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尼拔 第一部 哥倫比亞特區華盛頓(1)
    第一章

    你會認為這樣的一天

    會是顫栗著開始的……

    克拉麗絲-史達琳的野馬車轟轟地開到了馬薩諸塞大道煙酒火器局門口的坡道上。這地方是為了節省開支向孫敏文牧師租來做指揮部用的。

    突擊組在三輛車裡待命。指揮車是一輛偽裝的廂式貨車,形象破爛,後面是兩輛黑色的特種武器和戰術警察部隊的廂式貨車。人員都已到齊,在洞穴樣的車庫裡閒著。

    史達琳從自己車裡取出裝備包,向指揮車跑去。那是一輛骯髒的白色長頭廂式貨車,兩邊貼著“馬塞爾蟹店”的標志。

    四個人從貨車敞開的後門裡望著史達琳到來。史達琳身材苗條,穿一身工作服,扛著包,步履矯健,頭發在熒光燈陰森的光下閃閃發亮。

    “女人,總是遲到。”一個哥倫比亞特區的警官說。

    負責人是煙酒火器局的特工約翰-布裡格姆。

    “她沒有遲到——在我們得到密報之前我並沒有呼她,”布裡格姆說,“她准是從匡蒂科趕來的——嗨,史達琳,把包遞給我。”

    史達琳迅速舉起手跟他擊了一掌。“嗨,約翰。”

    方向盤邊坐了位邋遢的臥底警官,布裡格姆向他說了句什麼,貨車不等後門關好就已向秋高氣爽的午後世界開了出去。

    克拉麗絲是偵察車上的老手,彎腰從潛望鏡觀察孔下面走過,在車後找了個座位,盡可能靠近那袋重150磅的干冰,干冰是在引擎熄火之後當空調用的。

    舊貨車有一股洗刷不掉的陰森與汗臭,像船上的廚房。許多年來車身上貼過無數標志。門上那骯髒暗淡的標志壽命不過30分鍾,而用邦德奧補過的彈孔的壽命要長得多。

    後窗是單向玻璃,噴塗良好。史達琳能夠看見後面的特種武器和戰術警察部隊的黑色大貨車。她希望不至於連續幾個小時被關在貨車裡動彈不得。

    她的臉一轉向窗外,幾個男警官就打量起她來。

    聯邦調查局特工克拉麗絲-史達琳,32歲,外形跟年齡永遠一致,也永遠讓她那年齡漂亮,連穿工作報也漂亮。

    布裡格姆從乘客座取回了他的書寫板。

    “你為什麼老趕上這些破事,史達琳?”他嘻嘻地笑著問。

    “不就因為你老點我將嘛。”她回答。

    “這回是我點了你將。但是,我怎麼老見到你接受突擊任務。我沒有打聽過,但我看是鷹岬有人不喜歡你。你應該到我這兒來干。這些都是我的人。特工馬克斯-伯克,約翰-黑爾。這位是哥倫比亞特區警局的博爾頓警官。”

    由煙酒火器局、藥物管理局的特種武器和戰術警察部隊以及聯邦調查局共同組成的聯合突擊隊是緊縮開支的結果。現在連聯邦調查局學院也因為缺少經費關了門。

    伯克和黑爾都像特工,哥倫比亞特區警窟博爾頓像個法警。他大約45歲,超重,淺薄。

    華盛頓市市長自從痛悔自己吸毒之後,希望給人以對毒品態度強硬的印象。他堅持要求特區警察參加華盛頓市的每一次重大行動,分享成就,所以博爾頓就來了。

    “德拉姆戈一伙今天要制冰了。”布裡格姆說。

    “伊芙爾達-德拉姆戈,這事我知道。”史達琳淡淡地說。

    布裡格姆點點頭。“她在河邊的費利西亞納魚市搞了個冰毒車間。我們的人說她今天打算制一批冰毒;晚上還要把一批存貨運往大開曼島1。我們不能再等了。”

    1開曼群島的主要島嶼,著名的黑社會洗錢場所。

    結晶體的脫氧麻黃鹼市面上就叫“冰”。它可以造成短暫的興奮高潮,有致命的成癮效果。

    毒品是藥物管理局的事,但是我們在三級武器州際運輸問題上也要抓伊芙爾達。拘捕令指明她有兩支貝雷塔輕型自動槍和幾支麥克10,她還知道一批槍支的地點。史達琳,我要求你全力對付伊芙爾達。你以前跟她打過交道。這幾個人是支援你的。”

    “那麼,我們的活就輕松了。”博爾頓警官說,多少感到些滿意。

    “我看,你最好給他們介紹一下伊蕪爾達的情況。”布裡格姆說。

    史達琳等到貨車匡匡地開過了鐵軌。“伊芙爾達是會跟你們蠻干的,”她說,“她外表倒不像那麼凶——是模特兒出身——可是她會跟你們蠻干。她是第戎-德拉姆戈的寡婦。我曾經使用拘票抓過她兩次,第一次是和第戎一起。

    “最近的這次她手袋裡裝了一把9毫米手槍、三個彈倉和一個梅司催淚毒氣彈,乳罩裡還有一把巴厘松刀。她現在帶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第二次逮捕她時我禮貌地要求她投降,她投降了。但是在特區拘留所裡,她卻用湯匙柄殺死了同屋的一個叫瑪莎-瓦倫丁的女人。因此,你就不知道……她臉上的表情是很難看懂的。那案子大陪審團的判決是伊芙爾達自衛。

    “她逃過了拘票上提出的第一項指控,也辯掉了另外幾項。有幾條販運軍火的罪名也都撤消了,因為她有幾個幼兒,丈夫又在新近的普萊森特大道火並中被殺死——可能是斯普利夫幫的人殺的。

    “我會要求她放棄抵抗的,我希望她會願意——我們可以向她表示誠意。但是,聽著,我們既然想制服伊芙爾達-德拉姆戈,我就需要真正的支援。別只是注意我的後面,我需要你們給她一些真正的壓力。先生們,不要以為你們將看著我跟伊芙爾達在泥裡扭打。”

    史達琳有一段時間總聽從這些火的意見,但是現在她見得太多,非說不可,雖然明知道他們不歡迎。

    “伊芙爾達-德拉姆戈通過第戎跟特雷-埃特—克裡普幫有聯系,”布裡格姆說,“接受克裡普幫保護。我們的人說,克裡普幫在沿海銷售毒品,主要是對付斯普利夫幫。我不知道克裡普幫的人發現是我們襲擊時反應會怎麼樣,但他們只要辦得到是不會輕易越位的。”

    “你們得知道,伊英爾達的HIV1是陽性,”史達琳說,“是從第戎那兒通過注射傳染的。她在被拘留後才發現,反應很激烈,當天就殺了瑪莎-瓦倫丁,還跟監獄看守打了一架。她跟你打時如果沒有武器,你得有准備她向你使用任何體液。吐口水,咬人。你要是想撫慰她,她甚至能對你撤尿、拉屎;因此,對她使用手套和面罩都屬正常程序。你把她往巡邏車裡放時,如果接觸她的頭可得注意你的手,頭發裡說不定會有針。你連她的腿也得銬起來。”

