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皮鼓 第二篇 把昏厥帶給格雷夫太太
    我不喜歡他,格雷夫。他,格雷夫也不喜歡我。後來,格雷夫給我制造了擂鼓機械,但我仍舊不喜歡他。持久地對某人抱有反感,這需要毅力。奧斯卡雖然沒有這種毅力,卻直到今天仍舊不喜歡他,雖說已經根本不存在他這麼個人了。

    格雷夫是個蔬菜商。請讀者切莫誤解。他既不信仰土豆也不信仰皺葉甘藍,但他對於蔬菜種植卻有廣泛的知識,喜歡擺出一副園藝師、大自然之友和素食者的面孔。正因為格雷夫不吃肉,所以他不是一個真正的蔬菜商。他不可能像談農產品那樣談論農產品。“請您看看這種不一般的土豆,”我經常聽見他這樣對顧客說,“瞧這種豐滿的、胖鼓鼓的、一再設計出新形狀然而又是那麼清白的果肉。我愛土豆,因為它屬於我!”自然囉,一個真正的蔬菜商絕對不會講這樣的話弄得顧客尷尬不堪的。我的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是在土豆地裡活到老的,在土豆收成最好的年頭她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今年的土豆比往年大那麼一點。”此外,安娜-科爾雅切克和她的兄弟文岑特-布朗斯基完全靠土豆的收成生活。蔬菜商格雷夫就不是這樣,往往是李子的豐年彌補了土豆的歉年給他帶來的損失。

    格雷夫事事誇張。難道他在店鋪裡的時候就非得穿一條綠色圍裙不可嗎?他臉上堆笑,自作聰明地在顧客面前把這條菠菜綠的圍嘴兒叫做“親愛的上帝賜予的綠色園丁圍裙”,這是多麼狂妄啊!此外,他放棄不了童子軍那套玩套兒。雖說他在一九三八年已經不得不解散了他的團體,人家也已經讓男孩子們穿上了褐衫和合身的黑色冬季制服,然而,以前穿制服或穿平民服的童子軍還經常地定期來看望他們從前的童子軍指導。格雷夫則身穿他那條由親愛的上帝賜予的園丁圍裙,撥弄吉他,同他們一道唱晨歌、晚歌、漫游歌、雇工歌、收獲歌、童貞女選歌、本國民歌以及外國民歌。格雷夫總算及時地搖身一變成了納粹摩托隊隊員,從一九四一年起,他不僅自稱是蔬菜商,而且自稱是空襲民防隊員。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前童子軍可以當他的靠山,這兩個人在年輕人裡出了點風頭,當上了希特勒青年團的旗隊長和分隊長,所以,在格雷夫的土豆窖裡舉行的歌詠晚會,可以看做是希特勒青年團地方支部批准的。區訓導主任勒布扎克也曾請格雷夫在延考的訓導城堡舉辦訓導班期間組織過歌詠晚會。一九四○年初,格雷夫同一位國民小學教師一起,受委托為但澤一西普魯士區編一本題為《大家唱》的青年歌集。這本歌集編得很不錯。蔬菜商格雷夫收到一封從柏林寄來的、由帝國青年領袖親筆簽名的信件,邀請他赴柏林參加一次歌詠隊長會議。

    所以,格雷夫是個能干人。他不僅請熟所有的歌曲和所有的歌詞,還會架帳篷,會點燃和熄滅營火而不致釀成森林火災。他能靠指南針行軍到達終點,叫得出所有肉眼能看見的星星的名稱,善於講趣聞和冒險故事,通曉魏克塞爾河地區的傳說,能做題為《但澤和漢薩同盟》的報告,逐一列舉騎士團所有的首領以及與他們有關的各種日期。但他並不以此為滿足,還進而海闊天空地大談在騎士團的疆域內德意志民族的神授使命,而且很少把人家一聽就知道的童子軍術語摻進他的報告裡去。

    格雷夫喜愛年輕人。他喜愛男孩子甚於喜愛女孩子。他其實根本不喜愛女孩子而只喜愛男孩子。他對男孩子的愛遠超出他通過唱歌所表達的。他的妻子,格雷夫太太,是個邋遢女人,總戴著油跡斑斑的胸罩,穿著滿是窟窿的長統襪。可能是這個緣故逼得格雷夫到強壯的、整潔的男孩子中間去尋找純潔的愛。格雷夫太太的內衣一年四季都如此骯髒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我是說,格雷夫太太之所以變得邋遢,是因為蔬菜商和空襲民防隊員格雷夫未能充分賞識她那不加約束的、呆笨的肥胖身軀。

