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日記 第二章 無窮的任務
    「南妮?南妮?!」正當我走向幼兒園的院子,X太太空洞無物的聲音在喊我。

    「什麼事?」我四處找尋X太太。

    「在這裡。」一輛林肯牌房車的車門啪地一聲打開,X太太伸出她那精心修飾的手招呼我過去。

    「你來了我真開心。」我邊說邊在她身邊坐下,周圍都是黑色的長毛絨購物袋。「我要請教你……」

    「南妮,我要對你重申一點,我要求你每次提前10分鐘到這兒。」

    「是的。」

    「瞧,現在是11點55分了。」

    「我真的很抱歉——我正在找格雷爾的班級名單。我不清楚阿萊克斯……」

    但她已經開始忙著在她的錢包裡找開了。她從手袋裡拿出一本皮革包裝的筆記本。「我給你簡單介紹一下,這個月底我們準備為X先生在芝加哥的分公司舉辦一個晚會。」她的腿分開又交叉,熏衣草色的普拉達牌名鞋在黑黢黢的房車內部發出柔和的光澤。「公司所有的高層都會到場——這個晚會很重要,但願有助於我丈夫的事業成功。」

    「聽起來很吸引人,」我說,心裡卻搞不明白為什麼要告訴我。

    她把墨鏡放得低低的,以確信我聽懂了她說的每一個詞。

    「所以我要你這個月替我跑腿辦些事。我一個人準備工作幹不過來,康妮又派不上什麼用。因此如果我需要你,就會給你留條子——不會很麻煩的。」

    車門在我身後轟然打開,孩子們的笑聲驟然傳出。

    「我最好走吧,他如果看到我會很煩躁的。我們走,裡卡多!」她對司機喊。於是還沒等她把車門關上,車子就發動了。

    「等一下,X太太,我要問你一個問題……」我在倒車的尾燈後面叫道。

    格雷爾班上有4個亞歷山大和3個亞歷山得拉斯。我若是清楚就會作相應的選擇。但X太太已經一溜煙走了,我卻仍然不知道誰將成為我們的玩伴,度過這個下午。

    格雷爾卻看上去胸有成竹的樣子。

    「是她。我要和她一起玩。」他指著院子那頭一個蹲坐在地上的小女孩說。我抓著格雷爾的手就走了過去。

    「嗨,阿萊克斯。今天下午我們和你一起玩!」我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我叫克利斯塔貝,阿萊克斯在穿衣服。」她指著遠處30個正在穿衣服的孩子說。小狗奧雷爾茫然地看著我。

    「格雷爾,你的媽媽說過你和阿萊克斯一起玩。」我說。

    他聳了聳肩。「克利斯塔貝怎麼樣?克利斯塔貝,一起玩好不好?」

    「格盧弗,親愛的,今天我們不和克利斯塔貝一起玩,但是我們可以在其他時候和她玩。怎麼樣?」但是小姑娘卻不樂意了,年僅4歲的她似乎已經懂得,約會一旦被推遲就很有可能會被取消。

    「好吧,格雷爾,想想看,你媽媽是不是今天對你說過什麼了?」

    「她說我得多用點牙膏。」

    「阿萊克斯-勃蘭蒂,是不是只有她才合你的口胃?」我迅速回憶著班級名單上的這個名字,問道。

    他皺了皺鼻子。

    「阿萊克斯-庫須曼?」

    「她可以對酷愛牌飲料吐唾沫。」他哈哈大笑。

    我歎了口氣,穿過熙熙攘攘的院子望過去。在混亂的人群中另一對人也和我們一樣在尋找。我腦海中迅速閃過這樣一個鏡頭——像機場接人一樣,我戴著司機的帽子,奧雷爾趴在我的肩頭,我手裡拿著一塊寫著「阿萊克斯」的牌子。

    「嗨,我是姆奈爾。」一個穿制服的年邁婦女來到我們面前。「她是阿萊克斯,很抱歉,我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擠過來。」我注意到她那尼龍的夾克上沾有一些奇怪的玩意。「阿萊克斯,向格雷爾打個招呼。」她用濃重的口音打斷了我的走神。

    見過面之後我們把兩個小傢伙拖到了第五大道。像兩個坐在輪椅上的老頭老太一樣,他們背靠在坐椅上四處張望,有時聊上幾句。「我的假面超人有把比原子還要小的機關鎗,能夠把你的超人的頭割下來。」

