓦伊路庫2!他認識種植園的總管麼?認識,還跟他喝過兩杯呢——

    1毛伊島(Maui):夏威夷群島中的一個大島,在瓦胡島東南。

    2瓦伊路庫(Wailuku):毛伊島首府。

    他們倆就像這樣懷著舊,用酸味的新啤酒淹沒著飢餓。未來在馬丁面前並不太暗淡。成功在他眼前顫抖,他差不多要抓住了。他審視著面前這個備受折磨的婦女郎滿是皺紋的臉,想起了她的菜湯和新出爐的麵包,一種最為溫暖的感激和悲憫之情便在他心裡油然而生。

    「瑪利亞,」他突然叫了起來,「你想要個什麼東西?」

    瑪利亞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現在你想要個什麼東西,現在,如果你能得到的話?」

    「給孩子們每人一雙鞋——七雙。」

    「我給你七雙鞋,」他宣佈,她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可我指的是大的願望,你想要什麼大東西。」

    她的眼睛隨和地閃著光。原來他是在跟她瑪利亞開玩笑呀,現在已經很少人跟她開玩笑了。

    「好好想想,」她正張開嘴要說話,他提醒她。

    「那好,」她回答,「我好好想想,我想要房於,就是這房子吧。整幢都歸我.不用付每月七塊錢房租。」

    「房子你準會有的,」他同意了,「不久就會有。現在要個大的吧。假定我是上帝,已經告訴你你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你就要那種東西吧,我聽著。」

    瑪利亞鄭重其事地想了一會兒。

    「你不怕?」她警告他。

    「不怕,不怕,」他笑了,「我不怕。說吧。」

    「可大得了不得呢,」她又警告說。

    「沒問題。儘管講。」

    「那麼——」她像個孩子一樣吸了一口長氣,鼓足了勁,提出了她對生活的最大願望。「我想有個奶牛場——一個最好的奶牛場。有許多的牛,許多的土地,許多的草。我喜歡它靠近聖利安;我妹妹就住在那兒。我可以到奧克蘭去賣牛奶,賺許多錢。喬和尼克不用放牛,可以去上學,以後當個好工程師,在鐵路上工作。對。我想要個奶牛場。」

    她住了口,眼裡閃著光,望著馬丁。

    「你會有的。」他立即回答。

    她點點頭,恭恭敬敬用嘴唇碰了碰杯子,向送她禮物的人示意——雖然她知道那禮物她是永遠也得不到的。他的心是好的,她打心眼裡欣賞這番好意,彷彿禮物已隨著許諾送到她手裡。

    「是的,瑪利亞,」他繼續說,「尼克和喬不用去賣牛奶了,孩子們全都上學,一年四季都有鞋穿。一個頭等奶場——設備齊全。一幢房子住人,一個馬廄餵馬,當然還有奶牛場。有雞,有豬,有菜,有果樹,諸如此類。牛還要多,能養得起一兩個雇工。那時候你就甭管別的,一心一意帶孩子。說起來,你若是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還可以結婚,讓他管奶場,你自己過輕鬆日子。」

    馬丁贈送了這份將來才能兌現的禮物之後,轉身便把他僅有的一套漂亮衣服送進了當鋪。他這樣做是出於無奈,因為處境太糟。而當掉了衣服他和露絲就不能見面了。他再也沒有第二套漂亮衣服能夠見客——儘管見賣肉的和烤麵包的還可以,有時還可以去見他姐姐。但要叫他穿得那麼寒酸踏進莫爾斯的住宅,他卻是連夢也不敢做的。

    他繼續刻苦地幹著,很難受,差不多已沒了希望。他開始感到第二次戰役也失敗了,他已非去工作不可。他一去工作各方面都會滿意的——雜貨店老闆,他姐姐,露絲,甚至瑪利亞都會滿意。他已經久了瑪利亞一個月房租;打字機租金也欠了兩個月,代理人已經叫喊若是再不付租金就得收回打字機。他已經窮途末路,差不多要投降了。他打算暫時跟命運休戰,直到有新機會的時候。他去參加了鐵道郵務署的文職人員考試。令他意外的是,竟然以第一名被錄取了。工作是有把握了,儘管什麼時候能通知他上班還沒有人知道。

    就在這個時候,在他山窮水盡的時候,那油滑運轉的編輯機器偏偏出了故障。大概是一個齒輪打了滑,或是油杯沒了油吧,總之有天早上郵遞員給他送來了一個薄薄的短信封。馬丁瞞了一眼左角,讀到了《跨越大陸月刊》的名字和地址,他的心便猛地跳了一下。他突然感到一陣暈旋,雙膝發起抖來,身子也往下沉。他歪歪倒倒進了屋子,在床上坐了下來。信還沒有拆開,在那個瞬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為什麼有的人會因為突然得到不尋常的好消息而死去。