    格雷夫喜愛強壯的、肌肉發達的、經過鍛煉的人。當他說到“自然”這個詞的時候,他腦子裡想的是“禁欲”。當他說到“禁欲”這個詞的時候,他的意思是指一種特殊的體育鍛煉方法。格雷夫善於體育鍛煉。他不怕麻煩地鍛煉他的身體,讓它經受烈日的曝曬和嚴寒的考驗,這後一種尤其具有創造性。奧斯卡能用具有近程和遠程效果的歌聲震碎玻璃,偶或也能融化玻璃上的冰花,使冰柱脫落,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而這位蔬菜商則是一個會用工具攻擊堅冰的人。

    格雷夫會在冰上鑿洞。每到十二月、一月和二月,他就用斧頭在冰上刨開窟窿。他一大早,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把自行車從地窖裡扛出來,用一個盛蔥頭的口袋裹上斧子,然後騎車經過薩斯佩到布勒森,再從布勒森沿白雪覆蓋的海濱林陰道朝格萊特考方向蹬去,在布勒森和格萊特考之間下車。這時,天慢慢亮了。他推著自行車,車上夾著裹在盛蔥頭的口袋裡的斧子,走過結冰的沙灘,隨後,在冰封的波羅的海上往前走出二至三百米遠。那裡,迷漫著濱海濃霧。從岸上望去,誰也無法瞧見格雷夫如何放倒自行車,打開盛蔥頭的口袋取出斧子,可疑地、一動不動地站立了片刻,傾聽著停泊場上被冰凍住的貨輪拉響的霧笛,接著,脫掉短大衣,做了幾下體操。末了,他開始有力而均勻地搶斧子,在波羅的海上鑿出一個圓形窟窿。

    格雷夫花了整整三刻鍾的時間鑿好他的窟窿。諸君請勿問我是從何得知這一切的。奧斯卡當時差不多樣樣事情都知道。所以,我也知道格雷夫在冰層上鑿出他的窟窿需要多少時間。他出汗了,他的汗珠從高高拱起的額頭上帶著鹹味蹦進雪裡。他干得很熟練,用斧子在冰上鑿出一個圓形的深溝,等到這個圓形的兩端相連接時,他便脫掉手套,從遼闊的、可以有把握地認為一直延伸到赫拉半島甚至延伸到瑞典的冰層中拽出大約二十公分厚的冰塊。窟窿裡的水,年代久遠,顏色灰暗,漂著冰碴。窟窿裡冒出水汽,然而這不是溫泉。窟窿吸引魚。我的意思是,據說冰窟窿吸引魚。現在,格雷夫或許能夠釣到七鰓鰻或者一條重二十磅的鱈魚。但是他並沒有釣魚,卻開始脫衣服,脫了個精光,因為格雷夫要麼不脫衣服,一脫起來就得脫光。

    奧斯卡並不想讓讀者諸君打起嚴冬時分的寒戰來。所以,我只作簡短的報道:冬季裡,蔬菜商格雷夫每周兩次在波羅的海裡洗澡。每星期三,他一大早獨自一人去洗澡。他六點鍾出發,六點半到得那裡,七點一刻把窟窿鑿好,脫掉身上的衣服,動作迅速而誇張,先用雪搓身體,隨後跳過窟窿裡,在窟窿裡叫喊。有時候,我聽見他在唱“野鵝振翅飛過夜空”,或者唱:“我們愛風暴……”他邊唱歌邊洗澡,吼叫兩分鍾,最多三分鍾,接著便縱身一躍上了冰層,形象鮮明:冒著水汽的、熟蝦一樣紅的一團肉,繞著冰窟窿狂奔,一直吼叫不停,容光煥發。最後,他穿上衣服,跨上自行車。快到八點鍾時,格雷夫又回到拉貝斯路,他的蔬菜店准時開張營業。

