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皮鼓 第二篇 空中樓閣
    維克托-韋盧恩幫我們架走失血越來越多、身體卻越來越重的看房人。高度近視的維克托這時還戴著眼鏡,所以在樓梯間裡他沒有絆在石梯上摔交。維克托的職業是送匯票的郵遞員。一個近視眼幹這種差事,真叫人不敢相信。今天,一提到維克托,我就把他叫做可憐的維克托。我的媽媽由於全家去港口防浪堤郊遊,就變成了我的可憐的媽媽。送匯票的維克托也一樣,由於丟了眼鏡而變成了可憐的、沒有眼鏡的維克托,只是原因不同罷了。

    「你後來見到過可憐的維克托嗎?」每逢探望日,我便問我的朋友維特拉。可是,自從那一回我們乘有軌電車從弗林格恩去格雷斯海姆之後——此行下文再敘——我們便失去了維克托-韋盧恩。唯一可以希望的是跟蹤他的密探白找了一場,而他卻又找到了自己的眼鏡或者一副符合他的度數的眼鏡。如果有可能的話,還同從前一樣,即使不在波蘭郵局,那也在聯邦德國的郵局裡當郵遞員,送匯票,雖然是近視眼,但戴著眼鏡,把五光十色的鈔票和硬幣送上門,給人們帶去幸福。

    「那不嚇死人嗎!」在左邊扶著科比埃拉的揚氣喘吁吁地說。

    「要是英國人和法國人不來的話,天曉得會是什麼個結局!」在右邊扶著看房人的維克托擔憂地說。

    「他們會來的!裡茨一斯密格萊1昨天還在電台上這麼說。我們得到了保證2:如果打起來,整個法國就會像一個人似的挺身而出!」揚好不容易才保持住自己的信心直到講完這句話,因為他見到了自己被劃破的手背上淌出來的鮮血,這雖然沒有使他懷疑法波保證條約的可靠性,但卻使他擔憂,在整個法國像一個人似的挺身而出,信守許諾下的保證並跨過西壁3之前,自己或許會由於流血過多而一命嗚呼的——

    1愛德華-裡茨—斯密格萊(1884∼1941),波蘭元帥,繼畢爾蘇德斯基之後任波蘭軍隊總監,1939年9月德軍入侵波蘭後逃亡。

    2指1939年5月19日簽訂的法波軍事協定,規定「一旦德國以主力進攻波蘭,法國將從法國總動員開始後第十五天起,以其主力部隊對德國發動攻勢」。實際上,法國根本沒有發動攻勢,西線只是「靜坐戰」,至於英國,到了10月11日,波蘭戰事結束三個星期以後,才派了四個師到法國去。

    3指德國的西部防線。

    「他們肯定已經踏上征途了。英國艦隊已經在橫渡波羅的海了!」維克托-韋盧恩喜歡把話說得有力量,有效果。他在樓梯上站住了,右手因扶著受傷的看房人而不得動彈,左手卻在空中揮動,像在舞台上似的,讓五個手指齊聲喊道:「來吧,你們驕傲的不列顛人!」

    他們兩人,一邊一再權衡著波蘭、英國和法國的關係,一邊慢慢地把科比埃拉扶到臨時醫院去。這時,奧斯卡卻想起了格蕾欣-捨夫勒那本書裡的有關段落。凱澤的《但澤城歷史》中說:「在一八七○年至一八七一年德法戰爭期間,四艘法國戰艦於一八七○年八月二十一日下午駛入但澤灣,在碇泊場游七,船上的大炮已經對準了港口和城市,到了夜間,德國船長魏克曼指揮的螺旋槳推進的克維爾特輕巡航艦『寧芙』號迫使停泊在海灣的法國艦隊撤離。」

