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有難 第二章
    街上的商家幾乎全熄了燈,關上了店門。向乙威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坐在車裡將近三個鐘頭了,離開餐廳後,先送未婚妻住進最近的飯店,然後又返回這裡,距離中國餐廳約兩百公尺。熄了車燈後,又抽了六、七根煙,等待餐廳燈火全滅後隨時走出的人影。

    跟蹤的把戲似乎在今天不斷上演,他不禁想挪揄自己。

    總覺得鍾應伶瞞著他什麼事情。剛才被自己的怒氣沖昏了腦子,回頭想想,似乎有什麼破綻可以發現她的異樣。但有可能是什麼事呢?這是他整整三個鐘頭來苦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所以他決定還是跟蹤她,看看她接下來的動向。是如她所說兼第三份差事呢?還是回家養小白臉?雖然都不是他樂見的答案,但不管了,今天不查出一點頭緒來,晚上甭想安然入眠。

    不願承認心底深處仍舊為她擔心,對於這種「跟蹤」的行為,向乙威歸咎於自己的好奇心。

    陸續從餐廳側方,顯然是員工出入處的小門裡,走出了幾個伸懶腰的員工。全然換上便服,而身著牛仔褲、T恤的鍾應伶一如她離開醫院時的打扮,匆忙地在倒數第三人前棄出。向乙威緊緊盯著她的去向,只見她跑向小門左側牽過一輛腳踏車三兩下跳上車,沒多久已騎上大街。

    向乙威捻熄煙,發動引擎,跟上腳踏車的路徑,遠遠保持一段距離。可憐了堂堂奔馳跑車的一世英名,如今竟以這種慢於腳踏車的牛行速度,侮辱身價地陪主人玩間諜遊戲。幸好現在夜闌人靜,街上沒多少車輛與行人,跟蹤不致引人注意。

    然而這樣的情境卻令他不禁為腳踏車上的主人捏了好幾把冷汗。深夜的美國大街,是全世界犯罪機率最高的場所之一。看看周圍沿街躺臥的流浪漢和幾名不懷好意盯著路人看的大塊頭黑人,她一個弱女子竟然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教他莫名地升起一股無來由的怒意與恐懼。

    天殺的鍾應伶!

    拐過幾個彎,約莫二十分鐘的光景,腳踏車於一處住宅區前停下。附近的建築物皆大同小異,全是二層樓構成的公寓,分列A、B、C、D、E五棟,圍繞一片籃球場而立。

    鍾應伶將腳踏車鎖在C棟樓下最近的一棵樹,輕手輕腳地沿著C棟外側的樓梯往上走,渾然沒發覺向乙威正坐在沒開車燈的奔馳內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最後她停在三樓,掏出鑰匙開門入內。

    三樓燈光驀然亮起,窗簾阻隔了外界的窺伺。五分鐘後,從屋內走出一位約十七、八歲左右看似學生的女孩,手中抱著兩本厚重的書。她走下樓梯後沿著公寓相通的迴廊往A、B棟的方向步去。

    不及細想,向乙威敏捷如豹,無聲地下了車。

    他急急趨向女學生,在她走上A棟樓梯前喚住了她:「對不起,可以請問一下嗎?」

    顯然沒料到深夜會突然出現男人的聲音,女學生全神戒備地回頭,在看清楚來人面貌後臉頰竟倏地染上紅暈,她吶吶地開口:「呃……需要我幫忙嗎?」

    向乙威沒發現她臉上表情的變化,只注意到她儼然是個東方女孩,腦筋飛快地思索該如何問出他想要的訊息。

    「喂,事實上我是從外地來找朋友的,因為對這裡仍不熟所以找路找晚了,現在才找到這裡的公寓……

    咦?你是東方人?」末尾的語氣刻意以無比訝異的驚歎來修飾。

    女學生癡然的紅臉上多了兩道閃閃發亮的眸光,幾乎口吃地迫不及待回道:「對!對……對!我……我是台灣人,請……請問……先……先……先生……也……也是東方人嗎?」

    顯然向乙威相當滿意進行至此的問答。他露出了溫暖無比加凡人無法擋的帥氣魅惑笑容,親切地以中文說道:「真令人高興,能在這裡遇到來自台灣的同鄉,緣分真是奇妙不是嗎?小姐,很高興認識你。」說完已主動伸手握了握對方的手表示友誼,在她來不及反應前退開了一步,再度開口。「恕我過度的關心,不過小姐這麼晚了還在外面遊蕩,不怕危險?」他相信他的口氣是無比誠懇。