    格雷夫第二次洗澡是在星期日,由幾個男孩子陪同。奧斯卡不想說他看到過那番情景,實際上也未曾看到過。後來,大家都議論這件事。音樂家邁恩知道蔬菜商的種種事情,他吹起小號,在整個居民區裡把這些事弄得家喻戶曉。這些通過小號傳播的軼事之一稱:冬季裡,每逢星期日,格雷夫都由好幾個男孩子陪著去洗澡。不過,即使是邁恩他也沒有說,蔬菜商格雷夫曾經強迫那些男孩子同他一樣赤身裸體地跳進冰窟窿裡。見到這些半裸的或者幾乎全裸的孩子,個個肌肉發達,意志頑強,在冰上嬉鬧,互相用雪搓身子,格雷夫本該滿意了。是啊,這些雪地裡的孩子確實使格雷夫興高采烈。他禁不住在洗澡前或者洗澡後也常常同他們一起嬉鬧,幫這一個或那一個孩子用雪搓身子,也讓這幫孩子幫他搓身子。音樂家邁恩聲稱,盡管迷漫著海濱濃霧,他還是從格來特考的海濱林陰道上看到過:一絲不掛的格雷夫,唱著歌,吼叫著,把他的兩個光著身子的徒弟一把拽到自己身邊,舉起來,馱上一個再馱另一個,像一輛嘶叫著的脫韁的三駕馬車在波羅的海厚實的冰層上狂奔。

    格雷夫不是漁家子,這一點不難猜想,雖說在布勒森和新航道住著許多姓格雷夫的漁民。蔬菜商格雷夫是梯根霍夫人,可是,莉娜-格雷夫,娘家姓布拉施,卻是在普勞斯特認識她的丈夫的。他在那裡協助一位有事業心的年輕的副主教管理天主教的學徒協會,而莉娜則由於這位副主教的緣故,每逢周末都要到教區住宅去。根據一張照片看——這張照片想必是格雷夫太太送給我的,因為它直到今天還貼在我的照相簿裡——那時,年方二十的莉娜健壯、豐滿、快活、舒暢、輕率、愚蠢。她的父親在聖阿爾布雷希特有一個較大的園圃。她二十二歲時嫁給了格雷夫,如她日後一再聲稱的,當時她完全沒有經驗,只是聽從了副主教的勸告。她還用她父親的錢在朗富爾開了一爿蔬菜店。她所出售的大部分蔬菜以及差不多全部的水果,都由她父親的園圃按低價提供,所以生意做得挺好,不必花什麼心思,格雷夫也不會拆什麼牆腳。

    如果蔬菜商格雷夫沒有那種孩子的愛好去發明什麼機械裝置的話,本來可以把這爿蔬菜水果店變成一個金礦的。因為它條件優越,設在市郊,沒有各種競爭,那裡孩子又那麼多。可是,當計量局的官員第三次和第四次去那兒檢查蔬菜秤,沒收了砝碼,禁止使用這台秤,還讓格雷夫付了大筆小筆的罰款之後,一部分老主顧便不再登門,而到每周一次的集市上去采購。他們說,雖然格雷夫店裡的東西質量總是一流的,價錢也不貴,可是,你瞧,檢查員又上他那兒去了,這裡面總有點鬼名堂吧!

    不過,我是有把握的,格雷夫並沒有行騙的打算。實際情況是,這位蔬菜商把那台大型土豆秤改裝了一下,秤出的分量低於實際分量,反倒使他吃虧。所以在戰爭爆發前不久,他在那台秤裡裝上了一個鍾琴裝置。它按照秤出的土豆的分量,分別奏出不同的小曲來。比如稱二十磅土豆,顧客就能聽到一段《陽光燦爛的薩勒河岸》,算作一種饒頭;稱五十磅土豆,就放出一段《至死忠誠無欺》;稱一公擔土豆便能誘使鍾琴奏出《塔拉烏的小安娜》這首小曲天真迷人的旋律。

    雖然我深知計量局不會喜歡這種用音樂開的玩笑,但奧斯卡本人倒能賞識蔬菜商的這種怪癖。莉娜-格雷夫也諒解她的丈夫的這些怪癖,因為格雷夫夫婦的婚姻恰恰在於夫妻兩人能夠諒解對方的任何怪癖。所以,可以說,格雷夫夫婦的婚姻是美滿的婚姻。這位蔬菜商從不動手打他的妻子,從不欺騙她並同別的女人廝混。他既不是酒鬼也不肆意揮霍,反倒是一個快活的、衣著整潔的人,不僅在青年人的心目中是如此,而且在前來買土豆並聽取一段音樂的顧客中間也是如此。這些顧客由於他生性好交游並樂於助人,因而十分喜愛他。

