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裘德 第三部 在麥爾切斯特 第08節
    她究竟真把手絹忘了,還是她因為傷心,希望在最後一刻要向他傾訴衷情?裘德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走了,家裡一片寂靜,他沒法再呆下去。他又怕自己把持不住,可能重蹈借酒澆愁的覆轍,於是到樓上脫下黑衣服,換上白的,把薄高幫鞋換成厚的,照常上班干下半天的活。

    但是他在大教堂時候老彷彿聽見身後有人說話,心裡一直前咕著她要回來。他想入非非,認為她不大可能跟費樂生一塊兒回家。這種感覺越來越強,而且越來越有刺激性。下班鍾一敲,他就把工具一甩,直往家裡奔。「有人找過我嗎?」

    沒人來過。

    那個晚上,他有權使用樓下起坐室直到十二點,所以他整晚都坐在那兒;甚至鍾打了十一點,房東全家都已進入睡鄉,他還是擺脫不掉那個預感:她會回來,睡在他隔壁的小屋裡,她先前不就睡過好多大嗎?她的行動總是難以預料,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麼不能回來?有她住一塊兒,有她做緊鄰的房客和朋友,哪怕同她的關係疏遠得不能再疏遠,他也就非常高興啦,而絕對不會再生出拿她當情人和妻子的念頭。他的晚飯仍然擺在桌上沒動。他走到前門,輕輕把它開了,然後回到屋裡坐著,就像舊歷中夏日前幾個夜晚害相思病的守候者那樣盼望著心愛的人兒的幻影出現1。

    1塞巴斯蒂亞諾(1485—1547),意大利畫家。《新約-約翰福音》中說:拉薩路死後四天,耶穌使之復活,「那死人就(從墳墓)出來了,手腳裹著布,臉上包著手巾。」

    他胡思亂想一陣之後就上了樓,從窗口向外-望,心中繪出一幅她夜行前往倫敦,同費樂生到那兒度假的情景:他們旅途中的天空正像他現在所望見的那樣,游雲縷縷,月亮從雲層中露出,略見朦朧,一兩顆大星星皎然可辨,宛如迷茫的星雲。在潮濕的夜氣中,車聲磷磷,他們到了下榻的旅館,蘇的歷史翻開了新篇。接著他的心思投射到未來,看見她周圍是些多多少少長得像她的孩子們;但是大自然鐵面無私,決不許單憑一個爹或單憑一個媽就能一線單傳,所以他把那些孩子想像成蘇的形體奕世再傳,從中聊以自慰的那個夢,也不免像其他人做那類夢一樣,無法實現。凡是存這類打算,想恢復這樣單根獨脈製造出來的生命,一概被稱之為半吊子貨,為人所賤視。裘德說,「倘若我這無根無寄的愛情此生長隔,又或淪於漸滅,那麼我能去看望看望她的孩子——她一個人生的孩子——不也是樂在其中嗎?」他又像以往頻頻經歷過那樣,頹然醒悟,原來造物主對於人類的微妙感情深懷鄙夷,對他的熱烈嚮往不屑一顧。

    第二天和以後幾天,他對蘇的深情懷念所引起的強烈的壓抑感更為顯著了。他再也沒法忍受麥爾切斯特的燈光;麥爾切斯特的陽光給他的感覺就像失掉光澤的油漆;蔚藍的天空竟然跟鋅板一樣青白。隨後他接到馬利格林的老姑婆病重的消息;巧的是幾乎同時,他收到從前在基督堂時的僱主的來信,提出他如果願意,可以回去長期擔任高等手藝活兒。兩封信多少減輕了他的苦惱。他立即起身去探視多喜姑婆,還決定順路到基督堂瞭解一下建築商的意見有多大實際價值。

    裘德發現姑婆的病情比艾林寡婦信中說的還嚴重。大概她還能拖幾個禮拜或幾個月,不過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寫信給蘇,說明姑婆的病情,囑她考慮是否在這位高齡親戚在世時來探望一回。如果她能乘上火車在禮拜一晚上到達阿爾夫瑞頓站,同他從基督堂乘的回程車正好錯車,那麼他將在阿爾夫瑞頓大路上接她。這樣他第二天早晨就去了基督堂,打算盡快回來,以便如約同蘇見面。

