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霸 正文 第二十六章 老瞎子 無心指路
    燕鐵衣道:「你不妨說說看。」

    崔厚德低聲道:「魁首,距離舒妲過河的地方十二里處,不是有座大石橋麼?她為什麼不堂而皇之的順橋而過,反倒冒了恁大風險,費了如許力氣,硬要泅水玩命,我認為,她可能是想故佈疑陣。」

    燕鐵衣一笑道:「不然!」

    崔厚德道:「如果沒有這項企圖,她放著穩穩當當的大石橋不走,卻朝那條又急又湍的污混河水裡泡,豈不是得了失心瘋啦?」

    伸手撫摸著下巴,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她一點也沒有得失心瘋,她之所以不從橋上過,而自水裡泅的原因,只是因為她並不知道隔著她過河的地方十二里外尚有座橋。」

    崔厚德道:「她在嶺上住了四個月,怎會不知『混沌河』上有座大石橋?」

    燕鐵衣淡淡的道:「非常可能;『混沌河』並不是到『楚角嶺』的必經之處,這條河偏斜於嶺側向東流處,位置更在嶺腳較為隱僻的那片大斜坡之下,如無必要,組合裡的人誰往那邊走?平時也不會有人掛在嘴上談論;舒妲才來這裡四個月,恐怕連『彈劍樓』附近都還摸不清楚,怎會知道那一條混河在十幾里外有座橋的事?」

    頓了頓,他又道:「我和你打賭,厚德,就考驗一下現居於總壇裡的兄弟們,試試看尚有多少人不知道『混沌河』上的這座石橋,我包管那個數目叫你吃驚!」

    乾笑一聲,崔厚德道:「這個賭我可不敢和魁首來,呃,老實說,我也是來到嶺上一年以後,才偶然知道『混沌河』上有這座石橋的。」

    燕鐵衣道:「這不結了?連你這『青龍社』的老人,久居『楚角嶺』的地頭蛇,猶尚一時摸不清那座橋的方位,舒妲才住了四個月,又怎會在短時間內知曉?而她泅水之處,距離石橋尚有十二里之遙,除非她天生千里眼,只怕黑暗中也看不了那麼遠?」

    崔厚德急忙提出另一個疑問:「好吧,魁首,這樁事就算我自己迷糊,那麼,舒妲故意把撕下來的半截衣衫丟在河堤之下,卻又是什麼道理?」

    笑笑,燕鐵衣道:「這也很好解釋;她原意決不是要把那半截上衣,棄置於河堤下的樹枝上由人發現,而是存心丟在河水裡,但在情緒緊張中,隨手一丟,卻掛上了水邊堤下的枝椏上,她急著逃命,未及回顧,便留下了這麼一個破綻來,我們可以相信,在舒妲而言,也必然是樁意外的。」

    崔厚德不大服氣的道:「魁首怎能肯定便是這種情形,竟像魁首親眼看見的一樣……」

    燕鐵衣笑道:「我當然可以肯定。」

    崔厚德舐舐嘴唇,道:「魁首總說得出肯定的理由來吧?」

    燕鐵衣道:「不錯,我說得出──依情按理來判斷,加上一點對於人性的瞭解,其中再摻上些許智慧,事情就和真相差不遠了?」

    嘿嘿一笑,崔厚德道:「但我卻要親自問過舒妲之後才心服。」

    點點頭,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你會有這個機會的,而且,其結果也必將使你心服?」

    兩個人正談論間,客堂門外,魏村長氣喘噓噓的趕了回來,一隻手拎著一包東西,另一隻手還牽著個六旬左右的乾癟老頭子,那老頭子瞇著一雙紅通通的爛濕眼,跌跌撞撞的幾乎在進門時一個跟頭翻跌。

    燕鐵衣趕緊起身扶住了那老者,又把對方引到自己坐的椅子上,一邊歉然道:「承情魏老哥親自跑了一趟不說,竟把安老丈也驚動了,打擾各位,實在於心不安。」

    魏村長一張胖黑臉由於來去趕路太急的原故,漲得紫紅泛油;他一面擦著汗,一面喘著氣道:「大當家的太客氣了,這可是樁大事,我叫他們去不放心,還是我自己跑一趟比較紮實,又怕安老瞎子漏了什麼話,索性把他一起帶來向大當家的面稟。」

