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皮鼓 第一篇 演講台
    我唱碎了市劇院門廊的窗玻璃,尋找並第一次找到了同舞台藝術的聯繫。那天下午,儘管玩具商馬庫斯大獻慇勤,媽媽想必還是發現了我同劇院有著直接的關係,因為她在相繼到來的聖誕節期間買了四張戲票,一張給她自己,兩張給斯特凡-布朗斯基和瑪爾加-布朗斯基,另外一張給了奧斯卡,在基督降臨節1最後一個星期日,帶著我們去看聖誕夜童話劇。我們的座位在二樓邊上第一排。枝形吊燈照舊吊在正廳前座上空,非常討人喜歡。我也很高興,幸虧我沒有從塔樓上唱碎它——

    1基督降臨節,聖誕節前第四個星期日起至聖誕節止的這一段日子。

    當時已經有許多許多孩子。在幾個樓座上,孩子比母親多,在正廳前座,孩子和母親差不多一半對一半,因為坐在那裡的都是有錢人,比較注意節制生育。瞧那些孩子,沒一個能安安靜靜坐在那兒的!瑪爾加坐在我和比較守規矩的斯特凡中間。她從座位上滑下去,又要爬上來,馬上又覺得在樓座的欄杆前做體操更有趣味,結果夾在軟椅墊和靠背之間,叫喊起來;但與我們周圍其他愛吵鬧的孩子相比,她的喊聲還能讓人忍受,而且時間不長,因為媽媽在她那張傻乎乎的嘴裡塞了好幾塊糖。她一邊嘬糖塊,一邊不停地從軟墊上滑下來,弄得自己疲倦了,演出開始後不多一會兒,斯特凡的小妹妹便睡著了。每演完一幕,掌聲把她驚醒,她又使勁地跟著拍手。

    演的是大拇指的童話,從第一幕開始就把我吸引住了,並且顯然特別迎合我的口味。這齣戲編得很巧妙,但是大拇指在舞台上只能聞其聲,不能見其人,戲裡的成年人都跟在這個雖然看不見、但卻相當活躍的主角後面轉。他一會兒坐在馬的耳朵裡,一會兒被他父親用高價賣給了兩個流氓,一會兒在流氓的草帽簷上散步,從那上面向下講話,後來又爬進了一個老鼠洞,鑽進一個蝸牛窩,同小偷們一起行竊,掉進乾草堆裡,連同乾草一起被母牛吞進胃裡。母牛被人宰了,因為它會講話,其實是大拇指的聲音。母牛的胃連同困在裡面的小傢伙被扔在垃圾堆裡,給一隻狼吃了。大拇指花言巧語說服了那隻狼,把它引到他父親家的貯藏室裡,狼正要開始攫取食物,他便大聲喊叫。結尾和童話一樣,父親打死了惡狼,母親用剪刀絞開這個飯桶的腹腔和胃,大拇指從裡面出來了,這就是說,觀眾聽到了他的叫聲:「爸爸啊,我在老鼠洞裡呆過,在母牛肚皮裡、在狼的胃裡待過,現在,我回到你們身邊來了。」

    這個結局使我感動,當我抬頭看我媽媽時,只見她用手絹摀住鼻子,因為她同我一樣,把戲裡的情節當成自己的經歷了。媽媽多愁善感,在此後的幾星期內,首先是在聖誕節這段日子裡,她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摟在懷裡,把奧斯卡叫作大拇指,時而開玩笑地叫著:我的小大拇指喲!時而悲哀地叫著:我的可憐、可憐的大拇指啊!

    直到一九三三年夏天,我才重新有機會去看戲。由於我的誤解,最後事情弄糟了,但卻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直到今天,那雷鳴似的聲響還在我耳邊迴盪。事情發生在索波特的林中歌劇院。從一九三三年起,每年夏天,在那裡的夜空下,瓦格納1的音樂向著大自然傾注——

    1理查德-瓦格納(1813∼1883),德國著名作曲家、指揮家,以創作歌劇聞名。1933年1月,希特勒上台任德國總理。他自命為瓦格納的推崇者。此處喻納粹勢力已在但澤抬頭。

    對於歌劇,只有媽媽一個人還略感興趣。馬策拉特連輕歌劇都欣賞不了。揚學媽媽的樣,醉心地大談其詠歎調,儘管他擺出愛好音樂的樣子,其實他根本沒有音樂的耳朵。不過,他認識福梅拉兄弟,他們同他是卡特豪斯中學的同學,住在索波特,掌管湖邊小路和療養院及遊樂場門口噴泉的照明設備,又在林中歌劇院演出季節負責舞檯燈光。

    在去索波特的途中,經過奧利瓦,我們到宮殿花園消磨了一個上午。那裡有金魚和天鵝,媽媽和揚-布朗斯基待在著名的「竊竊私語」假山洞中,隨後又是金魚和天鵝,手挽手讓一位攝影師照相。在拍照時,馬策拉特讓我騎在他的肩膀上。我把鼓放在他的頭頂上,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後來這張小照片貼到了照相簿上,看到的人也無不捧腹。再見,金魚和天鵝,再見,「竊竊私語」假山洞。到處是度星期日的人群,不僅在宮殿花園裡,而且在花園鐵柵欄門外,在去格萊特考的電車上,在格萊特考療養院裡,都是如此。我們在那裡吃午飯。波羅的海在邀請大家去洗澡,彷彿它除此以外別的沒有什麼可做。當我們沿著海濱散步林陰道往索波特走去時,迎面而來的又是度星期日的遊客。馬策拉特掏錢為我們買了療養地的入場券。