    在我們快到二樓信件存放室之前,我幾經考慮便得出了如下看法(日後得到了證實):在波蘭郵局和整個波蘭遭到攻擊的時候,英國本上艦隊隱蔽在北蘇格蘭某處港灣內;龐大的法國陸軍還在吃午飯,他們派出幾支小部隊到馬奇諾防線1附近搞點偵察活動,就算履行了法波保證條約。在信件存放室兼臨時醫院門口,我們被米尚博士截住了。他還戴著鋼盔,騎士小手帕插在胸袋裡露出一個三角。他身邊是一個叫康拉德的從華沙來的特派員。揚-布朗斯基的恐懼心理立即開始作祟。他裝成身負重傷的樣子。維克托-韋盧恩沒有受傷,又戴著眼鏡,因此是一名可以派用場的射手,並被派到樓下營業廳去。我們則受命留在這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裡,點亮應急用的蠟燭,因為但澤市電力廠已不願再給波蘭郵局供電。米尚博士並不真正相信揚受了重傷,可是又知道他沒有打仗的本領,保衛郵局不一定非靠他不可,便命令他當護士,照顧傷員和我,一邊匆匆地、絕望地(我覺得是這樣)撫摩了一下我的頭,要揚小心照看,切莫讓這個可憐的孩子陷到戰火中去——

    1馬奇諾防線,法國於1929年至1932年在東北邊境修築的防禦工事體系,以當時的國防部長命名。

    野戰榴彈炮射中了營業廳大門上方。我們全都搖晃了起來。戴鋼盔的米尚、華沙來的特派員康拉德以及送匯票的韋盧恩飛奔下樓,到他們的戰鬥崗位上去了。揚和我走進那間密封的、可以減弱槍炮聲的屋子,見到裡面已經躺著七八個傷員。外面榴彈炮正在大耍威風,震得屋裡的燭火閃爍不定。儘管有那些呻吟的傷員,或者說,正是由於傷員在呻吟,因此屋內一片寂靜。揚急急忙忙、笨手笨腳地從床單上撕下布條,包紮好科比埃拉的大腿,接著要給自己護理。但是,我表舅的面頰和手背上已經不流血了。劃破的傷口已經硬結,不過有點痛,這助長了揚的懼怕心理,但在這間低矮而不通風的屋裡又無處發洩。他到處亂摸自己的口袋,摸到了一副紙牌,一張不缺。施卡特!我們玩施卡特,一直玩到保衛戰徹底失敗。

    三十二張牌,洗牌,簽牌,分牌,出牌。所有盛信件的籃子都已被傷員佔了,我們只好讓科比埃拉背靠一隻籃子坐下。由於他常常要倒下身子,我們最後用另一個傷員的背帶把他綁住,讓他保持一種固定的姿勢,還不准他把手裡的牌掉下來,因為我們需要科比埃拉。施卡特必須三個人玩,三缺一我們不就打不成了嗎?躺在籃子裡的那些人,已經很難分清紅色與黑色,他們也不想再玩施卡特。本來連科比埃拉也不想再玩施卡特了。他要躺下去。看房人想要讓一切聽其自然。他懶得動手,閉上沒有睫毛的眼睛,只想看郵局大樓最後被拆毀1。但是我們不贊成他這種宿命論的態度,便把他緊緊捆住,硬要他當第三家。奧斯卡當第二家——這個小矮個兒也會打施卡特?!但是,沒有一個人對此感到驚訝——

    1德軍佔領但澤後,拆毀了波蘭郵局的大樓。

    當我第一次用我的聲音講成年人的語言並說「十八點!」時,揚從牌上抬起眼睛,向我投來短暫的、莫名其妙的藍色目光,隨後點頭表示「要」。我接著叫:「二十點呢?」揚毫不猶豫地說:「還要。」我又說:「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點?」揚惋惜地說:「不要。」科比埃拉呢?儘管被背帶捆著,他仍要倒下身子。但是我們又把他拉起來,等到我們的牌室外面較遠處一顆炮彈擊中時發出的噪聲過去後,揚在接著開始的沉寂中悄悄說:「二十四點,科比埃拉!你沒聽見這孩子在叫牌嗎?」

    我不知道看房人是從哪兒、從哪處深淵裡突然冒出來的。看來他是用螺旋式絞車把他的眼皮吊了起來。最後,他的濕乎乎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瞧著那十張牌,那是揚方才周到地塞在他手裡的,並且沒有搞任何偷看之類的鬼把戲。