    姆奈爾和我則相對比較安靜。雖然我們的工作性質一樣,但在她的眼睛裡我恐怕和格雷爾才是一夥的,因為我和她年紀畢竟差了15年還不止,而且我住的地方離她家也很遠。

    「你看護他有多久了?」她歪歪頭示意格雷爾坐的地方。

    「1個月了,你呢?」

    「哦,差不多有3年了。我女兒照顧阿萊克斯的堂兄妹班森,在第七十二大道。你認識班森嗎?」她問道。

    「不認識。他也在這個班上嗎?」

    「班森是個女孩。」我們都笑了。「你多大了?」

    「過了8月就21歲了。」我笑著回答。

    「哦,你和我兒子一樣大。我應該把他介紹給你。他很聰明,剛在拉瓜迪亞開了一家飯店。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還沒碰到魅力多於麻煩的。」我回答。她點頭表示同意。「確實不容易——我是指開飯店。」

    「他真的很勤奮。從他媽那兒遺傳來的。」她驕傲地說,順手把阿萊克斯扔到地上的空果汁盒揀起來。「我外孫也很勤奮,他只有7歲。他在班上成績是最好的。」

    「真不錯。」

    「我鄰居總誇他功課做得好——她每天下午陪我的外孫,直到我女兒從班森那裡回來,一般是在晚上9點。」

    「南妮!我還要果汁!」

    「記得說『請』。」我說著,伸手到車袋裡去取果汁。

    「請。」格雷爾伸手接過第二盒果汁時喃喃地說。

    「該說謝謝。」我糾正說,笑著和姆奈爾交換了一下眼神。我是我們幾個人中最後一個邁進阿萊克斯家的大門的。

    根據紐約州的法律,夫妻中有一方遷出居所的,另一方可以聲稱對方放棄而很容易地得到房子。這些房子中的一些價值1500萬到2000萬美元,而這些房子的主人很有可能在這裡度過長達數年互相折磨的日子,比如把和自己關係半公開化的健身教練或情人帶回家中同居等等。

    「男孩子可以在那邊玩。」她指著屋子中左邊部分說。

    「南妮,那堆膠帶是?」我狠狠地瞪了格雷爾一眼,一邊解開手推車的紐扣。我等阿萊克斯來到我身後,舉起我的手指指指膠帶。

    「阿萊克斯的媽媽和爸爸在玩遊戲。」我在格雷爾耳邊輕輕地說。「我們回家以後再談這事。」

    「不帶我爸爸。」阿萊克斯大聲說。

    「誰要烤奶酪?阿萊克斯,給格雷爾看看你的光子槍。」姆奈爾等其他的男孩子都跑開之後說。她朝廚房走去。「別拘束,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她說,朝膠帶盯了一眼。

    我逛進起居室,這裡的風格是路易十四加上傑克-考林斯的混合物。一大包粗電線包布橫在地上,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我在我以為是瑞士風格的沙發上坐下,立即認識到這是安東尼奧的作品。他是一些流行裝潢師的助手,再不濟也常常可以給你佈置一下枕頭什麼的。他在本質上是一位專業級的枕頭佈置師。

    我試著把重達20磅的介紹托斯卡納式建築的書,眼下最流行的咖啡桌上的擺設讀物小心翼翼地放到膝蓋上。我花了幾分鐘瀏覽了一些別墅的圖片,忽然注意到沙發扶手上有個小鼻子趴在上面。「嗨。」我輕輕地向小鼻子打了個招呼。

    「嗨。」他也答應了一聲,在我旁邊的沙發上把臉朝下,一頭扎進沙發墊,雙手張開。

    「怎麼了?」我看著他的背問,他的背在巨大的黑天鵝絨襯托下顯得小小的。

    「我的玩具要被收走了。」

    「哎唷!」

    他爬到我的膝蓋上,蜷縮在托斯卡納式建築書下面幫我翻書頁。他柔軟的頭髮摩挲著我的下巴,我稍稍擠壓了一下他的腳踝。難以置信的是,我居然沒有趕他回去過家家的念頭。

    「吃午飯嘍。」樓下有人在招呼我們。「你們在那裡做什麼?阿萊克斯!」姆奈爾走進他的房間,我們都站了起來。

    「我忘了拿我的玩具了。」格雷爾回答說。姆奈爾把手放在他的屁股上。

    「傻孩子。來吧,格雷爾,我們來整理一下。」我們走過廚房時,聽見有什麼東西在吱吱作響。「等會兒,等會兒。」她歎著氣說。她直接朝可視門鈴走去,那裡的一個盤子上盛放著烤奶酪的三明治和切成片的水果。