    我們在南浴場洗澡,因為據說那裡比北浴場人少一些。男人到男更衣室換衣服,媽媽領著我到女更衣室一個小間裡。她要我光著身子到家庭浴場去亮相,而她自己——當時她已經像溢過岸的河水似的豐滿了——則把她的肉體塞進了乾草黃的游泳衣裡。我不能這樣赤裸裸的,讓家庭浴場裡成干只眼睛都盯著我,便把鼓擋住生殖器,隨後又肚皮朝下趴在海濱沙灘上。我不願下海水,儘管它在招手邀請,而是用沙土來遮羞,搞了一手鴕鳥政策。馬策拉特,還有揚-布朗斯基,他們的肚皮剛開始積脂肪,那樣子很可笑,又很可憐,幾乎到了令人同情的程度,因此,到了傍晚之前,又要去更衣室時,我高興極了。在更衣室裡,人人都在身上被太陽灼傷處抹了油膏,又鑽進星期日穿的文明服裝。

    我們在「海星」喝咖啡,吃點心。媽媽想要第三份五層蛋糕。馬策拉特反對,揚既同意又反對。媽媽還是要了一份,給了馬策拉特一口,餵了揚一口,使她的兩個男人都感到滿意,於是,把這塊楔形蛋糕一匙一匙地填到胃裡去。

    啊,神聖的奶油,你啊,撒上白糖的由晴轉陰的星期日下午!波蘭貴族老爺正襟危坐,戴著藍色太陽鏡,面前擺著濃果汁汽水,他們卻連碰都不碰。貴族太太們擺弄指甲染成紫色的手指,她們身上披的專為休假季節租來的毛皮披肩的防蛀粉味,隨著海風朝我們飄來。馬策拉特認為租毛皮披肩虛榮透頂。媽媽卻很想租一件,哪怕租一個下午也好。揚聲稱,眼下,波蘭貴族的無聊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儘管他們債台高築,卻不再講法語,由於十足的勢利,竟講起最地道的波蘭話來了。

    我們不能永遠坐在「海星」咖啡館,老瞅著波蘭貴族的藍色太陽鏡和紫色指甲。我媽媽塞了一肚子蛋糕,也要求活動活動。我們站起身來,到療養地的公園去。他們讓我騎在毛驢上,又給我照了一張相。金魚,天鵝——大自然什麼想不到呢?——又是金魚和天鵝,使淡水顯得珍貴。

    在修剪過的紫杉林中——大家總是說,這種樹是不會沙沙作響的——我們遇到了福梅拉兄弟,掌管遊樂場照明和林中歌劇院舞檯燈光的福梅拉兄弟。小福梅拉一見面就滔滔不絕地講笑話,全部是他於照明員工作時聽來的。這些笑話大福梅拉無一不知,但出於兄弟間的友愛,仍在該樂的地方很有誘惑力地咧嘴一笑,露出四隻金牙,比他弟弟多一隻。我們到噴泉旁邊去喝杜松子酒。媽媽寧可喝礦泉水。之後,還不停地從肚子裡把笑話往外搬的小福梅拉慷慨地請大家到「鸚鵡」飯店進晚餐。在那裡遇見圖捨爾,半個索波特是屬於他的,外加林中歌劇院的一部分地皮和五個電影院。他也是福梅拉兄弟的老闆。他很高興認識我們,我們也很高興認識他。圖捨爾一直在轉動著他手指上的一枚戒指,不過,看來這並非神仙戒指或魔法戒指,因為他轉了半天也轉不出什麼名堂來,僅僅是他自己開了腔,講起笑話來,而且都是我們方才聽福梅拉講過的那些,只不過他講得更瑣細,因為他嘴裡金牙不如人家多。儘管如此,全桌的人都笑了,因為這是圖捨爾在講笑話。唯獨我一個人板著面孔,在他大賣噱頭的時候,我卻做出呆板的臉部表情來殺他的風景。唉,聽這陣陣突然爆發的笑聲,雖說都是裝出來的,卻像我們進餐的那個角落裡窗上的牛眼形玻璃一樣,增添了愉快的氣氛。圖捨爾表示感謝,接著又講了一則笑話,讓人端來「金水」酒1,被笑聲和「金水」酒弄得飄飄然,突然間,改變了戒指轉動的方向,這一回,果真有了結果。圖捨爾請我們大家去林中歌劇院,因為林中歌劇院有一小塊地皮是屬於他的,遺憾的是他本人去不了,因為有約會,如此等等。不過,我們卻喜歡坐他的座位,那是裝上軟墊的包廂,小孩要是困了,還可以睡覺。他掏出銀的自動鉛筆,用圖捨爾的筆跡寫了幾行字在圖捨爾的名片上。他說,有了它,處處可以通行——事實也是如此——