    就這樣,格雷夫抱著諒解的態度若無其事地眼看著他的莉娜變成了一個邋遢女人。她身上的氣味一年比一年更加難聞。當那些同他有交情的人把莉娜叫做邋遢女人時,我看到他總是一笑了之。我有時還聽到過他同馬策拉特的談話。馬策拉特對格雷夫太太很反感,格雷夫則對著他那雙盡管老同土豆打交道卻保養得很好的手呵口氣,接著又搓了握手,隨後說:“阿爾弗雷德,你說的當然完全正確。她是有點邋遢,這個好莉娜。不過,你和我,我們就沒有缺點嗎?”當馬策拉特仍舊堅持己見時,格雷夫便用堅決而友好的語氣結束了這種討論:“你在某些方面的看法可能是正確的,然而她有一顆善良的心。我了解我的莉娜。”

    他了解她,這是可能的。可是,她卻不怎麼了解他。她同鄰居和顧客一樣,把格雷夫同那些常來找他的男孩子和男青年之間的關系僅僅看做是年輕人對一位雖屬業余但全心全意的青年教育家和青年之友的熱情景仰。

    格雷夫既激勵不了我,也教育不了我。奧斯卡也不是他那種類型的人。如果我決心長高的話,我也許會長成他那種類型的人,因為我的兒子庫爾特——他現在大約十三歲了——就他的瘦高個兒的模樣來看,就是格雷夫那種類型,雖說他酷似瑪麗亞,像我的地方不多,但是同馬策拉特則毫無相像之處。

    格雷夫和回鄉休假的弗裡茨-特魯欽斯基是瑪麗亞-特魯欽斯基同阿爾弗雷德-馬策拉特之間那次婚禮的證婚人。由於瑪麗亞同她的丈夫都信仰新教,所以只需到戶籍登記處去。時當十二月中旬。馬策拉特身穿黨的制服念了婚誓。瑪麗亞則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我的情人的肚子越大,奧斯卡的仇恨越深。我並不反對她懷孕。僅僅因為由我而結的果實有朝一日卻要姓馬策拉特這個姓,這就奪走了我所指望的繼承人將帶給我的一切歡樂。所以,當瑪麗亞懷孕五個月的時候,我第一次企圖給她打胎,自然為時已晚。那是在謝肉節期間。瑪麗亞想在掛香腸和肥肉的櫃台上方那根黃銅桿上,綁上幾條紙蛇和兩個大鼻子小丑面具。平常穩穩當當靠在書架上的梯子,現在搖搖晃晃地靠在櫃台上。瑪麗亞在梯子頂上,雙手在綁紙蛇,奧斯卡在下面梯子腿旁邊。我利用鼓棒作槓桿,借助我的肩膀和我的堅定決心,將橫檔撬起來,接著使梯子傾向一側:在紙蛇和小丑面具中間的瑪麗亞失聲驚呼,但聲音微弱。這時,梯子已經在搖晃,奧斯卡跳到一邊。接著,瑪麗亞拽著彩紙、香腸和面具摔倒在他的身邊。

    實際情況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糟。她只不過扭傷了腳,必須臥床休息,別處都沒受傷。她的體形越來越不成樣子,不過她沒有告訴過馬策拉特是誰使她扭傷了腳。

    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在預產期前大約三個星期,我才企圖第二次給她打胎。她告訴了她的丈夫馬策拉特,但沒有說出全部真情。吃飯時,她當著我的面說:“小奧斯卡近來玩耍時挺野,幾次捶我的肚子。在孩子出世以前,咱們讓他跟我媽去住吧!她那兒有空房間。”

    馬策拉特聽完這番話後信以為真。事實是,一個謀殺的念頭使我同瑪麗亞之間進行了一場遭遇戰,跟她所說的情形完全不同。

    午休時,她躺在沙發榻上。馬策拉特洗完午餐用的餐具以後,在店鋪裡裝飾櫥窗。起居室裡靜悄悄的。也許有一只蒼蠅,時鍾同往常一樣,收音機正低聲報道傘兵在克裡特島成功降落1。當他們讓了不起的拳擊師馬克斯-施梅林講話時,我才豎起耳朵去聽。就我聽懂的而言,在跳傘著陸並踩上克裡特島堅硬的巖石時,這位世界冠軍扭傷了腳,現在不得不臥床休養;同瑪麗亞一模一樣,她從梯子上摔下來後也不得不臥床休養。施梅林講起話來心平氣和,聲調不高不低,隨後他講述那些不太知名的傘兵的事跡,奧斯卡不再聽下去:靜悄悄的,也許有一只蒼蠅,時鍾同往常一樣,收音機的聲音很輕很輕——

