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門游龍 正文 第一章 邯鄲奇遇
    那是三年以後的事了,這阿飛式的羹哥兒,已經長成了一表人材,而且,他已完成了當時讀書人兩重功名,中了秀才和舉人。在—般貴介子弟當中,提起年府的羹二爺,誰都得說一聲,少年英俊,真像個玉堂人物。同時,因為羹二爺好友異常,只有一技之長的,無不虛心延納,朋友如有緩急,真到不得解決的時候,只要向羹二爺說一聲,出錢出力,決無吝惜,而且做過拉倒,不但不掛在嘴上,就有第三者問起來,不是真知已決不承認,因此更加名動九城,上自公子王孫,下至街坊混混,便有滅人的難事,往往只要羹二爺一言立刻可解。他的任俠義主幾乎無人不知,這比他本身的功名,和父兄的聲勢還要來得大。但是羹二爺雖然豪氣如雲,對待賓客卻虛懷若谷,只有一項是他的弱點,那便是權勢地位比他更高的,卻決不奉承,只要對他稍有拂逆,便毫不客氣,當場給你以一個極大的難堪,決不怕因此觸怒權貴,所以乃父遐齡和乃兄希堯,對他又添了一重新的心事,便把他送到武昌去,在遐齡官邸讀書以免意外。誰知到了湖北不上一年,偏偏適逢大比之年,又不得不讓他回京會試。雖然數千里長征,羹堯因為師傳絕藝在身,復值天下澄平已久,只攜了老僕年貴一人,便束裝就道,絕沒有把江湖險惡放在心上。一路曉行夜宿,出了湖北境,又穿過河南境,渡過黃河看著已到直隸邊境,路上越發平靜無事,只流寇之亂,瘡痍未復,景象十分荒涼。這一天行近邯鄲,那正是古趙國的都城,羹堯在馬上想起當年七國爭雄,和平原信陵兩公子的史跡,再看眼前一片蕭條荒涼景象,不由感慨萬千。入城之後,天方晌午,本可再趕一站,但因這是一個戰國名城,應有不少名勝古跡可供憑弔,打尖之後,便在城南一家高昇棧住下。洗去面上征塵,命年貴在寓中看守行李,獨自一個緩步出了店門,向街頭信步走去。行不多遠,忽見一座道觀。門前匾額上大書著古呂仙祠,入祠再一細看碑誌,原來卻是呂翁一夢黃粱喚醒盧生的所在,不由唾了一口道:「世間那有這等事,這不過方士故作神奇藉以惑人而已。」

    說罷一笑,便待轉身出門,忽聽殿外有一個女人笑道:「那混帳店小二就說得這個古跡不知如何神奇,原來不過這樣一座荒廟,眼巴巴的跑到這兒來看這個,還不如在店裡坐著咧。」

    再回頭一看,卻是一個短衣窄袖的少女,頭上罩著一方青絹,上身大紅錦襖,下面蔥綠灑花散腳褲子,外面披著一件玄色素緞銀鼠斗篷,腳下一雙鳳頭弓鞋,只因正在斜著身子掉著頭和殿外的人講話,急切間卻看不出面目來。

    接著一個洪亮的聲音,從祠外笑進來道:「你這妮子,懂得什麼?古跡本來就是這回事,你真當和戲台上一樣,會跳出一個仙風道骨的呂洞賓來嗎?對不起,還差著你這樣的一個白牡丹咧。」

    「四爺,我不來呢!你怎麼打趣人?」

    那少女說著,一賭氣,猛然把頭回過來,正好和羹堯打了個照面。只見她一張鵝蛋式的臉型,兩道秀眉,長細入鬢,配著一雙靈活有神的眸子,媚中帶威,兩片玉頰只淡淡的施著一點胭脂,襯著粉鼻櫻唇,分外顯出異樣風流艷麗。心中方想,這到底是一個什麼人物,後面的人已走進來,卻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少年,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身穿二藍寧綢長袍,外罩著漳緞背心,足下薄底快靴,卻生得隆準深目,闊額削腮,顧盼自雄,眼角稍向羹堯看了一下,仍向那少女笑道:「這又算什麼打趣你,說你像白牡丹又錯了嗎?」

    那少女猛見殿角站著一個勁裝的英俊少年,看了羹堯一眼又薄怒道:「你胡說什麼?要讓人家聽見,不難為情嗎?快回去吧!」

    那少年笑了一笑道:「說要出來也是你,現在反催著回去。你瞧轉了這麼大圈子,除鬧了一頭一臉沙土,看見什麼來?反正今天我是不想走了,回去也好。」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便攜了那少女一同掉頭出祠。

    羹堯心中不由暗想:「這一男一女到底是兩個什麼樣的人呢?既不像夫婦,又不像江湖人物,那男的氣魄之大更是驚人,聽口氣也好像是路過的,怎的風塵中會有這樣人物,豈非怪事?」

    想著便懶得再在祠中待下去,也緩步從祠中出來,再看那男女兩人,已向大街上走去。外面風沙更大,氣候也轉冷,天上彤雲四布,饒有雪意;不由深悔留此半日,更無心再去尋訪其他古跡,匆匆便想回店。剛上南街走得數步,忽然聽見前面一聲吶喊,圍了一個大人圈,把路都堵塞了,竟無法前進。再上去分開眾人一看,卻是一輛大車,深陷在車轍裡,車上滿裁著一車煤炭,偏拉車的又是一匹既高且長的瘦馬,車把式雖然刷刷一連幾鞭,那馬吼喘連連,已累了一身汗,卻仍拽不起來,撐不住那車把式在後面力加鞭策,一個前失,轉伏在地下再也起不來。車把式不由掉著長鞭罵道:「老子算倒榍,花了八兩銀子,買你這匹下湯鍋的牲口,一出門便鬧亂子,今天回去只有把你賣紿王屠戶宰了賣熟肉去。」