    1「金水」酒,又名但澤利口酒,含金箔細末的露酒。

    至於後來發生的那件事,三言兩語就可以講完:那是一個溫熱的夏晚,林中歌劇院坐滿了外國人。尚未開演,蚊子卻已經到場。待到最末一隻蚊子——它總是姍姍來遲,以示瀟灑——嗜血成性地發出警報聲宣告來臨時,才真正啟幕。演的是《漂泊的荷蘭人》1。從和這個林中歌劇院同名的森林裡駛出一艘船來,說它是海盜的,還不如說是綠林好漢的。水手們開始對著樹木歌唱。我在圖捨爾的軟墊椅上睡著了。當我醒來時,水手們還在唱,也許換了一批水手在唱:舵工呀,留神哪……但是,奧斯卡又睡著了,在昏昏沉沉中為他媽媽而高興,因為她對荷蘭人深表同情,好似自己也在海上航行,一呼一吸都符合瓦格納的真正精神。她沒有察覺,馬策拉特和她的揚都用手捂著臉在打呼喀,聲音像在鋸粗細不同的樹幹。我也一次又一次地從瓦格納的手指間溜走。末了,奧斯卡終於醒來,因為這時在林地正中央,孤單單地站著一個女人在喊叫。這個黃頭髮的女人之所以喊叫,是因為一個照明員,可能是那個小福梅拉用一架聚光燈照著她,調戲她。「不!」她喊道,「我痛苦喲!」接著又是一聲,「誰使我痛苦?」可是,那個使她痛苦的福梅拉卻不把聚光燈轉向別處。這個孤單單的女人(後來媽媽把她叫做女高音),由喊叫變為嗚咽,時而噴出銀光閃閃的唾沫。這聲聲嗚咽雖然使得索波特森林中樹上的葉子過早地枯萎,但對福梅拉的聚光燈卻不起任何作用。她的聲音雖有天賦,但無實效。這時,奧斯卡不得不挺身而出,對準那沒有教養的光源,送去一聲音高比蚊子的嗡嗡聲還低的、有遠程效果的喊聲,使那盞聚光燈一命嗚呼——

    1《漂泊的荷蘭人》,理查德-瓦格納的歌劇。寫一個荷蘭船長被罰永遠在海上航行,除非他每隔數年上陸一次時能得到愛情,才能解脫。下文的「女高音」指劇中女主角、愛上荷蘭船長的蘇塔。

    結果,造成了短路,林中頓時漆黑一片,爆出的火花使森林起火,雖被撲滅,卻引起了一場混亂。這些,都不是我的本意。在亂作一團的人群中,我不僅丟了媽媽和那兩個被人粗暴地搖醒的男人,連我的鼓也給丟了。

    這是我第三次同劇院打交道。回家後,媽媽便把瓦格納歌劇裡的歌配上簡單的伴奏,在鋼琴上彈奏。這還使她生出一個念頭來,要帶我去見識見識馬戲團表演的氣氛。到了一九三四年春,這件事果真實現了。

    奧斯卡不想談那些像道道銀光破空而過的蕩高鞦韆的女人、馬戲團叢林裡的老虎以及靈巧的海豹。沒有人從帳篷圓頂上摔下來。沒有馴獸者被咬壞。海豹耍的無非是它們學到的那些玩藝兒:頂綵球,接住別人作為犒賞扔過來的活鯡魚。我感謝馬戲團使我開心地度過了幾個小時,還結識了貝布拉,那個站在瓶子上演奏《老虎吉米》1並指揮一隊矮子的音樂小丑。同他結交,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1《老虎吉米》源自美國甫卡羅來納州港市查爾斯頓的一種狐步舞曲曲名。

    我們是在馬戲團四野獸的籠子前相遇的。媽媽和她的兩位先生站在猴子籠前讓它們胡鬧取笑。這次破例一同來的黑德維希-布朗斯基,領著她的兩個孩子在看矮種馬。我看罷獅子打呵欠,輕率地同一隻貓頭鷹衝突起來。我想盯得它不敢再看我,結果反倒被它盯得垂下了目光。奧斯卡垂頭喪氣地溜走了,耳朵紅得發燙,內心受了傷害,躺到可用汽車拖的藍白色活動房屋之間,那裡除去幾頭拴住的矮種羊以外,沒有別的動物。

    他穿著背帶褲和拖鞋,拎著一桶水,從我身旁走過。我們的目光剛一接觸,便都認出了對方。他放下水桶,歪著大腦袋,朝我走來。我估計,他比我高大約九厘米。

    「瞧,瞧!」他粗聲粗氣地懷著妒意衝著我說,「現在才三歲的孩子就不願再長大了。」由於我沒有回答,他便接著說下去,「我的名字叫貝布拉,我是歐仁親王的嫡系子孫,他的父親是路易十四,而不是人家所說的某個薩沃耶人。」我還是沉默不語,他又說,「我是十歲生日那天不再長個兒的,晚了點兒,但畢竟是不長了嘛!」