    這當然是好消息,薄薄的信封裡沒有稿子,因此便是採用通知。他知道寄給《跨越大陸》的是什麼故事,那是《鐘聲激越》,一篇恐怖小說,足足有五千字。既然第一流雜誌都是一採用稿件便付稿酬的,裡面便應該是支票。一個字兩分錢——一千字二十元:支票一定是一百元!一百元!他撕開信封時,腦子裡便門出了他所欠的每一筆帳——雜貨店老闆$3.85;肉店老闆$4.00;麵包店老闆$2.00;水果店老闆$5.00;總共$14.85。然後是房租$2.5O;再預付一個月$2.50;兩個月打字機租金$8.00;預付一個月$4.OO;總共$31.85。最後是贖取典當的東西,加上當鋪老闆的利息:表$5.50;外衣$5.50;自行車$7.75;衣服$5.50(利息60%,那算得什麼?)——幾筆帳總計$56.10。他彷彿在他面前的空中看到了閃著光的數字:先是那個整數,然後是減去開支算出的餘數,是$43.90。還清了帳目,贖回了東西,他口袋還會叮叮噹噹響著一筆闊綽的數字$43.90,而且已經預付了一個月房租和一個月打字機租金。

    這時他已抽出那張用打字機打出的信,展開了。沒有支票,他往信封裡瞄了瞄,又把那信對著光線看了看。他不能相信他的眼睛。他顫抖著急忙撕開了信封:沒有支票。他一行行地匆匆讀去,掠過了編輯對他作品的讚美之詞,要想找到主題:何以沒有進支票,卻沒有找到。他終於找到了,可他卻突然垮了。信從他手上落下,他的兩眼失去了光澤。他躺回到枕頭上,拉過毯子蓋住身體,直蓋到下巴。

    《鐘聲激越》的稿費是五塊錢——五塊錢五千字!不是兩分錢一個字,而是一分錢十個字!而編輯還讚美寫得好。而且支票要到作品發表之後才能收到。原來這一切都是胡扯:什麼最低稿費兩分錢一個字呀,稿件一採用就付稿酬呀,統統是假話,騙得他上了當。他要是早知道是決不會作寫作的打算的。他老早就會去工作了——為露絲去工作了。他回想起自己剛開始打算寫作的時候,不禁為自己所浪費的那麼多時間痛心疾首。最終落了個一分錢十個字!他所讀到的關於別的作家的高稿酬的事看來也準是假話。他關於寫作的第二手資料是錯誤的,這裡便是證據。

    《跨越大陸》每份定價二毛五。它那莊重高雅的封面表明它屬於第一流雜誌,是份鄭重的值得尊敬的雜誌。它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連續出版了多少年。你看,在每一期封面上都印有一個世界馳名的偉大作家的話,宣佈了《跨越大陸》的天賦使命,而那位文壇巨星最初就是在這個雜誌的篇幅裡綻放異彩的。可是這份崇高、風雅。從上天獲得靈感的雜誌鵬越大陸》所付出的稿酬竟然是五塊錢五千字!而那偉大的作家最近也在國外窮愁潦倒地死去了。此事馬丁記得,也不以為奇,試看作家那堂皇的稿酬就明白了。

    唉,他上了別人的鉤了。報紙上關於作家和稿酬的瞎話使他浪費了兩年時光。現在他要把嘴裡的鉤吐出來。他是一行也不會再寫作的了。他要按露絲的要求去做——那也是每個人的要求——找一份工作。一想到工作他便想到喬——那個在游手好閒的天地裡漂泊的喬。馬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心裡很羨慕。那是每天十九小時連續多少日子的勞動對喬所產生的激烈後果。但是喬沒有戀愛,沒有愛情的責任,他可以在游手好閒的天地裡漂泊。而他馬丁卻有奮鬥的目標。他要去工作。明天一大早他就要去找工作,他還要讓露絲知道他已經幡然悔悟,願意進入她爸爸的辦公室了。

    五千字五塊錢,十個字一分錢,這就是藝術在市場上的價格。那失望,那虛假,那無恥總浮動在他思想裡。在他合攏的眼簾下燃燒著他欠雜貨店的$3.85,是幾個火一樣的數字。他發起抖來,骨頭裡感到疼痛。腰尤其痛。頭也在痛,頭頂也在痛,後腦勺也在痛,腦袋裡腦髓也在痛,而且似乎在膨脹,而前額則痛得無法忍受。額頭下、眼皮裡總是那個無情的數字:$3.85。他張開眼想躲避,屋裡白亮的光似乎燒灼著眼球,逼得他閉上了眼。可一閉上眼那數字$3.85又逼到了他面前。

