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好好愛一個人 一 沒有名字的故事
    我一直以為這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故事可我們都沒有想到其實是一場夢主宰了我們它帶領我們走向最深的痛苦裡

    我是許念久,二十一歲,獨自經營一家書刊音像店,店的名字叫做「沒有名字的故事」,挺長,也挺別緻。我的朋友梅朵姐說:「一家音像店而已,用得著取一個這麼花哨的名字嗎!」

    我只是笑。

    所有的事情我都認真對待,即使是一個名字,也是有生命的。

    沒有名字的故事,是我對自己所經歷的事情的全部看法。這個世界很大,由無數的人和無數的故事組成,可其實很多故事都是沒有名字的,你還沒意識到它的開始它已經開始了,你還沒有打算把它結束它已經結束了。像走在路上,天突然下起大雨,你無處躲雨,便買了一把傘,可是你剛把傘打開,太陽出來了,地面上的水分迅速蒸發,一切如舊,好似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這是我常做的一個夢。走在路上天下起大雨,很大很大的雨,雨滴砸到地上彷彿能砸出一個坑。周圍的人拚命奔跑,我卻不知道該到哪去。夢裡,我是一個無家的人,所以沒有我能夠停留的港口。於是我給自己買了一把傘,幾近透明的藍色,很好看。我打開那把傘,太陽卻出來了,陽光充沛。原本潮濕的地面以我來不及觀看的速度變干,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空氣溫暖而干潔。我站在馬路中間,人們繼續安詳地走路,我拿著一把藍色的傘站在其中,突兀而孤獨,無所適從。

    我看弗洛伊德《夢的解析》,可是沒有找到與之相關的。也許這只屬於我自己,也許它在提醒或者追憶一些過去,也許它只是一個夢,毫無意義。

    我的店所處的地段很好。城市的郊區,一個十字路口分割了四個住宅區,「沒有名字的故事」就位於這四個住宅區的中心。兩層樓,共八十平方米。一樓擺放了七個書架,用來放書和雜誌,二樓的一部分放碟片,另一部分用厚木板隔開,成為我的臥室。店裡有一個店員,叫小繪,二十三歲,人很聰明,是梅朵姐幫我找來的。

    梅朵是我在這個城市唯一的朋友,除了她我幾乎不跟任何人來往。這個城市對我而言是座空城,也許還存在著一個缺口,這個缺口連接著我夢裡那個沒有名字且突兀結尾的過去。

    我每天都過著平淡而閒散的生活,如《卡薩布蘭卡》中的裡克一樣:「我從來不回憶昨天那麼久的事,也不去計劃明天那麼遙遠的事。」

    某個微涼秋日的午後,一個小女孩推門進來,她約摸八九歲,穿著粉紅色的毛織喇叭裙子,黑色緊身褲外套了一雙白色的尖頭靴子,頭髮整整齊齊地紮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我不禁在心中讚歎:怎樣的女人才會收拾出這麼光亮的女兒呢?

