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 第二部 第二章
    「凱蒂,女主人在家嗎?」

    「在的,先生。她在穿衣。您請去客廳等吧,她一會兒就下樓。」

    凱蒂帶著德文郡姑娘那種歡快友好的態度把客人迎了進來。她特別喜歡馬爾蒂尼。他會說英語,當然說起話來像個外國人,但是仍然十分得體。在女主人疲倦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坐在那裡扯著嗓門大談政治,一直能折騰到清晨一點。有些客人則不然。此外他曾到過德文郡,幫助過女主人排憂解難。當時她的小孩死了,丈夫也在那裡生命垂危。打那時起,凱蒂就把這位身材高大、笨手笨腳、沉默寡言的人差不多當作是這個家裡的成員,就跟現在蜷伏在他膝上的那只懶洋洋的黑貓一樣。帕希特則把馬爾蒂尼當作是一件有用的傢俱。這位客人從來都不踩它的尾巴,也不把煙往它的眼裡吹,而且也不和它過不去。他的一舉一動就像個紳士:讓它躺在舒服的膝上打著呼嚕,上桌吃飯的時候,從來不會忘記人類吃魚的時候,貓在一旁觀望會覺得沒意思的。他們之間的友誼由來已久。當帕希特還是一隻小貓時,有一次女主人病得厲害,沒有心思想到它。還是馬爾蒂尼照顧了它,把它塞在籃子裡,從英國帶了過來。從那以後,漫長的經歷使它相信,這個像熊一樣笨拙的人不是一個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朋友。

    「你們倆看上去倒挺愜意,」瓊瑪走進屋子說道,「人家會以為你們這樣安頓下來,是要消磨這個晚上呢。」

    馬爾蒂尼小心翼翼地把貓從膝上抱了下來。「我來早了一點,」他說,「希望我們在動身之前,你能讓我喝點茶。那邊的人可能多得要命,格拉西尼不會給我們準備像樣的晚餐——身居豪華府第的人們從來都不會的。」

    「來吧!」她笑著說道,「你說起話來就像加利一樣刻薄!可憐的格拉西尼,就是不算他的妻子不善持家,他也是罪孽深重啊。茶一會兒就好。凱蒂還特意為你做了一些德文郡的小餅。」

    「凱蒂是個好人,帕希特,對嗎?噢,你還是穿上了這件漂亮的裙子。我擔心你會忘了。」

    「我答應過要穿的,儘管今晚這麼熱,穿上不大舒服。」

    「到了菲耶索爾,天氣會涼下來的。沒有什麼比白羊絨衫這樣適合你了。我給你帶來了一些鮮花,你可以戴上。」

    「噢,多麼可愛的玫瑰啊。太讓我喜歡了!最好還是把它們放進水裡。我討厭戴花。」

    「這是你迷信,想入非非。」

    「不,不是。只是我認為整個晚上,陪伴我這麼一個沉悶的人,它們會覺得乏味的。」

    「恐怕我們今晚都會覺得乏味的。這次晚會一定乏味得讓人受不了。」

    「為什麼?」

    「部分原因是格拉西尼碰到的東西就會變得像他那樣乏味。」

    「別這樣說話不饒人。我們是到他家去做客,這樣說他就有欠公平了。」

    「你總是對的,夫人。那好,之所以乏味是因為有趣的人有一半不去。」

    「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到別的地方去啦,生病啦,或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反正會有兩三位大使和一些德國學者,照例還有一群難以名狀的遊客和俄國王子及文學俱樂部的人士,還有幾位法國軍官。我誰也不認識——當然了,除了那位新來的諷刺作家以外。他會是今晚眾人矚目的中心。」

    「那位新來的諷刺作家?是裡瓦雷茲嗎?在我看來,格拉西尼對他可是很不贊成。」

    「那是。但是一旦那個人到了這裡,人們肯定會談起他來。所以格拉西尼當然想讓他的家成為那頭新來的獅子露面的第一個場所。你放心好了,裡瓦雷茲肯定還沒有聽到格拉西尼不贊成的話。他也許已經猜到了,他可是一個精明的人。」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經到了。」

