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裘德 第二部 在基督堂 第03節
    儘管裘德受到各種各樣影響的制約,他自身的本能依然促使他去接近她,不過藏頭露尾、畏畏縮縮就是了。他預定下個禮拜天到大教堂紅衣主教學院禮拜堂做早禮拜,因為他已經發現她常去那地方做禮拜,這樣他就有機會把她看得仔細些。

    她上午沒來。他下午又去等她,下午天氣也好了點。他知道,如果她來,必定順著大綠四方院東面走,那條路可以通到禮拜堂。鐘響著時候,他就朝一個角落一站。禮拜開始前幾分鐘,果然她夾在一群人中間過來了,沿著學院外牆往前走。他一瞧見她就趕忙奔到路對面,緊跟她進了堂。他因為沒在她面前露相,心裡很得意。眼下只要能瞧見她,又沒讓她瞧見自己,又不讓她知道他是誰,也就夠了。

    禮拜開始後,他先在門廳裡轉悠了一下,然後進去找座位坐下。午後濃雲密佈,氣象慘淡,一片沉寂。逢這樣天氣,只要是宗教,腳踏實地的老百姓似乎都把它當成必需品,而不僅是供多愁善感的有閒階級專用的奢侈品。堂裡光線很暗,兩側高窗透進來的亮光一閃一閃的,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鄰行坐著的教徒,不過他知道蘇就在他們中間,果然沒費什麼工夫就找到了她坐的地方,一點也不錯。唱詩班合唱《詩篇》第一百一十九章,這時唱到了第二節In guo corriget(你怎麼改好),在往下唱的時候,風琴轉而奏出傷感的格裡戈利調,

    少年人用什麼潔淨他們的行為呢?

    此時此刻,這問題就在他心裡盤旋不已。想當初他跟畜牲一樣發情,在一個女人身上發洩了獸慾;就因為這樣,造成多麼不幸的後果。後來他想乾脆把自己了掉就算了;跟著又自暴自棄,喝得醺醺大醉,足見他是多麼卑鄙下賤的傢伙!腳踏風琴奏出的樂聲波瀾壯闊,合著唱詩班的歌聲起伏迴盪,使人如入神明上界,如同他從前經歷過那樣。他自幼受神道儒染,難怪這會兒他簡直以為慈悲為本的上帝為他頭一回瞻禮聖殿,特意給他安排好這章詩篇,——其實每到一個月第二十四個晚上,這章詩篇都照唱不誤。

    他心裡對那位姑娘極其特別的情苗已經開始發榮滋長,覺著她這會兒想必也為這飄進他耳朵的和諧的音樂所陶醉。想到這裡,他真是滿心歡喜。她大概經常出人這個禮拜堂。由於職業和習慣,她必定整個身心都浸潤著對聖教的虔誠。這無疑是他們聲氣相應的方面啊。對於他這樣一個易於感受影響而又索居獨處的青年來說,一旦這樣意識到精神找到了寄托,而這種寄托對於他想異日在社會和精神方面大顯身手的意願,不啻廣開了種種可能的前景,真好比遇到黑門降下了甘露。1所以在整個禮拜過程中,他一直持續處在令人情緒高昂、極度歡欣鼓舞的氣氛中。

    1加利利是耶穌開始傳教的地方。塞浦路斯曾被古希臘人殖民化,供奉異教神祇。

    他自己當然可以這樣深信不疑,可是別人恐怕會斬釘截鐵地提醒他,算了吧,這股從加利利吹過來的大氣,還不是跟塞浦路斯那邊吹過來的一個樣嘛。1

    1維納斯是羅馬神話中的美與愛情女神。阿波羅是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藝術上作為男性美象徵時稱菲波斯-阿波羅。拜克斯是羅馬神話中酒與豐饒之神。馬爾斯是羅馬神話中戰神。

    裘德一直等到她離開座位,走過隔開聖壇的屏幕,才站起來。她並沒朝他這邊看,等他到了門口,她已經在寬闊的甬道上走了一半。他穿的是禮拜天服裝,所以他很想跟下去,向她自我介紹為何許人。不過他到底沒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唉,他究竟該不該因為產生了那樣的感情,就不顧一切這麼干呢?

    雖然他們做禮拜的時候,似乎彼此有同一宗教信仰做基礎,他也極力往這上面想,可是總不能對吸引他的磁力的真正性質成了個睜眼瞎呀!她本來跟他素不相識,形同路人,什麼親戚關係,那還不是自欺欺人之談?這樣一想,他就說,「不行呀,絕對不行呀,我這人有老婆啦,可不能招惹她呀!」蘇總還是內親,再搭上他是有婦之夫,就算他妻子沒在這半球露面,這兩樣緣由在一定意義上總是個幫助吧。蘇要是瞭解了一切,心裡就決計不會想到他會有跟她談戀愛的非分之想,跟他來往也就坦坦然然,不存戒心了。話又說回來,蘇要真是心裡有數,才坦坦然然,不存戒心,那他可又一點不喜歡,這麼一想,他又不免心裡難過。