    女孩毫不怯生地說:「請問有沒有《蠟筆小新》?」

    「書還是碟片?」

    「都要。」

    我說:「書有很多本,碟片也有很多張,你一次都借嗎?」

    「嗯。」她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幾張一百元的人民幣,問:「夠嗎?」

    「夠了。」我說。

    小繪將書和碟片整理出來,足有二尺之高。我問:「要不要一次少借一點?這麼多你搬不動,而且一天也看不完。」

    「那就先借碟。」她說。

    我拿出三百塊錢給她,說:「這些錢退給你。」

    她卻並不接,說:「反正我明天還要來,就放你這兒唄!」

    說完,拿著一大堆碟離開。

    「嘖嘖,現在的小孩都這麼早熟嗎?看她的衣服和語言,像不像一個成年人?」

    小繪接過那一沓錢數了一下,警覺地叫:「天!七百塊!她哪來的這麼多錢?!」

    我說:「做我們的生意就好。」

    其實心裡也是驚奇的,但這個世界上令人驚奇的事多了,也許,我只是遇到了一個小小的奇跡而已。

    半個小時後,那個女孩又推門進來,生氣地把碟往桌子上一扔。

    「怎麼,碟有問題嗎?」我問。

    她搖搖頭,轉身欲走。

    我叫住她:「小朋友,你的錢。」

    她很不滿地說:「別叫我小朋友!」

    「那叫你什麼呢?」小繪蠻有興趣地問。

    「叫我的名字,沈珂雯。」她看了小繪一眼,接過錢,氣沖沖地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看我厚厚的電視和DVD,眼裡閃出亮光,充滿期待地問:「姐姐,我可以在你這裡看碟嗎?」

    被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叫做姐姐,讓我覺得自己年輕得不正常。

    不過說實話,我聽著挺順耳。

    我問她:「為什麼你要在這兒看呢?」

    「喬姨不讓我看。」她撇了撇嘴,「我看了五分鐘不到她就開始嘮叨,我受不了,就出來了。」

    呵,夠任性!

    沈珂雯用糖衣炮彈轟我:「姐姐,你讓我看吧!姐姐,你這麼漂亮,心地也一定善良得不得了,不會忍心讓我回去面對那個老太婆吧?」

    我說:「怎麼能把你阿姨叫老太婆呢!」

    「她不是我阿姨,她只是我家裡的保姆而已!是爸爸非要讓我叫她喬姨的。」

    還有自家的保姆,看樣子是金康花園裡的居民。

    金康花園是我們這個城市最豪華最精緻的住宅區,理所當然房價也最昂貴,住在這裡的人多半是身價極高的商人或官員。

    「姐姐,行不行啊?我給你電費。」

    「這不是錢的問題,」小繪蹲下來耐心地跟她解釋,「你這樣跑出來你家裡人會擔心的,萬一出個什麼事我們不好交代。」

    「看個電視能出什麼事?莫非你打算綁架我?」沈珂雯伶牙俐齒,一句話把小繪噎住,再轉過腦袋帶一點挑釁帶一點懇求地看我。

    我已經領教過她的嘴功,自知拗不過她,只得考慮一下說:「給家裡打個電話好不好?」

    她跳上桌子抱著我使勁親了一口,然後興奮地拿起電話,撥了幾個號以後說:「爸爸,我可不可以在阿姨家看一會兒電視?」那邊許是問起具體地址來,沈珂雯駕輕就熟地說:「就是咱們院子外碟屋的王阿姨家。喬姨累了,在睡覺,我怕打擾到她。」

    小姑娘撒夠了謊,把電話給我,一臉無奈地說:「他要跟你說話。」

    我笑笑,接過電話:「您好。」

    那邊傳來一個禮貌而溫和的聲音,道:「您好。請問,珂雯又怎麼了?」

    我注意到那個「又」字,於是笑,說:「沒有,她很乖,她只是想在我這裡看一會兒碟。」不等他問,我自報家門:「我叫許念久,是『沒有名字的故事』音像店裡的老闆。」

    原本在一旁向我擠眉弄眼的沈珂雯皺眉歎了口氣。

    「沒有名字的故事?名字很特別啊!」他說。想了一會兒,問:「是藍色招牌的那一家嗎?」

    「嗯。」

    「那就讓她在你那兒吧,我會向家裡交代。六點鐘我會去接她,在此之前請不要讓她離開好嗎?」

    「好的。」我一邊回答一邊朝沈珂雯做了個OK的手勢。

    「那麼麻煩你了。」

    「您太客氣,再見。」

    「再見!」

    掛電話時沈珂雯已經開始放碟了,電視屏幕上出現一個光著屁股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小孩,一邊還用粗粗的聲音說:「小白,我們來跳舞。」