    那翻動著一雙潮濕紅爛眼睛的枯乾老頭子,形色十分驚恐怯懼,他黏塌塌的眼皮子合著下眼瞼一起顫動,聲音裡帶著哆嗦:「大當家啊,青天在上,你可得明鏡高懸,莫要冤了我哪──我先前向村長稟告的句句是實,字字不假,若有欺瞞,你便把我活剝了這身老皮,我也不敢哼上一哼;村長知道我老瞎子,生平安分守己,不打誑語,眼睛雖是半瞎不明,看不靈光,心地卻是亮光光的。」

    燕鐵衣忙道:「老丈,你誤會了,我沒有說不相信,更無權來逼迫你,我只是來此向各位打聽這樁事,各位願意幫忙,說與我知道,自是感激不盡,否則,我也只好轉身上路,半點不敢難為各位鄉親。」

    安老瞎子呆了呆,這樣的話,這樣的態度,竟會出自黑道上一位霸主的嘴裡?聽聽吧,多麼的熨貼,多麼的溫和,又多麼的順利,那怎麼像是個長久生活於暴力圈的人所該帶的習氣?反倒真似個恂恂儒雅的後生了呢。

    魏村長急道:「老瞎子,你甭淨說些廢話,我們大當家的自來為人和善大度,敬老尊賢,又怎會難為你?你趕緊把該說的話向大當家稟明了,別嘮嘮叨叨的反惹大當家不高興!」

    燕鐵衣溫和的道:「不忙,慢慢來,慢慢來。」

    吸了口氣,安老瞎子寬心的道:「可把我老頭子嚇了一身冷汗哩,大當家的找我,先一陣裡,委實駭得我不輕,唉,莊稼人,沒見過世面,只帶著一身土腥氣,大當家的可得多擔待,多包涵啊!」

    燕鐵衣笑吟吟的道:「老丈言重了,其實我又何嘗不是農家子弟出身?只是不幸,闖進了江湖圈子,抱著刀頭,領著這群苦哈哈混碗飯吃,說來說去,比老丈更不見強,彼此彼此,老丈可別高抬了我。」

    安老瞎子樂開了,他那曾見過這種平易近人的強梁大豪,江湖巨霸?簡直就和同村的鄰居街坊或鄉里子弟並無二致嘛;心裡一落實,膽子也大了,於是,便詳詳細細,近於囉嗦的把晨來的那位孤身少女求助的事述說了一遍。

    燕鐵衣凝神靜聽著,表面上並無絲毫不耐的神情──雖然,安老瞎子所說的,幾乎與魏村長講過的沒有一點不同。

    接著,魏村長把手中藍布包袱裡的東西攤開,呃,不錯,是一襲撕掉上身,只剩下腰裙的白緞女衣,猶是濕的呢!

    安老瞎子又伸手入懷,顫巍巍的掏出一枚精緻細巧的白玉指環來,雙手奉向燕鐵衣。

    燕鐵衣沒有接,頭也不回的問崔厚德:「這枚指環,確是舒妲的麼?」

    崔厚德肯定的道:「不錯,她好像習慣戴在左手無名指上,我見過多次………」

    燕鐵衣對著安老瞎子道:「老丈,你行好助人,理該獲得補償,這枚玉指環,請留下吧。」

    安老瞎子十分猶豫的道:「這……大當家的,我怎麼好收?」

    燕鐵衣笑道:「沒說的,老丈,就算留著做個紀念也罷。」

    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了戒指,安老瞎子吶吶的道:「真叫羞哪,幫人個小忙,就收了人家酬謝……那位姑娘不容推辭,丟下戒指就跑,今番大當家的卻也叫我老頭子留下。」

    燕鐵衣道:「或許將來留給老丈的兒女。」

    歎了口氣,安老瞎子苦呵呵的笑:「不瞞大當家說,我這糟老頭子,除了還有個老伴以外,這人間世上就再沒有什麼親人啦,兒女子孫,這輩子甭想嘍。」

    燕鐵衣不解的道:「可是老丈的後嗣遭過什麼不幸?」

    搖搖頭,安老瞎子又歎著氣:「這倒沒有,只是我那老婆子肚皮不爭氣,打嫁給我起,連個蛋也沒生過,年輕時候還巴望,如今,想也甭想啦。」

    這,就沒法子了;燕鐵衣同情的道:「真是遺憾!」

    安老瞎子澀澀的道:「命哪……」

    魏村長急忙打岔道:「大當家,這半件衣裙,可是大當家要找的那個女人所穿?」

    燕鐵衣道:「正是。」

    魏村長搓著手道:「那女人折磨了一宵,身子必然乏倦,料也走不到遠處,是否由我召集村人,向附近各個地方搜搜看?」

    燕鐵衣道:「不必了,魏老哥,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不勞各位費神,而有關追蹤搜索之道,我們也比較內行,由我們自己去辦,把握更要大些!」