    女學生晶亮的雙眸又多染上了一層感動,抱緊手中的書急急解釋。「不會的,我在朋友家打工,呃……

    離這裡只隔一棟樓,我下班後走過來這段路很短、很安全。我們這個社區還算單純,先生剛從外地來可能不知道……」

    向乙威靜靜完她滔滔不絕的敘述,猜測著她所謂的「打工」。

    「工作得這麼晚?」他打斷她,盡量以關心的語氣問著。

    頓了一會兒,女學生疑惑的表情彷彿正思考著他的問題;片刻,紅透的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情緒,回道:「你一定誤會了,不是什麼非法工作,是幫朋友照顧小孩,也就是保姆啦!我朋友她太忙了,而美國法律又規定不能放小孩子一個人在家,所以我幫她帶從安親班回來後的五個小時,就算是我放學之後的工讀賺點外快……」

    女學生再次滔滔不絕的同時,沒發現向乙威眉宇間已繃緊了風雨欲來的狂怒,熾烈忿然的僵硬籠罩上他的脊背,凜然的目光透著冷冽。

    「小孩……多大?」他極力克制將引爆的情緒,好不容易才從牙縫咬出他的問題。

    「咦?喔!你說Ricky啊!我們都叫他奇奇,上個月才滿四歲,說到這小傢伙啊,你該看看他長得有多可愛的,只是非常頑……」

    瀕臨爆發的活火山只差臨門一腳,然翻湧的熔漿此刻已彌布向乙威週身。他握緊了的拳頭不斷重複著收緊了放、放了又收的動作,像只蓄勢待發的公牛,噴著氣,不耐煩地跺著蹄。

    「……其實也不完全那麼皮啦!奇奇通常也挺乖巧懂事的……先生?」女學生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口若懸河,試探性地問候「好」耐性的帥哥路人。

    昏暗的夜色沒讓她看清向乙威渾身散發出的暴戾,此刻的他與月圓時出來嚇人的「某種野獸」恐怕不分軒輊。

    「謝謝,不耽誤你了,再見。」向乙威僵硬地拋下簡短結語,在戾氣爆發前離開。

    晚風襲來,淒涼微寒。

    女學生怔怔黯立樓梯間,猶獨責怪多話敗事的嘴舌,捶胸飲恨未問帥哥之名,頓足感歎良緣難再。

    這廂怒氣衝天的向乙威,正恨恨地用他那雙火眼「雞」睛忿瞪著C棟三樓無辜的窗戶,似不將它瞪到石焚玉碎的地步不肯罷休。

    他,非常、非常、非常的生氣!

    被欺騙的窩囊、被隱瞞的無奈,以及事隔多年累積的無知與忿恨,熊熊引燃了他心底深處最嗜血的角落。如果他沒有任何絆腳未了的責任,他真的會毫不猶豫地拿把刀二話不說,衝上三樓,痛快地宰了那個女主人。

    天殺的、該死的鍾應伶!

    向乙威傾盡生平所學最粗魯、最狠絕的髒話,在心底咒遍了鍾應伶,只差沒內傷。直看到三樓燈光全滅,他才不甘心地跳上奔馳跑車,準備飆整晚的車以洩心頭鳥氣。

    鍾應伶 二十九 英文別名:Irene

    美國公民 領取綠卡三年六個月

    服務機關:喬治亞州、亞特蘭大城市

    艾密利大學附設醫學中心

    服務單位:婦產科病房

    職位:護理師年資滿三年

    單親育一子資料如下:

    鍾睿奇 四足歲英文別名:Ricky

    父不詳 出生記錄不詳

    「老闆?喂?你有沒有在聽?」

    手握傳真紙,右肩撐著話筒,向乙威聽若未聞地瞪著紙上「父不詳」三個令他吐血的字。

    禮拜天的清晨,春風送爽,煦和初陽拂灑一室溫暖,該是適合繼續賴床的好時光。

    但是此刻向乙威正睜著一雙熬夜的血絲眼破口大罵:「他媽的,什麼出生記錄不詳!」

    「別氣了、別氣了。」電話那頭的好好先生急著安撫。「上次就跟你提過,她在離完婚後就跟著紅十字會跑了;前面空白的一年半時間,只查得到她到過波斯灣,而那裡混亂的情形你是知道的,誰死誰活沒人管得著。至於她如何能挺著一個大肚子出現在美國,我認為那根本不重要,你該高興的是她能安然無恙地活著產下你的小寶寶!」說著說著,石毓恨不能跟著傳真機越洋奉送老闆一把大鋃頭,好敲醒他頑固的鐵頭。

    「你沒見過那孩子又沒他的染色體檢查報告,怎麼可以確定那一定是我的種?」即使心下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直覺,但尚處在震撼與不真切的感覺中的向乙威,仍需藉由旁人來給予充分的支持與證明。

    「我看你是美國待太久,閒到腦袋全糊了。」石毓難得逮到機會以下犯上。「我不相信以向老闆的算盤會算不出來。這孩子在上個月才滿四足歲也!怎麼那麼巧,剛好吻合離婚的時間。我記得很清楚,你們離婚前幾個禮拜,你還高興地宣佈說你要做爸爸了,哪裡知道——」

    聽到這裡,向乙威忍不住嘶吼:「因為那女人後來告訴我她拿掉孩子了!」

    「啊?」

    「我們離婚,是因為那女人莫名其妙鬧情緒,隔天就給我無理取鬧地跑去做人工流產!」說到傷心處他更是氣呼呼的。

    另一端的石毓陷入沉默,半晌,才問道:「你怎麼確定她真把孩子拿掉了?」

    懊惱地耙了耙頭髮,向乙威撐著話筒的肩垮了下來。他撫了撫一夜未刮的鬍渣,瘖啞地開口。「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她一副病依依的模樣,臉色好蒼白……

    她鬧著想離婚,證書備好,印章也蓋了,我當然不肯答應,哪裡知道……」痛苦地深吸口氣,他企圖平復五年來不斷干擾他的絕望情緒。如今回想起來,依舊不堪一擊。

    「老闆?」越洋那端透著瞭解與關心。

    「她說……孩子沒有了,她拿出當天就診的掛號證,甚至連手術證明和勞保需要的診斷證明書都有,你說,我能不相信嗎?」

    他閉上眼,猶能看見當時白著沒血色臉龐的鍾應伶,手拿數張宣告扼殺他們孩子的證明書,殘忍地逼他在憤恨交加的情況下簽字離婚。她怎麼可以?他一直不願相信她真這樣對待他們的愛情結晶,然而當時他不得不相信。

    也因此他自虐地過了五年「禁慾」的生活。拜鍾應伶賜與的後遺症,那之後他便視女人如蛇蠍。他必須用盡所有的時間與精神避免去想起她的殘酷與美好。

    是恨意支持他到今天,若不是為了父親與家族使命,他不曾想過要再婚;卻偏在他決定再婚並拋下過去的這同時,她竟然出現他眼前。

    老天要亡他嗎?

    無語問蒼天。

    「那是當時你因為失去孩子太傷心,否則你想想就會知道,鍾應伶本身是護理人員,她要什麼樣的手術或診斷證明會沒有嗎?你想想,她若是像你所說那麼現實,怎會不要半毛贍養費就跑了?我看,她根本就是怕你可能懷疑孩子仍在,所以先離你遠遠的;甚至不惜深入混戰中的國家,隱藏抹滅出生記錄,直到她找到一處不可能被你打擾的地方她才安定下來。你認為我推測得對不對,老闆?」

    話筒兩端再度陷入一片沉默。向乙威蹙緊濃眉解讀夥伴的推測,但是,他仍弄不懂。

    「她為什麼要拋棄婚姻?寧可一個人這樣千辛萬苦地逃開我,甚至不惜任何方法去獨立撫養我們的……

    私生子?」眼光再度瞄到傳真紙上「父不詳」三個刺眼醒目的字,下意識捏緊了傳真紙。現在的他恨不能親手扭斷他前妻纖細的小脖子。她竟敢讓他的孩子在身份證上有父不詳的記錄,進一步淪為非婚生的私生子!