    真的有點粗俗哦,怪不得那個喬姨會嘮叨。

    沈珂雯找個椅子半躺著坐了上去,然後說:「姐姐,幫我買一個冰淇淋好嗎?」

    小繪看著我,我點了點頭。

    「我要吃雀巢的巧克力味,謝謝。」

    沈珂雯目不轉睛,癡迷地盯著電視看。

    就這樣,沈珂雯在店裡看了四個小時的電視。中途梅朵姐進來,看到她嚇了一大跳,小聲問:「她怎麼在這兒?」

    「怎麼,你認識她?」

    「全城起碼有三分之一的人都認識她。」

    我問:「她是少年英雄還是智商三百六的神童?」

    「你知道她爸爸是誰?」

    我搖頭。

    「沈以年啊!」

    沈以年,全市最大的房地產老闆,全國十大富商之一,家產上億,每年資助的失學兒童多如牛毛。這樣一個傳說中的人物,他的千金竟然就在我的蝸居裡看電視!我不知該驚喜還是該擔憂。

    梅朵姐衝我擠擠眼:「等會兒她爸爸來了盡量多打招呼,機不可失啊。」然後告辭:「我出去買點東西,先走了。」

    呵呵,機不可失?指什麼呢?

    我知道梅朵姐一直都想讓我找個可行的人嫁去,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已婚的女人都迫不及待地希望身邊的女友都步入那座圍城,體驗其中的苦樂。

    梅朵姐走後,我打開手邊的報紙,新聞版頭條:房地產商沈以年捐資四十萬支援西部。

    照片上的他西裝領帶,高貴氣質凸現,像個國王。

    看來,這個小奇跡後面,還有一個更大的奇跡。

    沒多久,這位貴人出現,他從容軒昂地走進來,逼仄的小屋頓時彷彿鍍了一層金。他禮貌地衝我點頭微笑。一笑傾城,不過就是如此。

    沈珂雯看電視看得入迷,他便站在她身後耐心地等待。

    一集看完,沈珂雯意猶未盡地說:「真是好玩死了!」一扭頭,看到沈以年,叫了聲「爸爸」,撲過去抱住他。

    沈以年摸摸她的頭,說:「看夠了沒?夠了回家好不好?」

    「嗯!」

    沈珂雯跑過來抱了我一下,然後問:「我明天還可以來嗎?」

    「歡迎。」我說。

    「謝謝姐姐!」她跳起來親我一下。

    這小丫頭太熱情了,我簡直有點受不了。

    兩個人離開,我聽到汽車啟動的聲音,繼而梅朵姐推門進來,邊走邊目不轉睛地看向門外邊艷羨:「什麼時候我也能坐上這麼好的車!」

    「不遠啦!」梅朵姐的老公白手起家,現在也是個小有名氣的老闆。

    梅朵姐看了看我,突然神秘兮兮地問:「你猜我今天看到誰了?」

    我聳聳肩,收拾沈珂雯留下的零食垃圾。

    「是陳一野。沒想到他還跟加媚那小狐狸精一起混著呢!兩個人在餐廳吃飯,我在外面剛好看到他們……」梅朵姐自顧自地說,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已經不能動彈。

    陳一野,這個名字是我碰都不能碰的傷口。這個傷口的對面,站著我脆弱的傷悲,還有我幾乎不敢回憶的過去。

    十年前,我和無數個孩子一起生活在一個高牆破舊的院子裡,我們每五個孩子擁有一個「媽媽」,每十個孩子組成一個「家」。而且我們都沒有名字,媽媽根據我們的年齡叫我們「老大,老二……一直到阿小」。我是第九個,理所當然的是阿九。

    我們在慢慢長大的過程中,總是不斷地有人被領養,也總是不斷地有新的孩子加入,一個家就這樣任意地拆拆合合,說起來還真是帶有點諷刺味道呢!

    我的家裡,最大的孩子比我大七歲,是個男孩。他是個非常好看的孩子,眼睛明亮,嘴唇溫柔。按理說這樣一個漂亮的小孩應該早就被人領走了,可是他卻一直待在孤兒院裡,而且十分不穩定。說他不穩定,是因為他每隔幾個月都要消失一段時間,有時是幾天,有時是幾十天,有一次竟然達到三個月!