    她按了一下按鈕,「什麼事,夫人?」

    「老不死的叫了沒有?」牆那邊傳來一個女人難聽的聲音。

    「沒有,夫人。」

    「他媽的!自從他凍結了我的信用卡,我就得他媽的開支票了。這不是和我過不去嗎?我的意思是說,怎麼能指望我去撫養阿萊克斯?我操。」

    「是的,夫人。」

    姆奈爾拿起盤子,我們靜靜地跟她走進阿萊克斯的房間。我是最後一個。阿萊克斯光著上身,沒穿鞋,在他的收藏品面前踱來踱去。我們一進門,他停住腳步抬起頭看著我們。

    「我他媽的不是說過必須把他的玩具拿走嘛!」

    南妮:

    請聯繫宴會的負責人,再檢查一遍X先生的晚宴上將要用的餐具和餐布。讓他們提前把餐布佈置停當,以便康妮再洗一遍。

    格雷爾今天要參加聖-大衛節的面試,結束後我要和花匠一起去參加晚宴。X先生會在1點45分準時開車把格雷爾送到95大街和公園大道的西北角。

    請盡量站在路邊以便讓司機認出你。請在1點半趕到那裡以防他們早到。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不應該煩勞X先生跨出車門。

    同時,我需要你把下列物品組合成禮品袋。除了香檳以外,其餘東西都可以在「優雅之家」買到。

    安尼克-古塔爾牌香皂

    披普-海德錫克牌香檳,小瓶裝

    摩洛哥鑲皮旅行用相片框,紅色或綠色

    萬寶龍鋼筆——小型筆

    熏衣草水

    6點見!

    我把條子又重讀了一遍,思忖著她是不是指望我拔出我的魔法譯碼環,來算出每種商品她要我買多少。

    她的手機沒有人接,於是我決定根據儲藏室門背後貼的電話號碼簿上的號碼撥通X先生辦公室的電話。

    「什麼事?」電話鈴只響了一下他就拿起了聽筒。

    「呃,X先生,我是南妮。」

    「誰?你怎麼得到這個電話號碼的?」

    「南妮,我負責照顧格雷爾。」

    「誰?」

    由於不知道怎麼才能既解釋清楚又不顯得魯莽,「我……您妻子要我為晚宴採購禮品。」

    「什麼晚宴。你他媽的在說什麼?你是誰?」

    「在第二十八大道?為芝加哥的職員?」

    「是我妻子叫你打電話給我的?」聽起來像是生氣了。

    「不是。我只是想弄清楚一共有多少人參加,我……」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

    接著我聽到一陣忙音。

    我只得選擇第三種辦法,像解一道邏輯難題一樣自己計算該買多少。因為是坐式的宴會,所以不可能人很多,但是肯定不會少於,比如說,8個人,如果她有廚師並且還租了桌子的話。我猜想她租了3張桌子,每張桌子可能坐6到8個人,那樣的話就會有18或24個人……今晚我要麼兩手空空地到場,要麼就隨便挑一個數字。

    12。

    我在酒店門前停住了腳步,12,我有感覺。

    我費力地拖著12瓶披普-海德錫克牌香檳向「優雅之家」走去。「優雅之家」是一家家居用品專賣店,它在第三大道最早的兩家分店正巧臨街對望。這家店從價格高昂的奢侈品到價格同樣高昂的普通家居用品,什麼都賣。許多女人走進去,買一小瓶價值10美元的清潔劑,出門時手裡拎一隻精緻的購物袋,感覺就會很好。

    我開始採購相片框和和香皂,但我不知道熏衣草水是什麼也不知道到哪兒去買。我低頭琢磨著購物清單。

    熏衣草水。她的生活忽然缺了熏衣草水、牛奶或綠色蔬菜大豆就不行。恍惚之間便條上浮現出他們的頭像,像《終結者2》裡的機器人一樣對我尖叫。

    我開始逐行在商品架上尋找所謂的熏衣草水,發現蓋斯威爾-馬茜只做菖蘭水,但她指定要的卻是熏衣草水。瑰柏翠公司有熏衣草產品櫃檯,但那顯然不是她想要的。法國的羅歇和加萊公司生產熏衣草香皂,而我被告知裡戈公司「沒有有關熏衣草的產品」。最後,在另一堵貨架的最下層,我在百里香公司出產的熏衣草家用香水系列中找到了目標。一定是這個了,這是這裡惟一的熏衣草水商品。就買這個,湊滿12個人。

