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裘德 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02節
    那房子只好算城區裡的舊棚戶房子,她坐在那兒,瞧著什麼也沒鋪的光地板,然後又從沒掛窗簾的窗戶,仔細看外邊的情景。近在對面的是石棺學院的不出聲音、沒有窗戶的黑糊糊外牆。它們夜晚擋住月光,白天擋住陽光,把積了四百年之久的幽晦陰淒、頑梗偏執和老邁昏饋一古腦兒傾倒在她屋裡。再往前是丹書學院,再遠點是另一所學院的塔樓,它們的外形都清晰可辨。她不禁喟然感歎,主宰一個心地單純的男人的激情會產生多麼不可思議的作用,就像裘德那樣把她們娘幾個放在心窩裡愛的人,由於始終未能忘情於昔日的夢想,竟然不惜把他們安置在這麼叫人覺得喪氣的地方。哪怕到了現在這光景,他還是沒聽清楚那些沾滿學究氣味的牆壁對他的願望發出的迴響是何等冷酷無情的否定。

    找房子一再失敗,加上現在的房子也沒有父親容身之處,在大孩子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彷彿有一種無影無形。不可名狀的恐怖緊緊地扼住了他。屋裡的沉寂因為他開口說話而打破了:「媽,明幾個咱們可怎麼辦哪?」

    「我也不知道!」蘇懶懶地說。「我擔心又要讓你爸爸發愁啦。」

    「我真盼爸爸棒棒的,有個屋子住喲!那一來就沒多大關係啦!」

    「是啊,那就沒多大關係啦!」

    「還有事兒叫我幹嗎?」

    「沒有!反正咱們萬事只有煩心、倒霉、受罪的份兒!」

    「爸爸走是為我們孩子有地方住,對不對?」

    「這也有關係。」

    「呆在這世界上還不如離開好,對不對?」

    「有這麼一點,親愛的。」

    「你們找不到好地方住,就因為有我們這些孩子,對不對?」

    「呃——大人有時候也嫌孩子累贅。」

    「那,孩子要是惹這麼多麻煩,幹嗎還要生孩子啊?」

    「哦——那是個自然法則。」

    「可我們自個兒沒要生,是吧?」

    「對,是這麼回事。」

    「可我比別的孩子還糟哪,因為你不是我親媽;你要是不喜歡我,就用不著留我。我就不該上你這兒來——這可一點都不錯。我在澳洲麻煩人,上這兒來還麻煩人。但願我沒生下地喲!」

    「這你辦不到啊,親愛的!」

    「我覺著,孩子生下來了,又沒人想要,那就趁他魂兒沒長起來,乾脆把他掐死,不讓他往大里長,到處跑!」

    蘇沒答話。她心裡嘀咕著,拿不定主意怎麼對待這個異想天開的孩子。

    後來她總算想定了:凡是像老朋友一樣願意和她分憂的人,只要情況許可,她一定對他實心實意,決不藏藏掖掖。

    「咱們家又要添個孩子啦。」她含混不清地說。

    「什麼?」

    「又要有個小寶寶啦。」

    「怎麼?」孩子發了瘋似地跳起來。「哦,上帝喲,媽呀,你可千萬別再弄一個來喲,你現在夠麻煩啦!」

    「是啊,是夠麻煩啦,我也不好意思說啊,」她嘟囔著,因為忍住淚,眼睛亮晶晶的。

    孩子一下子哭了。「哦,你沒心沒肺,你沒心沒肺!」他喊起來,毫不留情地責怪她。「媽呀,你怎麼這麼壞,這麼狠心,你就不能等家裡好點,爸爸身體好了,再這麼幹嗎?你這不是把咱們家搞得更麻煩嗎?咱們沒家沒業的,爸爸只好到外頭住,明兒個咱們又讓人趕出去啦;可你還要給咱們家再添口人!……你這是存心哪——存心哪,存心哪!」他哭著,走來走去的。

    「小裘德喲,你、你可得原諒我呀!」她央告著,她的胸脯這會兒也像孩子的胸脯那樣起伏。「我這會兒說不清啊——你長大了,我一定告訴你。現在咱們困難到這個份兒上,真像我是存心要這樣哪!我沒法說清楚,親愛的!可是我實在不是存心——我也沒辦法啊!」