    「不要。」科比埃拉說。其實,這是我們根據他的嘴唇的蠕動判斷出來的,因為他的嘴唇已經幹得說不出話來了。

    我打一盤梅花主牌。揚叫了「加倍」。要出牌了,揚衝著科比埃拉大聲招喚,輕輕地捅了一下他的肋骨,讓他抖擻精神,跟著出牌。我先把他們手上的王牌吊出來,犧牲了梅花K,讓揚用黑桃J吃掉1。揚出方塊十,被我用王牌吃掉,因為我方塊缺門。我出牌,用紅心J吊出揚的十,科比埃拉墊掉方塊九。我甩出一手紅心順子,十拿九穩地贏了。我計算:總共四十八點,合十二芬尼!下一盤,我冒險打缺兩張王牌的無主時,這才比較緊張。科比埃拉手裡捏著兩張J,但他只叫到三十三點就不要了。他用梅花J吃掉了我的方塊J。這個看房人吃了對手的牌,勁頭也就上來了。他出方塊A,我出了一張同樣花色的牌,揚出了一張十給添分,科比埃拉得手。他又出K,我本該吃掉它的,但沒有吃,卻墊了一張梅花八,揚吃掉,他打出一張黑桃十,我出了一張比它大的牌,該死!科比埃拉打出了黑桃J,吃了,我忘了這張牌,也可能以為在揚手上,實際卻在科比埃拉手裡。他自然又出黑桃,我墊牌,揚又添分。隨後他們出紅心時我才得手,但已經無補於事了。我數來數去只有五十二點。輸了一百二十點,合三十芬尼。揚借我兩個盾的零錢。我正在數錢時,科比埃拉雖說贏了牌,卻又倒下了,不要人給他錢了,甚至在那一剎那間,第一次擊中樓梯間的反坦克炮彈的爆炸聲他也聽之任之了,儘管這是他的樓梯間,是他多年以來不知疲倦地清掃的地方——

    1施卡特牌中,J是王牌,大小順序為梅花、黑桃、紅心、方塊。若打有主,則某一花色的牌也是王牌,大小順序為A、十、K、Q、九、八、七。

    這時,信件存放室的門開始搖晃,燭火不知出了什麼意外,不知朝哪一個方向倒伏為好,揚又害怕起來了。樓梯間裡又比較平靜了,接下來的一發反坦克炮彈只是在遠處,在郵局正面的牆上爆炸,可揚在洗牌時仍舊像發了瘋似的。他發錯了兩次牌,但我什麼話也沒說。只要他們還在射擊,揚是聽不見別人說話的。他太緊張了,發錯牌,甚至忘了把最後的兩張牌合上,一直用他那兩隻小巧、靈敏、肥厚的耳朵中的一隻窺聽著外面的動靜,而我們則不耐煩地等著他叫牌、出牌。揚越來越心不在焉,科比埃拉卻是全神貫注地玩施卡特,雖說隨時隨地要捅一下他的肋骨,不讓他的身子倒下。他的情況很糟,但是牌玩得並不壞。每逢他贏了自己打的那一盤,或者讓叫了「加倍」的揚倒霉,或者破壞了我打的無主以後,他的身子總要倒下來。他對輸贏已經不感興趣。他僅僅是為打牌而打牌。當我們打完一盤算分數的時候,他那被我們用借來的背帶捆住的身子便往一邊歪斜,僅僅用可怕地活動著的喉結來表示看房人科比埃拉還剩有一口氣。

    奧斯卡也費了很大的力氣來玩這種三人施卡特。圍攻和保衛郵局的戰鬥以及由此而起的喧嘩和震動,並沒有使他的神經過分緊張。使他疲乏的倒是由於他第一次突然撕下了自己的全部偽裝——當然,我只是暫時如此。到那一天為止,我只是在貝布拉師傅和他那位夢遊夫人羅絲維塔面前露出過本相,現在,我在我的表舅和假想的父親、一個殘廢的看房人以及那些今後決計不會出來當證人的傷員面前復原,使他們見到一個與我的出身證記載相符的十五歲的半成年人在那裡玩施卡特,牌打得有點莽撞,但手法不算不熟練。我是有意不再偽裝的,但對於我這個侏儒般的身體來說卻非常吃力,結果,玩了近一小時的牌以後,我的四肢和腦袋都劇烈疼痛。

    奧斯卡想洗手不幹了。他滿可以在一發炮彈擊中,樓房搖晃,緊接著打來的炮彈將到未到之際溜走。但是,一種他從未有過的責任感吩咐他堅持下去,用唯一有效的手段——玩施卡特牌來對付他假想的父親心中的恐懼。