    南妮:

    我不清楚你從哪兒得到的錯覺,覺得可以打擾我的丈夫。

    我和他已經商量過了,我們給你配一部手機,下次有什麼不明白的打手機就行了。

    X先生辦公室的嘉斯汀小姐會把準確的人數告訴你,但是肯定不會少於30個而非12個。

    還有,今天有空的時候把你昨天買的換成歐舒丹牌的熏衣草芬香熨衣水。(我們只要一瓶就夠了,因為只是一種清新劑而已,不是晚宴上拿來用的。)

    「嗨,媽媽?」

    「什麼事?」

    「我在用手機和你通話,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你已經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了?」

    「不。我還沒有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他們不信任我,即使最簡單的任務都不交給我做,比如挑選熏衣草水。」

    「熏衣草什麼?」

    「用它來噴熨斗,這樣熨過的桌布聞起來就會有法國南部的味道。」

    「倒是不錯。」

    「這讓我覺得自己很無能……」

    「小丫頭?」

    「怎麼啦?」

    「我不想在電話裡聽我的乖女兒發牢騷。」

    「好吧。」

    「我愛你,再見。」

    女孩又用自己的手機打電話給她在衛斯裡楊最好的朋友薩拉。「嗨,我是薩拉,請留言,嗶……」

    「嗨,是我。我這會兒正走在大街上和你說話。如同在火車、輪船上甚至是巴爾尼沐浴精品店的化妝品專賣樓層一樣,因為……我有手機。她給我一隻手機!瞧,這可不是你給教授當助手可以得到的小費。再見!」

    接著我又給奶奶打電話。「對不起,現在我沒法和你聊天,但和我講講你的奇遇。嗶……」

    「嗨,奧蘭,是我。我在外面,用我的新手機給你打電話。我現在只想要一套唐納-卡倫牌子的比基尼去漢普敦度假。哈哈。稍後再打給你!再見。」

    然後打到家裡。

    「喂?」電話裡傳來室友的聲音。

    「沙琳?」我問。

    「什麼事?」

    「哦,只是問問我有沒有信。」

    「沒你的信。」

    「好的,謝謝。你能猜到嗎?我正在用我的新手機打電話!她送給我一部手機。」

    「她有沒有告訴你是哪種通話協議?」沙琳冷淡地問。

    「沒有,怎麼啦?」我手忙腳亂地查找X太太的留言條。

    「沒有通話協議的電話每分鐘75美分,電話賬單上按打進來的和打出去的分門別類地記賬,這樣她就可以準確地知道你都和誰打了電話,以及你花了她多少錢……」

    「再,再見!」於是,我和心愛手機的親密接觸就此戛然終止。

    從此X太太經常打電話給我吩咐佈置晚宴。從此我接連不斷地犯錯:買錯了禮品袋的顏色,買錯了扎禮品袋的絲帶,買錯了填塞袋子用的丁香棉紙的圖案。我甚至每況愈下到了買錯席卡尺寸的地步。

    通常她打電話來時總不肯和格雷爾說話,即便他在手推車裡拚命要求也不行,因為「那樣會給他造成錯覺」。然後就是哭鬧。有時她也會徑直打給格雷爾。他坐在我推的手推車裡,專注地接聽手機,好像聆聽股市報表一樣。

    星期三下午。

    手機響了。「……對小腦的影響……」還在響。「……可以記錄在這張表上……」仍然響個不停。

    「喂?」我俯下身小聲說,腦袋都快壓到課桌底下去了。

    「南妮?」

    「什麼事?」

    「我是X太太。」

    「哦,我在上課。」

    「哦,是這樣的,南妮,你給客用浴室買的手巾紙質不對……」

    南妮,

    我會在三點來接格雷爾去畫畫。請讓他洗澡、刷牙,穿上我放在床上的衣服,但小心別讓他把衣服給弄皺了。準備時間充裕一點,但也別長得讓他有閒功夫搗蛋。大概1點半左右開始比較合適。

    我這兒還有一些昨晚家長聯誼會上分發的材料。我已經著重在可行的段落下劃了線,我們一起討論!