    比這次大教堂做禮拜稍早些,那個轉盼流波、步態輕盈的年輕標緻姑娘蘇-柏瑞和有天下午休假。她離開那個既幫活又寄宿的教會聖器店,手上拿本書,到鄉間散步。那一天恰好雲開日出。好像氣象之神發了慈悲開了恩,在維塞克斯郡和別的地方寒冷多雨的日子中間有時插進幾天這樣好天氣。她走了一兩英里光景,到了一個地勢比她留在後邊的城市要高的地方。大路兩旁是綠油油田野,她走到一個邊籬階梯處就停步了,她想把正看的那頁書看完,後來就回頭遙望古老和近時的塔樓、圓頂和尖塔。

    她看見籬階那一邊,在一條人踩出的小道上,有個黑頭髮、黃臉膛的外國人在草地上坐著,身邊有塊大方板子,上邊拴緊許多小石膏像,全都立著放的,挨得很緊,有些還上了青銅色;為了帶著這些東西繼續上路,他正把它們重新排列。那些像基本上是按大理石雕像原型縮制而成,其中有那姑娘因原來看過畫像而知之有素的諸方神祇。要按它們的性質的話,那可是跟她平素的信仰勢不兩立的。其中一個是典型姿勢的維納斯,一個是戴亞娜,男性方面有阿波羅、拜克斯和馬爾斯1。雖然那些像距離她好些碼,可是在西南方太陽照射下,搭上翠綠繁茂的牧草一陪襯,分外顯得光彩奪目,通體輪廓鮮明,纖毫畢呈,她看得清清楚楚。它們的位置差不多正在她同教堂高樓之間的那條線上。這樣一對比,不禁激發了她心中一串與她的信仰不合的離經叛道、純屬異端的思想。那個人站起來了,一見她就脫帽行禮,大聲喊:「買——像——啊,各式各樣啊!」他的口音和外貌是一致的。他隨即挺靈便地把大托板帶著上面放著的名流顯要——神人兩界俱全——拿起來放在膝頭上,然後舉到頭那麼高,頂在頭上,送到她前邊,再放到籬梯上面。他先拿小點的貨——國王和王后的胸像給她看,又拿行吟詩人、帶翅膀的朱庇得2。她搖搖頭。

    1朱庇德是羅馬神話中的愛神,形象為一男孩,赤身有翼,常持弓箭。石膏像呢。

    2聖彼得即十二使徒居首的彼得。抹大拉的馬利亞是耶穌治好的婦女之一,改邪歸正。她在耶穌受難後七日的頭一日黎明,同幾個婦女去耶穌墳墓,發見墓石已開,但不見穌耶身體。事見《新約-路加福音》。

    「這兩個多少錢?」她說,拿指頭戳戳維納斯和阿波羅——這是托板上頂大的兩座像。

    他說,這兩個得十先令。

    「我可沒那麼多錢買。」她說。她還的價非常之低,再沒想到,賣像人居然把拴像的細銅絲解開,隔著籬梯把它們遞過來。她如獲至寶,抱緊了它們。

    那個人收了錢就走了。這會兒她反倒為難起來。像一到手裡顯得老大老大的,還赤身露體,一絲不掛。她天生神經質,因為這事幹得出格,不由得哆嗦起來。她把像擺來擺去,又細又白的石膏粉落在她手套和上衣上。帶著它們光身子走了一段路以後,她陡然想到個主意,馬上從樹籬上扯下牛蒡的大葉子、歐芹和別的長野了的植物,用它們把兩個累贅密密匝匝裹起來,這樣帶著它們走,就像大自然愛好者抱著採集來的大捆綠色標本。

    「哎,不論什麼東西都比教堂那套一成不變、索然寡味的裝飾好啊!」她說,不過她還是哆哩哆嗦,瞧那意思倒像後悔買了這兩座

    她有時候偷偷往葉子裡瞧維納斯的膀子是不是弄斷了;帶著這兩個異教神祇,她挑了條跟主要街道平行的偏僻小街走,進了基督教氣味最濃厚的城市,拐過彎兒,就到了她寄宿的房子的傍門。她毫不遲疑,把買的東西帶進自己屋裡,打算馬上鎖進她唯一的財產箱子裡;無奈又發現它們太大了,就改用大張牛皮紙包起來,立在屋角地上。

    房子女主人叫方道悟小姐,是位上了年紀的戴眼鏡的女士,穿裝打扮就像庵堂堂主,她嚴守教會禮儀,這也是她的生意。她還是前面提到的「別是巴」郊區的聖-西拉禮拜堂的信徒,裘德也已經開始上那個堂做禮拜了。她是一位窮困潦倒的牧師的女兒,前幾年他去世後,她冒著風險把專售教會用品的小鋪子盤下來,因為經營得法,擴大到現在這樣令人稱許的規模,擺脫了一貧如洗的境況。她脖子上掛著十字架和念珠,算是僅有的飾品。她把奇伯爾《基督年紀》記得爛熟,字字不漏。