    於是我們繼續玩牌,並且不讓科比埃拉死掉。他顧不上去死,因為我費盡心機不讓牌局停下來。當炮彈在樓梯間裡爆炸,蠟燭統統倒下,燭火全部熄滅時,唯一想到下一步該怎麼辦的人就是我。我從揚的口袋裡掏出了火柴,順手把揚的金色過濾嘴香煙也掏了出來。我給這個世界重新帶來了光明,給揚點上一支雷加塔牌香煙,讓他鎮靜鎮靜。科比埃拉還來不及利用這一片黑暗的時機離開人世,我就在黑暗中把蠟燭一支接一支地點亮了。

    奧斯卡把兩支蠟燭粘在他的新鼓上,把香煙放在身邊,自己並不抽,但過一段時間就遞給揚一支,也讓科比埃拉歪了的嘴上叼上一支。情況好轉,牌局也活躍起來,香煙起了安慰和鎮靜作用,可是揚還不免一盤接一盤地輸掉。揚-布朗斯基在出汗,並且如同他專心干某件事情時那樣,舔著他的上嘴唇。他專心致志地打牌,玩得那樣起勁,竟把我叫做阿爾弗雷德或馬策拉特,把科比埃拉當成是陪他打牌的我的可憐的媽媽。當有人在過道裡喊「康拉德被打死了!」時,揚用責備的目光瞧著我並說:「我求求你,阿爾弗雷德,你把收音機關了吧!連自己的說話聲音都聽不清了!」

    當他們打開信件存放室的門,把已經完蛋的康拉德直挺挺地拖進來時,可憐的揚真的發火了。

    「關門,有風!」他抗議道。當真帶進了風。燭火搖搖擺擺,差點兒滅了。一直等到他們把康拉德砰地撂在角落裡,轉身出去,帶上了身後的門,燭火才平靜下來。我們三個人的模樣一定很奇特。燭光由下往上照射著我們,使我們看上去好似萬能的魔術師。

    科比埃拉要打缺兩張王的紅心,他叫牌:二十七點,三十點,不,他發出的是嗽喉嚨似的咯咯聲,一邊不斷地翻白眼,右肩膀裡像是有什麼東西想要鑽出來,抽搐著,發瘋似地跳動著,最後平靜了下來。可是,這卻使得科比埃拉往前撲倒,並使得同他的身子捆在一起的籃子、籃子裡面的信件以及那個沒了背帶的死人也一齊倒下來。說時遲,那時快,揚使足全身力氣,一下子扶住了科比埃拉和籃子。想溜之大吉的科比埃拉被抓回來後,他的喉嚨裡終於咕嚕出一聲「紅心」,揚接著從牙縫裡輕吐了一聲「加倍」,科比埃拉又硬擠出一聲「再加倍」。此時此刻,奧斯卡懂得了,波蘭郵局的保衛戰勝利了,那些進攻者剛發動戰爭就已經打輸了,儘管他們在戰爭的過程中佔領了阿拉斯加和西藏,佔領了復活節島1和耶路撒冷——

    1復活節島屬荷蘭。

    唯一糟糕的是,揚手裡捏著四張王牌,穩打一盤無主一百二十點,若打贏還能加四十八點,但是這一盤卻沒能打完。

    揚先出梅花順子。這時,他叫我阿格內斯,把科比埃拉當做他的情敵馬策拉特。隨後,他虛晃一槍,出了一張方塊J——我寧肯被他誤認作我可憐的媽媽,也不願被他當做馬策拉特——接著打出紅心J——我無論如何也不願被人誤認做馬策拉特——揚不耐煩地等著,直到那個馬策拉特(他實際上是殘廢的看房人,名叫科比埃拉)墊了牌;他過了良久才墊出這張牌,可是,在揚把紅心A啪的一聲甩到地板上後,他不能也不想理解,他永遠也不會理解,因為他僅僅是有一雙藍眼睛的孩子,身上散發著科隆香水味,永遠什麼也不理解,因此他也不懂得,為什麼突然間科比埃拉讓手裡的牌全都掉了下來,翻倒了籃子、籃子裡的信和信上躺著的死人。先滾下來的是那個死人,繼而是那一籃子信件,末了傾倒的是空空如也的籃子。信件似潮水般地向我們湧來,彷彿我們是收信人,彷彿現在我們應該把施卡特牌挪到一邊而去讀使徒書或者收集郵票。但是,揚既不願讀使徒書,也不想收集郵票——他從小集郵,收藏過多——現在他只想打牌,打成他的無主。揚要贏牌,要獲勝。於是他扶起科比埃拉,讓籃子輪子著地,但聽憑另外那個死人躺在地上,也不把信件揀回去加重籃子的力量(儘管這點份量是不夠的)。他只是一味地驚訝,看著科比埃拉。科比埃拉掛在份量很輕、搖搖晃晃的籃子上,顯出一副心不定、坐不住的樣子,又慢慢地倒下來。揚終於衝著他嚷起來:「阿爾弗雷德,我求求你,打下去,別搗亂,你聽見嗎?就這一盤了,打完我們就回家,你可聽我說呀!」