    說著一連又是幾鞭,那馬又悲嘯—聲,伏在地下,卻不肯起來。羹堯見那馬頭尾長約丈餘,高可七尺開外,兩隻耳朵和削竹一樣,雖然滿身泥污見不到毛片好歹來,卻斷定是匹好馬,正待上前喝止,設法拽起那輛車子,再向車把式說話,倏見人叢中有人高叫道:「一個大活人,走路不帶眼睛,把車陷在轍裡,自己沒有辦法,倒拿畜生出氣,你別打,依我看。它比你這人高明多了。」

    「他媽的,是准敢在這裡劉老子說懈怠話?既有種,不會來替這畜牲把車子拉上來嗎?老子打老子的牲口,干你屁事。」

    車把式不由鞭子一揚四面看著。

    「話是老子說的,明明是一匹上好的龍駒叫你餓得塌了肚皮,你教它哪裡會有力氣。再說這馬也不是拉車子用的,你能怪它嗎?」

    說著,從人叢中跳出個一身破衣赤足穿著草鞋的漢子來, 一手指著車把式,一面冷笑著。

    車把式將來人一看,見他雖然生得高大雄偉,卻是一身破衣,滿頭滿臉都是灰土,不由也冷笑道:「這匹病馬在老子手內,也有二十多天,倒不知道它竟是一匹龍駒呢。你老兄既然識貨,只要把原價八兩零三錢銀子拿來,我便轉賣給你。再不然,你既捨不得這畜生挨揍,便替它把車拉上來,我也可以一分銀子不要,雙手奉送。要不然,對不起,請你別多管閒事,明天要是有錢。不妨花個三十五十的,到王屠戶那裡買塊龍駒肉嘗嘗,解解饞,不比在這裡說懈怠話好些嗎?」

    那漢子看了車把式一眼冷笑道:「你這話當真嗎?當著這許多人,可別說了不算。」。

    車把式把眼一瞪道:「說話不算?老子還沒工夫哄孩子玩呢!你只要能把車子拉上來馬便送你。」

    「好,你等著,瞧我的。」

    那漢子說著把腰間草繩一緊,先將馬從車上卸下來,牽在路旁,然後縱身向車後一站,兩腳穩了一下,雙手一拍,在車後猛一推,大喝道:「起!」那車子竟從二尺來深的轍裡推上來。眾人方齊聲喝彩,卻不料那漢子用力過猛,忽然那條束腰的草繩崩斷,不但破襖敞開,連那條破褲子也要掉下來。那漢子不禁叫聲「啊呀」,手下略鬆,車子又向轍裡倒退下來,那—車子煤何止千斤,那漢子不禁進退維谷,流了一頭冷汗。羹堯在旁看見,連忙將長袍一拽, 飛步上去,口裡招呼一聲:

    「朋友且退一步,待我來幫你一臂之力。」

    一面就漢子身後站定,雙手穩定大車不讓它退下來。那漢子見有人代他推住車子,忙一撒手提著褲子退下來,羹堯接著猛力向上一推,那輛車子直衝出去丈餘遠近,旁立眾人又是一個連環大彩,起初還疑惑是那窮漢把車推上去,再一細看卻是一個白皙少年書生,不山都驚得呆了。還是那車把式先說:「少爺您真賽過二郎爺轉世,一點也不胡吹亂謗。謝謝您,不然耍憑這位不知要出多大的亂子呢!」

    車把式說著,向那窮漢看了一眼,鼻孔裡又哼了一聲冷笑著,便去解那繫著的馬。

    「慢著!」那窮漢已把腰間草繩結好,一個縱步便趕到馬前奪下韁繩冷笑道:「你說了話不算嗎?」

    「奇咧,你是窮瘋了真打算訛人嗎?車子是你推上來的嗎?老實說,要不是人家這位少爺,你早在我這車輪子底下到閻王爺面前去掛號了,也許老子倒霉還得賣了馬打場人命官司咧!」

    說著兩手叉腰把眼睛一橫道:「你打算怎樣?」

    那漢子大聲喝道:「呸!我不跟你鬥口,老子雖沒有把車子推上來,你這車子是自己跑上來的嗎?你如不把這匹馬送給這位,老子不把你連車子一齊拆散了,也不算窮爺厲害。」

    「嚇!你不要臉。是窮瘋了吧,當人家這位少爺也和你一樣嗎?你先去問問人家是不是好意思要我們苦人的東西,然後再說不好嗎?」車把式說著正掉頭去看羹堯的臉色。

    拍!拍!「你他媽的竟敢損人,老子先請你嘗嘗我這賽二郎馬大爺的厲害。」

    那窮漢冷不防,一伸手左右開弓兩個嘴巴。打得那車把式,順著嘴流血。

    「反了,反了!你敢打人,老子跟你拼了。」那車把式情急拚命一頭向窮漢小肚子上撞去。

    「嚇!這是你找死,可不能怪老爺心狠。」那窮漢身子一閃讓過那一頭。瞪圓了眼睛,一掌便向車把式背上劈下來,猛覺腕下有人一托,這一掌何止三五百斤力量,竟被輕輕托住,不由吃了一驚。再回頭一看,原來正是那位幫著自己把車推上來的少年,正待開口詢問,羹堯已先笑道:「朋友,你何必跟這無知小人一般見識。」說著又向車把式喝道:「你這廝既在外面跑,為何不知好歹出口傷人?能怪人家揍你嘴巴嗎?」

    那車把式一見那少年出場,說話竟向那窮漢,又懾於少年的勢派,不由捧著雙頰看著羹堯道:「您看,他揍得我可真不輕,難道,您也真要我們苦哈哈朋友的東西嗎?」

    羹堯看著那車把式捨命不捨財的一副臉色不由好笑,又喝道:「挨揍那只能怨你出口傷人,決不能怪這位朋友,至於這匹馬,讓它拉這煤車只有磨折死了算完,那太可惜了,不過我也決不白要你的。」

