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中雄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情是水 波漪成圈
    天翻地覆的這片混亂震撼著「大森府」,他們在黃丹的惡耗中尚未平靜下來,卻又連接發現了孟皎的橫死,於是,這座雄峙南方的武林巨第便完全陷入了那種淒風苦雨,惶悚不寧的黑暗中了……。

    當然,他們立即展開了嚴密又徹底的清查與搜索行動;但是,結果同樣是空洞又迷茫的。

    找不出兇手。

    找不出殺人者的身份,來歷,甚至動機來。

    已經死去的人或許知道這些,但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大森府」的上上下下,全在心裡籠上了一層愁霧,罩上了一層人人自危的驚憂暗影,可是,除了那兩眼盈聚的合惶,他們真是束手無策了。

    他們實在猜不透那個煞星是什麼人,武功這麼高強身手如此俐落,而且,更可怕的是來人居然能隨意出入於戒備森嚴的「大森府」內外恍同無人之境,這份能耐與機智,確是匪夷所思了……

    現在,「大森府」的防衛已更加嚴謹,連「金剛會」的人手也派上用場,協同展開警戒,「群英堂」內,「府宗」駱暮寒已經連續召集了三次會商……。

    燕鐵衣奉了總管孫雲亭之命,將一些香燭祭品等送往那邊的精舍中去,在那裡,擺設了靈堂,準備開吊,入夜之後,還有場法事要做。

    生死場面見得多了,對於生和死也就淡寬得多,燕鐵衣將該送的東西送到以後,又在靈堂裡外轉了幾轉,這才走了出來,面對那兩具尚未入殮的屍體時,他心中只有一抹悲憫及悵然,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因為這是一種有關存亡的爭鬥,他極為明白,設若易地而處,他的敵人亦勢必如此,而混進了江湖圈子,便免不了要接受這樣的下場--今天他來吊人,不知那一天又安保人不來吊他?

    心情有些兒沉重,他獨自又走了回來。

    經過西園的花棚時,駱真真竟一個人坐在那裡,神情上宛似在等候什麼人,顯得有些焦急,也流露了幾分悒鬱不歡的愁容。

    微微一怔之後,燕鐵衣快步走向花棚下面,他尚未開口,駱真真已經看見了他,這位駱府的大小姐立時一躍而起,焦急愁苦之狀一掃而光,她匆匆過了上來,又嗔又喜的盯著燕鐵衣道:「小郎,你又跑到那兒去了嘛?怎麼直到如今才回來?」

    燕鐵衣垂手站著,迷惘的道:「大小姐是在找我?」

    駱真真佯怒道:「不是找你是找誰?我先前到孫總管那裡,他說才派你送東西到對面去了,我知道你回來一定要經過這裡,所以索興就在這裡等,那知卻等了這麼久,害得我坐立不安的……你到對面送東西要送這麼長的時間嗎?又瘋到那兒去野啦?!」

    燕鐵衣吶吶的道:「沒有,大小姐,我只在靈堂裡呆了一會,我不曉得大小姐在找我,要不,我馬上就會趕回來聽差遣……」

    哼了哼,駱真真道:「你呀,誰知道心擺到那兒去了?」

    燕鐵衣不解的道:「大小姐是指我--?」

    突然,駱真真察覺自己有些失態,她臉兒飛紅,趕緊側過頭去輕咳一聲,再轉過臉來的時候,又恢復了那極端莊之色了。

    駱真真的表面上雖已強行裝扮成一派湛然,其實一顆心卻在跳個不停,她業已體悟出自己在情感方面的變化來,這種變化,對她來說,是強烈的玄妙的,新奇又不可思議的,她暗中有一股興奮的潮流奔循於體內,一種喜悅及一種綺麗的幻想摻含在一起逐漸凝形,但她卻也是忐忑又惶恐的,她不知道自已該如何持續下去,該怎麼讓這種情勢發展,她明白她在做什麼,她在隱隱祈求什麼,她已真的對「張小郎」有情感了,而這並非尋常的情感,這不是主子對奴才的情感,不是某種憐憫而生的情感,這是--帶點慈祥意味的姐姐對弟弟的關愛,不,這此只有一點點,卻更像一個思春少女暗戀上某一個青年人那樣的狂熱及迷亂,雖然,她是盡量壓制著,同時自己也在拚命否認……