    11941年5月底德軍用傘兵襲擊,從英軍手中奪取了克裡特島。

    我坐在窗前自己那張小板凳上,觀察著沙發榻上瑪麗亞的肚子。她呼吸相當困難,兩眼緊閉。我悶悶不樂地間或敲幾下鐵皮鼓。但是她沒有動靜,並且強迫我不得不在同一間屋裡隨著她的肚子的起伏一起呼吸。不錯,這兒還有時鍾、夾在窗玻璃和窗簾中間的蒼蠅以及以克裡特巖石島為背景的無線電廣播。片刻之後,對於我來說,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我只看到那個肚子,我既不知道它是在哪間房間裡變大的,也不知道它是屬於誰的,我甚至不太清楚是誰把它搞成這麼大的,而只有一個願望:必須弄掉它,這個肚子,這是一個錯誤,它擋住你的視線,你必須站起來有所行動!於是,我站起身來。你必須看看能采取什麼行動。於是,我朝那肚子走去,一邊走,一邊順手操起一樣物件。這是一種惡性膨脹病,你應當給它放點氣。於是,我舉起方才走近前來時順手操起的物件,在瑪麗亞擱在她的肚子上的那雙一同呼吸著的小手間尋找一個地方。你現在應該最後下定決心了,奧斯卡,要不然,瑪麗亞會睜開眼睛的。我已經感覺到自己被注視著,但我繼續盯著瑪麗亞微微顫抖的左手,雖然我發覺她抽走了右手,這右手准備有所動作,當瑪麗亞用右手擰走奧斯卡握在手中的剪刀時,我也並沒有特別感到吃驚。我也許還舉著掌中無物的空拳站了幾秒鍾,聽著時鍾、蒼蠅、收音機裡報告有關克裡特島的報道到此結束的播音員的聲音,隨後轉過身去,在下一個節目——兩點到三點播放的輕音樂——開始之前,離開了我們的起居室,面對一個填滿空間的大肚子,我覺得這個房間變得過於狹窄了。

    兩天以後,瑪麗亞給我買了一面新的鼓,並把我帶到三層樓上特魯欽斯基大娘家去,那兒,滿屋子散發著代用咖啡和煎土豆味。起初,我睡在沙發上,因為奧斯卡拒絕睡在赫伯特以前睡過的床上,我擔心,那床上還一直留有瑪麗亞身上的香草味。一個星期以後,老海蘭德把我的小木床扛到了樓上。我同意把它放在那張床旁邊,那張床曾經窩藏過我、瑪麗亞以及我們共有的汽水粉。

    在特魯欽斯基大娘家,奧斯卡冷靜了下來,或者說,變得無所謂了。我現在看不到那個肚子,因為瑪麗亞怕爬樓梯。我也不到底層的房間裡去,不到店鋪裡去,不上街,甚至連公寓的院子也不去,由於食物供應的狀況越來越糟糕,院子裡又養起兔子來了。

    奧斯卡大部分時間坐在那兒看士官弗裡茨-特魯欽斯基從巴黎寄來的或者帶回來的明信片。我對巴黎這個城市有了這樣或那樣的印象。特魯欽斯基大娘遞給我一張印有艾菲爾鐵塔風景照的明信片。我同意研究這個大膽建築的鐵結構,開始擂鼓來表現巴黎,敲出一支彌賽特曲1,雖說我以前從未聽過演奏彌賽特曲。六月十二日(根據我的推算早了十四天),在雙子宮這個時辰(並非如我所估算的在巨蟹宮這個時辰),我的兒子庫爾特出世了。父親生在木星年,兒子生在金星年。父親受處在室女官的水星所主宰,這使他生性多疑,富於想象力;兒子也同樣由水星所主宰,但水星卻正好位於雙子宮,這使他頭腦冷靜,有進取心。我身上的某些素質,被我的命宮裡的天秤宮的金星所減弱,但在我的兒子身上,卻被他的命宮裡的白羊座所惡化;我將來會感受到他命裡的火星所帶來的後果——