    「他是昨天才到的。茶來了。別,別起來了。讓我去拿茶壺吧。」

    在這間小書房裡,他總是那樣快樂。瓊瑪的友誼,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對他流露出來的魅力,她那直率而又純樸的同志之情,這些對他來說都是並不壯麗的一生中最壯麗的東西。

    每當他感到異乎平常的鬱悶時,他就會在工作之餘來到這裡,坐在她的身邊。通常他是一句話也不說,望著她低頭做著針線活或者斟茶。她從來都不問他遇上了什麼麻煩,也不用言語表示她的同情。但是在他離去時,他總是覺得更加堅強,更加平靜,就像他常對自己說的那樣,覺得他能「十分體面地熬過另外兩個星期」。她並不知道她具備一種體恤他人的罕見才能。兩年以前,他那幫好友在卡拉布裡亞被人出賣了,並像屠殺野狼一樣被槍殺了。也許就是她那種堅定的信念才把他從絕望之中挽救出來。

    在星期天的早晨,有時他會進來「談談正事」。這個說法代表了與瑪志尼黨的實際工作有關的一切事情,他們都是積極忠誠的黨員。那時她就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敏銳,冷靜,思維縝密,一絲不苟,完全是置之度外。那些僅僅看到她從事政治工作的人把她看成是一位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的革命黨人,可靠、勇敢,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一位難得的黨員。「她天生就是一位革命黨人,頂得上我們十幾個人。別的她什麼也不是。」加利曾經這麼評價她。馬爾蒂尼所認識的「瓊瑪夫人」,別人是很難理解的。

    「呃,你們那位『新來的諷刺作家』是什麼模樣?」她在打開食品櫃時回過頭來問道。「你瞧,塞薩雷,這是給你的麥芽糖和蜜餞當歸。我只是順便說一句,我就納悶為什麼干革命的男人都那麼喜歡吃糖。」

    「其他的男人也喜歡吃糖,只是他們覺得承認這一點有失尊嚴。那位新來的諷刺作家嗎?噢,他是那種會讓尋常的女人著迷的人,你不會喜歡他的。他這個人尤其擅長講出刻薄的話來,裝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滿世界遊蕩,後面還緊跟著一位跳芭蕾舞的漂亮姑娘。」

    「真有一位跳芭蕾舞姑娘嗎?你不是因為生氣,也想模仿刻薄的話吧?」

    「我的天啊!不。確實有個跳芭蕾舞的姑娘。有人喜歡潑辣大方的美女,對於他們來說,她長得確實相當出眾。可我卻不喜歡。她是個匈牙利吉卜賽人,或者是諸如此類的一個人吧。裡卡爾多是這麼說的。來自加利西亞的某個外省劇院。他顯得非常坦然,總是把她介紹給別人,好像是他的一個未出嫁的小姑。」

    「嗨,如果是他們她從家裡帶出來的,那麼這樣才叫公平嘛。」

    「你可以這麼看,親愛的夫人,但是社會上可並不這麼看。我想,在他把她介紹給別人時,大多數人會感到心裡不痛快的,他們知道她是他的情婦。」

    「除非他告訴了他們,否則他們怎麼能知道呢?」

    「事情明擺著,你見了她以後就明白了。可我還是認為他沒有那麼大的膽子,竟會把她帶到格拉西尼的家中。」

    「他們不會接待她的。格拉西尼夫人這樣的人不會做出違背禮俗的事件。但是我想瞭解的是作為諷刺作家的裡瓦雷茲,而不是這個人本身。法布裡齊告訴我,他在接到信以後表示同意過來,並且開展對耶穌會派教士的鬥爭。我聽到的就是這些情況。這個星期工作太多,忙得不可開交。」