    奧斯卡疲乏地站起身來,四肢和腦袋越來越痛。他咬牙忍著,把他那只堅強的、鼓手的小手搭在揚-布朗斯基的肩上,強使自己說出了下面的話,聲音雖小,卻能打動人心:「讓他去吧,爸爸。他死了,不會再玩牌了。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們來玩六十六點吧!」

    我剛叫了他一聲爸爸,揚便鬆開了看房人靈魂已經出竅的軀殼,用他藍藍的、像洪水氾濫似的眼睛盯著我,大聲哭喊著:「不不不不不……」我撫摩他,但他照舊「不不不」地哭。我意味深長地親吻他,他卻一心只想著沒有打完的無主。

    「我本來會贏的,阿格內斯。我肯定會打贏這一盤回家的。」他把我當成了我可憐的媽媽,並這樣訴說著,而我——他的兒子——乾脆扮起了這個角色,表示同意他的話,指天誓日地說,他本來會贏的,他實際上也已經贏了,他只消堅信這一點,只消聽他的阿格內斯的話。但是,揚既不信我,也不信我的媽媽。他先是大聲哭訴,隨後小聲地不成調地哼哼起來,從科比埃拉冰山似的軀體下面把施卡特牌掏出來,隨後又在自己的兩腿間尋找,使一些信件像雪崩似的滾落。他一刻不停,直到找齊了三十二張牌為止。他擦掉牌上黏糊糊的血漿,那是從科比埃拉褲子裡滲出來的。他一張張擦乾淨後,便開始洗牌,還想發牌,他的頭腦——腦門形狀很好,一點也不低,只是額頭皮膚太滑,不太容易滲透罷了——他的頭腦終於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不再有第三個人同他一起玩施卡特了。

    信件存放室裡變得非常之靜。外面也靜了足足一分鐘,來為這最後一位施卡特牌友和「第三個人」默哀。門輕輕地打開了。覺察到這動靜的又是奧斯卡。他抬頭望去,期待著出現超凡的現象,但他見到的是維克托-韋盧恩的臉,沒了眼鏡,瞎乎乎地瞇縫著眼。「我眼鏡丟了,揚。你還在嗎?我們逃吧!法國人不來了,或者來得太晚了。跟我一起走,揚。領著我,我把眼鏡丟了!」

    可憐的維克托也許以為走錯了房間,因為沒人回答他,沒人給他眼鏡,揚也沒有向他伸過手去準備領著他逃跑。於是他縮回了沒了眼鏡的臉,關上門,我還聽見維克托的腳步聲,他在眼前的一片迷霧裡摸索著逃走了。

    天曉得揚的小腦袋裡又轉著什麼可笑的念頭。他淚流滿面,但卻笑了起來,先是小聲,接著變成大聲,笑得非常開心,戲弄著他的粉紅色的、尖尖的舌頭,把施卡特牌拋到空中,復又抓住。室內只有無聲的人和無聲的信,因此氣氛就像一個無風而寂靜的星期天。末了,揚開始屏住呼吸,用精細的動作搭一座極易損壞的紙牌房屋1。他用黑桃七和梅花Q當牆,上面架一張方塊K,搭成底層。又用紅心九和黑桃A當牆,上架梅花八,搭成又一間底層。他用十和J當牆,Q和A當頂,在兩間底層上架起第二層,各個小間互相支撐。他繼而決心在第二層上加一個第三層。他的手像畫符咒似的,與另一種宗教儀式相仿,我可憐的媽媽必定是很熟悉的。當揚把紅心Q和紅心K靠在一起時,這座建築物並沒有倒塌;不,它是通風的,在那間躺滿不再呼吸的死人和坐著兩個屏住呼吸的活人的信件存放室裡,這座建築物也在輕微地呼吸,讓我們交叉兩手坐著觀賞,讓懷疑著的奧斯卡——他是熟悉搭紙牌房屋的規則的——忘卻了從信件存放室的門縫裡透進來的嗆人的濃煙和焦臭味,並使人覺得信件存放室和裡面的紙牌房屋同地獄相鄰,只隔著一道牆、一扇門——