    魏村長慇勤的道:「大當家的千萬別客套,我們都是自願效力,平素,想找這麼個機會為大當家盡盡心都找不到哩。」

    拱拱手,燕鐵衣懇切的道:「盛情心領,魏老哥,的確不須,人多雜亂,難免打草驚蛇,反為不美,還是容我二人自行前往試試運氣吧;我相信她也逃不了多遠,一路追查,總會發現端倪的,在遠在近,她藏身不易。」

    魏村長也知道人家說的是事實,他只好遺憾的道:「大當家說得也是,但令我們覺得不安的是未能替大當家的分勞效力,說起來,總有點慚愧,大當家照應我們這麼多,我們卻找不著地方補報,未免太也顯得無用無能了!」

    燕鐵衣微笑道:「那裡話,在這裡得到了由各位提供的這條線索,已經是非常可貴,各位的合作與協助之忱,尤令我們感激,此事之後,當再專程前來貴莊道謝。」

    說著,他又向崔厚德招呼:「我們走吧。」

    魏村長趕緊攔著道:「大當家,時辰不早了,我已吩咐賤內準備飯菜,淡酒粗餚,實也不成敬意,上請大當家與崔頭兒賞光,至少吃過飯之後再走!」

    燕鐵衣道:「不敢打擾,魏老哥?我們還急著趕路。」

    魏村長十分誠摯的道:「二位橫豎是要吃飯,在舍下也是吃,到外頭也是吃,何不在這裡吃過以後再走,鄉僻之處,辦不出山珍酒味,只是表示我們一點孝敬心意。」

    燕鐵衣一面稱謝,邊解釋著:「老哥,不是我們矯情,更不是挑剔吃的,老哥一番盛意,那怕是一杯白水,也會覺得情味淳厚,主要是為了爭取時間,去追那位姑娘,一頓飯吃下來,至少耽擱三五十里的路程,飯以後仍有得吃,一旦追脫了目標,可就不易補償了,我們的苦衷,尚望老哥體諒。」

    無可奈何的,魏村長側立一旁,他顯得有些怏怏的道:「大當家既是這麼講,我也不敢強留了,只盼大當家與崔頭兒在辦完事後,能再賞光一次,容我們有遭侍奉的機會。」

    燕鐵衣忙道:「一定,魏老哥,一定!」

    崔厚德也笑呵呵的道:「放心吧,下次來,包管大吃大喝,叫你破費!」

    魏村長這才咧嘴笑道:「巴望得緊呢,崔頭兒,可是請也請不到的貴客啊!」

    搔搔頭,他又忽然低聲問:「大當家,那位姑娘──可是闖下了什麼大紕漏?」

    燕鐵衣平靜的道:「她遭了點嫌疑,我們來追她,就是為了證明她是否有罪,如果有,她必須接受懲罰,沒有,也要她回去澄清──作惡的人,不管是誰,總不能逍遙於法外,老哥,你說是不是?」

    魏村長不停頷首:「對,對,一點也不錯……這年頭人心也變了,誰也摸不準誰會做出什等樣的事來;聽說那位小姑娘年紀輕輕的,長像又文靜,怎知道她身上竟擔了這大的干係?真難說啊,大當家……」