    該死無數遍的鍾應伶!向乙威覺得近五年來,尤其是這兩天,他活了三十幾年的修養不斷面臨考驗。

    彷彿感受得到老闆從太平洋燒來的火氣,石毓再次安撫。「如果你想不出有什麼事威脅到你們的婚姻,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個機會,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跟她好好談一談。」

    「我當然會去找她談,順便確定那孩子是不是我的;但前提是那女人也願意談,而不是又拿著包袱躲得遠遠的!」那只烏龜!向乙威邊說邊由鼻孔出氣。

    「一旦你確定了孩子是你的之後,你有什麼打算?別忘了你手上已經套了另一個女人的訂婚戒指了。」石毓就事論事地提醒好友。

    對哦!從昨天到現在,他壓根沒去想過。萬一「確定」那孩子真是他的,那該怎麼處理「後事」?到目前為此,他堂堂向氏集團大總裁一直處在被欺騙及不確定的水深火熱中,理智早不知忘在哪根神經裡,甭提有沒有去想過那個依舊記不清容貌和姓氏的未婚妻姿文小姐。是姓王呢?還是黃?唉!背了整條公路的時間仍沒進步!

    耳邊石毓的聲音再次叮嚀。「老闆啊!凡事不必強求。我認為老天仍挺眷顧你的,好死不死才讓你碰上前妻。否則依你前妻躲藏的方式,加上你恨得不去調查的情況來判斷,可能多活幾輩子仍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流落異鄉的骨血存在咧。」

    不聽還好,聽到這就更令他光火。若不是他老爹搬來亞特蘭大,又湊巧住進她服務的同一家醫院,再幸好他向乙威心血來潮走樓梯碰上……到中國餐廳的跟蹤等等一連串的活動使他懷疑,難保他活到老死會知道這世上仍有一個「兒子」,還活著跟他呼吸同樣的新鮮空氣!

    鍾應伶,這筆帳鐵會跟你算清楚!

    狡黠深遠的眸光從向乙威瞳孔進出,一如每回商場上握有勢在必得的籌碼時那般老謀深算。

    「記住,適可而止,畢竟她獨立撫養一個孩子這麼些年了,她們母子的感情不是我們能介入的……」石毓仍力挽狂瀾。

    「好了,電話費很貴的,不要以為是我付的錢就善加利用,老哥我很感激你的幫忙,雖然什麼忙也沒幫上。公司給我好好顧著,不要等我回去發現公司垮了,拜。」收線。

    可以想像另一頭的石毓是哭笑不得的。

    別想他向大老闆能學會怎麼說感謝了。

    什麼叫「感情不是他能介入」?向乙威惱火著,那女人剝奪他介入的機會!五年了,從她懷孕開始,他曾是連胎教也想全程參與的好父親,結果呢?到現在孩子都四歲了,連通知也沒有,更無法想像他的樣貌;甭提有機會參與他成長以來的四個寒暑了。