    畫完畫之後,我們去第凡尼給格雷爾的父親買一件禮物。

    據稱第凡尼的二樓顧客服務處擁有足夠多的位子可以容納我們——他們的顧客上帝。但是柔和的燈光和鮮花並不能抵消這樣一個事實,即聖誕節這裡要比肯尼迪中心擁擠得多。

    「格雷爾,別把你的運動鞋踩在牆上。」我說。我們一直在等有人喊X太太的名字,她為X先生訂製了一款刻有他名字的金錶。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格雷爾已經有點煩了。

    我們進來時她抓了一把椅子坐下,但建議我「看好格雷爾」,她堅持說格雷爾必須呆在「讓他感覺舒服的地方」——坐在可以和手推車相比擬的長沙發椅上。起先我靠牆站著,後來一個挎著芬迪手提包的金髮女子撲通一下坐到地上,研究起《城裡城外》這部小說來,看到她這樣我也滑坐到了地上。

    X太太拿著手機煲電話粥,於是我繼續用眼睛也包括用手看住格雷爾。而格雷爾正在用他的鞍脊鞋踢乳白色的普萊斯利牆紙,看自己的車子在撞到人之前能蹬出多遠。

    「南妮,讓開。」格雷爾要南妮給他讓開道。

    「格盧弗,我已經叫過你3次了,不要去踢牆。嗨,我們來玩抓間諜遊戲。」

    他努力去夠我剎住他推車右輪的手。他臉漲得通紅,我看得出來他快要發脾氣了。她放學以後帶他去畫像,而我們則不停頓地為晚會跑東顛西。上了一上午的學,又保持了一下午凝固的笑臉,接著又這樣被束縛得死死的,也難怪他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

    「快來!……」我死死地抓住推車的輪子,他試圖衝出車前的橫檔卻被帶子阻擋回來,於是他更加堅定了獲得自由的決心。周圍的人群開始盡可能地讓開空間。我面帶笑容,手卻緊緊地抓住毛毯。我覺得自己好像詹姆斯-邦德一樣,手裡捧著一顆滴答作響的炸彈,心裡盤算著如何在他大發脾氣前把他送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五……四……三……二……

    「我-要-出-去-!」他伸直上肢,一字一頓地說。

    「X太太?X太太,請跟我去8號櫃檯。」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姑娘(在這個時候,我真希望和她對調一下位置)招呼X太太跟她走到拐角那裡的一長排桃花心木桌子前。

    「走開。我要出去!我不想玩,我不要坐推車!」

    X太太走到拐角時停頓了一下,右手摀住手機上的揚聲器。她微笑著向我轉過身來,指著格雷爾輕輕說:「又開始鬧騰了。他就是靠這個來引起別人注意的。」

    「對」,我回答說,一邊鬆開推車的帶子以防他傷到自己。她消失在深藍色的大廳裡,我則推著吵鬧的格雷爾來到樓梯間,這樣就不至於搶了他爸爸新表的風頭。

    南妮:

    配廚師今天下午要安排餐桌,所以別讓格雷爾妨礙到他們。芝加哥公司的領導會來安排就座名單。

    我想格雷爾的晚飯就讓你安排吧,我晚上要8點以後才回來。他喜歡吃扇貝。冰箱裡還有一些甜菜。很容易的。8點見。別忘了陪他做識字卡作業。

    多謝啦。

    我拉開柚木碗櫥門,手忙腳亂地翻找著菜譜,但一本也沒找到,

    根據聖誕節她與著名的威廉姆斯-索諾瑪廚房炊具公司打交道時表現出的斤斤計較來看,據我估計,她擁有的餐具價值在4萬美元所有,但每樣東西看上去總好像剛剛拆過封一樣。15000起價的電爐和燃氣烤爐,到價值1912美元的全套的布謝特銅製炊具,所有的東西都是最上等的。其中惟一看上去有點破的是卡普萊索的意式濃縮咖啡機,零售要2400美元一個。不,那種價格是體現不出你的氣度的。

    我打開所有的櫥櫃和抽屜,試著讓自己逐漸熟悉這套擺設,似乎手裡的伍斯托夫的餐刀會把需要我掌握的所有秘密都透露給我。

    為了找到一份食譜,我跑到了她的辦公室裡,這兒除了一份奈曼-馬庫斯的商品目錄之外別無他物,只有X家的管家康妮跪在地上用牙刷擦拭門把手。

    「嗨,你知道X太太的食譜放在哪兒嗎?」我問。

    「X太太既不吃飯也不燒菜。」她把牙刷重複地在一罐洗滌液裡蘸泡著。「她要準備為晚會準備下櫥?」

    「沒有,只是給格雷爾做一頓。」

    「真看不出來這場晚會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她討厭人多的地方。我們在那裡大概舉辦過三次晚會。」她點著頭,一邊極其靈巧地擦拭著鑰匙孔。「第二個客廳裡有很多書,到那兒找找。」