    由於他這樣開誠相見,我便作了自我介紹,但沒有胡謅什麼家譜世系,只說我叫奧斯卡。「請告訴我,親愛的奧斯卡,您有十四歲或者十五歲了吧!也許十六歲了。什麼,才九歲半?不可能的事!」現在輪到我來猜他的年紀。我故意說得很小。

    「您真會奉承人,我的年輕朋友。三十五歲,那是過去的事了。今年八月,我就要過五十八歲生日了。我可以當您的爺爺!」

    奧斯卡對他的小丑技藝恭維了幾句,說他音樂才能高超,隨後,在虛榮心的驅使下,稍稍露了一手。馬戲場上三個電燈泡碎了。貝布拉先生大聲叫好,好極了,他當即表示要聘請奧斯卡入伙。

    我拒絕了。這件事我今天有時還感到遺憾。我心中勸自己不要干,並說:「貝布拉先生,不瞞您說,我寧願當觀眾,寧願私下裡磨練我這點微不足道的技藝,而不願去博得別人的掌聲,但我是少不了要為您的表演熱烈鼓掌的。」貝布拉先生豎起皺皮的食指,勸我說:「親愛的奧斯卡,請您相信一個有經驗的同行。像我們這樣的人,在觀眾中是沒有容身之地的。像我們這樣的人必須登台,必須上場。像我們這樣的人必須表演,必須主持演出,否則就會被那些人所擺佈。那些人主演,是不會讓我們好受的!」

    他的眼睛一下子變得十分蒼老,幾乎湊到了我的耳邊,悄悄說道:「他們來了!他們將佔據節慶場所!他們將舉行火炬遊行!他們將建造演講台,坐滿演講台,從演講台上說教,宣揚我們的毀滅1。留神哪,年輕朋友,留神演講台上將要發生的事情,您要想方設法坐到演講台上去,千萬不要站在演講台前面!」——

    1此處指納粹黨將上台掌權。

    這時,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貝布拉先生便拎起水桶。「他們在找您,親愛的朋友。後會有期。我們太矮小了,不會失之交臂的。貝布拉有一句老話:像我們這樣的小人物,甚至在擠得沒有插足之地的演講台上,也總能找到立身處的。如果演講台上找不到地方,演講台底下總能找到的,只是干萬別在演講台前面。這是貝布拉講的話,歐仁親王的嫡系後裔貝布拉。」

    媽媽喊著奧斯卡,從一座活動房屋後面轉出來,正好看見貝布拉先生吻我的額頭,然後他提著水桶,肩膀一扭一歪地向一座活動房屋走去。

    「你們不想想,」媽媽事後對著馬策拉特和布朗斯基一家大發脾氣說,「他跑到矮人堆裡去了。一個侏儒親了他的前額。但願沒有任何含意!」

    貝布拉親我的額頭,對我來說,含意很多。此後幾年的政治事件證實了他的話:在演講台前舉行火炬遊行和閱兵式的時期開始了1——

    1指納粹時期。

    我聽取了貝布拉先生的勸告,媽媽也部分地聽取了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勸告;那天他在軍火庫巷向我媽媽進言,此後,每逢星期四我們到他的店裡去時,他又一再提出。雖說她沒有跟馬庫斯一同赴倫敦——倘若遷居,我也不會有多少異議——然而她仍同馬策拉特待在一起,和揚-布朗斯基見面的次數則較少,這就是說,她偶爾去木匠胡同揚出錢租的房間,要麼就在我家玩施卡特牌,這對揚來說代價更高,因為他總是輸牌。媽媽雖然仍將賭注押在馬策拉特身上,但根據馬庫斯的勸告,並沒有把賭注加倍。馬策拉特呢,他比較早地認識到秩序的力量,一九三四年就入了納粹黨,不過並沒有因此而青雲直上,只混上了一個支部領導人。這次提升,同其他不尋常的事情一樣,又使他們三人聚在我家玩施卡特牌。對於揚-布朗斯基在波蘭郵局任職一事,馬策拉特一再提出勸告,但這一回,他第一次用了比較嚴厲卻又比較憂慮的語調。

    除此而外,變化不大。唯有鋼琴上方目光憂鬱的貝多芬像——這是格雷夫送的禮物——被馬策拉特從釘子上取了下來,在同一顆釘子上掛上了同樣目光憂鬱的希特勒像。對於嚴肅音樂絲毫不感興趣的馬策拉特,要把這個幾乎聾了的音樂家的畫像徹底燒掉。可是媽媽卻非常喜歡貝多芬鋼琴奏鳴曲裡的慢樂章,她練過那麼兩三個,有時也在琴上撥弄,但速度比規定的要慢得多。她堅持要把貝多芬像掛在長沙發或者碗櫥上方,結果造成了那種最最陰森可怕的對抗局面:希特勒和這位天才的像相向掛著,他們對視著,互相看透了對方的用心,因此不能愉快地相處。

    馬策拉特逐漸把制服一件件地買齊全了。如果我記憶無誤,他先戴上了「黨帽」,即使在晴朗的日子裡,他也愛把衝鋒帽帶勒在下巴底下。有一段時間,他身穿白襯衫,繫著黑領帶,來配這頂帽子,或者穿一件皮茄克,戴著臂章。接著他買了第一件褐色襯衫,一星期以後,他又要添置屎褐色的馬褲和皮靴。由於媽媽反對,又拖了幾個禮拜,馬策拉特終於穿戴上了全套制服。