    1彌賽特曲,摹仿風笛音調的小曲。

    特魯欽斯基大娘心情激動、像老鼠那樣吱吱喳喳地把這條新聞告訴了我:“你想象一下,小奧斯卡,天上的鸛給你帶來了一個小弟弟1。我已經想過了,只要不是個姑娘就好,要是個姑娘啊,往後會帶來苦惱的!”我幾乎沒有中斷擊鼓來再現艾菲爾鐵塔和新添加進來的凱旋門的景象。特魯欽斯基大娘覺得即使擺出一副特魯欽斯基外婆的面孔,也休想指望得到我的道賀。雖然今天不是星期日,但她打定主意要抹上點紅顏色,便抓起常備的菊苣根包裝紙,像抹胭脂似的用它搓著面頰,色澤鮮艷地出了門,下樓去,到底層給那個所謂的父親馬策拉特幫忙——

    1西方諺語“翔鸛臨門”意指孩子出世。

    方才已經講過,時當六月。一個騙人的月份。前線處處得勝——如果把巴爾干半島的勝利1也說成是勝利的話——在東方2,可望得到更大的勝利。那兒,一支龐大的軍隊在挺進。鐵路運輸繁忙。就連一直輕松愉快地待在巴黎的弗裡茨-特魯欽斯基,也不得不踏上方向朝東的旅途。這次旅行不會馬上停止,不該把它同前線的休假旅行混為一談。可是,奧斯卡卻安靜地坐著,面對那些光亮的明信片,逗留在溫柔的、初夏的巴黎,輕輕敲著《三個年輕鼓手》,同德國占領軍毫無瓜葛,所以也用不著擔心游擊隊會把他從塞納河橋上推下水去。可不是嗎,我身穿平民服裝,帶著我的鼓,登上了艾菲爾鐵塔,在塔頂,理所當然地享受遠眺四野的情趣,心曠神怡。盡管身在高處誘我起念自盡,但我還是擺脫了這種既苦又甜的念頭。待到下來以後,九十四公分高的我站在艾菲爾鐵塔腳下時,我這才回頭想到我的兒子已經出世了——

    1指1941年4月德軍入侵南斯拉夫和希臘。

    2指入侵蘇聯。

    在那兒,一個兒子!我心中想。等他到了三歲的時候,他也應該得到一面鐵皮鼓。咱們走著瞧吧,在這兒究竟誰是父親——是那個馬策拉特先生呢還是我,奧斯卡-布朗斯基。

    在炎熱的八月——我記得,正是廣播又一次勝利地結束了一場圍殲戰,即斯摩稜斯克那一場戰役的時候,我的兒子庫爾特受洗了。我的外婆安娜-科爾雅切克和她的兄弟文岑特-布朗斯基也被請來參加洗禮,這是怎麼回事呢?如果我堅持那種說法的話,也就是說,揚-布朗斯基是我的父親,不吭聲的、脾氣越來越古怪的文岑特是我的祖父,那麼,邀請他們來參加洗禮的理由是非常充分的。這麼一來,我的祖父母就是我的兒子庫爾特的曾祖父母了。

    馬策拉特自然決不會想到做這樣的推論,盡管是他開口邀請他們的。他甚至在自己最沒有把握的時刻,比如說玩施卡特輸得一敗塗地以後,仍舊認為自己是雙重父親:生身之父和養育之父。奧斯卡重新見到他的祖父母也是由於別的原因。人家已經使這兩個可愛的老人德意志化了。他們不再是波蘭人,僅僅做著卡舒貝人的夢。人家把他們叫做第三民族集團的德意志人。此外,揚的遺孀,黑德維希-布朗斯基嫁給了一個波羅的海東岸地區的德意志人,農民同盟拉姆考地方負責人。一些法案正在審議中,一旦批准執行後,馬爾加-布朗斯基和斯特凡-布朗斯基都得改姓他們的繼父埃勒斯的姓。十七歲的斯特凡自願報名參軍,現在在格羅斯博施波爾軍訓營接受步兵訓練,大有希望到歐洲的戰爭劇院去看戲。奧斯卡呢,雖然馬上就要到可以參軍的年齡,卻不得不待在他那面鼓的後邊等待著,直到陸軍或者海軍甚而至於空軍需要一名三歲的鐵皮鼓鼓手時才會有參軍的機會。