    「謝謝。」

    我繼續漫步在巨大的房間之間,最後終於找到了那個客廳。我在從地板高到天花板的書架前翻找著:《為什麼要生孩子?》、《壓力和生殖秘密》、《她們也是你的乳房:新乳母指南》、《我們遲早都得獨自睡去:如何使你的孩子入睡》、《如何剔牙》、《散步之禪——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如廁訓練傻瓜指南》、《適合蹣跚學步的孩子身體成長的生態食品》、《充分利用你四歲大的孩子》、《如何包裝你的孩子;學齡前面試》、《成功或失敗:學齡前教育進階》……

    這一領域任何能夠想像到的書都可以在就近的整整四個書架上找到:《城市孩子需要樹林;住宿制學校的好處》。

    我瞠目結舌,呆呆地站了好久,扇貝和甜菜早已被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我的天!

    「我真為你擔心,你的學業都快荒廢了,難道你這輩子就準備為別人操辦膳食嗎?這是對你的警告,南妮,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當初只是答應給這個女人照顧孩子,僅此而已,不是嗎?難道她會為了這些多出來的事而額外付你薪水嗎?」

    「不。媽媽,現在不是談這事兒的時候……」

    「我的意思是,你應該在我這兒住一天。」

    「好啦,現在不是談這事兒的時候……」

    「至少你該幫助那些真正需要你幫助的人才對。也許你該停下來喘口氣,反省一下自己。」「媽媽!」我手裡正拿著一罐滾燙的甜菜,不得不下巴用力以防電話從耳朵旁滑下來。「我現在真的沒法反省自己,因為我是打電話來請教扇貝怎麼個燒法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換個話題吧!」

    「我幫你。」格雷爾說,一隻小手已經越越櫥櫃試圖去抓我放著的成對餐刀。

    「快走開!」我衝過去把刀奪下,20幾隻扇貝撒得滿地都是。

    「酷斃了!就像海灘一樣,南妮!別去揀它們,讓它們去。我去拿我的水桶。」他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廚房,我把刀具放回水槽,蹲下身清理這堆軟體動物。我揀起一隻,再揀起另外1只,但在我揀第3只的時候,第一隻扇貝從我手裡滑了出去,它滑過地板徑直滑到一隻灰色蛇皮樣的高跟鞋旁邊。我迅速站起身,看見門口站著一個身穿灰色時裝的紅頭髮女人。

    格雷爾手裡拎著一隻沙桶蹦蹦跳跳地跑進來,但看到我的臉色不由得在她身後站住了。

    「對不起,能幫你嗎?」

    我站著向格雷爾打手勢示意他別過來。

    「好的。」我說。

    「我是來安排席位的。」她閒步繞過我走進廚房,把她赫爾墨斯的圍巾摘下來纏到藍灰色古琦公文包的把手上。

    她跪下揀起一隻扇貝遞給格雷爾。「是你掉的嗎?」她問。

    格雷爾抬起頭看著我。「沒關係的,格盧弗。」我說,一邊從她手裡接過扇貝。「嗨,我是南妮。」

    「利莎-千諾威奇,芝加哥公司的總經理。那麼,他一定是格雷爾了。」她把公文包放下。

    「我是幫忙的。」他說,用水桶把剩餘的扇貝聚攏起來。

    「我需要幫手。」她笑著對他說。「你在找工作嗎?」

    「當然啦。」他低頭看看水桶咕噥著說。

    我把扇貝倒進濾器,關上爐子。「你等我一下,我領你去飯廳。」

    「是你為晚會掌勺嗎?」她指著水槽裡堆得到處都是的鍋碗瓢盆問。

    「不,這是他的。」我把燒焦了的甜菜從鍋裡刮出來。

    「他喜歡花生醬和果子凍嗎?」她笑著,把公文包放到桌子上。

    「南妮,我要吃花生醬和果子凍。」

    「對不起,我沒有給你找麻煩的意思。」她說,「格雷爾,我相信南妮做的菜都很好吃的。」

    「花生醬和果子凍確實也挺不錯。」我從冰箱裡取出花生醬。我把格雷爾安頓好就帶她來到飯廳,這裡3張圓桌子取代了原先的胡桃木桌子。

    「嘖,嘖。」她走進飯廳時艷羨不已。「她提前一天安排好了一切——這要花好幾千塊呢。」我們面前是帶有熏衣草香味的桌子,上面擺放著流光溢彩的銀器、閃閃發光的水晶飾品。「真遺憾我不能參加。」