    說著從腰間掏出一錠銀子約莫十來兩,遞過去道:「你不是說八兩銀子買的嗎?這裡約莫是十多兩銀子,便算馬價如何?」

    「這個……」那車把式一見白花花的一錠銀子,不由眼中看出火來,登時忘了兩頰還腫著,但見羹堯出手大方,又起了貪心,不禁彎下腰來,滿臉堆笑道:「方纔我是跟這位窮朋友取笑的,您想八兩銀子能買這樣一匹好馬?委實我是三十兩銀子買來的,您要是真要,還得……」

    「呸!你是看見人家這位爺是冤大頭嗎?光棍眼裡可揉不下沙子去。我馬大爺在這兒已經三個月,什麼事不知道,這馬是你花錢買來的嗎?趕快把銀子收下去,夾著尾巴給我滾。要不然,我可不管人家這位爺台的意思怎麼樣,非揍你個明白不可。」那窮漢說著又瞪起眼睛,提著醋缽大的拳頭,要奔過來。

    「好小子!老子認輸,你有本事跟著這位少爺一輩子,要不然,我能讓你在邯鄲城裡再混下去,就把我這王字倒過來寫!」那車把式揣起銀子便走,自去另找牲口。

    那窮漢冷笑道:「哼!老子在這裡三個月咧,也沒有見這大邦之地,誰敢咬掉我的x x?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本領盡可使出來,大不了你王老八,有個好妹妹,跟快班上的小夥計吉五有點首尾,我等著你的。」

    兩邊看的人,都不由笑起來,車把式卻如沒事人一樣,揚長而去。那窮漢一伸手解下那匹馬向羹堯笑道:「這委實是匹千里龍駒,不知從哪裡走失下來,被這小子拴住,卻把來拉煤車,又捨不得餵它,兩個月下來,已經餓塌了膘,所以顯不出好處,您買去,要是好好的將養一下,不消三五個月,便可以看出他的異樣了。」

    羹堯過去一看,只見那馬果然瘦骨伶仃,渾身纍纍鞭杖之痕,背上一大塊已經磨去皮毛,紅鮮鮮的露著肉,但仍昂首頭,蹶著蹄子,不禁慨然道:「憑你這一副好骨格,就該金鞍紫韁置之天廄也不為過份,卻落在一個無知車把式手裡用來拉煤車,真太可惜了,好生隨我去,慢慢調理吧!」

    那馬長嘶一聲,看了羹堯—眼,竟似有知—般,二目流出淚來。窮漢在旁見狀,看看那馬,又看看羹堯,也不由長歎一聲道:「這匹馬,今天遇見爺台總算有主了,在下還有點事,再見吧!」

    說著把手一拱,猛—掉頭,便向人叢中走去。

    羹堯連忙一閃身,一把扯著那窮漢的破襖說:「兄台,你且慢行一步,請到敝寓略談如何?」

    「爺台,是有什麼話要問嗎?這馬雖然不是那小子花錢買的,卻決無糾纏,您請放心吧,我委實還有點事呢!」那窮漢被拉著,不由有點著急。

    正掙扎著,羹堯又笑道:「兄台!你錯會意了,小弟雖然不才,還不至重馬輕人,就這馬有些來歷不明,既敢買下,也還不懼。不過因為兄台舉止決非常人,所以打算相邀一敘。敝寓就在前面高昇棧,且去小飲三杯,去留任憑尊意如何?」

    那人見羹堯稱呼已由朋友改為兄台,看看那馬,又看看自己身上,不由慨然道:「既承抬愛,在下權且遵命。」

    說著一手槍過那馬韁繩,跟在後面便走。羹堯笑著又搶過馬來道:「還待我來吧,不才相邀實無他意,如果兄台如此,倒有點褻瀆了。」

    說罷牽馬先行,那窮漢心中愈加感動,兩隻眼內,不由泛出淚光,羹堯看在眼裡並不開口。一直走到店門口,年貴已在探頭相望,一見羹堯牽著一匹泥污狼藉的瘦馬,後面跟著一個窮漢,不由奇怪。店小二一見那窮漢也不由一怔道:「馬爺,您跟這位少爺是相識嗎?」

    窮漢未及開言,羹堯卻攔著將韁繩遞給小二道:「煩你先將此馬牽去,寄在槽上,替我喂些上等細料草豆,卻不可與別的馬拴在一處,明日我臨走自有重賞,另外招呼廚下給我準備一席酒來。」

    說著攜著窮漢便向自己房間裡讓。年貴不由暗中好笑,我們少爺今天不知從哪裡找來這一人一馬真堪配個對兒。但又不敢說出來,只有跟在後面。那店原是一連二進的房子,羹堯為了清靜,便在第三進的東邊兩間上房。等把那窮漢讓進自己房間才說:「兄台尊姓大名,貴地何處,為何卻流落此間?」

    「唉!」那窮漢微歎一聲道:「在下姓馬,雙名天雄,原藉陝西三原,家父曾在前朝左良玉將軍帳下任過都司,生下了在下之後,就未回去一直都在軍中。左將軍去世,公子夢庚降順大清以後,家父經過輾轉改編被調到關東加以遣散,,聞得故鄉在流寇之亂中,家園已成廢墟,進退維谷,只有在遼東落了戶,另娶後母竟不回去。想不到先母,在這場大亂之中,雖一再流亡,幸而逃得性命,並將在下撫養成人,聞信之後,一慟而絕,遺命在下務須尋到生父,一同回去。誰知在下到了遼東,家父因事已經下獄,發配打箭爐,沒奈何只有再行趕赴西川。可是所帶路費有限,到了遼東,身邊已無分文。所幸後母深明大義,代籌了二十兩銀子,才能成行,未到這裡又用完了,所以只有尋些短工做,打算積上點路費,再向西走,不想人地生疏。就連做工也不容易,倒白耽誤了三個月。」

    說罷,不禁慘然。羹堯聽完連忙立起來,雙手一拱道:「不才失敬了,原來兄台竟是一位萬里尋親的孝子。」

    那馬天雄連忙答禮一面淒然道:「爺台未免言重,想我馬天雄,既不能事母又不能事父,何孝之有?不過只求將來能尋到家父見上一面,此心也就安了。既承爺台雅愛,能以尊姓官印見告嗎?」