    1人體免疫缺損病毒,即艾滋病病毒。

    伯克和黑爾的臉越拉越長了。博爾頓警官也不高興;他用他那胖得垂下來的下巴指了指史達琳佩帶的武器,一支很舊的政府型科爾特.45槍,槍把上纏著一道滑板用的帶子,裝在她右臀後一個雅基人2的滑動裝置上。“你那東西就那麼扳起擊鐵帶在身上走來走去嗎?”他問。

    2居住在美國亞利桑納州南部和墨西哥北部的印第安人。

    “扳起擊鐵,鎖定,每一分鍾都如此。”史達琳說。

    “危險。”博爾頓說。

    “到打靶場我再跟你解釋吧,警官。”

    布裡格姆插話了:“博爾頓,她曾經連續三年獲得系統內部手槍比賽冠軍,我是她的教練。別為她的武器操心。史達琳,那些入質解救小組的人——維可牢1牛仔——你在比賽中擊敗他們之後叫你什麼來著?叫你安妮-奧克莉2?”

    1一種尼龍刺粘搭鏈,兩面相合即粘住,一扯就分開,用以替代衣服上的鈕扣等。

    2安妮-奧克莉(1860—1926),美國女神槍手。

    “毒手奧克莉。”她望著窗外說。

    在這輛滿是男人的、帶山羊騷的偵察車裡,史達琳覺得難受和孤立。男人,粗人,陳腐味,汗水味,皮革味。她有點害怕,像是舌頭下墊了個硬幣。她腦海裡出現了景象:她的父親,帶著煙草味和粗肥皂味,用斷成平頭的小刀剝著橙子,在廚房裡跟她分吃。父親的小型輕便貨車的尾燈消失,他執行夜間巡邏任務去了,然後便被殺死了。父親在小櫥裡的衣服。他筆挺的舞蹈襯衫。而她自己櫥裡的漂亮服裝現在也不再穿了。衣架上的晚禮服就像閣樓裡的玩具一樣,令人傷心。

    “大約再有10分鍾就到了。”駕駛員回頭叫道。

    布裡格姆望了望擋風玻璃外,對了對表。“地形是這樣的。”他說。他有一張用魔筆匆匆畫就的草圖,還有一張建築部電傳給他的不大清楚的平面圖。“魚市大樓跟沿河的商店和貨倉在一排。帕斯爾街在魚市前的這個小廣場上到頭,接下去便是河濱大道。

    “看,魚市大樓背靠著河,他們設了個碼頭,延伸在整個大樓的背後,就在這兒。伊蕪爾達的制冰室在底樓的魚市旁邊。人口在這前面,就在魚市的篷子旁邊。伊英爾達制毒時要把哨放到至少三個街區以外。以前她就曾經因為眼線通知,帶著毒品從水路逃掉過。因此,第三輛貨車上的藥物管理局正規突擊隊要在15點正從碼頭邊乘漁船進來。我們這部車可以比他們更靠近,可以在突擊前兩三分鍾直接到達街上那幢房子門口。伊芙爾達若是從前面出來,我們就抓住她;如果不出來,他們在那邊沖門時我們也就在這邊沖門。第二車是增援部隊,7個人。我們如果不先呼叫,他們就在15點准時進來。”

    “門怎麼沖?”史達琳說。

    伯克說話了:“如果沒有聲音,就撞門;要是聽見槍聲或炮聲,那就用‘雅芳上門’。”伯克拍拍他的滑膛槍。

    “雅芳上門”史達琳以前見過使用,是一種3英寸的大劑量火藥滑膛槍的子彈,裝的是細鉛粉,可以摧毀門鎖而不致傷害屋裡的人。

    “伊芙爾達的孩子們呢?在哪兒?”史達琳說。

    “我們的線人見她送到日托托兒所去了。”布裡格姆說,“線人對她家情況很清楚,距離很近,就差讓他們連做受都沒有安全感了。”

    布裡格姆的無線電耳機吱吱叫了兩聲,他搜索了一下從後窗能夠看見的那部分天空。“他們也許只是在做業務采訪。”他對著他的喉式傳聲器1說,然後對司機叫道:“二隊在一分鍾前看見一架直升采訪機,你見到什麼了嗎?”

    1附於喉咳處,靠喉咳的振動傳聲的一種設備,常在周圍噪聲可能還沒話音的場所使用。

    “沒有。”

    “他們最好是在報道交通。咱們做好戰斗准備吧。”

    像這樣的大熱天,要靠150磅干冰在鐵皮貨車裡保證5個人涼爽是辦不到的,特別是大家都穿著防彈衣的時候。博爾頓舉起雙臂展示著防彈衣汗跡跟雨淋的水跡不同。

    克拉麗絲-史達琳在她的工作服襯衣裡縫有墊肩,用以承擔凱夫拉爾1背心的重量,那分量簡直像前胸後背各加了一塊陶瓷板,大約真能防彈。

    1凱夫拉爾,纖維B,一種質地牢固重量輕的合成纖維。

    慘痛的經驗給了人教訓:那背上的板子很有價值。率領一支你並不了解的、訓練程度參差不齊的隊伍去執行破門而入的任務是非常危險的。你在前面沖鋒時很可能被友好的子彈打斷了脊梁骨——如果那隊人馬膽戰心驚、沒有經驗的話。

    第三輛貨車在距離河邊兩英裡處放慢了速度,讓藥物管理局的突擊隊下車到接頭地點去上漁船;此時後援車也和白色偽裝車拉開了一段謹慎的距離。

    鄰近的地區越來越破爛了。三分之一的建築物上釘著木板;燒毀的汽車靠在破舊的車上,停在街沿邊。年輕人在酒吧和小市場前面閒逛。孩子們在人行道上圍著一個燃燒的草墊玩。

    如果伊芙爾達的眼線在外面,就准是混在路邊的普通人裡。飲料店附近、超級市場的停車場裡都有人坐在車裡聊天。

    一輛低底盤、車篷可以折疊的黑斑羚車在車輛稀少的路面上開了過來,跟在貨車後慢慢走著,車上載著四個年輕的非洲裔美國人。這幾個駕低底盤車兜風的人從車廂前跳到了街沿上,為路過的姑娘們跳起舞來。車上的立體聲音響震得金屬板嗒嗒地響。

    史達琳從後窗的單面鏡可以看出:折篷車上那幾個年輕人並不構成威脅。克裡普幫的“炮艦”往往是強有力的最大型轎車或是旅行車,後門開著,坐著三四個人,很舊,很容易混進周圍的環境裡消失掉。你如果頭腦不清醒,一輛別克車載滿籃球隊員也可能看上去險惡。