    「你就是存心——準是存心!你要是不答應,不是行嗎?因為這樣的事,誰也沒法在咱們家裡插一手!我決不原諒你,永遠不原諒!我以後再也不信你心裡記掛我,記掛爸爸,家裡哪一個你也不記掛著喲!」

    他站定了,轉身走到連著她屋子的套間,那兒地板上臨時搭了個鋪。她聽見他在那兒說:「要是我們孩子都走了,不是沒了麻煩嗎?」

    「別胡思亂想的,親愛的。」她大聲說,口氣很嚴厲。「好好睡覺吧!」

    第二大早晨六點過一點,她醒了,決定立刻起床,在早飯前按裘德告訴她的地點,趕到他住的客店,把他走後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她輕手輕腳地起來,免得驚醒孩子,她知道他們昨天一天都挺吃力,一定累得很。

    她看見裘德正在那個不起眼的小酒館吃早飯,他是為省下錢好墊上她住處的房租,才選上那麼個地方。她把現在又要無可為家的情形跟他說了。他說他整夜都替她著急。好在現在已經到了早上,房東要她離開那個住處,就不像頭天晚上那麼叫人無可奈何了,就算她後來沒找成住的地方,也不像原先那麼緊迫。裘德同意她的想法,犯不上為住一個禮拜的權利糾纏下去,他們要立刻採取步驟,搬走了事。

    「你們先得在這個客店待一兩天。」裘德說。「這地方雜得很,對孩子們不合適,可是咱們就有時間,東西南北找地方住啦。我從前住在別是巴,郊區一帶出租的房子多得很呢。你就在這兒跟我吃早飯,我的小鳥兒。你是不是覺得身子還好?時間充裕得很,他們沒醒之前,夠你回去做早飯。反正我跟你一塊兒走。」

    她跟裘德胡亂吃完飯,一刻鐘之後,兩人就動身了,決定從蘇住的架子老大的那家立刻一走了之。他們一到就上樓,蘇發現孩子屋裡悄沒聲的。她怯怯地喊女房東把茶壺和早飯用具送上來。女房東敷衍了事給她辦了。蘇把自己帶來的兩個雞蛋放到水正開著的壺裡,喊裘德看著給孩子吃的雞蛋,她自己去喊他們起來,時間大概是八點半。

    裘德彎著腰站在那兒,拿著表,背對著孩子睡的小套間。突地蘇一聲尖叫,他不由得轉過身來,只見套間門開了。原來她推門時候,覺得門扣得很緊,她一進去,就一下子癱到地板上了。他趕緊過去把她扶起來,轉眼往地上床鋪看時,孩子們都不在了。他大惑不解,往屋子四下裡找,卻見門背後原來掛衣服用的鉤子上掛著兩個小孩子的身體,脖子上各拴著一根捆箱子的繩子,幾碼以外的一個釘子上也同樣吊著小裘德的身體,旁邊有個翻了的椅子,他的玻璃一樣的眼珠對著屋裡張望,而那個小女孩和還在懷抱的小男孩的眼睛卻閉上了。

    這怪異得無以復加的恐怖景象嚇得他魂不附體,他只好讓蘇先躺下來,再拿小刀割斷繩子,把三個孩子都扔到了床上;在這短促的動作中間,他摸了摸他們的身體,心裡想他們大概都死了。他一把抱起昏厥的蘇,把她放到外間屋床上,跟著透不過氣地喊女房東上來,然後跑出去找醫生。

    他回來時,蘇已甦醒;兩個手足無措的女人,彎著腰,拚命想叫孩子活過來,這情景加上小屍體三個一排躺在床上的慘象,把他所有自制能力全都摧垮了。離得最近的一位外科醫生到了,但正像裘德先已料到的,他在場也無濟於事,把孩子救活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他們的身體雖然沒全涼,但估計那會兒離上吊時間總有一個鐘頭。後來兩個做父母的理智恢復了,他們推究慘劇發生的前因後果時,認為大致情況是:大孩子醒了,朝外間看看蘇,一瞧見她人不在,他本來就因為頭天晚上的見聞心情非常惡劣,那會兒就變本加厲,於是誘發了他的病態心理,才幹出那樣的事情;他們還在地上找到一個紙條,是孩子的筆跡,他用身上帶的鉛筆寫著:

    我們太多了,算了吧。

    蘇看了紙條,再也撐不住了;原來她同孩子的一席談竟是導致慘劇發生的種因。這個可怕的想法使她渾身痙攣,劇烈的痛苦一刻不停地折磨著她。他們也不管她怎麼哀求,硬把她抬到下面一層的屋裡,她躺在那兒,張著嘴拚命喘氣,纖弱的身子隨著一抽一抽的。兩眼直勾勾對著天花板,女房東怎麼勸慰也沒用。

    他們在這間臥室裡聽得見上面的人走動,她央告大家讓她回到樓上;大家一再勸說,如果孩子還有一線希望,她去了反倒壞事,還提醒她,她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否則會害了還沒生的孩子。如此這般,她才沒鬧下去。她沒完沒了地問孩子的情況,最後裘德從樓上下來,告訴她已經毫無希望。等她後來能正常說話了,她就把頭天跟孩子說了什麼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裘德,認為自己就是這場禍事的根子。

    「不是那麼回事兒,」裘德說,「他這是天性使然,所以才幹得出來。大夫講了,這樣的孩子正在咱們這一輩裡頭冒出來——這樣的孩子,上一輩還聞所未聞呢,他們是種種新人生觀1帶來的後果。他們還沒長到堅忍不拔到足以抗拒這類思想影響的程度似乎就已經看穿了人生的險惡凶殘了。他講,這種現象表明厭世之想行將在人們中間普遍開始。大夫的思想很前進,不過他也沒法去開導——」

    1引自《新約-哥林多前書》。

    為了她的緣故,裘德一直強抑悲痛,現在他也忍不住了。他的悲痛激發了蘇對他的同情,這轉而緩和了幾分她對自己的嚴酷的譴責。來人散了之後,裘德答應她去看孩子。

    他們經歷的一切拂逆在大孩子臉上分明表現出來。使裘德第一次婚姻陷於不幸的所有惡兆和陰影,他在第二次結合中發生的所有變故、錯誤、憂懼和過失,通通彙集到這個小小的形體上。他就是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的縮影,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的焦點,並且是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的獨一無二的象徵。他已經為先前的父母的混賬行為而呻吟,為他們的惡劣結合而顫慄,又為現在的父母噩運當頭而送了命。

    整個房子靜下來了,他們也無事可做,只候著驗屍組來驗屍,忽然間學院那邊一陣宏大低沉的聲音,連它後身的厚厚圍牆也沒擋住,傳到了他們的屋裡。

    「這是什麼?」蘇說,她的快慢不勻的呼吸驟然停了一下。

    「是學院禮拜堂的風琴聲音。我想是風琴師在練琴吧。他奏的是《詩篇》第七十三章的一段《頌歌》:『上帝實在恩待以色列那些清心的人』。」

    她又嗚咽起來。「嗚,嗚,我的寶貝兒喲!他們沒幹過壞事!幹嗎不把我帶走,把他們帶走了喲!」

    又是一陣寂靜——後來又讓外面什麼地方兩個人說話聲打破了。

    「他們議論咱們呢,沒錯兒!」蘇哭著說。「『我們成了一台戲,給世人和天使都看過了。』1」

    1基督教做禮拜等,主持者應面東方,此事曾引起過不同意見。

    裘德聽了聽——「他們不是議論咱們。」他說。「是兩位觀點不一致的牧師,正辯論東向位置。天哪——什麼東向位置不東向位置,眾生都苦苦呻吟著哪!」1

    1古代希臘作家埃斯庫洛斯的一出悲劇。

    又一陣沉寂,直到她又因悲不自勝而開口。「咱們身外有個東西說,『你別干啦!』它先說,『你別學習啦!』接著說,『你別做工啦!』現在說,『你別愛啦!』」

    他想寬慰她,就說,「你心裡太苦才這樣啊,親親!」

    他們還是往下等。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頂小的孩子的連衣裙、鞋和襪子在他死時候都放在椅上,到現在她也不把它們拿開。裘德雖然不想再讓她瞧見,可每逢他一動這些東西,她就央告他還是讓它們放在那兒。女房東也想把它們拿開,她簡直發了瘋一樣,跟她大哭大鬧。