    一周之內,穿這種制服的機會有好幾次,但是馬策拉特每週只穿一次就滿足了,那是在星期日去體育館旁邊的五月草場參加集會的時候。參加這一集會,他是風雨無阻的,而且不肯帶雨傘。「任務是任務,喝酒是喝酒!」馬策拉特說。這句話很快就成了他的口頭禪。每星期天早晨,他準備好午餐烤肉,就離開我媽媽,使我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因為揚-布朗斯基利用這種新的政治局勢,抓住星期天這個好機會,一色平民服裝,來看我的被遺棄在家的媽媽,而這時,馬策拉特正站在隊伍裡。

    三十六計走為上。我只好悄悄溜走。我不想打擾和觀察沙發榻上的這兩個人。因此,等我穿制服的父親一走,在穿平民服的揚——我當時已經認為,他可能是我的生身之父——踏進門之前,我便敲起鼓,離開家門,朝五月草場走去。

    您會問,非去五月草場不可嗎?請您相信我的話,星期天港口碼頭歇工,我也不會拿定主意到森林裡去散步,而聖心教堂的內景當時對我還沒有吸引力。當然還有格雷夫先生的童子軍,但是,在童子軍集會上那種受壓抑的性愛和五月草場上那種喧鬧的場面這兩者之間,我寧願選擇後者,儘管您現在會把我說成是他們政治上的同路人。

    在那裡講話的,不是格賴澤爾1就是區訓導主任勒布扎克。格賴澤爾從未特別引起過我的注意。他過於溫和,後來他的區長之職被一個巴伐利亞人取而代之,此人名叫福斯特爾2,大膽潑辣得多。照理應當由勒布扎克來取代福斯特爾。是啊,如果勒布扎克不是駝背,那個菲爾特3就很難在我們這個港口城市稱王稱霸。納粹黨看出勒布扎克的駝背裡蘊藏著高度的智慧,因此量材錄用,任他為區訓導主任。勒布扎克精通他所幹的那一行。福斯特爾只會用他那種令人作嘔的巴伐利亞腔大喊大叫「回歸帝國」,勒布扎克卻能詳加發揮。他會講各種但澤方言,談關於博勒曼和武爾蘇茨基4的笑話,懂得如何同席哈烏的碼頭工人,奧拉的市民,埃馬烏斯、席德利茨、比格爾維森和普勞斯特的市民講話。他身上的褐色制服使他的駝背顯得更加突出。逢到他對付過分認真的共產黨人和答覆幾個社會黨人有氣無力的潔同時,聽這個矮小子講話,在當時被認為是一種樂趣——

    1阿圖爾-格賴澤爾(1897∼1946),自1934年起為但澤市參議院議長。他曾與納粹簽訂條約,調整波蘭與但澤的關係,戰後被作為戰犯在波蘭處死。

    2阿爾貝特-福斯特爾(1902∼1948),1930年起為納粹黨但澤區長。1939年9月1日,他宣佈關於但澤是自由市的條約無效、但澤併入德國以及他本人為唯一的行政長官。

    3菲爾特,德國巴伐利亞州一城市。此處指福斯特爾。

    4博勒曼和武爾蘇茨基,但澤笑話中的人物,分別象徵德國人和波蘭人。

    勒布扎克很機智,會講俏皮話,這他可以從駝背裡信手拈來。他自稱駝背勒布扎克,群眾一聽就樂。勒布扎克說,他寧肯失去駝背,也不能讓共產黨上台。顯而易見,他不會失去駝背,隆肉是不可動搖的。因此,駝背是正確的,納粹黨也是正確的——由此可以得出結論說,一種思想的理想的基礎就是隆肉。

    無論格賴澤爾和勒布扎克還是後來的福斯特爾,都是站在演講台上向大家講話的。這是小貝布拉先生倍加讚揚的那些演講台中的一個。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把站在演講台上、顯得很有天才的駝背勒布扎克當成了貝布拉派來的使者。他身穿褐色制服,站在演講台上,捍衛貝布拉的事業,從根本上說,也等於捍衛我的事業。

    演講台是幹什麼用的?建造演講台的時候,根本不考慮將來登台的是誰,站在台前面的又是誰,但是不管怎麼說,它必須是對稱的。體育館旁五月草場上的演講台,也是以對稱為顯著特點的。且讓我們由上往下看:六面「於」字旗一字兒排開。下面是大旗、小旗、錦旗。台底下是一排黨衛軍,黑制服、衝鋒帽,帽帶勒在下巴底下。接著是一排衝鋒隊,在唱歌和講演時,他們用手捏著腰帶扣。隨後坐著幾排一身制服的黨員同志。在小講壇後面,坐著的又是黨員同志,一副慈母面容的婦女同盟領袖,穿平民服的市參議院代表,來自德國的賓客,警察局長或他的副手。