    說著眼中忍不住流下淚來。

    羹堯答道:「不才姓年名羹堯,也是路過此間,此番北上,系為回京省母,二來也是為了會試……」

    天雄道:「原來爺台,竟是一位舉人,在下更失敬了。」

    雙方寒暄之後,小二已經送上酒來,一面說道:「少爺,您那匹馬想是餓瘋了,吃了一斗料豆還不夠呢。」

    馬天雄不等羹堯回答,先向小二說道:「不要緊,你只管再添些草料給它吃,最好加一點黃酒在內,讓它吃飽了我再來料理。」

    「兄台怎如此深知馬性?想是一位今之伯樂了。」羹堯不由笑問。

    「在下因尋父遼東,曾在牧場待過兩三年,所以對於馬性稍知一二。這匹馬論身骨長相都是異種,可惜被那小子磨折壞了。不過只要保養得好,是不難復原的。少時待我洗刷出來,爺台便知道了。」

    羹堯笑道:「這是廝養之事,何敢有勞兄台?」

    說著便舉起一大杯酒來相勸,馬天雄也不推辭。吃了幾杯酒後,羹堯又笑道:「適觀兄台推那大車時,舉步手勢,對於武功似有極深造詣,究竟是何家數,能見告嗎?」

    馬天雄幾杯下肚,不由引起一腔心事,雙手一振兩臂道:「在下確曾練過幾天,不過爺台雖是一位舉人身份,手底下的功夫卻勝我十倍,適才自不量力,倒見笑了。」

    羹堯擎杯笑道:「那是那條草繩所致,並非兄台不濟,既承以朋友待我,如何這等客氣?」

    說著又向年貴一招手,附耳說了幾句,年貴點頭而去。兩人又對飲了一會,飯罷之後,馬天雄一看天色笑說;「年爺,我們去看看那馬好嗎?」

    羹堯笑道:「兄台且慢,少停再去。」

    說著,年貴已從外面捧著一堆衣服進來,羹堯略看之後便向天雄道:「適因小弟與兄台身裁相去稍遠,自己衣服不堪相贈,所以特命小價去向外面估衣鋪買了一套,且請一試,如不合身可以教他再去調換。」

    天雄不由一呆,再看那堆衣服自內衣一直到襖褲長袍馬褂帽子靴襪俱全,略一沉吟,又看了羹堯一眼,便笑道:「年爺您這樣待我,在下只有將來慢慢再圖報答了。」

    說著取過衣服,逕就內問換好出來。羹堯見他身穿青灰洋縐袍,外罩元色團花摹本馬褂,下面元色湖縐棉褲,足登元色素緞薄底快靴,再配上豐頤高額,一副同字臉,兩道濃眉,一雙大眼,高的鼻樑,一張闊嘴,雖然臉上仍然不脫風塵之色,已絕非方才落魄樣兒,不由笑道:「兄台,如今我們且去看那馬吧!」

    天雄一笑又向年貴道:「老管家,勞你駕了,這身衣服真合身極了。」

    說罷便同赴東院馬廄,一看那馬果然單獨繫在槽頭,此刻已經吃飽,抬頭看見兩人走來,立刻迎著長嘶一聲,又一-陣歡跳,好似知道迎接新主人一樣。天雄端詳了一下,便脫下外衣,向掌槽號頭,借了一把刷子,牽了那馬向羹堯道:「我知道院落外面有個水池,正好洗馬,您一同去看看好嗎?」

    羹堯點頭答應,替他拿了衣服,一同出了院子邊門,果然有一處池招。天雄將馬牽到池邊,用刷子仔細洗去泥污。只見那馬,渾身漆黑,並無半根雜毛,腳下毛旋如錢,又彷彿龍鱗一般,除瘦削依然而外,也絕非在煤車下面掙命光景,不由向羹堯道:「年爺,你看這馬如何?」

    羹堯走近馬前,撫著傷痕,不禁更加憐惜道:「馬兄端的好眼力,這真是一匹不易見的龍駒,不過這背上傷痕有礙嗎?」

    天雄道:「這馬是天生異種,只要食飽力足,些微鞭擦傷痕絕無妨礙。少時等我再來叫店小二去配一料傷藥,替它上好。年爺如能在此稍留三五天,便可結痂,不難全愈。不過半年之後,上膘力足,除年爺本人之外,便難駕御了,還要好好派人伺候才對。」

    說罷接過羹堯手中衣服穿好,一同把馬仍牽到廄裡,回到上房,開了一張藥方命人前去配。接著把手一拱道:「在下還有一點私事必須料理,暫時告辭了。」

    羹堯又攔著取過兩封銀子來道:「馬兄在此多日,久處困境,也許還有首尾未了,這是二百銀子,暫時將去應付,明日務請早來,小弟還有話說。」

    天雄又看了羹堯一眼,謝了一聲之後,便將銀子揣起作別而去。

    羹堯半日之中做了兩件快事,心中不由高興,看看天色將晚,正躺在床上,揣測著一人一馬的來歷,忽見年貴拿了一張大紅帖子進來道:「回二爺,本棧同住的高老爺來拜!」

    羹堯一看帖上署名高明,細數生平竟想不起這個朋友來,方想或許偶爾同住一個客棧的客人,因為年貴將自己的家世漏出去,所以前來拜訪拉攏,方說聲請,來人已從房外進來,笑道:「年兄真不愧是名重九城的奇士,今天要不是親眼所見,幾乎又要令我失之交臂了。」

    羹堯抬頭一看,來人竟是在呂仙祠所見的少年,不由一怔,連忙迎著道:「高兄何處得知小弟在此?請恕健忘,還望明以告我。」

    說著一面肅客就座。那高明笑道:「年兄久已名動公卿,九城之中誰不識年府的羹二爺?小弟一向在京,久已傾慕,只恨緣慳,無由得見,想不到今天竟在這裡相會,真是旅途一大快事。今午目睹神力俠情,更令我欽佩無已,所以不揣冒昧前來求見,年兄不嫌我唐突嗎?」說罷哈哈一笑,聲震屋瓦。