    燕鐵衣道:「人原來就是一種複雜的動物,因為環境,生活情緒,思維的變異而不時也在變著,人的本身都往往不瞭解本身,就更遑論人與人相互之間的瞭解了。」

    似懂非懂的點著頭,魏村長知道說「對」就沒錯:「真是有道理,大當家,有道理。」

    燕鐵衣道:「告辭了。」

    崔厚德問了一句:「魁首,我們下一站朝那裡去?」

    燕鐵衣道:「先朝前再說,試著和舒妲那丫頭一樣碰運氣吧!」

    聳聳肩,崔厚德道:「真不知道那妮子會朝那裡闖……」

    一直楞呵呵坐在椅子上的安老瞎子,猛的說出兩句話來:「那位姑娘好像問過我,『龍泉府』隔著這裡有多遠……」

    正待轉身往外走的燕鐵衣,聞言之下不禁迅速站定,他急問:「老丈,你肯定她問過你這句話麼?」

    安老瞎子翻動著他那雙紅腫濕爛的怪眼,吶吶的道:「不會錯,她是問過,我記得告訴她說,『龍泉府』離這裡遠得很,那是大地方,隔我們『小蝸莊』怕沒有七八百里路遠。」

    氣咻咻的,魏村長一張黑臉透了紅,他大聲道:「這多重要的一句話,老瞎子,你怎的事先不朝我說,事後又不向大當家的稟告?」

    忸怩不安的往椅背上縮,安老瞎子畏怯的道:「我忘了……我以為這句話不關緊要……」

    魏村長冒火道:「你除了曉得上山砍柴,下河撈魚,再幫人打打零工之外,懂得什麼叫緊要,什麼叫不緊要?這得大當家的來分斷,你半瞎著一雙爛驢眼,又渾充什麼狗頭軍師?」

    安老瞎子囁嚅的道:「我……我又不是故意不說……委實忘了羅……如今提起來……可也不算晚吶……」

    重重一哼,魏村長氣沖沖的道:「險些就叫你這老瞎子誤了大當家的事,虧你還有這多的理由講。」

    燕鐵衣毫不慍怒的反勸著魏村長:「老哥也不必責怪安老丈,對這類事,他到底欠缺經驗,關鍵上也難分輕重,好在他仍能適時記起,業已是不容易了。」

    魏村長餘怒未消的道:「這老東西,真個暈了頭啦!」

    燕鐵衣走回兩步,和悅的道:「老丈,你再想想看,類似這樣的話,那位姑娘還說了別的不曾?」

    安老瞎子可憐兮兮的道:「就是問了這一樁,她除了告訴我們弄得那般情狀的原因以外,很少說別的話,我們問她什麼,她也只是扮個笑臉,或點點頭,搖搖頭作個答,連多一句也不講;大當家,我可不敢誑你,千真萬確是這樣,不信,你去問我渾家。」

    燕鐵衣柔聲道:「當然,我完全相信。」

    崔厚德插口道:「她是什麼時候問你這句話的?」

    想了想,安老瞎子道:「就在她坐在桌邊喝稀粥的辰光,模樣不大在意的問了一句,像是隨便提一提似的,我一回話,她就不再說了……」

    崔厚德皺著眉道:「魁首,你看這丫頭是不是故佈疑陣?」

    燕鐵衣道:「難說。」

    崔厚德道:「那麼,我們是否照著這條路往下追!」

    慢吞吞的一拂衣袖,燕鐵衣道:「沿途查訪,終也會走到『龍泉府』的。」

    崔厚德惡狠狠的道:「加把勁,說不定半途上就能截下她!」

    燕鐵衣道:「這是最好不過的了!」

    魏村長反倒著急起來:「算時間,那女人走不了多遠,大當家和崔頭兒備有快馬,早走一陣,緊趕一程包能兜上她的去路,頭碰頭堵她回來!」

    淡淡一笑,燕鐵衣道:「希望如此,老哥。」

    魏村長又顧慮周詳的道:「二位水囊裡可已灌足飲水?乾糧帶得夠不夠?還有馬匹也該加料,一切齊備,就更要得心應手了。」

    燕鐵衣道:「不勞老哥,這些,我們早就事先安排妥當啦。」

    魏村長忽道:「附近地勢路徑,二位可熟?」

    崔厚德搶著道:「包管迷失不了,至少比那丫頭片子要熟悉得多!」

    噓了口氣,魏村長道:「這樣,我看就差不多了,那女人十有八九難逃二位的追捕!」

    崔厚德笑道:「此去若能擒她回轉,老魏,你他娘可得記上頭功哩!」

    魏村長眉開眼笑的道:「崔頭兒別高抬我啦,我只不過是……呃,略盡棉薄罷了。」

    燕鐵衣再次抱拳:「魏老哥,安老丈,多謝一切,就此告辭,他日踵臨貴莊,再圖聚唔吧!」

    說著,他轉身大步出門,崔厚德緊跟於後;魏村長一邊相送,一邊猶絮絮不休的提著再請光臨,招待不周等等客套話。安老瞎子也一腳高,一腳低的趕了出來,就在他被門檻絆倒,掙扎著尚未立起的辰光,燕鐵衣及崔厚德二人二騎,早已一陣風也似捲出了「小蝸莊」。

    塵土飛揚,映合著垂暮的鬱鬱浮靄,遠山近樹,也就同那條蜿蜓的道路一樣蒼茫迷濛了……——

    紅雪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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