    那座學問之城顯得疏遠、冷漠,而他自己對於同它有關係的一切事物也不再有什麼感情。但是在燦爛陽光下,那些有直欞窗的建築學作品的正面光影交織,色彩鮮明,並已在四方院嫩草地上面繪出逶迤的垛堞的圖形。裘德感到他以前從沒見過這地方景色如此之美。他走到頭一回看見蘇的那條街。當初她坐在椅子上,俯身對著教會經卷,手拿豬鬃筆,那少女般光彩形象吸住他的想一詢究竟的目光。椅子這會兒雖然還是不偏不離擺在原處,人則沓然。這光景就如同物在人亡,再無從找到合適的人能以接替她,致力於工藝方面的研究。她的形象現在成了那個城市的魂靈,至於從前一度使他大動感情的學問淵博、矢志不移的非凡人物卻再也沒有力量獨佔一方了。

    儘管如此,他總還是到了那地方。為了實現自己的打算,他先到從前在「別是巴」靠近禮儀派聖-西拉教堂的住所。年老的房東太太開了門,一見他來了,似乎挺高興,給他端來點午飯,跟他說以前雇他的建築商來打聽過他的通信處。

    裘德去了以前幹活的石作。但是老工棚和老工作台叫他大倒胃口,他深深感到不可能回到舊日夢想破滅了的地方,再在那兒呆下去。他渴望開往阿爾夫瑞頓的回程火車的鐘點快快到來。他多半能迎上蘇。

    他看到的情景令他的心情異常惡劣,往下半個鐘頭,他就像中了魔一樣活受罪,以往多次使他陷入絕望的感想又向他襲來——他這人實在不值得他自己,也不值得別人因為替他操心費力而惹起種種煩惱。恰好這半個鐘頭中間,他在四路口碰上破了產的經營聖器的五金商,也就是補鍋匠泰勒,此人提出不妨到酒吧喝上一杯解解悶。於是他們一路沿街走去,到了基督堂的很有氣派的熱鬧生活中心之一前面就站住了。原來就是那個小酒館啊,他上次就是在那兒讓人將了軍,為回擊而高誦拉丁文《信經》的。打他從那地方搬走以後,它已經按現代風貌徹底翻修,裝磺得煥然一新,成為遠近馳名的酒館。門面富麗堂皇,頗能招徠顧客。

    泰勒把自己一杯喝乾就走了,他說那地方搞得太講究,他覺著不自在;要不然他得是個酒鬼,不計較手裡多少錢,硬拚一下就算了。裘德又稍呆了會兒才喝完,無精打采地站在一陣子人極少的酒吧中間,默不作聲。酒吧拆掉了原來的裝置,重新安排過了,紅木件替換了漆件,在後方站位放滿了軟凳,室內按核定樣式隔成包間,包間之內隔以鑲著紅木框子的磨砂玻璃,以防此一包間的酒客因被彼一包間的酒客認出來而感到難堪。櫃檯裡邊有兩個女招待,她們靠著安著白把子的啤酒機,機上裝有一排鍍銀小龍頭,啤酒從龍頭慢慢滴到錫囗槽子裡。

    裘德很乏,再說開往阿爾夫瑞頓的火車的時間沒到,既然沒事可做,他就坐到一個沙發上。女招待身後斜裝著一排鏡子,鏡子前面是一溜兒玻璃-子,上面陳列著各種各樣的黃玉色、藍寶石色、紅寶石色和紫水晶色的瓶子,裡邊裝的都是裘德叫不出名字的名酒。幾個顧客走進了隔壁包間,空氣一下子活躍起來,收銀機開始操作,顧客每丟進一個硬幣,就發出叮叮聲。

    裘德沒法直接看到那個包間的女招待,不過他偶爾瞥見她身後鏡子映出的背影。他本來有意無意地看看而已,不料她陡然掉過臉來,對鏡整理頭髮。他嚇了一跳,原來那是阿拉貝拉的臉。

    要是她過到他這個包間來,她就會看見他。但是她沒來,因為這由另一邊的女招待負責。阿貝穿一件黑長袍,袖口上鑲著白亞麻布花邊,領子是白的,開口很大,體態較前更豐滿,搭上左胸前佩一簇水仙花就更惹眼。她侍候的那個包間裡邊放著一盞酒精燈,冒著發藍的火苗,正在催熱上面的電鍍水壺,水蒸氣直往上飄。不過他只能從她身後的鏡子裡分辨出這些東西。鏡子也映出她侍候的那些人的面孔,其中一個是年輕漂亮的浪蕩兒,多半是個大學生,正對她說一件挺逗趣的經歷。