    裘德固然擔心她的陣發性抽搐,可是更害怕她把痛苦悶在心裡,不言不語地麻木下去。「你幹嗎不理我,裘德?」沉默一會兒之後,她高聲喊出來。「你別對我不管不顧的,你要不在我身邊,那麼孤單,我可受不了。」

    「你看,親愛的,我不是在這兒嗎?」他說,同時臉挨近她的臉。

    「對啦!……哦,我的同志,咱們這完美的結合——咱們這二合一整體,現在沾上了鮮血啦!」

    「是讓死亡的陰影籠罩啦——應該這麼看。」

    「啊,可的確是我把他引得那樣啊,雖然我當時沒想到把他引錯了。我跟他說話,就跟同懂事的成年人說話一樣。我說這世界就是跟咱們作對,花這樣的代價活在這世界上還不如死了好。他把這些話都當真啦。我還跟他說又要生孩子了。他一聽就慌了神啦。哦,他把我熊得好厲害喲!」

    「你幹嗎跟他說這個呢,蘇?」

    「我也說不上來。我是想做到誠實無欺。我實在不忍對他隱瞞真相。可是我並沒有誠實無欺,因為我當時是轉彎抹角跟他說的。我怎麼比別的女人都笨,沒點心眼哪?簡直笨透啦!我幹嗎不跟他說叫他高興的一套,假的也行啊,何必用半真半假的一套?這是因為我沒自制能力,所以我遮掩不了,也說不明白。」

    「碰到大多數情形,你這個辦法或許是個頂用的;只是咱們的情形太特別,碰巧用了一下,就糟糕了。他要是不死的話,早晚還是會明白過來的。」

    「再說我正給小寶貝兒做新連衣裙哪,我可永遠看不見他穿著啦,永遠沒法跟他說話啦……我眼睛脹得很,簡直看不出東西啦;可是就在一年前,我還覺得自己幸福呢!咱們未免太卿卿我我嘍——兩個人淨顧自個兒,完全落到了自私自利的地步。咱們說過——你記得吧——咱們要做到真心快樂,叫人羨慕。我說過這就是自然的意向、自然的法則和自然之所以為自然,按自然賦予我們的本能,我們要真真得到快樂——文明已經一手把這些本能扼殺了。我說的這些話夠多造孽呀!好啦,現在咱們就為蠢得把自然的法則信以為真,命運女神才在咱們背上狠狠捅了一刀!」

    蘇沉默下來,陷入深思,過了會兒又說:

    「也許他們走了是件大好事——是呀,我看是這樣,與其以後看著他們令人傷心地枯萎下去,倒不如趁著他們新鮮勁兒採摘下來還好些吧。」

    「是這樣啊。」裘德回答說。「有人說總有那麼一天,長輩看著孩子在襁褓中死掉,心裡會高興呢。」

    「但是他們實際不理解啊!……哦,我的寶貝兒,寶貝兒啊,你們這會兒活著夠多好呀!你可以說大孩子想死,要不然他就不會幹那樣的事。他這樣死不算情理之外,多少跟他治不好的天生悲觀有關係,可憐的小東西!但是那兩個呢——我自己生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那可不一樣啊!」