    羹堯日間在呂仙祠一見那人已覺與眾有異,決非常人,也想接納,只因來人匆匆即去,又攜有女客,不便交談,所以只好罷了。此刻忽見人家竟來拜訪,而且又同住一個客棧,更加高興。寒暄之下,再一問對方家世,原來也是個八旗世族,現在雍親王府當差,此番出京便是為了奉雍親王之命,去到山西公幹,現已公畢返京覆命,也因為此地頗多古跡,所以才勾留了一兩天。再一細談,對方對於文學、武功、聲律、音韻,竟也般般俱會,而且每一項全出色當行,雖然氣派似乎稍大,但因彼此相投,所以愈談愈親近,不覺一個時辰過去,高明忽然笑道:「時候不早呢,我那邊已經備了便飯,廚子是從京裡帶出來的,多少要比這逆旅的飲食較勝一籌,而且還有一個絕妙的下酒物,所以特來奉請,年兄能不見棄嗎?」

    羹堯性原脫略,又與來人談得投機,隨即答應,跟著前去。原來那高明所居,便在第三進東邊的一個跨院,院內略有山石樹木,儼然是一個小花園模樣。那朝南三間上房,更異常雅潔,中間一間,畫燭高燒,通明如晝,已經端正好了—桌上席。入室之後,高明肅客上座,自己對陪,旁邊侍立兩個絕俊的小廝巡酒上菜之外,在橫頭上,還虛設著一個座頭,卻不見有人,羹堯見狀,忙問道:「高兄,還有同來朋友嗎?何不請來相見呢?」

    高明道:「少時便知,此時卻難奉告,也許你們還是熟人呢!」

    說罷一笑,向侍立小廝使了一個眼色,那小廝一點頭便退了下去,不多會,遙聞一陣香風過處,—個女人聲音笑語道:「四爺今天怎麼忽然請起客來,又叫我來伺候,怎麼我事前一點不知道。」

    說著眼前一亮,一個紅衣少女,抱著一面琵琶笑著從外面走進來。

    羹堯一看,分明是中午所見的少女,不由一怔,那少女一見是羹堯也不由噫了一聲,兩人四目對射,又各自把頭低下來。

    「哈,哈,哈,哈!」高明一陣大笑之後道:「年兄,我說是你熟人如何?」

    說罷又向那紅衣少女道:「中午你不是極口誇讚這位是個奇士嗎?告訴你,給你猜著了,他便是北京城叫得響的年雙峰年二爺。」

    回頭又向羹堯道:「年兄,這位便是此間有名的小圓圓陳玉娟。她雖然偶爾也在這一帶串店伺候客人,卻從來沒有和誰有過交情,只不過清歌一曲,或者彈一套大套琵琶而已,更少對於客人有絕好的批評。想不到一見年兄,末通款曲先已心折,所以我才命人請來一敘。今天也算是英雄美人的一個遇合,你二人應該各謝我三杯才對。」

    「四爺,您今天為什麼誠心跟我過不去?就算我無心中得罪了您,人家年爺可是初見,為什麼也扯在一處?憑我這個山叉裡的丫頭也夠得上您恭維一聲美人,這不是把人家一個真英雄也損透了。」

    玉娟說罷放下琵琶,逕自入席看著羹堯一笑。

    「陳姑娘,您真會說話,憑您這樣人才,再說夠不上美人。誰還夠得上美人?不過我這英雄倒真是一個西貝貨,應該轉贈高兄才對。」

    羹堯說罷也哈哈一笑,舉起杯來道:「還是我來借花獻佛,敬你兩位各一杯罷。」

    「好,好,好,今天我們誰也不要客氣,就權當是兩位英雄,一位美人也無妨。小弟暫充一位沒有鬍鬚的虯髯客,您兩個恰好一位是李藥師,一位是紅拂,咱們鬧個新風塵三俠還不行嗎?」

    高明舉杯一飲而盡,向兩人一照杯道:「干!」飲罷一杯越發豪情溢於眉宇。

    羹堯微笑不語,又看了玉娟一眼,也把酒乾了。玉娟也舉起杯來笑道:「鬧了半天,原來你們二位在這裡要串戲呢!」

    說著呷了一口酒,又拿起那面琵琶,理了一理弦子,眼波向羹堯轉道:「既然您兩位都是英雄,待我彈一套十面埋伏,來替兩位下酒。」

    說著,撥動四條絃索便彈起來,起初還是輕捻慢撥,彷彿點將發令,繼而聲音稍促,有如人馬無聲銜枚疾走,漸漸金鐵交鳴,兩軍相搏,終則恍如疾風驟雨,真如千軍萬馬,齊聲吶喊,金鼓齊鳴,令人心駭神奪,最後鐵手一劃,四座寂然。玉娟粉臉也不禁起了一重紅暈,額上已有汗意,嬌笑著掏出一條汗巾來拭了一下道:「這套琵琶彈起來委實吃力一點,您兩位不要見笑。」

    「你這妮子可真作怪,前兩天我便請你彈這個,為什麼一再不肯,推說樂器不行,今天一見年二爺又為什麼不用請便把絕技施展出來,是何道理?」高明說罷不禁又看著兩人一笑。

    「四爺,您為什麼老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您試瞧瞧看,這琵琶是不是前兩天的那一面?」

    玉娟說著把那面琵琶直送到高明面前來,高明一手接過不禁一沉,心知有異,再一細看,竟是精鐵鑄成,上面鏤了一層金花。饒得中間是空的,也有二三十斤重,正在吃驚。玉娟已經俏生生的站起來,笑道:「今天既然兩位英雄相遇,如果專以彈唱來下酒便俗;我還有一點薄技當筵奉獻如何?」