    「我不知道我能告訴你多少情況。在錢的問題上似乎沒有什麼困難,我們原先還擔心這一點呢。他很有錢,看來是這麼回事。他願意不計報酬地工作。」

    「那麼他有一筆私人財產了?」

    「他顯然是有的,儘管似乎有些奇怪——那天晚上在法布裡齊家裡,你聽到過杜普雷茲探險隊發現他時他的境況。但是他持有巴西某個礦山的股票,而且身為一名專欄作家,他在巴黎、維也納和倫敦都是非常成功的。他看來能夠熟練地運用十幾種語言,就是在這裡也無法阻止他跟別處的報紙聯繫。抨擊耶穌會教士不會佔用他的所有時間。」

    「那當然。該動身了,塞薩雷。對了,我還是戴上玫瑰吧。等我一下。」

    她跑上樓去,回來的時候已在裙子的前襟別上了玫瑰,頭上還圍著一條鑲有西班牙式黑邊的長圍巾。馬爾蒂尼打量著她,像個藝術家似的表示讚許。

    「你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女王,我親愛的女士,就像是那位偉大而聰明的示巴女王。」

    「這話說得也太不客氣了!」她笑著反駁道,「你可知道讓我打扮成像模像樣的社交女士對我來說有多難!誰想讓一個革命黨人看上去像示巴女王一樣?想要擺脫暗探,這也是一個辦法。」

    「就是你刻意去模仿,你也永遠學不了那些愚昧至極的社交女流。但是話說回來,這也沒有什麼關係。你看起來那麼漂亮,暗探也猜不出你的觀點如何。即便如此,你也不會一個勁兒地傻笑,並用扇子掩住自己,就像格拉西尼夫人那樣。」

    「好了,塞薩雷,別去說那個可憐的女人了!哎,吃些麥芽糖,好讓你的脾氣變得甜起來。準備好了嗎?那麼我們最好還是動身吧。」

    馬爾蒂尼說得十分正確,晚會確實擁擠而又乏味。那些文人彬彬有禮地聊著天兒,看起來實在沒意思。「那群難以名狀的遊客和俄國王子」在屋裡走來走去,相互打聽誰是名人,並且試圖大談陽春白雪。格拉西尼正在接待他的客人,態度非常矜持,就像他那雙擦得珵亮的靴子一樣。但是看見瓊瑪以後,他的臉上頓時有了神采。他並不真的喜歡她,私下還有點怕她。但是他認識到沒有了她,他的客廳就會黯然失色。

    他在事業上已經爬到了很高的地步,現在他已經富了,有了名聲。他主要的雄心就是讓他的家成為開明人士和知識分子聚集的中心。他在年輕的時候犯了一個錯誤,娶了這麼一個不足掛齒、穿著花哨的女人,她說起話來平淡無味,而且已經人老珠黃。她並不適合擔當一個偉大的文學沙龍的女主人,這使得他感到非常痛苦。當他可以說服瓊瑪前來的話,他就覺得晚會將會取得成功。她那種嫻靜文雅的風度會讓客人無拘無束。在他的想像之中,她來了以後,就能一掃屋子裡的這種俗不可耐的氛圍。

    格拉西尼夫人熱情歡迎瓊瑪,大聲地對她耳語道:「你今晚看上去真迷人!」同時她還不懷好意,帶著挑剔的目光打量那件白羊絨衫。她極其憎恨這位客人,憎恨她那堅強的個性、她那莊重而又真誠的直率、她那沉穩的心態和她臉上的表情。

    而馬爾蒂尼正是因為這些才愛她。當格拉西尼夫人憎恨一個女人時,她是用溢於言表的溫情表現出來的。瓊瑪對這套恭維和親暱抱著姑且聽之的態度。所謂的「社交活動」在她看來是一件膩煩而不愉快的任務,可是如果不想引起暗探注意,一名革命黨人卻又必須有意識地完成這樣的任務。她把這看作是和用密碼書寫的繁重工作同類的事情。她知道穿著得體所贏得的名聲難能可貴,這會使她基本不受懷疑。因此她就仔細地研究時裝畫片,就像她研究密碼一樣。