    蘇又望著掛著的連衣裙,望著襪子和鞋,渾身哆嗦得像根弦。「我是個可憐蟲啊!」她說。「天不留地不要啦!真把我逼瘋啦!該怎麼辦哪!」她盯著裘德,緊緊握著他的手。

    「沒有辦法啦。」他回答說。「命中注定,在劫難逃,也只能這樣收場了。」

    她停了一下。「不錯!這話誰說的?」她難過地問。

    「這話是《阿迦門農》1合唱裡的一句。打事情一出來,我就一直念叨著這句話。」

    1《舊約-創世記》中說:上帝造了亞當和夏娃,配成一對;因他們偷吃了禁果,看見彼此赤身露體,上帝就把他們逐出伊甸園,讓他們在地上受罪。

    「我的可憐的裘德——你真是妙手空空啊——你比我還苦啊,因為我總算還有你哪!可憐你一無依傍,全靠苦讀,學有所成,到頭來還是窮愁潦倒,前途無望,真叫人想不通呀!」

    談話把她的悲苦心情暫時岔開了一會兒,可是她又猛然傷痛起來。

    恰好驗屍組如時到了,他們看了屍體,按規定驗了屍;隨後就到了淒慘的送葬的清晨。經過報上一傳,愛看熱鬧的閒人都給引到了出事現場,他們站著沒事,就數窗戶上有多少塊玻璃、牆上有多少塊石頭。裘德夫婦不明不白的關係更給他們的好奇心添油加醋。蘇說過了,她要送兩個小的到墳地,但是臨走之前,她撐不住了,只好躺下來,趁這時候,他們把棺材悄悄抬出了房子。裘德一上運屍車,就把它趕走了。房東於是大大鬆了口氣,眼下他只剩下蘇和她的行李要處理掉,他希望到下半天房子就一切恢復原狀。他老婆因為不走運,招進來這家子,這禮拜弄得他的房子聲名狼藉,這下子完全可以洗清了。下午他偷偷跟房子的產權人商量了一番,兩人都同意,要是因為房子裡發生過慘劇,社會上對它有成見,敬而遠之,他們就要想方設法把它的門牌號數換一個。

    裘德看著兩個小棺材——一個裝小裘德,一個裝兩個小點的孩子——放到墓穴裡,跟著趕快往回奔去看蘇,她還在自己屋裡躺著,他也就沒驚動她。可是他老是放心不下,四點鐘光景又回去了。房東太太還當她還在屋裡,可是看了一下,就下來告訴裘德她不在屋裡。她的帽子跟上衣也沒了,這說明她出去了。裘德急忙跑到他住的那家客店,她也不在那兒。他琢磨可能發生的情況之後,就順著大路,直奔公墓,一進門就橫插過去,逕直到棺材下葬的地方。那些因為出了慘劇而跟著來看熱鬧的人已經散了。一個人拿著鐵鍬正朝埋三個孩子的墳裡填土,但是在填了一半的坑旁邊,有個女人抓著他胳臂不放,求他別填。那正是蘇。她根本就沒想到把她的帶顏色的衣服脫下來,換上裘德替她買的喪服,可是即便她跟一般喪失子女的人一樣從俗換上喪服,那也不像她穿著現在這樣的衣服把她的悲痛表現得如此之深。

    「他要把他們埋了,這不行啊,我還要看我的孩子!」她一看見裘德就瘋了似地哭喊著。「我要再看一遍。哦,裘德,開開恩吧,我要看他們。我不知道你趁我睡著了,就叫人把他們抬走啦!你說過,他們的棺材沒上釘的時候,我還可以再看一遍,可你說話不算數,你把他們抬走啦!哦,裘德呀,你對我也忍心哪!」

    「她要我把棺材再挖出來,讓她撬開棺材。」拿鐵鍬的人說。「瞧她這樣兒,你得把她弄回家才行。可憐的東西,她這簡直是胡來嘛。太太,棺材可不能再挖出來。你還是跟你丈夫回家吧,忍著點吧,感謝上帝,你又快有孩子啦,那就別管多傷心也都沖掉啦。」

    但是蘇苦苦哀求沒個完:「讓我看一遍吧——就一遍喲,行不行啊?就那麼一丁點工夫,裘德呀?沒一會兒就行啦!那我也就安下心啦,裘德!裘德,你要是再讓我看,我以後什麼都好說好辦,什麼都聽你的。一看了,我就跟沒事兒一樣回家啦,以後再也不想啦,行不行呀?幹嗎不行哪!」

    她沒完沒了地央告,裘德心痛如割,他幾乎要那個工人答應再把棺材起出來。但是那樣一來,不單毫無好處,還可能叫她的情形更糟下去。他明白他得當機立斷,先把她立刻弄回家。於是耐下心,勸她,哄她,溫存體貼地跟她悄悄說話,抱著她,好讓她有個依靠;後來她也鬧不下去了,聽他的話,離開了公墓。

    他想找輛輕便馬車送她,可是他們的境況如此之窘,她不許他這樣。兩個人就一路慢慢走回去,裘德一身黑,她一身褐加紅。他們要在下午搬到新住處,但是裘德覺得眼下不大行得通,於是他們就不經意地走進了他們現在打心裡憎惡的房子。蘇立刻躺下來,裘德出去請大夫。

    裘德整晚上都在樓下等著。很晚了,人家才告訴他,胎兒早產,成了死胎,是跟前面三個孩子一樣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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