    說罷一扭嬌軀,解下腰下佩的一個拳大紫佩囊,左手持囊在手一探索口,掏出一個長約三寸像劍靶也似的東西,前面卻連著一團銀帶,倏然握右手中一抖,便成一柄二尺來的寶劍,笑說:「這是一件小玩藝,是我用精鋼仿緬刀之法製成,原不值識者一笑,不過練起來,如果工夫不到家也確實非易呢,你兩位多擔待罷。」

    說罷,便就筵前丈餘隙地翩然起舞,高明不由顏色一變。羹堯只微噫了一下,再看玉娟握劍雙手一拱,出手竟完全是越女劍家數,起落不離方丈以內。乍看姿勢美妙已極,彷彿一個江湖賣解的繩妓,細一領會,不但劍法已臻化境,便劍鋒所至的內家潛力也著實驚人。高明坐當席前隔得最近,方一閃身,離了坐頭向側面退了一步。忽然玉娟格格連聲嬌笑,猛然一個縱步,劍光一閃,使了一個拔草尋蛇的招式,便向高明分心刺去。高明不禁叫聲啊呀,身子一側避過劍鋒,接著右腳一跺,飛身縱起,一手抓緊房頂一根椽子,雙足向上一翻,蹬著屋樑,向房上一反貼,正打算縱向院中。猛見羹堯一聲冷笑,隔著一張桌子,身子微聳,便像一個紙人一樣,飄然落在筵前,只喝得一聲:「且住!」右手一起,一個白鶴亮翅家數,一掌便向玉娟背後掃去。

    玉娟一劍刺空,忽聽一聲吆喝,背後掌風已到,右手微縮,接著一個脫袍讓位架式,避過一掌,嬌喝一聲,手中寶劍葉底翻花,便來撩羹堯手腕。羹堯更不怠慢,倏然右手一縮、閃身踏步,左手一併二指又向玉娟玉臂切下來,玉娟也閃身避過。一來一往,連拆十餘招之後,羹堯怒喝一聲,竟使出師傳空手入白刃的絕技來,一個身子完全裹在劍光當中,每掌都是劍鋒貼身而過,卻絲毫傷他不得,不時還擒、拿、點、斫,還敬一兩手。瞬息已是二十餘招,玉娟猛然虛砍一劍,身子向門外一竄,嬌笑道:「年二爺,果然名不虛傳,我已領教過了。高四爺雖然不屑和我較量,身手也自不凡。琶琶暫存尊處,改日再為取還,咱們前途再見。」

    說著身子一晃,又反縱出去丈餘,猛然一個白鶴升天,縱回屋簷,便如一朵彩雲一樣,去得無影無蹤,高明雙腳一鬆,倏然又從屋頂落下來,把舌頭一伸道:「原來這個丫頭竟是這等人,如非年兄代為抵擋一陣,小弟險些當場出醜呢。」

    說著又笑道:「也虧得這個丫頭來了這一手,要不然,小弟從何得見年兄的絕技呢?」

    羹堯不禁雙眉微皺道:「高兄既與此女相識,知她來歷嗎?」

    高明皺眉微笑道:「我也是前幾天見她串店來此方才認識。因她不同常妓,也曾問過店家,只知她住在南街前面小客棧,孤身一人,並無夥伴,除此以外,便也茫然了。年兄如有興致,我們何妨一問小二尋上門去如何?」

    羹堯道:「既然如此,便尋上門去也未必見得著,適才她曾有前途再見之語,而且琵琶還留在此處,勢必取回,我們倒不如放大方些,反正此事未完,等她尋來再說,免得令一女子笑我們小家氣,高兄以為如何?」

    高明點頭道:「如此也好。」

    說著兩人又把所遺琵琶詳細看過,不但完全用精鋼鑄成,而且也較昔通琵琶的型式略長而狹,似乎可以當兵器使用。兩人不由都猜不著,此女究竟是何等人物。但從這個小小的驚險場面之後,高明和羹堯轉成一見如故的好友。第二天羹堯因替那馬治傷,未能成行。馬天雄果然一早便來,替那馬將所配傷藥上好,正欲告辭南下,正好高明走來,問起情形笑道:「馬兄如此純孝,令人欽佩之至,不過我有點鄙見能信得過嗎?」

    天雄恭立道:「高爺既是年爺朋友,在下還有什麼信不過?有話請說便了。」

    高明道:「馬兄既如此說,請恕我直言,此去川邊,計程萬里,馬兄為了令尊,不辭長途跋涉,固然純孝格天,自有神靈呵護。可是萬一又如到遼東一樣,有了變動,豈非又徒勞往返?而且據我所知,川邊夷漢雜處,亂象叢生,馬兄即使不避艱險,是否能到配所,也還難說。以我鄙見,莫如暫隨年兄和我同往京師,先在刑部設法查一查,如果令尊確實已到打箭爐,我們雍王爺向來最重忠臣孝子,只須由府內差人向刑部關說一聲,行文提部復訊,用加緊文書驛遞出去,多則半年,少則三月便可見面。不然萬一有了變故,也好再想別法,不比馬兄此刻便趕去要好得多麼?」

    羹堯點頭道:「這樣做法,當然比馬兄此刻便趕去要好得多,不過高兄在刑部裡,確有把握嗎?」

    高明仰天大笑道:「哈哈,年兄,你太小看我了,慢說是只這點小事,就再重一點,大一點,只要不是造反叛逆,小弟總還可以設法。」

    羹堯不由一怔,馬天雄已跪下去道:「高爺如真能如此成全,只要我馬天雄能有一口氣在,決萬死不辭以報大德。」

    「馬兄趕快起來,這是朋友份內之事,何必如此?」

    高明笑著,一把忙將馬天雄扶起,重又將兩人邀入己室設筵款待,又談起那陳玉娟的事,天雄似欲有言,又復沉吟。

    羹堯笑道:「馬兄知道此女來歷嗎?」

    馬天雄道:「來歷我倒略知一二,不過她卻實在是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只不知如何對您兩位會如此看重?」