    演講台台基前,站著希特勒青年團1,確切地說,是本地少年隊的軍號隊和本地希特勒青年團的軍鼓隊,使前台顯得青春煥發。在某幾次集會時,還有隊伍左右對稱的混聲合唱隊,或者喊口號,或者唱深受歡迎的《東風之歌》,據歌詞中說,旗幟招展,需借東風,至於其他風向,統統不及東風能使旗幟充分展開——

    1希特勒上台後,實行國家「一體化」,即納粹化,成立各種組織,如勞工陣線、婦女同盟、農民同盟等,此外還控制和毒化青少年。男孩子從六歲到十歲為「學齡團員」,滿十歲升入「少年隊」,十四歲正式參加「希特勒青年團」(按照與衝鋒隊相似的准軍事方式組織起來的團體);女孩子十歲到十四歲加入「少女隊」,滿十四歲轉為「德國女青年團」團員。

    吻過我額頭的貝布拉還說過:「奧斯卡,切莫站在演講台前。像我們這樣的人,應當站在演講台上!」

    我多半能在婦女同盟領袖中間找到一個座位。遺憾的是,這些太太在集會期間出於宣傳的目的,不停地撫摩我。由於軍鼓隊不要我的鼓,所以我不得加入到台基前定音鼓、小鼓和軍號的隊伍裡去。我想同區訓導主任勒布扎克搭訕,可惜沒成功。我完全把他搞錯了。他既非如我所希望的那樣是貝布拉的使者,對我身材真正的大小也一無所知,儘管他自己的隆肉大有見長的希望。

    一次星期天集會時,我在演講台上走到台前,對勒布扎克行了納粹黨的舉手禮,先是目光炯炯地望著他,隨後眨巴著眼睛低聲向他說:「貝布拉是我們的元首!」勒布扎克並沒有恍然大悟,而是像納粹黨婦女同盟的領袖們一樣地撫摩我,末了,他讓人把奧斯卡從演講台上領走,因為他得繼續演講。德國女青年團的兩個領導人把我夾在中間,在整個集會過程中,一直問我「爹娘」的情況。

    因此,毫不足怪,我在一九三四年夏還沒有受到勒姆1政變影響之前,就已經開始對黨感到失望。我越是長久地從正面去觀察演講台,越是懷疑那種對稱——雖有勒布扎克的駝背,但未能充分將它襯托出來。我的批評首先針對那些鼓手和軍號手,這是不難理解的。一九三五年八月一個悶熱的星期天,我在集會時同演講台台基前的青年鼓手和軍號手進行了一番較量——

    1勒姆(188∼1934;舊譯羅姆),衝鋒隊參謀長。希特勒出任德國總理後,勒姆提出「第二次革命」的口號,企圖控制軍隊。希特勒於1934年6月30日對勒姆一派進行了血腥清洗,從而把德國陸軍拉到他那一邊。

    馬策拉特九點離家。為讓他準時出門,我還幫他擦亮褐色皮綁腿。儘管時間這麼早,天氣已經熱得難以忍受,馬策拉特還沒到戶外,他的汗水已把黨衫袖子下面都漬成深褐色了,汗跡越來越大。准九點半,揚-布朗斯基身穿透風的淺色夏裝,腳登穿孔的淺口便鞋,頭戴草帽跨進門來。揚同我玩了一會兒,眼睛卻一刻也不離開我媽媽,她昨晚剛洗過頭髮。我馬上察覺,待在此地有礙他們兩人談話,不僅媽媽舉止僵硬,揚的動作也受拘束。他顯然覺得身上那條夏天穿的輕薄褲子太緊了。於是,我溜走了,跟著馬策拉特的足跡,可是並不把他看做自己的榜樣。我不走大街,因為那裡滿是向五月草場蜂擁而去的穿制服的人群。我第一次穿過體育館旁邊的網球場到集會地點去。這樣一繞,使我看到了演講台背面的全貌。

    您可曾從背面看過演講台嗎?我想提個建議,所有的人在他們聚集於演講台正面之前,應當先瞭解一下演講台背面是什麼模樣。不論是誰,只要從背面看過演講台,而且看個仔細的話,他就立刻被畫上了護身符,從此不會再受演講台上任何形式的魔術的誘惑。從背面看教堂的祭壇,其結果也類似。這個,下文再敘。

    早已具備窮根究底的性格的奧斯卡,並不滿足於只看到毫無修飾、醜陋畢露的支架。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師貝布拉的話。演講台本來只是供人從正面看的,他卻朝它的背面走去。他抱著出門必帶的鼓,穿過立柱,腦袋撞上一根凸出的橫木,膝蓋被一枚惡狠狠地穿透木頭的釘子劃破,頭頂上先是黨員同志的皮靴咯咯聲,隨後是婦女同盟成員小皮鞋的擦地聲,終於來到了八月的天氣使人悶熱得透不過氣來的地方。他在台基內部一塊膠合板後找到一個藏身之處,既能安安穩穩地享受一次政治集會的音響魅力,又不會被旗幟惹得分心,或者被制服刺傷眼睛。