    「哎,考克門先生,行啦!你怎敢跟咱這清白人講這事兒!」她快活地高聲說,「考克門先生,你把鬍子鬈得這麼個漂亮勁兒,是幹啥用啊?」小伙子鬍子刮得光光的,她這一回嘴逗引得哄堂大笑。

    「得啦!」他說。「給我來杯柑香酒,點個火吧。」

    她從那些好看的瓶子中間拿出一個倒了酒,又擦了根火柴,討好地貓著腰送到他的煙捲上,他立刻吸了一口。

    「好啦,親愛的,你男人最近有消息嗎?」

    「一個字兒也沒有。」她說。

    「他在哪兒呀?」

    「我是在澳洲離開他的,估摸他還在那兒。」

    裘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怎麼跟他散了呀?」

    「不問問題,也就聽不見瞎話。」

    「那就是啦,把找的零給我吧,你卡在手裡有一刻鐘啦。我還要在這風景如畫的城裡再風流一陣子,就無影無蹤嘍。」

    她把零錢從櫃檯上遞給他,他順手抓住她的手指頭,還捏著不放。阿拉貝拉稍微掙了一下,哧哧地笑了笑。

    裘德就像個頭昏眼花的哲學家一直看下去。阿拉貝拉這會兒看起來跟他的生活居然拉開得這麼遠,真是太離譜了。就拿名分上的密切關係講,他也看不出來還剩下什麼。既然事情變化到了這地步,按他這會兒的心境,阿拉貝拉到底算得上還是算不上他妻子,他實在無所謂。

    她侍候的那個包間已經空下來,他稍微想了想,就進去了。阿拉貝拉起初沒認出他來。接著他們目光一對。她一下子愣住了,隨即眼神露出了涎皮賴臉、滿不在乎的味道,跟著開了口:

    「哎呀呀,我的天哪!我還當你早就人士為安啦!」

    「哦!」

    「我一直沒聽見你什麼,要不然我才不上這兒來呢。不過這也算不了什麼!我這個下午怎麼招待招待你?威士忌加蘇打?論咱們老交情,這屋子裡的東西,隨你點什麼都行!」

    「謝謝,阿拉貝拉。」裘德說,沒有笑容。「我什麼也不想要,我已經喝夠啦。」事實是她這出乎意料的出現倒掉了他一瞬間曾想喝烈酒的胃口,像是把他推回到吃奶的襁褓期。

    「這倒怪可惜的,那你就什麼不用吧。」

    「你到這兒多久啦?」

    「大概六個禮拜吧。我是三個月之前從悉尼回來的。我向來喜歡這生意,這你知道。」

    「我不懂你怎麼會上這兒來!」

    「好啦,我就說說吧,我原來當你一命歸天啦。我在倫敦那會兒瞧見過這個位子招人的廣告,我琢磨來琢磨去,反正這兒總沒人認得我,因為我長大成人以後壓根兒沒到過基督堂。」

    「你幹嗎從澳洲向後轉呢?」

    「哦,我自有道理。……那你現在還沒當上大學學監吧?」

    「沒有。」

    「連個牧師也沒當上?」

    「沒有。」

    「也沒當反國教的老爺子?」

    「我原來什麼樣還是什麼樣。」

    「這話不錯——瞧你這樣兒就知道啦。」她一邊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邊懶洋洋地把手指頭放在啤酒機的拉把上。他注意到她的手比他們在一塊兒生活的時候還小還白,放在拉把兒上的手戴了只鑲寶戒指,看上去真像藍寶石——果然不錯,而且常來這酒吧的小伙子們一見就讚不絕口。

    「這麼說,你還冒著男人活著的名兒在混著哪。」他繼續說。

    「對啦,我想我總得這麼辦才對路。我覺著說自己是寡婦,未免太彆扭。」

    「這倒是實話。這兒知道我的人可不算少。」

    「我可不是那個意思——我已經說了,我早拿你不算數啦。這其間另有道理。」

    「什麼道理?」

    「這會兒我不想說。」她沒正面回答。「我眼下日子好得很,我可不想跟你纏到一塊兒。」

    這時進來一個沒下巴頦的闊少,小鬍子留得像女人的眉毛,他點名要一種挺希奇的攙合酒;阿拉貝拉只好先去招呼他。「咱們不好在這兒談。」她說,猶豫了一下。「你還能等到九點再來?乾脆說個行,別那麼二百五似的。我可以請假,比平常早兩個鐘頭下班。」