    他發誓,若是再讓他錯過那孩子接下來的歲月,他就不姓向。

    舒展僵硬的筋骨,抹了把臉,突然又有了好心情欣賞禮拜天清晨的朝陽。

    一日之計在於晨。

    他點頭認同古人,壓抑不住雀躍地走入浴室修飾門面,準備給兒子一個好的印象。

    九點三十分。

    奔馳跑車再次停在鍾應伶所租住的C棟公寓樓下。

    精神奕奕的向乙威,穿著淺灰色休閒服,一身清爽,絲毫不見熬夜該有的倦容。停好車、摘下墨鏡,率性卓絕地下了車。仰頭望向三樓足足十分鐘之久,思索著待會兒的開場白。

    驀地——

    C棟地下室飄來一陣清脆熟悉的笑聲。

    隨著聲音距離的拉近,逐漸走上來一大一小的人影——

    「你這樣抱著,媽咪怎麼走?」掩不住笑意的女性聲音溫柔得像春風。

    「咯咯……咯……」開心滿足的童稚笑聲迴響在樓梯間。

    向乙威屏息地瞇起了眼觀望——

    鍾應伶一身短熱褲、短T恤,手捧著裝滿乾淨衣物的籃子,右大腿上掛著一個小男孩,一拐一拐地走上樓梯。

    顯然兩人全沒注意到公寓外修長的身影。只見小男孩更用力地死抱住母親的大腿,由著母親拖著他小小的身子往上爬,這逗得他開心不已,玩得好不快樂。

    盡職的鍾應伶也奮力裝跛地陪他玩遊戲,滑稽至極。爬上三樓已是滿身大汗,放下手中的籃子,刻意跪坐下地,頭貼著門,她虛弱地道:「媽咪不行了,快完蛋了。」說完還煞有其事地兩眼翻白。

    小男孩蹲到她身旁,慎重地握住她的手道:「媽咪不怕,奇奇來救你了。」

    說著奉上兩記響吻貼她臉頰,而她亦合作地緩緩睜開明眸,無限感動地道:「喔!我的小王子,是你救了我……」尾音消失在氣管裡,她倒抽了一大口氣。

    向乙威正雙手抱胸,嘴角噙著笑,瀟灑地倚著樓梯扶把看著他們母子。

    吶吶地,她做不出任何反應。

    她希望剛才的遊戲能成真。她寧可裝死也不願面對這張惡魔般的笑臉,鍾應伶祈禱。

    閉了閉眼,再用力閉了一次,發現向乙威仍沒如量所願地消失。她只好繼續賴在地上,動也不想動,讓時間和耐力展開拉鋸。

    能拖過一秒是一秒——求生必備座右銘。

    她甚至開始考慮能否在不被他抓住的第一時間內,抱著奇奇直接跳下三樓,存活與逃生的機率會是幾比幾?

    「你最好不要想,機率是零。」

    不等她反應,向乙威已走近她,輕鬆地抱起小男孩,舉到眼前審視。

    他的兒子。

    忍不住鼻酸和差點敗壞男人形象的熱淚盈眶,在小男孩稚氣的臉上,他看見屬於向家人的濃眉和傲鼻。

    不需更多血淋淋的證明了,從遠遠看見小男孩一頭與他小時候一模一樣的黑鬈發時,早已認定。

    看著剛才上演的母子同樂劇,他實在很不想承認,他非常、非常地嫉妒鍾應伶被兒子抱著的那條腿,她擁有兒子全部的專注。而他呢?看看他兒子正在用那種評估好人與壞人的目光審判著他呢!

    粉稚的小臉寫著疑問,倒是不怕生地問:「請問你是誰?」顯然,對陌生人一律用英文。

    好問題!

    向乙威露出讚賞的表情衝著他笑了笑,轉頭瞪了眼拚命打pass的前妻,回頭親切地以中文說:「我是怪醫黑傑克,來救奇奇的媽咪,你看你媽咪還站不起來。」

    說完將小男孩高舉過頭,讓他騎坐在肩膀上,頭頂馬上傳來興奮的輕呼;小手扯著他頭髮,顯然滿意新遊戲的高度。

    寵溺溢滿向乙威的眼底,雙手握住在他胸膛踢動的小腿,他走向杵在地上裝死的女人。

    「鑰匙。」聽起來像命令。

    鍾應伶忽地跳起,顫抖的食指指著他鼻尖。「你……你你……你你你……」顯然尚未恢復鎮定。

    瞄見掛在她褲頭上的鎖圈,向乙威慢條斯理地伸手取過。注意到她兩頰染上紅霞,邪氣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他轉身開了門,順道空出一手抓過洗衣籃,大刺刺地登堂入室。

    隨後跟著衝進來的鍾應伶,她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依然口不成言。「站住!你……你……你竟敢……」只能跟在後頭團團轉。