    1用紙牌搭房屋,也是一種兒童遊戲,又比喻不牢靠的計劃,或空中樓閣。

    他們不再正面進攻,而是使用了噴火器,非把最後的幾個守衛者熏出來不可。他們把米尚博士逼得走投無路,只好摘下鋼盔,抓起一塊床單布,覺得還不夠,又抽出他的騎士小手絹,兩隻手各執一塊,使勁搖晃,表示波蘭郵局投降了。他們,三十個半瞎的、被燒傷的男人,舉起手,抱住後頸,離開郵局大樓,從左旁門出來,站到院於圍牆前,等候慢慢走近的民軍。後來據說,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即當守衛者站在院子裡,而進攻者正在半路上還沒到達的時候,有三四個人逃跑了。他們從郵局的車庫穿過相鄰的警察分局的車庫,溜進雷姆河畔居民已被疏散而又無軍隊據守的房子裡。他們在那兒找到了衣服,甚至找到了黨徽,洗了澡,打扮整齊出了門,一個個地溜掉了。據說,其中有一個,到了舊城溝的一家眼鏡店裡,買了一副眼鏡,因為他原來那副在郵局的戰鬥中丟失了。這當然就是維克托-韋盧恩。他戴上新配的眼鏡,還在木材市場喝了一杯啤酒,後來又喝了一杯,因為他被噴火器燒得唇焦口渴。他的新眼鏡雖說不如舊的那副,但畢竟撥開了一點他眼前的迷霧。他逃跑了,直到今天,他還在逃跑,因為他的追蹤者緊追不放。

    其餘的人——我指的是沒有下決心逃跑的三十個人——站到對著旁門的牆下時,揚正好把紅心Q和紅心K靠在一起,隨後樂滋滋地縮回了他的手。

    我還說些什麼呢?他們找到了我們。他們拽開了門,喊著:「出來!」氣流灌入,風吹進來,刮倒了紙牌房屋。對於這樣的建築術,他們是一竅不通的。他們只相信水泥。他們只造永久性的建築物。郵局秘書布朗斯基受了冒犯,怒容滿面,但他們不屑一顧。他們把他拽出去的時候,並沒有看見揚再次伸手從牌堆裡拿了點什麼。他們也沒有看見我,奧斯卡,把自己新獲得的鼓上的蠟燭頭掃到地上,帶走了鼓;蠟燭頭已經沒有什麼用了,因為他們用許許多多的手電照著我們;可是,他們沒有注意到,手電的光照得我們睜不開眼睛,也找不到房門。他們在手電的光背後端著衝鋒鎗,只顧喊著:「出來!」揚和我已經站在過道裡時,他們還一味地叫喊:「出來!」他們在叫科比埃拉,叫華沙來的康拉德,叫波貝克,叫生前在電報接收室工作的維施涅夫斯基。這些人竟然不聽命令,這使他們害怕了。他們厲聲吼著:「出來!」我忍不住放聲大笑,民軍這才明白,他們在我和揚面前出了洋相,於是停止了吼叫,並說道:「原來如此!」民軍把我和揚帶到郵局院子裡,同那三十個人站在一起。他們都舉起胳臂,手抱著後脖子,口渴難忍,被攝進了新聞紀錄片。

    民軍剛把我們從旁門裡押出來,新聞片的拍攝者就轉動固定在一輛小轎車上的攝影機,把我們拍進那部很短的影片裡。後來,這部短片在所有的電影院裡放映過。

    他們把我從站在牆下的那批人裡拉出來。此時,奧斯卡想起自己是個侏儒,想起三歲孩子對任何事情都無需負責,又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和四肢疼痛難當,並讓自己抱著鼓跌倒在地上掙扎。這次發作,半是真的,半是裝假,並且始終緊緊抱住了我的鼓。他們把我抬起來,塞進一輛黨衛軍民軍部隊的汽車裡,準備把我送到市立醫院去。汽車開時,奧斯卡見到揚,可憐的揚癡呆而幸福地獨自在傻笑,舉起的手裡捏著幾張牌,左手捏著一張牌——我相信,那是紅心Q——朝著乘車離去的兒子奧斯卡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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