    沒有少女是不懷春的,只等著那個合適的人來啟開她愛之心靈而已。

    有些人,經過一生漫長時光,猶不能體悟「愛」的真諦是什麼,但有些人,只在短短的一段時日裡,便能適切的發現愛更去承受它的痛苦與甜蜜,歡樂與憂鬱,承受它的興奮、狂癲、驕傲,以及一切平時無以體驗的百般滋味郁愛不必多,不必長,只要真正愛過,幾天也就夠了。

    駱真真沒有說話,但一雙水盈盈的眸瞳裡,卻傾訴了許多。

    燕鐵衣有些怔忡,也有些迷茫,駱真真對他這種特異的情感,他怎麼感受不出?他早已有這個體悟了,但,此時此地此景,豈非一大譏剌?

    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他根本想也不敢往這上面去想,同時,他肯定,只要駱真真有朝一日明白了他的身份,恐怕不會有這樣的希翼了。

    就算眼前吧,主僕之分,相距千里,又豈是談論兒女之情的對象?

    搓搓手,燕鐵衣陪笑道:「大小姐,有時候,我太笨,腦子轉不過彎來,還請大小姐多開導……」

    駱真真稍微平靜了一點,她笑道:「別客氣了,誰知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燕鐵衣忙道:「在大小姐面前,我怎敢裝糊塗?」

    「噗嗤」一笑,駱真真道:「好了,不說這些--小郎,靈堂有什麼好看的?那種陰慘慘寒森森的氣氛,能憋得人發狂,你卻像蠻有興致似的,真叫人想不通!」

    燕鐵衣不知不覺的道:「生與死是一道關界,來的人和去的人總也有這輪迴一轉的緣份,與死者識與不識並非重要,人去了,多少會給生者留下一點淡淡的意思,好比離愁,俱為悵然……」

    駱真真凝視著燕鐵衣,表情中有著驚訝與納罕的意味,這片刻間,她突然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她宛如在面對著一個睿智的,超凡的,深沉又淡漠飄逸的隱士……。

    這樣的話,不似能從一個小廝雜役的口中說得出來!

    燕鐵衣處於眼前的氣氛中,不由自主的將談話的對象與自己本身的情感相融了--這麼柔靜的氣氛,這樣恬怡的笑靨,又加上這樣一位親切的少女女以至將他本能的戒備和善惕也鬆懈了,就如同在和一位好友話家常似的……。

    及至他發覺駱真真,以這種眼神瞧著他,他才悚然驚悟,立時,他掩飾的一笑,故作忸怩之色:「大小姐……大概我說得有些不倫不類吧?這是我從以前家鄉裡一位秀才先生口中聽到的,順便套用了,也不知是不是人的生死真像這個說法……」

    駱真真疑惑的道:「這不是你自己想到的?」

    燕鐵衣忙道:「我也想過,但說不出來,我只覺得像他那樣講,才多少扣中了我自己心裡的一些感觸,……」

    駱真真慢慢的道:「小郎,你很聰明,悟性也高,有如璞玉,只差一位好工匠好生琢磨了……」

    燕鐵衣順勢道:「還請大小姐多教導,大小姐,我的記憶也很好呢,教我什麼差不多都能記得。」

    怔怔的看著燕鐵衣,駱真真茫然道:「小郎,我老覺得你不是小郎……」

    燕鐵衣心頭一緊,輕笑道:「大小姐在逗弄我了,我不是小郎又是誰呢?」

    駱真真皺著眉兒道:「小郎,面對著你,我一直看不出你有半點下人的味道來,彷彿蘊藏在你身體內的是另外一個靈魂,那是個與眾不同的靈魂,小郎,你的氣質非當沉毅高華,你似乎是兩個人幻化為一個人的,有時,你是小郎,有時,你又像變成另一個人了,小郎,你有點怪--告訴我,你真是小郎嗎?」

    燕鐵衣扮出一付哭笑不得的樣子--暗中卻捏了把冷汗:「大小姐,你真會說笑話,我不是張小郎又會是那一個?求你別再說了,我聽過一些老古故事,像借屍還魂一類的,大小姐,你要再講下去,我就要嚇得打哆嗦啦,真的,如今我自己也在懷疑是不是我自己了……」