    聽到有人提到瓊瑪的名字,那些百無聊賴、鬱鬱寡歡的文學名流馬上就來了精神。他們非常願意和她交往。特別是那些激進的記者,他們馬上就從屋子的那頭聚集過來,擁到了她的跟前。但是她是一位練達的革命黨人,不會任由他們擺佈。什麼時候都能遇到激進分子。這會兒他們聚集在她周圍,而她則委婉地勸說他們去各忙各的,微笑著提醒他們不必浪費時間拉攏她了,還有那麼多的遊客等著聆聽他們的訓導呢。她專心致志地陪著一位英國議員,共和黨正急著爭取他的同情。她知道他是一位金融方面的專家。她先是提出了一個涉及奧地利貨幣的技術性問題,因而贏得了他的注意。然後她又巧妙地將話題轉到倫巴第與威尼斯政府財政收支的狀況上來。那位英國人原本以為會被閒談攪得百無聊賴,所以他斜著眼睛看著她,害怕自己落到一個女學者的手裡。但是她落落大方,談吐不俗,所以他完全心悅誠服,並且和她認真地討論起了意大利的金融問題。格拉西尼領來一位法國人,那人「希望打聽一下意大利青年黨歷史的某些情況」。那位議員惶恐不安地站了起來,他感到意大利人之所以不滿,箇中的理由也許比他所想的更多。

    那天傍晚的晚些時候,瓊瑪溜到了客廳窗外的陽台上,想在高大的山茶花和夾竹桃中間獨自坐上幾分鐘。屋裡密不透風,老是有人來回走動,所以她開始感到頭痛。在陽台的另一端立著一行棕櫚樹和鳳尾蕉,全都種在隱藏在一排百合花及別的植物旁邊的大缸裡。所有的花木組成了一道屏風,後面是一個可以俯瞰對面山谷美景的角落。石榴樹的枝幹結著遲開的花蕾,垂掛在植物之間狹窄的縫隙邊。

    瓊瑪待在這個角落裡,希望沒有人會猜到她在什麼地方,並且希望在她打起精神去應付那種要命的頭痛事情之前,她能休息一會兒,清靜一會兒。和暖的夜晚靜悄悄的,美麗極了。但是走出悶熱的房間,她感到有些涼意,於是就把那條鑲邊的圍巾裹在頭上。

    很快就從陽台上傳來說話聲和腳步聲,將她從——的睡意中吵醒過來。她退縮到陰影之中,希望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並在再次勞累她那疲憊的大腦和人說話之前,她還能爭取寶貴的幾分鐘清靜一下。腳步聲停在那道屏風附近,這使她感到很惱火。隨後格拉西尼夫人打住了她那尖細的聲音,不再喋喋不休地鼓噪。

    另一個是男人的聲音,極其柔和悅耳。但是甜美的音調有些美中不足,因為說起話來很是獨特,含混不清地拖腔拖調。也許只是裝成這樣,更有可能是為了糾正口吃而養成的習慣,但是不管怎樣聽著都不舒服。

    「你說她是英國人嗎?」那個聲音問道,「可這是一個地道的意大利名字。什麼來著——波拉?」

    「對。她是可憐的喬萬尼-波拉的遺孀,波拉約在四年前死在英國——你不記得嗎?噢,我忘了——你過著這樣一種漂流四方的生活,我們不能指望你知道我們這個不幸的國家所有的烈士——這樣的人也太多了!」

    格拉西尼夫人歎息了一聲。她在和陌生人說話時總是這樣。就像是為意大利而憂傷不已的仁人志士,那副神情還帶著寄宿學校女生的派頭和小孩子的撒嬌。

    「死在英國!」那個聲音重複道,「那麼他是避難去了?我好像有點熟悉這個名字。他和早期的青年意大利黨有關係嗎?」

    「對。三三年不幸被捕的那批青年當中,他就是其中之一——你還記得那起悲慘的事件嗎?他在幾個月後被釋放出來,過了兩三年以後又對他下了逮捕令,於是他就逃到了英國。後來我聽說他們在那裡結了婚。一段非常浪漫的戀情,但是可憐的波拉一貫都很浪漫。」