    「你不參加?」

    「X先生要我回芝加哥。」她笑著說,開始打量起屋裡的其他擺設,並且羨慕地欣賞著壁爐架上方的畢加索作品和餐具櫃上方的羅斯柯作品。

    我和她一起參觀了起居室和書房。每間珠光寶氣的房間她都要參觀,好像是拍賣行來估價的一樣。「真漂亮,」她指著天然絲綢窗簾說,「但有點俗氣了,你覺得呢?」

    從未有人問過我對這套公寓的意見,這讓我有點措手不及。我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詞句,「呃……X太太肯定是個很有品位的人。既然你也在這裡,可否告訴我你的意見呢?」我一邊問一邊在X先生的辦公桌後彎下腰揀起一隻禮品袋。

    「這是什麼?」她把披肩長髮往後捋一捋低頭張望過來。

    「是為客人準備的禮品袋。我今天早上包好的,但我不知道是否合乎他們的心意,因為我沒有找到他們指定的那種紙巾,X太太要的絲帶也賣完了……」

    「南妮,」她兀然打斷我說:「有人不開心嗎?」

    「對不起?」我被嚇了一跳。

    「這只不過是給那些糟老頭準備的禮品袋而已。」她笑著說,「肯定沒問題的,放鬆點。」

    「謝謝,我只是覺得很重要而已。」

    她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盯著我身後架子上的家庭照。「我要馬上回公司……,然後就做席卡。X太太馬上就回來嗎?」

    「要8點以後。」

    她拿起電話,俯下身看著桃花心木桌上的像框,那是格雷爾騎在X先生的肩膀上在一處滑雪場拍的。

    「南……南妮,我完,完成了!」

    「好吧,告訴我你還需要些什麼。」我在門口大聲說。她摘下她黑珍珠的耳環,開始撥電話。

    「謝謝!」她說,向我伸出大拇指。

    南妮,

    格雷爾睡覺前不能吃太多的糖點,這是規矩。今晚我已經算好他的食物,就放在櫃檯上。甜菜、羽衣甘藍、大頭菜最好在蒸籠裡放12分鐘。

    請讓格雷爾在自己的房間裡吃午飯。而且我還有可能帶我的客人來家參觀,所以為了避免濺落食物,你們最好還是去格雷爾的浴室吃。

    又及:你最好監督格雷爾睡覺,不要影響了吃飯。

    又又及:明天你把格雷爾的萬聖節衣服拿來。

    我把格雷爾的午飯蒸成了一堆無法辨認的糊糊,過程中還燙著了手,好幾次差點燙著格雷爾,接著又得在衛生間的馬桶上就餐,我實在有點筋疲力盡了。

    我坐在酒吧椅上,思忖著也許可以幫那個從芝加哥來的紅髮女人搬到伊利諾斯去做投資,我則為她做花生醬和果子凍。

    我在包裡摸索著我的工資信封,找出20美元遞給酒吧的男招待。這個星期我收入頗豐,拿到了超過300美元的現鈔。我明白每次當我精疲力竭、自我沉迷於某種發洩途徑的時候,維持我繼續超負荷工作的誘惑即在於我將得到更多倍的回報。才兩個星期我就已經賺足了這個月的房租錢。我還覬覦著商店裡那條黑色的皮褲呢……

    我在回去見查琳和她的長毛飛行員男友之前,需要靜靜地休息半小時。不想和人說話也不想聽什麼人說話,更不想做什麼飯。我想,老天,和人同租一房還和長毛男友睡覺。這可不行,肯定不行。我扳著指頭計算下次她飛亞洲航線的時間。

    我通常避免和道雷安以及他那些穿著校園式休閒裝的客戶打交道。但是這家酒吧正好就在我回家的路上,而且那裡的男招待能調很好的馬天尼雞尾酒。我真的是要「好好放鬆一下」了。而且,天賜良機,他們還沒有返校開學,現在正是酒吧的淡季時間。