    地區農民負責人埃勒斯開了個頭。洗禮前十四天,他坐在雙套馬車的車座上,身邊坐著黑德維希,來到了拉貝斯路。埃勒斯是羅圈腿,有胃病,根本沒法同揚-布朗斯基比。他坐在起居室的桌旁,比他身邊的牛眼睛黑德維希矮了一頭。他的來訪連馬策拉特都感到突然。一時不知談什麼好。於是先談天氣,接著談到東方發生的種種事情,那裡軍隊緊張地向前挺進,比一九一五年1順利,馬策拉特回憶著,一九一五年他就在那裡。他們煞費苦心地避而不談揚-布朗斯基。末了,我結束了他們這種回避的打算,做出小孩子的那種滑稽的嘴形,連連大聲呼喚奧斯卡的舅舅揚。馬策拉特硬著頭皮替他以前的朋友和情敵說了幾句好話,又說了幾句發人深思的話。埃勒斯當即附和,話還挺多,雖說他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的前任。黑德維希甚至找到了幾滴真心的眼淚,淚珠緩緩地從臉上淌下來。末了,她還找到了一番話來結束關於揚的話題:“他可是個好人哪。連蒼蠅他都不會去傷一根毫毛的。誰料到他竟這樣到了九泉之下,在那兒他會害怕的,無緣無故地就會嚇得個要死。”——

    1指第一次世界大戰德俄之戰。

    聊完這一席話後,馬策拉特讓站在他身後的瑪麗亞去取瓶裝啤酒,接著問埃勒斯會不會玩施卡特。埃勒斯不會,感到十分抱歉,但馬策拉特頗有氣度,並不計較這位地區農民負責人這樣一個小缺點。他甚至拍了拍埃勒斯的肩膀,並且說——這時啤酒已經斟到酒杯裡了——即使他對施卡特一竅不通,那也沒啥關系,照樣可以成為好朋友。

    就這樣,黑德維希-布朗斯基以黑德維希-埃勒斯的身份又來到我們家,除了她那個地區農民負責人之外,還帶著她以前的公公文岑特和他的妹妹安娜一同前來參加洗禮。馬策拉特看來是知道的,他站在大街上鄰居家的窗戶下面親切地大聲招呼這兩個老人,進了起居室。當我的外婆從四條裙子底下掏出洗禮的禮物——一頭催肥的鵝來時,馬策拉特又說:“這可沒有必要啊,媽媽。要是你空著手共,我也高興啊。”這番話我的外婆不愛聽,她要知道人家對她的鵝是怎麼評價的。她攤開大巴掌,拍了拍這只肥鵝,抗議說:“別大驚小怪的,阿爾弗雷德。這不是卡舒口肥鵝,是一只德意志民族的家禽,吃起來味道同戰前一模一樣!”

    這樣一說,所有的民族問題都解決了,只是在洗禮以前又出現了一些麻煩,因為奧斯卡不願進新教教堂。他們把我的鼓拿下出租汽車,用這鐵皮鼓來引誘我,還再三再四對我講,誰都可以公開地帶著鼓進新教教堂。然而,我仍舊堅守我的最忠誠的天主教徒的立場。我寧肯對著維恩克神甫的耳朵作一次簡明扼要的懺悔,也不願去聽新教牧師的洗禮布道。馬策拉特讓步了。他顯然是害怕我的聲音以及由它造成的損失和別人提出的賠償要求。於是,在教堂裡舉行洗禮的時候,我就待在出租汽車裡,觀賞司機的後腦勺,打量反光鏡裡映出的奧斯卡的容貌,回想若干年以前我自己的洗禮以及維恩克神甫所作的據說能從受洗嬰兒奧斯卡身上驅走撒旦的種種嘗試。

    洗禮以後,便是聚餐。他們把兩張桌子拼在一起。先上來的是小牛頭做的假甲魚湯。湯匙和湯盆。鄉下來客們咂咂地吸飲起來。格雷夫翹起小拇指。格蕾欣-捨夫勒連喝帶嚼。古斯特端著湯匙咧開大嘴微笑。埃斯勒嘴含湯匙仍在說話。文岑特手發顫,尋找著楊匙沒撈到的東西。只有兩位老太太,外婆安娜和特魯欽斯基大娘,一頭扎在湯匙裡。奧斯卡呢,這麼說吧,從湯匙裡掉了出來。他溜了,而別人還在喝湯,他到臥室裡去尋找他的兒子的搖籃,因為他要為他的兒子考慮考慮,而那些端著匙子的人,雖然一匙匙地往肚裡灌湯,頭腦卻被掏空了,思想越來越干癟。