    「你是說然後他就死在英國?」

    「對,是死於肺病。他受不了英國那種可怕的氣候。在他臨死之前,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小孩得了猩紅熱。很慘,是嗎?我們都很喜歡親愛的瓊瑪!她有點冷漠,可憐的人。你知道英國人總是這樣。但是我認為是她的那些麻煩事才使她變得鬱鬱寡歡,而且——」

    瓊瑪站了起來,推開石榴樹的枝頭。為了閒聊竟然散佈她那不幸的遭遇,這對她來說是不可忍受的。當她走進亮處時,她的臉上露出了惱怒的神色。

    「啊!她在這兒呢!」女主人大聲叫道,帶著令人欽佩的鎮靜。「瓊瑪,親愛的,我還在納悶你躲到哪兒去了呢。費利斯-裡瓦雷茲先生希望認識你。」

    「這位說來就是牛虻了。」瓊瑪想道,她帶有一絲好奇看著他。他很有禮貌地朝她鞠了一躬,但是他的眼睛卻在盯著她的臉龐和身段。那種目空一切的眼神在她看來銳利無比,他正在上下打量著她。

    「你在這裡找到了一個其、其樂陶陶的角落。」他看著那道屏風感慨地說道,「景色真、真美啊!」

    「對,確實是個美麗的地方。我出來就是為了吸點新鮮的空氣。」

    「這麼一個美妙的夜晚,待在屋裡好像有點辜負仁慈的上帝了。」女主人抬眼望著星星說道,(她長著好看的睫毛,所以喜歡讓人看到。)「看,先生!如果意大利成了一個自由的國度,那麼她不就是人間天堂嗎?她有著這樣的花朵,這樣的天空,可是竟然淪為奴隸!」

    「而且還有這樣愛國的女士!」牛虻喃喃地說道,拖著柔和而又懶散的聲音。

    瓊瑪猛然一驚,回過頭來看著他。他也太放肆了,這一點當然誰也騙不過去。但是她低估了格拉西尼夫人對讚譽的胃口。那位女人歎息一聲,垂下了她的睫毛。

    「哎,先生,一個女人不會有多大作為!也許有一天我會證明我不愧為一位意大利人——誰知道呢?可是現在我必須回去,履行我的社會職責。那位法國大使懇請我把他的養女介紹給所有的名流,過一會兒你一定要進去見見她。她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姑娘。瓊瑪,親愛的,我把裡瓦雷茲先生帶出來欣賞我們這裡的美景。我必須把他交給你了。我知道你會照顧他的,並把他介紹給大家。啊!那個討人喜歡的俄國王子來了!你們見過他嗎?他們說他深受尼古拉一世的寵愛。他在某個波蘭城鎮擔任軍事指揮官,那個地名誰也叫不出來。Quellenuitmagnifique!N』est-est-pas,monprince?」〔法語:多麼美好的夜晚!不是麼,我的王子?〕她飄然而去,滔滔不絕地對著一個粗脖子的男人說著話兒。那人的下巴堆滿了肉,外套綴滿了閃亮的勳章。她那悲悼「notremal-heureusepatrie」〔法語:我們不幸的祖國〕的哀哀其聲夾雜著「charmant」〔法語:魅力〕和「monprince」〔法語:我的王子〕,漸漸消失在陽台的那頭。

    瓊瑪靜靜地站在石榴樹的旁邊。她為那位可憐而又愚蠢的小個女人感到於心不忍,並對牛虻那種懶散的傲慢感到惱怒。他正在觀察著她走去的身影,臉上流露的表情使她很生氣。嘲笑這樣的人顯得太不大度了。

    「意大利和俄國的愛國主義走了,」他說,隨即轉過頭來微微一笑,「手挽著手,因為有了對方相伴而感到大喜過望。你喜歡哪一個?」

    她略微皺起了眉頭,沒有回答。

    「當然了,」他接著說道,「這是個、個人喜好的問題。但是我認為在他們兩個中間,我還是更喜歡俄國那種愛國主義——徹底。如果俄國必須依靠花朵和天空取得霸權,而不是火藥和子彈,你認為『monprince』能把波蘭的要塞守住多久呢?」