    我蹲在演講台底下。在我的左、右、上方,站著少年隊年紀較小的鼓手和希特勒青年團年紀較大的鼓手。他們叉開著腿,在陽光照射下瞇縫著眼睛。再就是群眾。我從演講台木板縫裡聞到了他們的氣味。他們摩肩接踵,身穿假日盛裝;有的步行而來,有的搭乘電車;部分人望完早彌撒,感到在那裡不能令人滿意;有的挽著未婚妻,帶她來見見世面;有的想在創造歷史1的時刻親臨現場,儘管這一來整個上午就泡湯了——

    1這是希特勒的話,指納粹上台將「創造歷史」。

    不,奧斯卡對自己說,不能讓他們白跑。他把眼睛貼在木板節孔上,發現從興登堡林陰大道傳來了喧鬧聲。他們來了!樂隊隊長高喊口令,揮動指揮棒,隊員們舉起軍號,嘴唇對準吹口,用糟糕透頂的軍樂吹奏技法,吹響了他們擦得珵亮的銅管樂器,使奧斯卡聽了感到悲痛,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可憐的衝鋒隊員布蘭德,可憐的希特勒青年團員克韋克斯1,你們白白地倒了下去!」——

    1這是納粹時期通俗讀物和宣傳性影片裡的主角,表現希特勒青年團和衝鋒隊中為納粹運動賣命的所謂「理想」隊員。譬如克韋克斯,在故事中被共產黨所殺,他的父親(一個共產黨員)在他死後就轉而加入納粹黨。

    緊接著,在小牛皮蒙的鼓上敲出了密集的咚咚聲,彷彿他們要證實奧斯卡為運動的犧牲者發出的這道訃告。從人群中央留出的通道望去,我隱約見到穿制服的人們向演講台走來。於是,奧斯卡大聲喊道:「現在,我的人民,注意了,我的人民!」

    我的鼓已經放端正,兩手鬆弛地拿著鼓棒,運用柔軟的手腕,巧妙地敲出了歡快的圓舞曲節奏,使人聯想起維也納和多瑙河。我越敲越響,先把第一和第二小鼓手吸引到我的圓舞曲上來,又讓年紀大一點的定音鼓手也靈巧程度不一地跟著我給的節奏敲起來。其中當然也不乏死腦筋的,他們毫無審音力,繼續「砰砰」地敲著,而我心中想的卻是「砰砰砰」,是普通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四三拍子。奧斯卡已經絕望了,正在這當口,軍號手們開了點竅,橫笛手們吹出了:「啊,多瑙河,藍色的河。」只有軍號隊隊長以及軍鼓隊隊長不肯向圓舞曲之王1低頭,高喊討厭的口令。但是,我已經把他們兩個給罷免了。現在奏我的音樂,老百姓感謝我。演講台前響起了笑聲,一些人跟著唱了起來:「啊,多瑙河,藍色的河。」歌聲越過整個廣場,傳到興登堡林陰大道,傳到斯特芬公園。「啊,多瑙河,藍色的河。」我的節奏跳躍著傳開了,我頭頂上的麥克風用最大的音量把它傳出去。我一邊使勁地擊鼓,一邊從木板的節孔向外窺視,只見群眾正在欣賞我的圓舞曲,歡快地跳著,他們都有這種腿上功夫。已經有九對男女在那兒跳舞,又增加一對,圓舞曲之王把他們撮合在一起。勒布扎克來了,帶著縣長和衝鋒隊旗官,帶著福斯特爾、格賴澤爾和勞施寧2,後面還有一條褐色長尾巴——市黨部人員。群眾堵住了通往演講台的通道。勒布扎克站在人群中,七竅生煙,火冒三丈。令人驚異的是圓舞曲節拍並不適合他。他習慣於前呼後擁之下,合著一板一眼的進行曲筆直向演講台走去。這種輕快的樂音使他失去了對人民的信任。我由木板上的節孔看到了他的煩惱。一股氣流穿過節孔,差點兒使我的眼睛發炎,然而我仍看著他,替他惋惜。接著,我改奏一首查爾斯頓舞曲《老虎吉米》,敲出了小丑貝布拉在馬戲場裡站在喝空了的塞爾查礦泉水瓶上敲擊的那種節奏。可是,演講台前的年輕人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查爾斯頓舞。他們是另一代人了。他們自然對查爾斯頓舞和《老虎吉米》一無所知。啊,好友貝布拉,他們敲響的不是吉米和老虎的節奏,而是亂砸一氣,軍號吹的也不成個調子。橫笛手則認為怎麼吹都一樣。軍號隊隊長暴跳如雷,大聲罵娘。可是,軍號隊和軍鼓隊的孩子們照舊拚命地擂鼓,吹橫笛,吹軍號。在秋老虎的炎熱下,演奏吉米其樂無窮。在演講台前,數以千計的人民同志3你推我擠,他們終於聽出來了:這是《老虎吉米》,它召喚人民,跳起查爾斯頓舞來吧!——