    他們遇到紅燈停下時,布裡格姆取下了潛望鏡口的蓋子,拍了拍博爾頓的膝蓋。

    “向周圍看看,看人行道上有沒有當地的重要人物。”布裡格姆說。

    潛望鏡的接物透鏡藏在車頂的換氣扇裡,只能看到兩側。

    博爾頓讓潛望鏡轉了一圈,停下了,揉了揉眼睛。“馬達轉著,潛望鏡抖得太厲害。”他說。

    布裡格姆用無線電跟船上的突擊隊核對了一下。“他們在下游400米處,馬上靠近。”他對車裡的隊伍重復了剛聽見的話。

    貨車在距離帕斯爾街一個街區處遇見的紅燈,正對著市場停了好像很久。司機仿佛是在檢查他右邊的後視鏡,轉過身子從嘴角對布裡格姆說:“好像沒有多少人買魚,看我們的了。”

    綠燈亮了。下午2點57分,破舊的偽裝貨車在費利西亞納魚市前街沿邊一個有利的地點停下,距離3點只有3分鍾了。

    司機拉下手閘時,他們聽見活面棘齒輪的聲響。

    布裡格姆把潛望鏡讓給了史達琳。“檢查一下。”

    史達琳用浴望鏡掃視了一下建築物正歷。人行道邊的帆布陽篷下,貨攤上和冰塊上的魚閃著光。從卡羅來納岸邊送來的嚙龜被花哨地分成了幾類,放在刨平的冰面上;筐子裡螃蟹腿亂晃著;桶裡的龍蝦在彼此的身上爬著。聰明的魚販子把濕潤的墊子搭在大魚眼睛上,讓它們保持明亮,等黃昏那撥加勒比海血統的精明主婦來用鼻子嗅,眼睛看。

    外面,洗魚台灑出的水花在陽光裡揚起一道彩虹。一個前臂壯實的拉丁血統漢子在那兒優美地揮舞著弧形的刀,剖著一條大力鯊,然後用手捏緊水管,對准它狠狠地沖。帶血的水往陰溝裡沖去。史達琳能聽見水從自己車下嘩嘩流過。

    史達琳看著駕駛員跟魚販子談話並問了他一個問題。魚販子看了看表,聳聳肩指了指一個當地的吃飯地點。駕駛員對著市場東指西指,跟他談了一會兒,點燃了一支香煙向飲食店走去。

    市場裡的音箱播放著《拉馬卡雷納》,聲音很大,史達琳坐在車裡也能聽見。這曲子她以後一輩子聽到心裡都會難過。

    那道重要的門在右邊,是雙扇門,鐵鑄的門框,有一級水泥台階。

    史達琳正准備放開潛望鏡,門開了,一個魁梧的白種男人走了出來,身穿白色夏威夷衫和矮幫便鞋,胸前掛個提包,一只手放在提包後面。一個結實的黑人跟在後面,拿了一件雨衣。

    “抬頭看。”史達琳說。

    伊芙爾達-德拉姆戈在兩人肩後走來,隱約可見,奈費爾提蒂1式的脖子,漂亮的臉蛋。

    1公元前14世紀埃及王後,支持其夫阿克那頓國王進行宗教改革,以半身彩色石灰石雕像而聞名。

    “伊芙爾達從兩人背後出來了,那兩人好像想帶了毒品溜掉。”史達琳說。

    布裡格姆接過潛望鏡時史達琳來不及讓開,被碰了一下。史達琳取出鋼盔戴上。

    布裡格姆在無線電上說話了。“各隊准備,攤牌,攤牌。伊芙爾達從這邊出來了。行動。”

    “盡可能平靜地讓他們趴下,”布裡格姆一拉防暴槍滑蓋說,“小艇在30秒之內到達。咱們動手。”

    史達琳第一個下了車。伊芙爾達辮子一甩向她轉過頭來。史達琳注意力集中在她身邊那兩個人,急忙拔槍大叫:“你們倆,趴下,趴下!”

    伊芙爾達從兩人之間走了出來。

    伊芙爾達帶了個嬰兒,用嬰兒包掛在脖子上。

    “等一等,等一等,我們不惹事,”她對身邊的男人說,“等一等。”她泰然自若地大踏步走來,把嬰兒舉到背帶所能容許的最高處,嬰兒毯搭了下來。

    還是給她讓條路吧。史達琳摸索著插上槍,伸出雙臂,張開手。“伊芙爾達!別抵抗,到我這兒來。”史達琳後面一輛V型8缸汽車吼了起來,輪胎嘎吱直響。史達琳無法轉身。做好支援。

    伊芙爾達不理睬史達琳,向布裡格姆走去,麥克10從毛毯後開火瞬;墨兒毛毯飄動著。布裡格姆倒下了,面罩上濺滿了鮮血;魁梧的白人扔掉了提包。伯克一見他晃出連發手槍,急忙用自己偽槍射出了一團“雅芳上門”無害的鉛沙。他想再拉滑蓋已經來不及,大個兒一梭子彈橫掃在他防彈背心以下的腰上,然後又向史達琳轉過身來,但他還沒有來得及開槍,史達琳早已從槍套抽出手槍,對准他的呼啦衫中心連開了兩槍。

    史達琳背後又有槍聲傳來。那結實的黑人扔掉了武器上的雨布,一貓身子鑽回了大樓。史達琳背上仿佛狠狠挨了一拳,身子往前一撲,幾乎閉過氣去。轉身一看,大街上克裡普幫的“炮艦”正對著她。那是屍輛卡迪拉克轎車,窗門大開,兩個射手在側面的車窗裡像印第安夏延人一樣坐著,越過車頂射擊。第三個人則從後座上開著槍。火光和煙霧從三枝槍口噴出。子彈吱吱地刺破了她周圍的空氣。

    史達琳鑽到了兩輛停靠的汽車之間,看見伯克躺在路上抽搐著。布裡格姆躺著不動,血從他的鋼盔裡往外流。黑爾和博爾頓從街對面不知什麼地方的汽車夾縫裡射擊著。那兒的汽車玻璃被打成了碎片,往街面上當啷啷地掉。從那輛卡迪拉克裡壓制著他們倆的自動武器射中了一個輪胎,輪胎爆了。史達琳一條腿踩在流著水的陰溝裡,抬頭盯著。

    兩個射手坐在車窗裡越過車頂開火,駕駛員用空出的手打著槍,後座裡的第四個人推開了門,把抱著嬰兒的伊芙爾達往車裡推,伊芙爾達手裡提著提包。幾個人同時向街對面的博爾頓和黑爾射擊著。卡迪拉克的兩個後輪冒起煙來,開始滑動。史達琳站直了身子,一甩手槍,打中了駕駛員的太陽穴;她又對坐在前窗的射手開了兩槍,那人向後倒了下去。她卸掉.45的彈倉,彈倉尚未落地,第二倉子彈已經叭地上了膛,眼睛仍然盯住汽車。