    五千字五塊錢,十個字一分錢——那特別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裡紮下根來,再也擺脫不了,跟擺脫不了眼簾下那個$3.85一樣。那數字似乎有了變化,他好奇地望了望,在那兒燃燒的已是$2.00了。啊,他想起來了,那是麵包店的帳.接下來出現的數字是$2.5那.那數字叫他迷惑,他使勁地想,彷彿是個生死攸關的問題。他欠了別人兩塊五,肯定沒錯,可欠了誰的呢?這已是那威嚴的、惡意的宇宙給他的任務。他在他心靈的無盡的走廊裡信步走著,打開了各式各樣堆滿破爛的房屋,其中滿是七零八碎的知識和記憶,尋求著答案,卻無結果。過了好多個世紀,那答案出來了,卻並不費力,原來是瑪利亞。他這才如釋重負,讓靈魂轉到眼皮底下的痛苦的屏幕前。問題解決了;他現在可以休息了。可是不,那$2.50又淡了開去,出現了一個$8.00。那又是誰的帳呢?他還得在心靈的淒涼的路上重新走一遍,把它找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只是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後被敲門聲驚醒了。瑪利亞在問他是不是病了。他含含糊糊地說他山不清楚,他只是睡了個午覺。等他注意到屋裡已經黑了下來,才吃了一驚。他接信時是下午兩點。他明白自己病了。

    然後$8.00又在他的眼簾下微微燃燒,他又被迫回去尋找。但是他狡猾起來了。他剛才太傻,他其實不必要在心靈裡去轉悠。他拉動一根槓桿,讓心靈繞著自己轉了起來。那是一個碩大無朋的命運之輪,一個記憶的旋轉木馬,一個智慧的滾動圓球。他越轉越快,捲進了漩渦,被急旋著扔進了一片漆黑的混飩。

    他飄飄然發現自己已在一個熱軋滾筒旁,正在往滾筒裡喂袖口1。喂看餵著發現袖口上印著數字。他以為那是給衣服做記號的新辦法,可仔細一看,卻在一個袖口上認出了$3.85。這才想起那是雜貨店的發票。見他的發票都在熱軋滾筒上飛速地旋轉,他產生了一個巧妙的念頭:把發票全扔到地板上,便可以逃避計帳。剛這麼一想地便幹了起來。他把袖口輕蔑地揉成一團團,扔到極其骯髒的地位上。袖口越堆越高,雖然每一張發票都變成了一千份,他卻只看到他欠瑪利亞的那張。那就是說瑪利亞無法催他還債了。於是他慷慨決定只還瑪利亞的債。他到扔出的大堆袖日裡去尋找瑪利亞的發票。他拚命地找呀找呀,找了不知多少年,正在找時那荷蘭勝經理送來了,臉上氣得發出白熾的光,大喊大叫,叫得驚天動地。「我要從你們的工資裡扣掉袖口錢!」這時袖口已經堆成了一座山。馬丁明白他已注定要做一千年苦工才能還完債了。完了,沒有辦法了,只有殺了經理,放把火燒掉洗衣間。但是那肥胖的荷蘭人卻打敗了他。那荷蘭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頸,把他上上下下地晃動起來,讓他在熨衣台上晃,在爐子上晃,在熱軋滾筒上晃,晃到外面的洗衣間裡,晃到絞乾機和洗衣機上。直晃得他牙齒答答地響,腦袋生疼。他沒想到那荷蘭胖子竟有這麼大的力氣——

    1袖口:那時的袖口可以拆下。在馬丁高燒的夢魘裡有時袖口連著襯衫,有時是拆下的。

    然後他發現自己來到了熱軋滾筒面前。這一回是在接袖口,一個雜誌編輯在另一面喂。每一張袖口都是一張支票,馬丁懷著急切的希望檢查著。可全是空白支票。他站在那兒收著空白支票,大約收了一百萬年,一張也不讓錯過,怕漏掉簽了字的。他終於找到了。他用顫抖的手指拿起那支票對著光。是五塊錢的支票。「哈!哈!」編輯隔著熱軋滾筒大笑起來。「哼,我要殺了你,」馬丁叫道。他走了出去,到洗衣房去取斧頭,卻看見喬在給手稿上漿。他想叫他住手,揮起斧頭向地砍去。可是那武器卻在半空中停住動不了了,因為馬丁已發現自己在一場暴風雪中回到了熨燙車間。不,那飄落的不是雪花,而是大額支票。最小的也不少於一千元。他開始收集支票整理起來,把一百張合成一扎,一扎扎用繩捆牢。

    他捆著捆著抬頭一看,看見喬站在他面前像玩雜技一樣拋擲著熨今。上了漿的襯衫、和稿子,還不時伸手加一扎支票到飛旋的行列中去。那些東西穿出房頂,飛成一個極大的圓圈消失了。馬丁向喬一斧砍去,卻叫他奪走了斧頭,也扔進了飛旋的行列。他又抓住馬丁也扔了上去。馬丁穿出房頂去抓稿件,落下時手裡已拖了一大抱。可他剛一落下又飛了起來,然後便一次二次無數次地隨著圓圈飛旋。他聽見一個尖細的重聲在歌唱:「帶我跳華爾茲吧,威利,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跳呀。」

    他在支票、熨好的襯衫和稿件的銀河裡找到了斧頭,打算下去殺掉喬。可是他並沒有下去。倒是瑪利亞在凌晨兩點隔著板壁聽見了他的呻吟,走進了他的房間,用熱熨斗在他身上做起了熱敷,又用濕布貼在了他疼痛的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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