    我很清楚地記得,在一個初秋的深夜,查房的李媽媽突然大叫:「十三房的阿大又不見了!」待我們家的陸媽媽匆匆忙忙地起床,兩個人又一起去敲其他房間的門,重複著這句話:「十三房的阿大又不見了!」然後就是很多很多的腳步聲,從走廊的這一頭一直到那一頭,終於消失不見。

    我被這樣的聲音吵醒,就再也睡不著,怔怔地看著窗外那個慘白的月亮出神,想念我從未謀面的父母。也許我們今生再也不會相見,可是他們是這世界上唯一與我血脈相通的人啊。然後我又想到阿大,想他會不會去找他的爸爸媽媽呢?

    阿大就這樣消失不見了,慢慢地我們都淡忘了他,畢竟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忙,小的孩子要學走路學說話學認字,而大的孩子要教他們學走路學說話學認字,生命就這樣地循環不止。

    然後在某一個冬天的清晨,我們在房間裡吃飯,阿大突然就回來了。他瘦了很多,神情疲憊,裹著一件破舊的衣服,十分落魄。陸媽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過去摟摟他問:「餓不餓?來,過來吃飯。」他卻推開媽媽,低著頭走開了。

    那以後的阿大變得十分古怪,本來就很少參加院裡活動的他開始幾乎不參加我們的遊戲。他不再說話不再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睡覺。可是真正到了睡覺的時候他卻要出去跑步,並不大的院子,就被他這樣一圈一圈地跑,好像永遠也停不下來。

    過年的時候有很多人來看我們,有一次,一個穿警官制服的人看到床上睡覺的阿大,拍拍他,說:「年輕人,不能這麼浪費光陰啊!」

    阿大睜開一隻眼睛,看了看他,突然就惡狠狠地說:「滾!」那位警官愣住。阿大跳下床用枕頭砸他,用凳子砸他,只要是他能拿起來的東西他都扔了過去,直到大家用繩子綁住他為止。

    說來奇怪,我看著他那樣的發瘋,竟然特別羨慕。

    其實很多時候,我也想像他那樣過雖然另類但是自由的生活,偶爾發瘋也是一種幸福。

    可是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整個大院,只有阿大有那樣的權利,有權利不參加活動,有權利不合群,有權利發瘋,而且,他總是得到無限的寬容和原諒。

    所以阿大被關到小屋的時候我去看他。

    我只把門打開了一條小縫,透過那個縫看到阿大,他低著頭,卻仍是發現了我。

    他問:「是誰?」

    我慢慢走進來,他抬頭看我,眼睛裡恨意還在,我看著他,有點害怕。

    他問:「你來幹什麼?」

    我說:「我只是看看你。」

    他眼睛裡突然露出悲傷,又把頭低下去。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坐到他旁邊。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把手放到口袋裡掏來掏去。那個房間沒有爐子,非常地冷,我看到阿大的手凍得紅紅的,被繩子捆住的地方凸起,有一片慘不忍睹的淤腫。

    我又恐懼又心疼地去摸他的手,刺骨的冰涼。

    來不及思考,我把他身上的繩子解開。他吃驚地看著我,我說:「這裡太冷了,你回房間吧。」

    他問:「你呢?」

    「我不會有事,媽媽不會責怪我的。」

    他遲疑了一下,說:「一起走!」

    我們偷偷跑到阿大的房間,屋裡沒人——別的孩子都在大廳裡接受祝福和糖果。阿大把門反鎖住,然後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燃,放進嘴裡。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別人抽煙,煙霧在我面前飛揚飄搖,有一種奇異的迷幻感,一切都像是一場夢。那個下午是一場夢,人生也是一場夢。我一直以為,夢會醒來。

    可是這場夢,從十歲的那個冬天延綿到今天,仍舊沒有做完。

    亦夢亦醒之間,我當掉了我半輩子的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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