    那卡迪拉克滑過一排停靠的車,橫過了路面,嘎嘎響著向那排車沖去,停下了。

    此時史達琳已在向卡迪拉克走去。一個射手還在卡迪拉克後窗裡,眼神慌亂,雙手推著車頂,胸口被夾在了卡迪拉克和一輛停著的車之間。槍從車頂掉下,空著的手從附近的後窗邊露出。一個頭扎藍色扎染印花頭巾的人舉起雙手跑了出來,史達琳沒有理他。

    她右邊又有人開槍,奔跑的人向前一撲,臉貼近地面,想鑽到一輛車底下。史達琳頭上有直升機螺旋槳的嗡嗡聲。

    魚市有人在叫:“趴著別動,趴著別動。”人們直往櫃台下鑽,剖魚台邊沒人理會的水管朝天噴著水。

    史達琳朝卡迪拉克車走去。車後出現了響動,車裡也有響動,車搖晃起來,嬰兒在裡面尖叫。槍聲,車的後窗碎了,窗玻璃往車裡嘩啦啦直掉。

    史達琳高舉起手,沒有轉身,只叫:“別打了,別開槍。小心大門,跟我來,警惕魚店的門。”

    “伊芙爾達,”車後有動靜,嬰兒在車裡尖叫,“伊芙爾達,從車窗裡伸出手來!”

    這時伊芙爾達-德拉姆戈下了車,嬰兒尖叫著。《拉馬卡雷納》還在魚市的揚聲器裡砰砰地奏響著。伊芙爾達出來了,向史達琳走了過來,低垂著美麗的頭,雙手裹在毛毯裡,摟著嬰兒。

    伯克在她倆之間的街面上抽搐,現在血流得太多,動作小了些。《拉馬卡雷納》伴隨著伯克抽搐的節奏。一個人彎下身子跑到他面前躺下,往他傷口上加壓止血。

    史達琳用槍指著伊芙爾達面前的地下。“伊芙爾達,露出手來,請快點,露出手來。”

    嬰兒毯下面鼓了出來,長辮子黑眼睛像埃及人的伊芙爾達抬頭望著史達琳。

    “啊,是你呀,史達琳。”她說。

    “伊英爾達,別亂來,為孩子想一想。”

    “咱倆就拼了這兩攤血吧,婊子。”

    毛毯一掀,空氣一閃,史達琳一槍打進了伊芙爾達的上唇,她的後腦炸開了。

    不知道怎麼回事,史達琳自己也坐了下來,腦袋邊;陣劇烈的刺痛,叫她喘不過氣來。伊芙爾達坐到了路面上;身子向前俯在腳上,血從嘴裡往外流,淋了嬰兒一身。嬰兒的叫喊被她的身子壓住了。史達琳爬到地面前,解開了背帶上滑唧唧的扣箍,從伊芙爾達的乳罩裡取出巴厘松刀,不用看便打開刀,割斷了嬰兒身上的背帶。嬰兒滿身鮮紅,滑溜溜的,史達琳抱起來很吃力。

    史達琳抱起孩子,痛苦地抬起目光,看見了魚市那股向天空噴去的水,便抱著滿身鮮血的嬰兒往那兒走去。她匆匆推開台子上的刀子和魚內髒,把孩子放到案板上,把水管對准孩子用力噴去。黑孩子躺在白案板上,周圍是刀子、魚內髒和鯊魚頭,身上的HIV反應陽性的血被沖洗掉了。史達琳自己流下的血也滴在孩子身上,和伊芙爾達的血混合在一起,同樣被鹹得像海水的水沖走了。

    水花四濺,水花裡那象征上帝應許的嘲弄的彩虹,是一面閃光的旗幟,招展在上帝那盲目的鐵錘的偉業之上。史達琳沒有在小男孩的身上發現傷口。擴音器裡《拉馬卡雷納》還在砰砰地奏響,攝像機的燈光—閃一閃地亮著,直到黑爾把攝像師拖到了一邊。

    第二章

    弗吉尼亞州阿靈頓城工人階級居住區的一條死胡同。溫暖的雨後秋夜,半夜剛過,暖空氣在冷氣流前不安地逃著。一只蟋蟀在濕土和樹葉的氣味裡奏著曲子。巨大的震動傳來,蟋蟀停止了演奏,那是汽車悶沉沉的轟隆聲。是輛裝有鋼管保險槓的5公升野馬車。那車開進了死胡同,後面跟著一輛聯邦警官的車。兩輛車開到兩層樓的整潔樓房前,在汽車道上停下了。野馬空轉時顫抖了一下。引擎靜止之後,蟋蟀小作觀望,又奏起了曲子——那已是它霜凍前的最後一次演奏,也是平生的最後一次演奏了。

    一個穿制服的聯邦誓官從駕駛員座位上下了野馬,繞過車頭,為克拉麗絲-史達琳開了門。史達琳下了車,她耳朵上裹著繃帶,用白色的束發帶固定著。她沒有穿襯衫,只穿了件綠色手術服,橘紅色的甜菜鹼染紅了她露在衣領外的脖子。

    她帶著一個私人用品拉鏈鎖提包——一串鑰匙、一點錢、一個聯邦調查局特勤人員證件、一把快速上膛槍、五發子彈、一小罐梅司催淚毒氣。跟拉鏈鎖提包一起她還拿著一根皮帶和一個空的皮槍套。

    警官把汽車鑰匙遞給了她。

    “謝謝,鮑勃。”

    “你需要我和法隆進屋陪你坐一會兒嗎?或是讓我把桑德拉給你找來?她沒有睡,還在等著我。我帶她來坐一會兒吧,你得有人陪陪……”

    “不需要,我現在就進去。阿籬莉亞一會兒就會回來的,謝謝你,鮑勃。”

    警官和他的伙伴進了等候著的車,他看見史達琳安全進了屋,便開走了聯邦公務車。

    史達琳屋裡的洗衣間暖烘烘的,有一股纖維柔軟劑的香味。洗衣機和烘干機的皮管是用塑料束縛帶固定的。史達琳在洗衣機上放下她的用品,汽車鑰匙碰著金屬蓋叮當一響。她從洗衣機裡取出一大卷洗好的衣服,塞進了烘干機,然後脫下制服褲子、手術時穿的綠襯衫和染滿血跡的乳罩,扔進了洗衣缸。她只穿了短襪、內褲,踩部槍套裡插了一把.38特種槍,擊鐵帶有保險。她的背部和肋骨上都有青紫的傷,手肘上有挫傷,右眼和右頰也腫了。

    洗衣機在加熱,開始嘩啦嘩啦響起來。史達琳用一塊海灘大毛巾裹好身子,進了起居間,用大杯子取了一點純傑克。丹尼爾斯威士忌,在洗衣機前的一個橡皮墊上坐下了。坐在黑暗裡,靠著洗衣機。暖烘烘的機器嘩啦啦地動著。她坐在地板上,仰著臉抽泣了幾聲,流起淚來,滾燙的淚水順著面頰流淌。

    阿熏莉亞。馬普的男朋友從開普梅老遠送她回來,在0點45左右到了家。她在門口跟男朋友道了別,然後在自己的浴室裡聽見了洗衣機轉換著功能、水嘩嘩地流、水管撲撲地響。

    馬普來到屋子後面,開了她和史達琳合用的廚房裡的燈,往洗衣室望去,看見史達琳坐在地上,頭上纏著繃帶。

    “史達琳!啊,寶貝。”她急忙跪到她身邊。

    “我的耳朵給打穿了,阿黛莉亞。是在沃爾特-裡德那裡縫合的。別開燈行不行?”