    1此處指奧地利作曲家約翰-施特勞斯(1825∼1899)及其圓舞曲《藍色的多瑙河》。

    2赫爾曼-勞施寧,1933∼1934年任但澤參議會主席,後與福斯特爾有矛盾,1936年逃到英國。

    3納粹用語。凡屬德意志民族者,方稱「人民同志」。

    在五月草場上,那些還沒有跳舞的男人都爭先恐後地去抓還能找到的女舞伴。唯有勒布扎克只好馱著他的隆肉跳舞,因為他周圍都是穿男上裝的人,而且都有了舞伴。至於婦女同盟的那些太太,本來可以幫他擺脫困境,卻一個個從演講台硬邦邦的木板凳上溜了下來,跑得遠遠的,扔下勒布扎克一個人,孤零零的。但他還是跳起舞來了,這是那塊隆肉給他出的主意。吉米音樂儘管可惡,他臉上卻裝出了喜歡的樣子。能挽回他還是要盡力挽回嘛。

    但是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人民跳著舞離開了,五月草場撤空了,雖然被踩得一團糟,但仍舊是蔥綠一片。人民連同老虎吉米進入毗鄰的斯特芬公園,逐漸消失在這廣闊的園林裡。那裡有吉米曾經許諾過的熱帶叢林,天鵝絨爪子的老虎在爬行,還有人造原始森林,可供方才在草場上你擁我擠的人民藏身。法律與秩序的觀念煙消雲散。比較熱愛文明的人,可以到興登堡林陰大道的街心公園去,那些樹木是在十八世紀首次栽種的,一八○七年拿破侖的大軍圍城期間被砍伐了,一八一○年為向拿破侖表示敬意又重新栽上。在這片有歷史意義的土地上,跳舞的人可以聽到我的音樂,因為在我頭頂上的麥克風並沒有關掉,因為我的鼓聲一直傳到了奧利瓦城門,因為演講台下的我,這個勇敢正直的孩子,毫不松勁,他借助吉米那只解脫了鎖鏈的老虎,撤空了五月草場的人群,只留下叢叢雛菊。

    甚至在我給予自己的鼓早該得到的安寧之後,那些年輕鼓手還敲個沒完。我的音樂對他們所產生的影響,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消失。

    還需提一筆的是,奧斯卡未能立即從演講台底下離開,因為衝鋒隊和黨衛軍人員還在台上待了一個多小時,皮靴把木板踩得咯咯響。他們鑽到一個個角落裡,掛破了身上的褐色和黑色制服。他們好像在台上尋找什麼,可能在尋找某個社會黨人或者某個共產黨破壞小組。我不想詳述自己使用了哪些妙計來迷惑他們,總而言之,他們沒有找到奧斯卡,他們不是奧斯卡的對手。

    這個木板搭的迷宮終於安靜下來。這個迷宮同先知約拿在它腹內待過並弄了一身油脂的鯨魚一般大1。不,不,奧斯卡可不是先知,他覺得肚子餓了。此地沒有上帝說:「你起來,往尼尼微大城去,向其中的居民宣告我所吩咐你的話。」這裡也沒有上帝為我安排一棵蓖麻,使其生長得高過我,爾後,卻又安排一條蟲子,咬這蓖麻,以致枯槁。我既不為《聖經》上的蓖麻,也不為尼尼微大城(即使它叫做但澤也罷)悲泣。我將自己那面不是《聖經》上所載的鼓藏在毛衣裡,集中注意力,從台底鑽了出去,既沒有撞了腦袋,也沒有再被釘子劃破。我離開了這個演講台,它是為舉行各種集會搭起來的,大小碰巧相當於吞過先知的那條鯨魚——

    1據《聖經-舊約全書-約拿書》載,耶和華派約拿去尼尼微,約拿違命,逃往他施。船上遇海風,舟人將約拿投於海。耶和華安排一條大魚吞了約拿,他在魚腹中三日三夜。巨魚吐約拿上岸後,他又奉命去尼尼微,宣告說,再等四十日,尼尼微心傾覆。該城的王和人民求告上帝,各人回頭離開所行的惡道,丟棄手中的強暴。於是,上帝轉意,不把所說的災禍降與他們了。約拿因此不悅,上帝便以蓖麻為喻,責約拿借物過於借人。

    有誰會注意到這個似三歲孩子的少年,他吹著口哨,沿著五月草場的邊緣,慢吞吞地朝體育館的方向走去呢?在網球場背後,我的孩兒們背著軍鼓和定音鼓,拿著橫笛和軍號,在那裡蹦蹦跳。我敢斷定,他們在進行懲罰性操練。對於這些按著地區領導人的哨聲蹦蹦跳的人們,我只感到有那麼點兒歉意。勒布扎克離開了他的大批黨部人員,獨個兒馱著那塊隆肉踱來踱去。走到一定的距離,他便用靴子後跟著地向後轉,把那兒的草和雛菊統統踩死。

    奧斯卡回到家裡,午餐已經端上桌子:烤肉餅、鹽水土豆、紅甘藍,餐後小吃有巧克力布丁加香草調味汁。馬策拉特一聲不吭。奧斯卡的媽媽吃著飯思想卻開了小差。下午,家庭爭吵,因為嫉妒和波蘭郵局,鬧得不可開交。傍晚時分,涼爽的陣風,突如其來的暴雨,擂鼓似的冰雹,出色地表演了好一陣子。奧斯卡的精疲力竭的鼓邊休息,邊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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