    說著看著那壁上懸的鐵琵琶,又看著高年兩人。

    高明把頭一偏道:「馬兄不必有什麼顧忌,但說無妨,我與年兄對於此女決無誅求之意,只不過愛惜她一身工夫,即使她是俠盜之流,也不過設法勉其改邪歸正,免罹法網而已。」

    天雄道:「她雖在這一帶,不時串店,活像一個流娟繩妓,實在並不姓陳,也是一個清白人家的女兒,而且父親和三個哥哥,全是名震江湖的人物,就本人也薄有聲名,只不知道如何會這樣遊戲起來,倒真有點令人莫測,所以我才這樣說。」

    「那麼,她到底姓什麼呢?」

    羹堯不由把頭一側出神的問。

    「她姓雲,就住在附近山中的雲家堡,父親名叫雲霄……」

    高明不由一驚,愕然的問道:「雲霄,是不是外號飛天神龍,當年單騎獨劈流寇餘孽左金梁,後來又獨力阻擋肅王爺南下的那位老英雄嗎?」

    天雄道:「對了,這位姑娘,便是他暮年所生的女兒。雲老英雄一生只生了三個兒子,長名雲中雁外號天巧星賽諸葛,為人機智絕倫,能制諸般兵器,並精冶鑄之術,是經他手鑄造的兵器,沒有一樣不好。次名雲中燕生得異常英俊,所以江湖公送外號小子都。老三名雲中鵠,天生一個猴形,個兒又十分短小,所以人都叫他賽活猴。弟兄三人都曾得雲老英雄真傳,武功各有專長。這姑娘叫雲中鳳,外號笑面羅剎。因為雲老英雄只此一個女兒,所以更為鍾愛,不但自己一身絕藝,全傳了她,而且又得過嵩山啞尼的傳授,一套越女劍法已經出神入化,十三隻燕尾鏢百發百中,鏢藏毒藥,非雲家獨門解藥莫救,端的厲害已極。只因雲老英雄,曾經在清風明月店,潛入大營和肅王爺交過手,大兵南下之後,身在指名拘捕之內,不敢再回山西原藉,一向完全潛伏在太行山內,一個老友家中。近年不知為了何事和那老友又鬧翻了,才出來在這附近山中開山立寨,做些沒本錢的買賣,這方圓二百里之內,都算是他的轄境。他的做法也和普通綠林人物不同,第一是決不公然搶掠,第二是在他轄境之內決不許別人來動一草一木……」

    高明笑道:「他這樣一來吃什麼呢?又要開山立寨做什麼呢?」

    天雄道:「這也是天巧星想出來的主意,他們表面決不做一件案子,也不許別人在境內做案。但是每隔些時,都要派人到遠處去,做一兩筆極大的買賣回來作為開支。同時只在他轄境以內,不管什麼江湖行當,都要按月孝敬,還怕錢不夠花的麼?」

    羹堯笑道:「這一帶的江湖朋友也服他管嗎?」

    天雄不禁舉杯一笑道:「江湖上第一講的是仁義如天,第二是筆舌兩兼,第三是武勇當先,他一家已把這幾項佔全了,誰還敢說個不字?只差是個黑人,無法當官罷!」

    「仁義如天倒也真不容易,這老頭兒真能做到嗎?」

    高明搖著頭似乎有點不信。

    「說到這個,高爺,您也許不相信,不過江湖上所說的仁義,又和世俗官場中所說的仁義有一點不同咧。」

    天雄呷著酒微笑著,指著羹堯道:「年爺,你說對嗎?」

    羹堯若有所悟的笑道:「你說的是一虛一實,一真一假嗎?」

    天雄會心的一笑,高明詫異道:「你們又打什麼啞謎?我倒越聽越糊塗了,江湖上所謂仁義難道和世俗真有不同嗎?」

    天雄慨然道:「當然不同,世俗所謂仁義只是嘴皮上說說,一到江湖朋友之間,卻非處處都見真章不可。您請想,那雲老英雄雖然昔日威名尚在,如非對人肯真的賣上兩手,江湖朋友誰不是苦哈哈的?只兩三年功夫,能在這二百里方圓之內立下這片根基來嗎?」

    高明羹堯兩人,不禁都呆了豐晌,還是羹堯先道:「馬兄真是快人快語,不過你為什麼知道得這樣詳細呢?」

    天雄道:「我本來就在江湖上混了幾年,又在這裡待了三個多月,他是當地的一位字號人物怎麼能不知道?」

    「那麼,當地官府,對他這久經緝捕在案的人,也就不聞不問嗎?」

    高明陡然想起了一事,驀然的問。

    「您真是一點也不明白,」天雄不禁一笑:「憑他一家人的工夫,在這一帶潛勢力,官府敢生事嗎?再說官無三日緊,何況事隔多年呢?不過,一直到現在他一家還免不了是一個避風火的黑人倒是真的,要不然那聲勢更駭人了。聽說雲老英雄也就為了這個始終悶悶不樂,但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出頭之日呢?」

    高明又沉吟了一下道:「他住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高爺,您問這個幹什麼?難道想出首他嗎?」

    天雄不禁一愕,羹堯也有點詫異。

    「我為什麼要出首他?不過如此人物,棄之江湖未免太可惜了。」

    高明似乎很同情這位江湖人物。羹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高明一下道:「馬兄知道嗎?」