    “好的,我給你做點東西吃吧。我沒有聽見廣播,我們在車上聽音樂——你告訴我吧。”

    “約翰死了,阿黛莉亞。”

    “不會是約翰-布裡格姆吧!”布裡格姆在聯邦調查局做射擊指導時,馬普和史達琳都迷戀過他,都曾想隔著袖子看他文在身上的是什麼字。

    史達琳點點頭,像小孩一樣用手背擦著眼淚。“伊芙爾達-德拉姆戈和幾個克裡普幫的人。殺死他的是伊英爾達。他們還殺死了煙酒火器局的馬克斯-伯克。我們是一起去的。伊芙爾達事先得到了消息,電視新聞也跟我們同時到達了。伊蕪爾達的工作歸我做,可是她不肯放棄抵抗。阿黛莉亞,她不肯,而且抱著個娃娃。我們彼此開了火,她給打死了。”

    馬普以前從沒見史達琳哭過。

    “阿籬莉亞,我今天殺了5個人。”

    馬普坐到地板上史達琳身邊,摟著她,兩人一起靠著運轉的洗衣機。“伊芙爾達的娃娃怎麼樣了?”

    “我把他身上的血洗干淨了,我見他身上什麼傷都沒有,醫院也說他身體沒問題,他們過幾天就把他給伊芙爾達的母親送去。你知道伊芙爾達最後對我說的話嗎?她說,‘咱倆就拼了這兩攤血吧。婊子’。”

    “我去給你弄點東西吃。”馬普說。

    “什麼?”史達琳說。

    第三章

    報紙和聯播的早新聞隨著灰色的黎明到來。

    馬普聽見史達琳有了響動,拿過來一些松餅,兩人一起看電視。

    WFUL電視台的直升機拍到了那些鏡頭,罕見的連續鏡頭,從頭頂直接拍到的。有線新聞網和別的聯播網都從他們那兒買來了版權。

    史達琳已看過一次。她必須看清楚先開槍的是伊英爾達。她望望馬普,看見她褐色的臉上滿是憤怒。

    看完之後史達琳跑開去嘔吐了。

    “很難看下去。”史達琳回來說,她雙腳發軟,臉色發白。

    馬普跟往常一樣說穿了問題。“你想問的問題是:你殺死了那個抱孩子的美國黑人婦女,我有什麼感想,是吧?這是我的回答:是她先對你開槍的,而我願意你活著。可是,史達琳,你想想看,這個瘋狂的主意是誰出的?是哪頭笨驢派你到那樣混賬的環境裡去跟伊芙爾達-德拉姆戈用槍解決毒品問題的?這他媽的有多聰明?我希望你想想以後是否別再給他們當槍使了。”馬普倒了點茶,停了停。“你要我陪陪你嗎?我可以要求休一天假。”

    “謝謝,用不著。給我打電話好了。”

    因90年代的小報繁榮而受益匪淺的《國民閒話報》出了一版號外,即使用它自己的標准看來這版號外也不尋常。有人天亮後往她倆的住房扔了一份,史達琳循聲去檢查,發現了。她原本等著最難堪的東西,現在那東西來了。

    “死亡天使:克拉麗絲-史達琳,聯邦調查局的殺人權器”,《國民閒話報》那72磅的哥德體標題尖叫著。第一版的三張照片是:史達琳身穿工作服,正用.45口徑的手槍射擊;腦漿進裂的伊芙爾達-德拉姆戈坐在街上,身子俯在嬰兒身上,腦袋歪向一邊,像契馬布埃1的聖母像;然後又是史達琳,把一個赤身露體的褐色嬰兒放在白色的案板上,周圍是刀子、魚內髒和鱉魚頭。

    1契馬布埃(1240?一1302?),意大利佛羅倫薩最早的畫家之一。

    圖片下的說明是:“聯邦調查局特工克拉麗絲-史達琳,當年系列殺人犯詹姆-伽姆的擊斃者,在她那把槍上至少又增刻了5個記號。緝毒失敗,死亡人員包括一名抱嬰兒的婦女和兩名警官。”

    報道的主要內容有伊蕪爾達和第戎-德拉姆戈的毒品生涯;克裡普幫在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彈痕累累的街頭的露面;死去的警官約翰-布裡格姆的服役情況和他所獲勳章的簡略介紹。

    報紙用整個側欄的篇幅介紹了史達琳,文章上方是一幅傳神的照片:史達琳在一家餐廳裡,身穿圓口低領連衣裙,面部生動。

    克拉麗絲-史達琳,聯邦調查局特工,7年前因在系列殺人犯“野牛

    比爾”詹姆-伽姆的家鄉的地下宣將其擊斃,曾事有縣花一現的盛名,目

    前可能面臨部門指控,將在星期四華盛頓一母親之死亡事件中承擔民事責

    任。該母親被控非法制造安非他明(見第一版重點報道。)