    他想了想,悶聲悶氣地說,「我來就是啦。我看咱們倒得安排安排。」

    「哦,安排個屁!我才不要什麼安排哪!」

    「不過我總得瞭解這麼一兩樣才行呢;就照你說的辦,咱們不在這兒談。」

    他把杯子裡剩的酒倒掉,離開酒吧,到街上走來走去。他苦苦戀著蘇,纏綿悱惻,本是一泓澄碧,不料被這突如其來的衝擊攪渾了。阿拉貝拉的話固然絕不可信,可是她話裡也透露出來她並不打算跟他糾纏的意思,以前當他離開人世,恐怕話中也有幾分真。話說回來,現在還有唯一一件事得辦,那非得採取一桿子到底辦法不可,因為法律總是法律,再說就算她跟這個女人已經兩不相干,比如一個東頭一個西頭,可是在教會眼裡,他們還是合成一體呢。

    既然他非在這兒跟阿拉貝拉碰頭不可,那就不可能如約到阿爾夫瑞頓去迎蘇了。這麼一想,他就心裡覺著刺痛;不過事情自有前緣,莫非天定。也許就因為他對蘇的愛情-分非禮,上蒼有意把阿拉貝拉插進來,以示懲罰。所以這個晚上他只好在城裡到處轉悠,等著會她;同時他又避開每個有學院迴廊和會堂的地方,因為他瞧見它們就覺得難受得不得了。在走回酒館的路上,紅衣主教學院大鐘正好響了一百零一下,這種巧合簡直就像對他存心嘲弄。酒館已經燈火輝煌,場面一片歡騰,縱情嬉笑。女招待粉面生春,個個頰上飛紅;她們一舉一動比先前更來得輕快自然——更大膽、更興奮、更富於肉感,表現自己的情緒與慾望不再躲躲閃閃、扭扭捏捏,而是懶洋洋。軟綿綿,笑個沒完。

    前一個鐘頭,酒吧擠滿各色人等,他在外面聽得見他們大聲喧呼;但到得後來,剩下的顧客不多了。他對阿拉貝拉點點頭,示意她出來時候可以在門外找到他。

    「不過你先得跟我來點什麼。」她興致勃勃地說。「先來個睡前杯吧,我天天這樣。然後你就先出去,等個分把鐘,咱們頂好別讓人瞧見在一塊兒。」她倒了兩杯白蘭地;雖然她臉上明明是喝足了,或者說她吸足那麼多鐘頭的酒氣,把她薰夠了,她還是一傾而盡。他也喝了自己的一杯,然後走到酒館外面。

    幾分鐘後她出來了,穿著一件厚上衣,戴著一頂上插黑羽毛的帽子。「我住得挺近。」她說,挽起他的胳臂。「我有前門鑰匙,什麼時候都進得去。你倒是要怎麼個安排法兒?」

    「哦——沒什麼特別的。」他回答,又難受又累。他的思想又轉到阿爾夫瑞頓,他趕不上那趟火車了。蘇到時看不到他,難免大失所望,他也錯過了跟她同行,爬上往馬利格林的又長又僻靜的山路的樂趣。「我真應該回去。我擔心姑婆都停床啦。」

    「明兒早上我跟你過那邊去。我看我可以請天假。」

    阿拉貝拉平素就像母夜叉,無論對他的親人還是他本人,哪有什麼情義可言,這會兒居然準備到他的垂死的姑婆床前,還要跟蘇見面,他覺得真是太出格了。不過他說:「當然,你要願意去,就去好啦。」

    「好吧,咱們得考慮考慮啊……就說這會兒吧,咱們先得來個協議,要不然咱們在這地方呆在一塊兒就囉嗦啦,因為這兒人家本來認識你,慢慢兒也認識我啦,眼下自然還沒人瞎猜疑我跟你有什麼關係。咱們這會兒正朝車站那邊走,你瞧咱們就搭九點四十分的火車上奧爾布裡肯好不好?不到半個鐘頭就到啦,也沒人認得咱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誰也管不著。以後咱們再定關係公開不公開好啦。」

    「隨你便吧。」

    「那你就等著我去拿兩三樣東西。我就住這兒。有時候晚了,我才歇在幹活兒的飯店裡頭,所以沒人會想到我在外面過夜。」

    她很快回來了,他們接著走到車站,坐半個鐘頭火車去奧爾布裡肯;到達後住進靠火車站一家三等客店,剛好趕上來頓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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