    帶輪子的搖籃上方籠罩著淺藍色的薄絹天宇。由於搖籃的邊沿太高,我起先只看到藍紅色的起皺的東西。我把鼓墊在腳下,這樣一來我就可以仔細看看我的兒子了。他睡著,在睡夢裡神經質地抽搐著。啊,父親的驕傲,它始終在尋找偉大的字眼!眼望著嬰兒,我想不出別的言辭,只有那簡短的一句話:等他到了三歲的時候,他也應該得到一面鐵皮鼓。我的兒子不讓我了解他的智力狀況。我只好希望他同我一樣屬於聽覺敏銳的嬰兒。我因此再三再四地向他許下諾言,在他三歲生日時給他一面鐵皮鼓,隨後從我的鐵皮鼓上下來,又去同起居室裡的成人們湊熱鬧。那邊,他們剛好喝完假甲魚湯。瑪麗亞端上碧綠的、甜的奶油拌罐頭豌豆。負責烤小豬的馬策拉特,親手端上大盤子。他脫去上裝,只穿襯衫一片接一片地切著,面對這熟軟、多汁的肉做出一副溫柔得失常的面孔,以至於我不得不扭過頭去看別處。

    蔬菜商格雷夫得到特殊供應。給他的是罐頭蘆筍、煮得很老的雞蛋和鮮奶油拌蘿卜,因為素食者不吃肉。可是,他同別人一樣,盛了一大匙土豆泥,但不澆肉汁而是澆上熱黃油享用,熱黃油盛在一個還在絲絲作響的小缽裡,由瑪麗亞小心翼翼地從廚房裡端來給了他。別人都喝啤酒,格雷夫杯子裡盛的是甜果子汁。他們談論著基輔圍殲戰,扳著手指頭算俘虜的人數。波羅的海東岸地區的德意志人埃勒斯,在這件事上顯得特別機靈,每數到十萬人時他就豎起一個指頭,當十個指頭都豎起表示有一百萬人時,他又一個指頭接一個地彎下去,繼續計算。俄國戰俘由於數目越來越大而變得越來越沒有價值,越來越沒有意思。這個話題他們終於談膩了,捨夫勒便講起戈滕港的潛水艇來。馬策拉特對著我外婆安娜的耳朵小聲說,在席哈烏每周有兩艘潛艇從船台下水。蔬菜商格雷夫接著向所有來慶賀洗禮的客人解釋,為什麼潛艇是橫著從船台上下水的而不是船尾先下水。他想讓人一聽就明白,便一邊講,一邊打手勢比劃。一部分被潛艇制造迷住了的客人全神貫注地卻又笨拙地摹仿著他的手勢。文岑特-布朗斯基正用左手比作一艘冒出水面的潛艇時,卻碰翻了他的啤酒杯。我的外婆正要罵他一通時,瑪麗亞過來打圓場,連聲說沒關系,桌布明天反正是要洗的;洗禮聚餐時,桌布上有油跡污斑是很自然的事情。特魯欽斯基大娘拿來一塊大抹布,擦掉那一大灘啤酒。她左手端著一個大水晶碗,裡面盛的是杏仁屑巧克力布丁。

    唉,巧克力布丁如果根本不加調味計或者加上別的調味汁該多好啊!可是偏偏加了香草調味汁。黃色的、默而稠的香草調味汁。一種極平常、極普通然而又極獨特的香草調味汁。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香草調味汁更加快活和更加悲哀的東西了。柔和的香草味飄散開去,把我團團圍住,使我陷在瑪麗亞的氣味中,因為她是一切香草味的發源地,而她卻坐在馬策拉特身邊,手握著他的手,我再也不能看下去,再也忍不住了。

    奧斯卡從他那張兒童小椅子上滑下去,一把抓住格雷夫太太的裙子,躺倒在正吃著布丁的格雷夫太太的腳下,頭一回領教了莉娜-格雷夫所特有的難聞氣味,這股氣味立即壓倒、吞沒、消滅了所有的香草味。

    盡管我聞到一股酸味,但我仍然堅持迎向這股新的氣味,直到我覺得一切同香草味有聯系的記憶都被麻醉為止。一陣起解脫作用的惡心向我襲來,緩慢地,既不發出聲音,也沒有使我痙攣。當假甲魚湯、成塊的烤豬肉、幾乎是完整無損的罐頭豌豆以及那幾小匙香草調味汁巧克力布丁從我的嘴裡吐出來時,我才明白我昏厥了。我在昏厥中游泳,奧斯卡的昏厥擴展到莉娜-格雷夫的腳下——於是,我打定主意,從今以後我每天都要把昏厥帶給格雷夫太太1——

    1前一章末尾說:“愛已經變成了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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