    「我認為,」她冷冷地答道,「我們堅持我們的意見,可是不必取笑一位招待我們這些客人的女人。」

    「噢,對!我忘、忘了在意大利這個地方,還有好客的義務。他們是一個非常好客的民族,這些意大利人。我相信澳大利亞人會發現他們的這個特點。你不坐下嗎?」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陽台那頭,為她取過一把椅子,然後站在她的對面,靠在欄杆上。從窗戶裡照出的燈光映在他的臉上,因而她能漫不經心地端詳起這張臉來。

    她感到很失望。她原本以為即使他的臉不討人喜歡,那麼她也能看到一張異乎尋常而又堅定有力的臉。但是他的外表突出之處是他傾向於身穿華麗的衣服,而且表情和態度隱含的某種傲慢決非是一種傾向。撇開這些東西,他就像是一個黑白種的混血兒,皮膚黝黑。儘管他是個瘸子,但他就像貓一樣敏捷。不知為了什麼,他的整個性格讓人想起了一隻黑色的美洲豹。因為曾被馬刀砍過而留下了長長的一道彎曲的傷疤,所以他的前額和左頰已經破了相。她已經注意到在他說話開始結巴時,他的臉部神經就會痙攣。要不是有了這些缺陷,儘管他顯得有點浮躁,並且讓人覺得有點不大自在。

    他長得還是相當漂亮的。但是那絕不是一張吸引人的臉。

    他很快就又開口說話,聲音輕而含混。(「要是美洲豹能夠說話,並且來了興致,那麼聲音就像這樣。」瓊瑪暗自說道,越來越生氣。)

    「我聽說,」他說,「你對激進派的報紙挺有興趣,並為報紙撰寫文章。」

    「我寫得不多,我沒工夫多寫。」

    「噢,那是!我從格拉西尼夫人那裡瞭解到你還擔當別的重要工作。」

    瓊瑪微微揚起了眉毛。格拉西尼夫人這個傻乎乎的小個女人顯然口沒遮攔,對這個滑頭的傢伙講了不少的話。就她自己來說,瓊瑪真的開始討厭起他來。

    「我確實很忙,」她說,態度很生硬,「但是格拉西尼夫人過高地評價了我那份工作的重要性。大多無非是些無足掛齒的小事。」

    「呃,如果我們大家都把時間用於哀悼意大利,那麼這個世界就會亂成一團。我倒是認為要是和今晚的主人及其妻子接近,每一個人都會出於自衛而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噢,對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完全正確,但是他們那種愛國主義實在讓人感到好笑——你這就要進去嗎?這兒多好!」

    「我看我現在要進去了。那是我的圍巾嗎?謝謝。」

    他把它拾了起來,現在就站在她的身邊,睜大了眼睛。那雙眼睛碧藍而純真,就像小溪裡的勿忘我一樣。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他自怨自艾地說道,「因為我愚弄了彩繪的蠟像娃娃。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既然你這麼問我,那麼我就要說一句。我認為那樣嘲笑智力低下的人不夠大度,而且——呃——這是怯懦之舉,就像嘲笑一個瘸子或者——」

    他突然屏住了呼吸,很痛苦。他的身子直往後縮,並且看了一眼他的跛腳和殘手。但他很快就又鎮靜了下來,哈哈大笑。

    「這樣比較有失公正,夫人。我們這些瘸子並不當著別人的面來炫耀我們的缺陷,可她卻炫耀她的愚昧。至少我們可以相信畸形的腰部要比畸形的行為更讓人覺得不快。這兒有個台階,挽住我的胳膊好嗎?」