    “此事可能會結束她的職業生涯。”中央情報局的兄弟單位煙酒火器

    局裡某消息提供人士稱。“此次襲擊失敗之全部細節我們尚未獲悉,但約

    翰-布裡格姆不該捐軀。此事是兵敗紅寶石峰後聯邦調查局最不願見到的

    事。”不肯透露身份之消息提供人士稱。

    克拉麗絲-史達琳自到中央情報局受訓起便已開始其豐富多彩的生涯。

    作為弗吉尼亞大學心理學及犯罪學兩個專業的優秀畢業生,她曾被指定訪

    問極其危險的瘋子漢尼拔-萊克特(本報稱之為“食人生番漢尼拔”),從

    彼處獲得了對於搜捕詹姆-伽姆及解救人質,田納西州前美國參議員之女

    凱瑟琳-馬丁的極為重要的情報。

    史達琳特工曾蟬聯三屆系統內部手槍比賽冠軍,然後退出比賽。具諷

    刺意味的是,在她身邊死亡的布裡格姆警官卻是她在匡蒂科受訓時的火器

    教官及比賽時的教練。

    一聯邦調查局發言人稱在靜候內部調查期間,史達琳特工將被解除外

    勤職務,薪水照發。隨後她將於本周內參加好體會,該會由職業貴任調查

    部召開,此種會議在聯邦調查局內部是一種嚴厲的審訊。

    死者伊芙爾達-德拉姆戈之親屬稱,他們將對聯邦政府提出民事賠償

    要求,對史達琳本人提出誤殺指控。

    在戲劇性的槍戰中抱在母親穩拉姆戈懷裡的三個月大的幼兒沒有受傷。

    曾多次為德拉姆戈家作刑事訴訟辯護的特爾福德-希金斯律師多稱,

    史達琳特工的武器,一支改造過的.45科爾特半自動手搶,並未獲批准在華

    盛頓市執法時使用。“該武器危險致命,不宜用於執法。”希金斯說。“

    但凡使用該武器即已對人的生命構成威脅。”該著名辯護律師稱。

    《國民閒話報》從史達琳的一個線人手上買到了她的電話號碼,不斷打電話來,史達琳只好從掛鉤上取下了話筒。她要和局裡通話只能用手機了。

    史達琳的耳朵並不力痛,腫起的臉不碰繃帶也不太痛,至少不是跳痛。兩顆泰諾就解決了問題。她並不需要醫生給她開的佩可塞。她靠在床頭板上迷糊起來,《華盛頓郵報》從被單上滑到地下攤開了。她手上有火藥的殘跡,面頰上有干了的淚痕。

    第四章

    你對局裡一往情深,

    局裡對你漠不關心。

    ——聯邦調查局內部臨別贈言

    時間還早,聯邦調查局胡佛大廈內的體育館裡幾乎沒有人。兩個中年人在室內運動場跑道上慢跑。巨大的場地上回蕩著遠處舉重器械的當啷聲和玩壁球的呼喊彭叭聲。

    兩人慢跑著,語聲斷斷續續。傑克-克勞福德按聯邦調查局局長滕貝裡的要求跟他在一起慢跑。兩人已經跑了兩英裡,開始喘氣了。

    “煙酒火器局的布萊洛克因為威科失利看來會大受折磨,現在還沒有開始,但是敗績既然在身上,他心裡是明白的。”局長說,“他也不妨給孫牧師一個通知,說不再租他的大樓了。”聯邦調查局總覺得在華盛頓的煙酒火器局竟然向孫牧師去租樓辦公十分可笑。

    “法拉第因為紅寶石峰下台了。”局長說了下去。

    “我不明白。”克勞福德說。70年代他在紐約跟法拉第共過事,那時一群暴民在位於第三大道和第矽街交叉口的聯邦調查局辦事處前設置籬柵。“法拉第是個好人,對交戰不設置清規戒律。”

    “我昨天早上已經告訴過他。”

    “他一聲不響就走了?”克勞福德問。

    “不如說他是為自己好。局勢很險惡呢,傑克。”

    兩人跑時已略微加快了步伐,頭往後仰。克勞福德從眼角瞄見局長在打量他的身體狀況。

    “你多大啦,56?”

    “沒錯兒。”

    “再過一年就是按規定退休的年齡了。許多人到48、50歲就退休,那時還可以再找份工作。你是不會想那麼干的。可你還想在貝拉去世之後有點事做。”

    克勞福德跑了半圈沒有說話,局長明白自己說走了嘴。

    “對這事我沒有輕率的意思,傑克。多琳那天說——”“在匡蒂科還是有事可做的。我們打算在互聯網上把VI—CAP1合理化,讓每個警察都可以使用。你從預算裡已經知道了。”

    1美國聯邦調查局在因特網上的暴力犯罪迫緝計劃的縮寫。

    “你曾經想過當局長嗎,傑克?”

    “我從來不覺得那是我的活兒。”

    “那不是你的活兒,你不是搞政治的材料,絕不會當局長的,絕不會成個艾森豪威爾、或是奧馬爾-布拉德利2的。”他示意克勞福德停步,兩人站在跑道邊喘著氣。“不過你可以做個巴頓將軍3,傑克。你可以帶了士兵沖進槍林彈雨,還叫他們喜歡你,而那正是我所缺乏的才能。我要士兵打仗只能驅趕。”滕貝裡匆匆四面一望,從一張長凳上拿起毛巾,搭在肩上,像穿上了宣布死刑的法官制服。他的眼睛亮了。

    2奧馬爾-布拉德利,生於1893年,美國將軍。

    3巴頓將軍(1885,1945),美國將軍,二戰中功勳卓著,但性情暴躁,因車禍死去。

    有的人需要激法才硬得起來,克勞福德望著滕貝裡的嘴唇動作,心裡想。

    “關於最近這樁德拉姆戈太太抱著孩子被殺死和她那支麥克10與制毒車間的案子,司法監督部門需要一塊肉做犧牲,一塊新鮮的、。洋洋叫的羊肉;傳媒也需要一塊肉。藥物管理局非扔給他們一塊肉不可。煙酒火器局也得扔一塊。但是在我們這方面,扔一只雞他們也就該滿意了。克倫德勒認為我們只要把克拉麗絲-史達琳給他們,他們就不會再為難了。我贊成他的意見。煙酒火器局和藥物管理局因為計劃了這次襲擊得要承擔責任。但槍畢竟是史達琳開的。”

    “打死了一個先開槍殺了警察的人?”

    “問題是錄像,傑克。你沒有看錄像,是嗎?公眾並沒有看見伊英爾達-德拉姆戈射擊約翰-布裡格姆,沒有看見伊芙爾達先對史達琳開槍。你如果不明白自己要看什麼,你就會視而不見。有兩億人看見伊芙爾達-德拉姆戈以保護孩子的姿勢坐在地上,腦袋被打開了花。而這兩億人裡有十分之一有選舉權。別說了,傑克,我知道你有一段時間曾經希望把史達琳當做你的門生。但是她那張嘴太厲害,傑克,跟某些入一開頭就沒有處好關系——”

    “克倫德勒是個混蛋。”

    “聽我講,你先別插嘴,等我說完。史達琳的職業生涯原本沒有前途,我們會不帶成見地給她行政撤職處分,文件上不會寫得比遲到或缺席的處分更重——她還能找到工作。傑克,你在聯邦調查局行為科學處成績卓著,許多人認為你要是更會照顧自己的利益的話,地位應該比處長高得多。我願意第一個告訴你,傑克,你將以副局長的職務退休。我說話算話。”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對此事袖手旁觀的話?”

    “按事物的正常程序辦下去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傑克。事情就是這樣。傑克,看著我。”

    “怎麼,滕貝裡局長?”