    向乙威閒散地逛了室內一圈,大抵摸熟了室內的格局。兩間臥房,一廚一衛一廳,小巧簡單。沒有多餘的裝飾品,只有用來做兒子房間的地方擺滿了中、英文各半的兒童圖書。玩具並不多,看來鍾應伶對教育兒子花了一番心思。

    「把……把我兒子……放……放下!」好不容易,鍾應伶才吐出了她的宣言。

    沒有理會她,向乙威刻意將頭一偏,以商量的口氣問肩膀上的兒子:「媽咪有沒有教過你要隨手關門?」

    稚氣的小臉望向現行犯,驀地揚眉當場扯起母親後腿。「媽咪!呵!呵!媽咪忘記關門,要扣掉一顆果凍!」

    百口莫辯的鍾應伶以不置信的眼光瞪著她含莘茹苦養育了四年的小叛徒。才幾分鐘的光景,就棄械倒戈了?她氣得脹紅了臉,不甘不願地扭身回頭甩上大門。

    做了好幾口深呼吸後,扭回頭,一鼓作氣走向父子檔,大喊:「他不是你兒子!」

    看見向乙威露出得逞的勝利笑容,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再掌嘴五百遍,喔!真是……

    此地無銀三百兩!

    幾乎沒有再開口的勇氣,她伸手搶過洗衣籃,走向客廳,就地毯坐了下來;開始折起乾淨衣物順便乘機思考下一步棋。

    向乙威索性也蹲在她對面。小傢伙一骨碌從他背上爬下來,習慣性地坐到媽媽身邊,乖乖地從散亂的衣物中找出一雙雙自己的卡通襪,細心地折疊好並分門別類,動作專心又熟練。

    此情此景,又差點讓向大男人潸然落淚。他太感動了!看她把孩子教得多好,亂懂事的,害他老把持不住。

    悄悄以指節拭去差點破壞他形象的眼角小水滴,輕鬆地盤腿坐了下來,也學著母子檔分門別類地折起衣服。鍾應伶沒搭理他,逕自專注於手邊的工作。

    「我會來亞特蘭大是因為爸爸他生病住院了,嗯,事實上幾年前他就定居在這裡了,我是直到他決定動手術才在最近兩天趕過來。」

    向乙威決定不打破這溫馨的「折衣樂」,聊聊天能解釋許多事,又可探取敵情與動機;既不傷和氣又能有所得,何樂而不為?此乃商場必勝伎倆。

    他眼尖地注意到她聽見他用算她一份的稱呼「爸爸」時,折衣的手停頓了片刻。他發誓,有三秒鐘。

    只是她仍不打算開金口。

    「爸爸他老了,沒幾年可以活了,這幾年他天天打越洋電話告訴我,他想抱孫子,想到他都住院了,我好慚愧,想他老人家的心願就這麼簡單——」他倒是唱作俱佳。

    終於,鍾應伶聽不下去了。

    「住嘴!」連翻幾回白眼,不耐煩地道:「那關我什麼事?你幹麼跟我提你爸爸?我警告你——」來不及出口威脅,向乙威又打斷她。「我又沒有說那跟你有關!」他說得好無辜,表情上有狡黠的疑惑。

    鍾應伶氣得抓過東西就住他身上扔,而向乙威爭氣地不閃也不躲,緩緩從她扔過來的「東西」中撈起一件比基尼內衣,雙手指尖撐開內衣兩端肩帶,遠遠對著女主人描摹起來;邪氣的目光就著她的曲線非禮了一圈,不忘吹了聲狼哨,盯著她紅得熟透的臉道:「想不到你瘦歸瘦,該有的卻是一寸也沒少嘛!」拇指撫弄內衣上的絲質蕾絲,衝著她又是曖昧一笑,肆無忌憚的眼光來回打量。

    可以想像此刻鐘應伶的臉色已經直逼晚霞了,她急急越過衣服堆,揮手搶下貼身的內在美,罵道:「不要臉的登徒子!你……你馬上給我滾出去!」她一手插腰,另一隻拿內衣的手指向大門,看起來氣勢便弱了半截。