    她感到有些窘迫,默不做聲,重又走進了屋裡。她沒有想到他是那麼敏感,因而完全不知所措。

    他直接打開了那間寬敞的接待室的門,她意識到自己離開以後這裡發生了某種不同尋常的事情。看上去大多數的男士都在生氣,有些人坐臥不安。他們全都聚在屋子的一頭。主人肯定也在生氣,但卻引而不發,坐在那兒調整著他的眼鏡。

    有一小部分來客站在屋子一角,饒有興趣地看著屋子的另一頭。顯然是出了什麼事情,他們似乎把它當成是一個笑話。對於大多數客人來說,他們覺得是受到了侮辱。格拉西尼夫人本人卻好像什麼也沒有注意到。她正在搔首弄姿,一邊搖著她的扇子,一邊在和荷蘭使館的秘書聊天。那位秘書眉開眼笑,坐在那裡聽著。

    瓊瑪站在門口停頓了片刻,隨即轉過身來,看看牛虻是否也注意到了眾人的不安表情。他掃了一眼幸而沒有覺察的女主人,然後又看了一眼房間另一頭的沙發。他的眼裡明白無誤地流露出一種惡毒的得意神情。她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打著一個虛假的旗號帶來了他的情婦,除了格拉西尼夫人誰也沒有騙過。

    那位吉卜賽姑娘靠在沙發上,周圍是一幫嬉皮笑臉的花花公子和滑稽可笑的騎兵軍官。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著琥珀色和緋紅色相間的衣服,有著東方的艷麗。她的身上還佩帶著眾多的飾物。她在佛羅倫薩這間文學沙龍裡格外引人注目,就像是一隻熱帶的小鳥,混在麻雀和椋鳥中間。她自己也好像覺得格格不入,於是便帶著一種鄙夷的神情傲然怒視那些生氣的女士。她看到牛虻伴同瓊瑪走進屋裡,隨即跳了起來朝他走去,說起話來滔滔不絕。讓人感到痛苦的是她的法語錯誤百出。

    「裡瓦雷茲先生,我一直都在到處找你呢!薩利季科夫伯爵想要知道你在明天晚上能否去他的別墅。那兒有個舞會。」

    「對不起,我不能去。就是我去了,我也跳不了舞。波拉夫人,請容許我給你介紹一下綺達-萊尼小姐。」

    那位吉卜賽姑娘帶著一絲傲慢的神態看了瓊瑪一眼,生硬地鞠了一躬。她確實是夠漂亮的,就像馬爾蒂尼所說的那樣,帶著一種動人、野性和愚魯的美麗。她的姿態十分和諧自如,讓人看了賞心悅目。但是她的前額又低又窄,小巧的鼻子線條顯得缺乏同情心,幾乎有些殘酷。跟牛虻在一起,瓊瑪有一種壓抑的感覺。這位吉卜賽女郎來到跟前以後,她的這種感覺就變得更加強烈。過了一會兒,主人走了過來。他請求波拉夫人幫他招待另外一間屋裡的一些來客,她隨即表示同意,奇怪的是竟然覺得如釋重負。

    「呃,夫人,你對牛虻有什麼看法?」深夜乘車返回佛羅倫薩時,馬爾蒂尼問道。「他竟然愚弄格拉西尼那位可憐的小個女人,你見過如此無恥的行徑嗎?」

    「你是說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嗎?」

    「他騙她說那位姑娘將會名噪一時,為了一位名人,格拉西尼夫人什麼事兒都會願意做的。」

    「我認為這樣做有欠公平,不仁不義。這樣就使得格拉西尼夫婦處境尷尬,而且就是對於那位姑娘來說也是殘忍的。我相信她也感到不大痛快。」

    「你和他談過話,是嗎?你認為他怎麼樣?」

    「噢,塞薩雷,我沒有什麼想法,只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如此令人厭倦的人,簡直可怕極了。一起待了十分鐘,他就讓我感到頭疼。他就像是一個焦躁不安的魔鬼化身。」

    「我原來就認為你不會喜歡他的。說句實話,我也不喜歡他。這人就像鰻魚一樣滑,我信不過他。」

    (第二部-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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