    “我不是在要求你,而是直接命令你,這事你別插手。別錯過機會了,傑克。有時候你必須熟視無睹。我就熟視無睹過。聽著,我知道那很困難,相信我,你的感覺我能體會。”

    “我有什麼感覺?我的感覺不過是想洗個淋浴。”克勞福德說。

    第五章

    史達琳理家有效率,但不精細。兩人合住房她的這一半雖很干淨,什麼都能找到,東西卻有越堆越高的傾向——洗干淨的衣服不清理。雜志多得放不下。她那直到最後一分鍾才燙衣服的本領也是世界水平的,而且不用打扮。她就是那樣過日子的。

    她需要秩序時就鑽到合住房對面去——到公用廚房那邊阿黛莉亞的房裡去。要是阿黛莉亞在那兒,她就可以跟她商量,阿黛莉亞的意見總是很中肯,不過有時說得比史達琳希望的還要露骨。她們有個默契,阿黛莉亞若是不在,史達琳可以坐到阿黛莉亞那整整齊齊的房裡去思考,只要不把東西扔在那邊就行。今天她就坐在了那裡。那是那種無論主人在不在都感覺有主人在的屋子。

    史達琳坐在那兒望著馬普奶奶的保險單。保險單嵌在手工制作的框子裡,掛在牆上,跟掛在她奶奶農莊的佃戶房裡時一個樣,也跟阿黛莉亞小時候掛在游戲室裡時一個樣。阿黛莉亞的祖母以賣菜賣花為生,一個一個小錢積攢起來交了保險費。她已經可以拿付過的保險單貸款,就靠這個讓阿黛莉亞苦苦支撐著渡過了大學最後的難關。還有一張照片是那小老太婆自己的,漿過的白色硬領上的臉沒有笑意,草帽邊下的黑眼睛閃耀著古老的智慧。

    阿黛莉亞能感覺到自己的出身背景,每天都從中吸取力量。現在史達琳也在尋求自己的力量,想打起精神來。波茲曼的路德教孤兒院給了她食物、衣服和正當行為的規范。可是,就她現在的需要而言,要尋找力量她還只能指望自己的血統。

    既是出生在貧苦白人之家,你還能指望什麼?何況是生在重建工作直到50年代末才完成的地區。既然出生在常被大學生叫做“山裡人”、“鄉巴佬”的家庭,常被別人居高臨下地稱為“藍領”的阿巴拉契亞山山民;既然連南方那些貴族身份未必可靠的、輕視體力勞動的人也把你家的人叫“啄木鳥”——你還能找到什麼傳統的家風作為你的楷模?說我們在布爾溪1打得他們屁滾尿流嗎?說老格蘭特在維克斯堡2干得漂亮嗎?說夏洛3的一角永遠成了亞祖城4嗎?

    1美國弗吉尼亞州東北的一條小河。美國南北戰爭時曾在此有過兩次戰役(1861和1862年),都是北方軍戰敗。

    2美國密西西比西部城市,美國南北戰爭中在這裡進行的一系列決戰,證明了聯邦軍將領格蘭特的軍事天才。

    31862年美國南北戰爭的戰場之一,在田納西州西南田納西河上,現為國家軍事公園。

    4密西西比州中西部城市。

    要是能靠繼承來的東西做出了成就,利用那倒霉的40英畝土地和一頭滿身泥的騾子搞出了名堂來,倒也榮耀,可是你自己總得先有個設想吧!而那設想別人是不會告訴你的。

    史達琳在聯邦調查局受訓時取得了成功,因為她沒有退路。她大部分日子都是在社會機構裡靠尊重機構、刻苦努力、恪守紀律過下來的。她總在不斷進步,總能獲得獎學金,總是跟人合作。到了聯邦調查局她旗開得勝,卻沒有得到提升,這種經歷使她覺得陌生而可怕。她像只關在瓶裡的蜜蜂,老撞在玻璃壁上。

    她為當著她的面被殺死的約翰-布裡格姆傷心了4天。很久以前布裡格姆曾經對她提出過一個要求,她婉拒了。他又問她他們倆是否能夠成為朋友,真正的朋友,她同意了,誠心誠意地同意了。

    她接受了一個現實:自己在費利西亞納魚市殺死了5個人。有個人影在她心裡反復閃現:胸口被兩輛車夾壞的那個克裡普幫的人,那人的手在車頂亂抓,槍掉了下來。

    為了減輕心裡的負擔,她有一回曾到醫院去看過伊芙爾達的嬰兒。伊芙爾達的媽媽正在那兒抱起小孫子准備回家。她從報紙上的照片認出了史達琳,把嬰兒交給了護士,史達琳還沒有明白她打算干什麼,老太婆已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打在有繃帶的一面。

    史達琳沒有還手,只是扣住老太婆的手腕,把她頂在了產科病房的窗戶上,直到她放棄了掙扎。老太婆的臉抵在噴滿唾沫的窗玻璃上扭歪了。血從史達琳臉上流了下來,痛得她發暈。她到急救室重新縫合了耳朵,並沒有提出醫藥賠償要求。一個急救室的助手向《國民閒話報》透露了消息,得到了300美元。

    她還得出去兩次——一次是給約翰-布裡格姆做最後的處理,一次是到阿靈頓國家公墓參加他的葬禮。布裡格姆的親戚很少而且疏遠,他最後的書面要求是讓史達琳照顧他。

    他面部傷害嚴重,需要使用不露出臉的棺材,但是她仍然盡力收拾好了他的面貌,給他穿上了綴有銀星獎章1的、完美的海軍藍軍服,緞帶上還綴著其他的勳章。葬禮以後,布裡格姆的上司給了史達琳一個盒子,裡面盛著約翰-布裡格姆的私人搶械、臂章和他永遠凌亂的辦公桌上的一些東西,包括—只從杯子裡飲水的傻呵呵的風信雞。

    1美軍頒發給地面戰斗中作戰英勇或服務優異者的獎章。

    史達琳面臨著五天後的一次聽證會,那有可能會毀掉她。除了接到過傑克-克勞福德的一次電話之外,她的工作電話一直沒有響過,而可以談心的布裡格姆又死了。

    她給她在聯邦調查局特工協會裡的代理人打過電話,那人的勸告只不過是參加聽證會時別戴搖晃的耳環,別穿露腳趾的鞋。

    電視和報紙每天抓住伊芙爾達之死像搖晃死耗子一樣搖個沒完。

    在這兒,在馬普絕對整潔的屋子裡,史達琳努力思考著。

    能夠毀掉你的蠕蟲是:同意批評你的人的看法,討得他們的歡心。

    一陣噪音干擾了她。

    史達琳使勁回憶她在偽裝的貨車裡確實說過的話。她是否說過多余的話?噪音繼續干擾。

    布裡格姆讓她向別人介紹伊芙爾達的情況時,她表現了敵意嗎?她說過什麼語意含糊的……

    噪音繼續干擾。

    她清醒了過來,意識到自己聽見的是隔壁她自己門鈴的聲音。也許是個記者吧,她還枯計著會收到民事傳票。她拉開馬普房子正面的窗簾一看,一個郵遞員正要回郵車去。她打開馬普的大門,趕上了他。她在簽字領取快件時背過了身子,躲開了街對面新聞車的遠距離攝影。

    信封是紫紅色的,精細的亞麻紙上有絲質的條紋。心煩意亂的她想起了一點什麼。她進了屋,避開了耀眼的陽光,看了看信封,精美的印刷體字。

    史達琳心裡恐怖的音調原本嗡嗡不斷,這時又發出了警告。她覺得腹部的皮膚顫動起來,好像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從她身前流下。

    史達琳捏著信封的兩角進了廚房,從皮夾子裡拿出取證用的白手套——那是她永遠隨身帶著的。她在廚房的硬桌面上按了按信封,又仔細全部模過。雖然紙質很硬,定時炸彈的電池總是能模到的。她明白應該去透視一下,如果打開信封,可能惹上麻煩。麻煩,哼,麻煩個鬼!