    我看著那些剛進大學的雅皮士,他們的皮帶上掛滿了各種牌子的移動通訊設備。時過境遷,70年代的燈心絨外衣已經讓位給80年代的翻疊式硬領衫,而後者又很快被90年代的格子花呢襯衫所取代,到新千年新防水材料統治了一切,但其精神內涵卻如同紅格子的桌布一樣並無時代之分。

    我被深深地吸引了,不由自主地看著他們向門口走去。

    這時11樓的大男孩H-H走了過來。

    「嗨,你是格雷爾的女朋友,對不?」他吃吃大笑。

    「我很高興地告訴你,他剛剛讀了《晚安月亮》,現在已經睡著了。」我克制住自己向他微笑著。

    「哦,他還記得我!」

    「我給你介紹一下我的朋友。」

    我跟他走過去,他們讓出地方給我坐。接著便是一陣熱烈的自我介紹,我不得已和桌子上每一雙濕漉漉的爪子握手。

    H-H靜靜地,把頭轉向我。「工作怎麼樣?」

    「工作!」一個戴帽子的傢伙耳朵立刻豎了起來。「你在哪裡工作?」

    「你是分析員?」

    「不。」

    「你是模特嗎?」

    「不,我是個保姆。」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

    「大色狼!」一個人用手捶了H-H肩膀一把。

    「大色狼,你從來沒有告訴我們你還認識一個保姆。」

    我從他們曖昧的笑容中猜到,他們把我當成他們看過的所有以保姆為題材的毛片中的角色了。

    「那麼,」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傢伙說,「老爸是大色狼嘍?」

    「他對你有吸引力嗎?」

    「呃,不。我還沒有碰到他。」

    「老媽風騷嗎?」另一個人問我。

    「不,我覺得不——」

    「孩子怎麼樣?好色嗎?對你非禮沒有?」所有的人開始唧唧喳喳問個不停。

    「他只有四歲,所以——」他們的語調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這些人決非善類。我想要向H-H求救,但他彷彿凍住了一樣,眼簾低垂,脖子都羞紅了。

    「主人是家色鬼嗎?」

    「如果你能原諒我——」我站了起來。

    「別——」H-H用眼睛示意我坐下。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們你從來沒有被男主人強姦過?」

    我終於喪失了最後一點耐心。

    「你真奇怪。你想知道這些男主人都是誰嗎?他們只不過比你大兩歲左右。他們不會強姦保姆。他們也不強姦自己的妻子。他們不會強姦任何人。他們發福、禿頂,他們喪失了胃口,喪失了很多東西,因為他們不得不這樣,而非希望如此。所以好好享受你們的生活吧,孩子們。」我抓起外套和拎包衝出門,心裡緊張得咚咚直跳。

    「嗨,冷靜點!」我正急匆匆穿馬路時,H-H追了上來。我回過頭,等他解釋說他們都得了晚期癌症,所以被恐怖的氣氛壓倒了。

    「瞧,他們不是故意的。」

    「哦,」我朝他點點頭。「他們對每個女孩都是這樣的嗎?要麼只是對在他們樓裡工作的才這樣?」

    他把光胳膊拱起來以抵禦寒冷,「瞧,他們只是我中學時的朋友。我已經很少和他們見面了。」

    我惡狠狠地罵道:「真不害臊。」

    他結結巴巴地說,「他們真的是喝醉了。」

    「不,他們都是人渣。」

    我們互相看著對方,我等他說些什麼,但他看上去已經嚇壞了。

    「好吧,」最後還是我先開了口,「今天過得真慢。」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筋疲力盡,手上也感到灼燒般地疼痛難忍。

    我扭頭就走,強迫自己不回頭看一眼。

    南妮:

    晚會非常成功。真要謝謝你的幫忙。

    這些鞋子對我來說太多了,X先生不在乎顏色的。如果有合適你穿的,儘管拿去好了。其他的你拿到麥迪遜大道和84大街的舊貨店去,我在那邊有賬號。

    順便問問,你看到X先生桌子上的拉玲克相框了嗎?裡面是格雷爾和他爸爸的合影。好像丟了。你能否問問配廚師,是不是他們不注意拿回家了?

    我要在布裡斯做美容,所以下午我要關掉手機。

    普拉達,普拉達。就像瑪多娜的《時髦》這首歌裡唱的那樣。

    保姆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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