    她正來喊蘇用茶,看她沒立刻答應,就進了屋子,蘇正在匆匆忙忙給每個包捆繩子。

    「柏瑞和小姐,你買東西啦?」她問道,瞟著包起來的東西。

    「是呀——想把屋子裝點裝點哪。」蘇說。

    「哦,我還當這屋子裡裝得夠啦。」方道悟小姐說,看著四周圍哥特式鏡框裡的印版聖人像、國教教會經卷和其他因為太舊不好賣、就擺在這不起眼的屋子裡充數的東西。「是什麼呀?老大老大的!」她把牛皮紙捅了個聖餅大小的窟窿瞇著眼睛盡往裡瞧。「哎呀呀,雕像嗎?兩個都是嗎?哪兒買的呀?」

    「哦——我打一個串街的販子手裡買的,他賣小人什麼的。」

    「兩位聖人嗎?」

    「對啦。」

    「哪兩位呀?」

    「聖彼得和聖抹大拉的馬利亞。」1

    1叛教者朱利安即羅馬皇帝朱利安(約331—363),在位時為361—363。他的時經教育而為基督徒,後轉信異教,即位後力圖恢復羅馬帝國為異教國家。臨終時說:「啊,加利利人哪,你得逞了。」加利利人即耶穌。

    「好啦——下來喝茶吧。待會兒要是光線足,你就把風琴上的經文摘句描完吧。」

    蘇不過是耽於幻想,一時興起,破了藩籬,一下子也就過去了,可是這小小的干擾反而促使蘇格外熱切起來,急於打開包紮,瞧瞧她的玩意兒。到了就寢時間,她有了把握,不會再有人上來打攪,就心安理得地把神像外罩都扒了下來,把石膏像擺到五斗櫥上,還在它們兩頭各點上一根蠟燭,然後退到床邊,往床後一躺,開始讀從箱子裡取出的那本書(不過方道悟小姐對此是毫不知情的)。原來那是吉本的著作。她看了記述叛教者朱利安1在位那一章。有時候她抬頭看看石膏像,湊巧它們上頭掛著一幅耶穌受難像的印版畫,這讓她覺著它們樣子真奇怪,在那兒真是陰錯陽差。這幅奇景似乎提醒她去做該做的事,於是她從床上蹦下來,又從箱子裡拿出一本詩集,翻到自己熟讀的那首詩2——

    1這首詩為斯文朋所作《普洛塞派恩讚歌》。普洛塞派恩或作波塞芬尼,希臘神話中宙斯與代密特之女,為冥王之後。(第一句引朱利安語。)

    2格萊斯巴赫版《新約全書》為希臘文原本,裘德的希臘文無師自通,用相應的拉丁語音讀出。這一段見於《新約-哥林多前書》:「然而我們只有一位神,就是父,萬物都本於他。我們也歸於他。」

    蒼白的加利利人啊,你得逞了:

    你叱吒間世界就變得帶死不活了!

    她把這首詩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跟著吹熄了燭光,脫了衣服,最後讓自己心中之光也熄了——睡了。

    她年紀輕輕,平常睡得很沉,不過那晚上她老是睡不實,每回醒來一睜眼,從街上透進屋裡的散亂的燈光足夠她看明白石膏像,它們立在五斗櫥上,同陳設著經卷和殉道者以及裝在哥特式框子裡的耶穌受難像(勉強看得出來拉丁式十字架,人形為陰影遮住)的環境形成了古怪的對照。

    有一回她睜開眼看的時候,教堂的報時鐘不是打了一下,就是兩下,已到了子夜時分。另一個住在城裡、離得不遠的人,那會兒正坐在燈前埋頭讀書,鐘聲他也聽到了。因為是禮拜六晚上,他用不著撥准鬧鐘,到時把他叫醒,所以他可以睡得更遲些,按習慣要比每禮拜工作日晚上讀書時間多兩三個鐘頭。他正專心研讀格萊斯巴赫版《新約》1,而蘇此時卻翻來覆去睡不著,盯著她的石膏像。警察和遲歸市民經過他窗下時候,要是靜靜駐足一下,準會聽得見情感熱烈的咕嚕聲,那是些莫名其妙的音節;但是對於裘德,又是具有無法形容的感召力的字眼兒啊。下邊這些聲音就誰都不明白:

    1出處同前:「並有一位主,就是耶穌基督,萬物都是藉著他有的,我們也是藉著他有的。」

    「All hemin heis Theos ho Pater,ex hou ta panta,kai hemeis eis auton。」1

    1髑髏地在古耶路撒冷郊外,是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地方。

    接下去聲音琅琅,誠惶誠恐,不絕如縷;隨著似乎聽見書闔上了:

    「Kai heis Kurios Iesous Christos,di hou ta panta Kai hemeis di aut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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