    她拿起菜刀裁開信封,取出了那張絲質的信紙,不用看簽名她已經知道是誰寫來的了。

    親愛的克拉麗絲:

    我滿懷熱情地注視著你所受到的羞辱和公開的作踐。我從來沒有為自

    已受到的羞辱痛苦過,除了受到監禁時覺得不方便之外,但我怕你會對前

    途想不開。

    我們倆在地牢裡討論時,你的父親,那個已經去世的巡夜人,在你的

    價值體系裡顯然有巨大的分量。我認為你在結束詹姆-伽姆的女裝設計師

    1生涯時所取得的勝利最令你高興,因為你可以想像那是你父親的業績。

    1史達琳所擊斃的系列殺人犯詹姆-伽姆原學過縫紉,殺女人是為了

    剝皮制衣,滿足一種變性癖。見本書前篇(沉默的羔羊)。

    可現在,你在聯邦調查局已經失寵了。你是否覺得自己在走斡你父親

    的路呢?你曾經設想過他做了處長——或者比傑克-克勞福德更大的官,

    做了副局長,驕傲地望著你前進嗎?而現在你是否又看到他在為你的恥辱

    感到難堪,抬不起頭了呢?是因為你的失敗嗎?你那大者前途的事業就這

    樣遺憾地、渺小地結束了嗎?你看見你自己干著你媽媽在吸毒者對你父親

    射出那顆子彈之後被迫去干的僕役活嗎?唔……你的失敗會不會玷污了他

    們倆?人們會不會錯誤地認為你的父母卻是拖車營地裡招凶惹禍的白人渣

    滓?告訴我真話,史達琳特工。

    你先想一下我們再談。

    我現在要告訴你你所具有的一種品質,它能夠幫助你:你不會因為淚

    眼模糊而看不見東西,你還有頭腦繼續讀下去。

    你會覺得有一種練習對你有用處,我要你跟著我做。

    你有黑色的長柄平底煎銷嗎?你是南方山地的姑娘,我不能想像你會

    沒有那種鍋。把它拿到桌上來,打開頭頂的燈。

    馬普繼承了她奶奶的長柄平底煎鍋,常常使用。那鍋的表面是黑色的,亮得像玻璃,從沒有沾過肥皂。史達琳把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望著鍋,克拉麗絲。彎腰低頭看看,它如果是你媽媽的鍋(那是很可

    能的),它的分子裡就保存著所有在它旁邊進行過的談話所造成的振動。

    所有的談話:發小脾氣的話、舉足輕重的知心話、對災難的平淡的敘述、

    愛情的哮噥和詩篇。

    在桌邊坐下來吧,克拉麗絲,往鍋裡看。那鍋要是使用得很多,就會

    是一片漆黑,是嗎?望著它就像望進一個井裡。鍋底上沒有你清楚的面影,

    但是你在鍋底模糊出現了,是嗎?你在那兒有一張黑臉,後面的光像個日

    冕,你的頭發像在燃燒。

    我們都是碳元素的精制復合物,克拉麗絲。你、鍋、你在地下冷得像

    鍋的死去的爸爸,全都是的。聽著,你那奮斗過的爸爸和媽媽所發出的真

    正聲音是什麼?他們究竟是怎麼活過來的?我要的是確切的回憶,不要堵

    在你心裡的幻覺。

    你爸爸為什麼沒有跟法院那幫人混好,當上副治安官?你媽媽為什麼

    要去汽車旅館做清潔工來撫養你?盡管她並未能一直撫養你至長大成人。

    你對這個廚房的教生動的記憶是什麼?——不是對醫院的記憶,是對

    廚房的記憶。

    我媽媽從爸爸的帽子上洗去血跡的記憶。

    你對這個廚房教美好的記憶是什麼?

    我爸爸用那把斷了頭的小刀剝著橙子,把橙子瓣分給我們。

    你的爸爸,克拉麗絲,是個巡夜人,你媽媽是個傭人。

    光輝的聯邦政府職業生涯是你的還是他們的?在腐朽的官僚主義制度

    下你的爸爸能夠卑鄙到什麼程度?他要拍多少人的馬屁?你這一輩子見他

    奉承討好過誰嗎?

    你的上級表現過什麼價值觀,克拉麗絲?你爸爸媽媽呢?他們表現過

    什麼價值現?若是表現過,他倆和你上級的價值現是否相同?

    望到那誠實的鐵錨深處去,告訴我,你是否辜負了你死去的親人?他

    們會不會讓你去拍馬屁?他們對硬骨頭的希法如何?你的骨頭是可以硬的,

    想怎麼硬就怎麼硬。

    你是個戰士,克拉麗絲,敵人死了,嬰兒卻安然無恙。你是個戰士。

    最穩定的元素出現在周期表的中間,大體在鐵和銀之間。

    在鐵和銀之間。我認為那是最適合你的地方。

    漢尼拔-萊克特

    又及:你知道你還欠我一點信息。告訴我,你是否仍然在醒來時聽見

    羔羊哀叫?隨便哪個星期天在《泰晤士報》國內版、《國際先驅論壇報》

    和《中國郵報》上登一個尋人啟事。尋找A.A.阿龍,這樣就會登在第一條。

    下面署名漢娜。

    讀著這信,史達琳聽見了她在精神病院采取最嚴格安全措施的病房裡聽見過的聲音……那聲音嘲弄她,洞悉她,探究她的生活,也啟發了她。那時她不得不用生命裡最微妙的感受去換取漢尼拔-萊克特對野牛比爾1的重要情報。他那很少使用的嗓音中的金屬刮擦聲仍然在她夢裡震響。

    1系列殺人犯詹姆-伽姆在被抓獲之前,被叫做“野牛比爾”,因為他剝被害者的皮。見本書前篇《沉默的羔羊》。

    廚房天花板的一角上有一個新的蜘蛛網,史達琳瞪著它不禁心潮起伏。她又高興又難過,又難過又高興。高興有了救,看見了治療傷害的辦法;難過的是萊克特博士在洛杉磯的轉信機構雇用的一定是廉價助手,這一回用了一台郵資機。傑克-克勞福德見了這信一定會高興,郵政當局和實驗室也會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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