    而向乙威更囂張乾脆賴在地毯上欣賞她發作的模樣。

    「媽咪!」小傢伙出聲發表意見了。

    兩個大人同時回頭,看見兒子擺出義憤填膺的架勢。

    「你都不乖,都弄亂亂了!」指控的小臉皺眉地指著地上原本已折疊整齊的小襪子,已被母親衝動地推倒成一團無章法可循的醬菜。

    愕然的鍾應伶再次榮登現行犯的衛冕寶座。

    向乙威哄然爆出大笑,抱著肚子在地毯上滾了起來,一發不可收拾,頗有欲罷不能的嫌疑。

    良久,他笑岔了氣地問道:「是……不……是……

    又要扣掉一……顆果凍?」他拚命忍著笑,斷斷續續地擠出問題。

    「對!」小判官義正嚴詞,不容置疑地用力點頭。

    「喔,我的天哪……哇哈哈哈……太好玩了……我會……會笑死……」這下子爆發的山洪別想在一時半刻內收復了,他笑得逼出英雄淚。

    不能怪向乙威誇張地笑得不留情面,但是他記得很清楚,鍾應伶從小就嗜吃凝膠類的零食。舉凡——、布丁、果凍等類似產品她都特別偏愛,每天必定隨身攜帶。她常常忘記吃正餐,就是不能一天不吃這些零食。有時候他看不下去,威脅要沒收,她竟然還頭頭是道地拿出專業口氣教訓他。「少沒水準了,我告訴你,——有纖維質,而果凍是凝膠類製品,在我們腸子內可以凝集水分,保持腸道內的米田共不會幹硬,能夠預防便秘、痔瘡,甚至是……」

    反正她的道理都對,為了她的「果凍擁有權」,不惜搬出她那堆專業醫學歪理跟他辯。

    沒想到如今這對寶貝母子竟以果凍當成獎懲記錄的賞罰辦法,教他幾乎笑破了肚皮仍忍俊不禁。

    喔!真是被打敗了。

    看來這輩子他向乙威不必擔心兒子會有任何「肛門直腸」類的問題了!

    「笑夠了沒?」幾乎拉不下臉的現行犯努力穩住陣腳,坐回兒子身邊,以說教的口吻道:「東西亂了,我們可以再重疊,不能這麼沒有耐性——」兒子打斷她的話。

    「媽咪你又賴皮了。」小臉露出鄙夷。

    這引起向乙威的好奇,興沖沖地問道:「奇奇說,媽咪怎麼賴皮?」他好期待答案。

    小男孩嚴肅地舉起手指算了算,告狀道:「媽咪總共欠奇奇六顆果凍了。」

    這下子,鍾應伶母親的尊嚴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驗。

    而再度笑翻天的向乙威,不禁對兒子豎起引以為傲的大拇指。他決定,以後兒子若不是從商,就是讓他讀法律。看看他小小年紀就能有商業算盤,並且幾句話便堵得對方死死的,以後前途無量,大有可為。

    引以為傲之餘,不免令向大男人沾沾自喜,想當然,這都得歸功於自己的優良基因了。

    「我哪時候欠你六顆了?」鍾應伶極力扳回頹勢。

    奇奇小傢伙倒也不慌不忙地一一列舉。「你說奇奇生日那天會很早回來的,可是我跟姨姨等得冰淇淋都吃光光了你才回來;還有家長會也沒有參加;還有上次說要帶人家出去玩也沒有……」

    證據確鑿,說得做母親的慚愧得低著頭不敢造次。

    向乙威沒有錯過,兒子稚氣的臉上有著早熟的情緒。他心疼地發現,身為單親家庭的孩子,需提早體諒忙碌的母親無法給予完整的關心,常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而孩子在一次次期望落空後,便得自我調適遺憾了。

    這項認知揪痛了他的心。他的兒子不應該面對這些的,他應該是在父母完整的呵護下長大的,若不是——思及此,不禁再次惡狠狠地瞪向一旁發愣失職的母親。

    鍾應伶理虧得無地自容,眸中閃爍求饒的訊息。

    向乙威決定乘勝追擊,以不容拒絕的口氣宣佈「就是今天,我帶你們出去玩!」

    此舉立即博得小奇奇祟拜嚮往的歡呼。

    此刻鐘應伶只能把抗議吞回肚腹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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