    忍不住笑出聲來--顯然,駱真真已暫時打消了她那並無根據的直覺反應,她撫著嘴兒道:「看你,和個小孩子一樣這麼膽怯!」

    燕鐵衣順著岔開話題:「大小姐這麼急著找我,可是有事吩咐?」

    駱真真笑笑道:「沒什麼事,就是心裡煩悶想找個人聊聊,怎麼,你不願意?」

    燕鐵衣惶恐的道:「我,我那敢?」

    歎了口氣,駱真真道:「這兩天,府裡接二連三出事情,你一定都知道了?唉,真是風聲鶴唳,草本皆乓,叫人驚疑難安,走到那裡,也覺得鬼影幢幢了……」

    燕鐵衣小心的道:「大小姐,我一直在納悶,那個殺星會是誰呢?他膽子可真不少,府裡就和龍潭虎穴一樣,他竟然要來就來想走就走,也不怕抓著……」

    駱真真坦然道:「那兇手若怕被抓著,也不會來了,小郎,江湖上有句話--『不是猛龍不過江』,既然他敢來,就必有所恃,不過,這殺人者的確也夠膽量!」

    燕鐵衣十分有信心的道:「只要下次他敢來,大小姐,府裡的師父們一定會抓住他!」

    駱真真悒鬱的道:「也難說,小郎你不會武功,不瞭解此中的情形,李子奇和史炎旺都算得上是好手了,卻在頃刻之間便被對方要了命,而『丹頂紅』盂皎和『鐵君子』黃丹更是江湖上盛名赫赫的人物,本事之強比李子奇與史炎旺二人猶要高上許多,但是,孟皎死在房中,住在隔壁的人卻竟無聞問,連風吹草動也沒見,一個強者就送了命;黃丹的死更是荒唐,他正在與曹廣全二人例行試招呢,那殺人者竟突然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擊殺了黃丹,曹廣全在一邊看著,還一直以為是司延宗在開玩笑,等他查覺情形不對,那人早就揚長而去……」

    燕鐵衣道:「如果曹大爺一上來就看出有問題,說不定還能與黃二當家合力制服那廝………」

    搖搖頭,駱真真道:「這也不一定,聽曹廣全事後的敘述,那兇手黑衣全身頭上更戴著面罩,動作如電,武功奇高,攻撲之間神鬼莫測,造詣之精湛,足可稱為登峰造極,曹廣全自認便加上了他,恐怕也未見能佔上便宜……」

    燕鐵衣憤憤的道:「大小姐,不是我放肆敢背後批評曹大爺,他當場疏忽不察,以至黃二當家喪了命,事後,他一定會盡量把那兇手描述得多強多狠,這樣才顯得他措手不及的難處,也減輕了他的責任,其實,我才不信那人有他說得這麼厲害!」

    靜靜的一笑,駱真真道:「小郎,你的話或有道理,但卻不准向外面說起,以免傳入曹廣全耳中另生誤會,於你也非常不好,總之,府裡的事,你不必開口議論,自己言行多慎重就衍了……」

    燕鐵衣恭順的道:「是,大小姐。」

    駱真真又輕輕的道:「這會兒,爹是又急又怒,發了好大的脾氣,蒲叔叔卻悲痛逾絕,起誓要為黃丹報仇,整個府裡好像翻了天一樣,鬧得混亂不堪,如今人人都憋著一肚子怒火,你平時沒事步向他們那邊湊,那些人的行為都很粗魯,一不順心,就會亂找碴兒出氣……」

    燕鐵衣道:「我不靠近他們也就是了--大小姐,如今可對那兇手的來歷有了點眉目?」

    駱真真沉重的道:「還沒有,但有人懷疑是『青龍社』派人幹的,可是又不像,也沒有證據可供支持這種臆測,現在的情形,真像掉在霧裡,一片朦朧了……」

    這時,園子那邊,忽然傳來人聲叫喊:「真妹,真妹……」

    一聽這聲音,駱真真的臉色馬上就沉了下來,極度憎惡的道:「鬼,陰魂不散的鬼……」

    聲到人也到,可不是,大公子章凡。

    他人從那邊花叢傍轉了過來,還隔著丈多遠,業已滿面堆笑,諂媚的道:」喲,真妹,你在這裡,可找得我滿身大汗,這雙腿都要走斷啦;乾娘要我請你回去用點心,『芝麻酥餅』和『玫瑰千層糕』,外大街『志和齋』做的,另還熬了蓮子粥,就等你回去啦,這些都是你愛吃的--。」

    話還沒講完,這位章大少的目光已罩定在燕鐵衣身上,立時神情一寒,模樣兒像要吃人:「咦?你這奴才又在這裡賊頭賊腦的黏纏上啦?好小子,你倒真會挑時間,湊熱鬧!」

    燕鐵衣趕忙裝成又驚又怕的神態,微顫著道:「小……小的不敢,章公子,小的只是來向大小姐回稟差事的,小的這就走……」

    駱真真重重一哼,怒道:「留在這裡,不用怕他,小郎,這一次我看他還敢把你怎樣?簡直喧賓奪主了,豈有此理!」

    章凡急忙陪笑道:「得.得,我的好真妹,我就看在你的玉面上饒了這奴才,你別生氣行不?」

    駱真真冷板板的道:「人家惹你啦?人家又犯了什麼錯?憑什麼要你去『饒』他?莫名其妙!」

    表情變了變,章凡有些掛不住的道:「真妹,何必嘛?下人面前,老是出我的醜?這些天來,你總不給好臉色我看,我又沒得罪你,好歹你留點情份,我再不濟,也比個下人要高上三分吧?」

    駱真真不屑的道:「也不見得!」

    怒氣頓升,章凡一轉,厲叱道:「大膽奴才,還不給你家少爺滾開,還在這裡又想討打?不開眼的東西!」

    燕鐵衣悚慄的道:「是,是,小的這就走--。」

    駱真真尖聲道:「別理他!」

    燕鐵衣可憐兮兮的道:「大小姐,我還是先走吧,你做做好事,要不,我又要受苦了………」

    咬咬牙,駱真真猛一跺腳,急步走開,章凡狠狠瞪了燕鐵衣一眼,像只癩皮狗的蹶著屁股匆匆趕了上去,一面跟在駱真真,背後低聲下氣的連賠著不是……

    如釋重負的吁了口氣,燕鐵衣也迅速離去,他剛剛待要轉過前面那片疏林回到住處,林中,叢兆已一溜煙般竄了出來。

    往傍一閃,燕鐵衣低促的問:「有事麼?」

    叢兆左右一望,小聲道:「大當家,今早的事,是你?」

    點點頭,燕鐵衣道:「是我。」

    眼皮子下的肌肉跳了跳,叢兆咋舌道:「我的老祖宗,大當家你可真狠呀,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這麼個快法!」

    目光四巡,燕鐵衣謹慎的道:「兵貴神速,遲則生變,我冒險來此,可不是和他們磨蹭著玩的!」

    叢兆嚥了口唾液,有些緊張的道:「大當家,我特來稟告,剛才『府宗』業已問到駱志昂的去處,他曉得這位荷花二少已經兩天沒有回來,似乎也有些覺得不妙,立時派人四處尋找去啦!平時他才不會如此小題大做,但紕漏一出多,他好像也敏感起來……」

    深沉的一笑,燕鐵衣道:「很好,他不用多久就會知道他寶貝兒子是失蹤了。」

    叢兆壓著嗓門道:「大當家是否準備,把這件事向『府宗』擺明?」

    燕鐵衣道:「當然,要不他怎能肯定駱志昂到了那裡?擺明了才能談斤兩,我另外還有擄去他兒子的證據給他,好叫他相信這不是唬他的!」

    叢兆舐舐嘴唇,道:「大當家要小心了,風聲會越來越緊!」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曉得;你自己也注竟要沉住氣,別露了底,這可是拎著腦袋玩命的事!」

    苦笑一聲,叢兆乾澀澀的道:「我業已是騎上虎背啦,大當家,還能不撐到底?你老放心,我會謹慎……」

    燕鐵衣頷首道:「你快走吧,別叫人看見起疑--」

    拱拱手,叢兆又像方才一樣,一溜煙閃進林中不見。

    沉思月刻,燕鐵衣緩行向前,一面走,他一面在考慮下一著棋該怎麼擺,在這強敵四伺的環境裡,他深切知道,每一步俱關生死,每一著皆系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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