    「他就住在附近山中,地名雲家堡,不過所居,我卻沒有去過,那雲家堡在什麼地方,卻沒法打聽。」

    天雄吃著菜,又喝了半杯酒。

    高年二人聞言也不再問,酒後,天雄依了兩人相勸,暫不南下,決定等那馬傷稍愈,便一同晉京。

    因為醫馬緣故,第二天又耽誤了一天,都不料傍晚天上又下起雪來,那雪一連下了三四天才停。在這三四天中,高年二人互做主人,圍爐絮談之外羹堯又替馬天雄制了一床鋪蓋,就在自己房間住下,所以倒也並不寂寞。雪晴之後,又等了幾天直到那馬傷痕全愈,方才一同上路。就這十多天中,那馬雖未復原,已見神駿,只背上傷處生了一叢白毛,約有海碗口大小,圓圓的,彷彿烏雲當中一輪明月。羹堯分外喜歡,特為在街上找著高手匠人配了一付鞍鐙,便用以代步,將自己的原騎馬讓與馬天雄。那馬一身新裝,才出店門便昂首驕嘶,哪裡還是十多天前伏在煤車下面掙命的光景,連店小二也覺得奇怪。在城內街上還不覺得,一經出城,到了驛路上,一個趟子便是十多里,平穩、快速,迥異尋常。同行十餘人,除高明所乘的一匹鐵腳棗騮駒勉強趕上而外,幾乎全被落下來,就連羹堯原乘的馬,也算是上選的,馬天雄騎術又高,仍落下去老遠,羹堯更加得意,正在馳騁著,猛見馬前黑影一閃,有人大叫道:「不好了,闖死人咧!」

    羹堯不禁一驚,連忙勒馬一看,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漢子,一身短衣,頭上戴著一頂三塊瓦的皮帽子,小販不像小販,莊稼人又不像莊稼人的樣兒,瞪著一雙閃閃生光的眼睛站在一旁道:「你家裡死了人,要去報喪嗎?為什麼走路不帶眼睛?闖死老子,你這個孝子怎麼做得了?」

    說著雙手叉腰而立,大有尋事的模樣。羹堯心想,這馬行雖速,並未見有人在路旁行走。如何會闖著他?再把來人一看,雖然一身短衣,臉手皮膚卻非常細膩,顯系有意做作尋隙,猛然想起雲中鳳的事,不由在馬上喝道:「朋友。你如有意見教,不妨明說,只要我招呼得下來,決不含糊,這樣藏頭露尾,有什麼道理?」

    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也不錯,老實說,你二太爺看中了你這匹馬咧,你捨得嗎?」

    「哈哈,」羹堯聞言不由在馬上仰天大笑道:「你原來是看中我這匹馬了,年某對朋友向來是沒有什吝惜的,就是這顆頭只要人看中,都未嘗不可以奉送。不過,我也要看一看朋友你的手底下如何,如若真能教年某佩服,我立刻雙手奉送。」

    說著猛一提氣,就像一個紙人一樣,飄然落地,隨手將馬繫在路旁樹上,又笑道:「朋友,倘若是你還不能教年某佩服又待如何呢?」

    那人笑道:「年二爺果然名不虛傳,只這下馬身法便自不錯。不過我此次攔路要馬並非本意,實在也是受人所托,我如輸了,少不得還有正經主兒要來奉陪,你就多多賜教罷。」

    說著雙手一拱,道了一聲請,一個金龍探爪,一掌便向胸前推來。羹堯略一閃身,便自避過,左足踏進半步,右掌白鶴亮翅,便向那人肘上切去。那人右手猛然一掣,左手一併二指,又取羹堯雙目。羹堯右手掠空,乘機身子一挫,讓過那二指,左手一抬,直取那人左腕,右手葉底翻花,又向那人脅下點去。那人右手一縮,一個轉身,避過羹堯右手,乘機雙手一分,使出一路綿拳來,處處守定門戶,卻寓守於攻。羹堯起初還不覺得,連拆十餘招之後,才覺來人竟是內家能手,連忙身法一變,也將師傳絕藝八卦游身掌法使出來,處處避實就虛,卻乘暇蹈隙,專找敵人要害,那人鬥了半會,猛然賣了一個破綻,跳出圈子又一拱手道:「年爺端的好身手。我已佩服,請恕無禮,那馬我不要咧,前面再見。」

    說著身子一晃,便向岔道上疾走而去,羹堯不禁叫道:「朋友,你這樣就走嗎?是好的你且請留下名來。」

    「好,你請接著,我的名刺來也。」

    那人猛一回頭,一抖手一點寒星,便從二十步以外向羹堯迎面打出。羹堯一見,身子一側避開正面,手起接過一看,原來卻是一把五寸來長的柳葉飛刀,那刀其薄如紙,二面開口,映日生光,端的鋒利異常,再一細看時,貼近刀柄卻鐫著雲中燕三字,另一邊鐫一朵雲式花紋和一隻小燕兒,不由心中大悟。再看來人只一會工夫,已經走得無影無蹤。心想,自從離開老師,想不到第一次正式和人交手便遭遇這樣能手,足見天壤間,奇人異士甚多,但不知那雲中鳳現在何處,此舉又是何用意。正在沉吟四顧之際,猛然一陣鸞鈴聲響,高明已經趕來,一看羹堯立在路側張望,那匹馬又拴在樹上,不由詫異道:「年兄,你看什麼?」

    「高兄,快來,我讓你先看一件東西!」羹堯高聲叫著。

    「什麼東西?」高明勒住馬,翻身跳下來,接過那柄飛刀一看失驚道:「這是哪裡來的?」

    「自然是人送來的,你瞧吧,今天說不定還有花樣呢!」

    羹堯說著,把才纔的事說了,又道:「你為什麼到此刻才來?後面有動靜嗎?」

    高明苦笑一聲道:「可不是,小弟方才也著了人家的道兒,要不是早來了,還能等到現在嗎?」

    羹堯再一細問,方知高明那匹馬原只落後不到半里多路,正在向前追趕之際,忽然天空一陣鴿鈴響處,突然飛起一隻白鴿,跟著從路側林邊一株大樹上,跳下一個人來,高聲道:「你是邯鄲城裡高昇棧住的高四爺嗎?」

    高明把那人一看,只見他生得身不滿五尺,一張瘦臉焦黃得好像大病初回一樣,只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兩隻小眼卻閃閃生光,身上穿的衣服更加別緻,上身反穿著一件黑紫羔的皮襖。只因人的個兒太小,衣服又長又大,幾乎連膝蓋都罩下去,毛茸茸的活像一隻大狗熊,頭上一頂瓜皮小帽,再配上那一張瘦臉,又像一隻大橄欖安在那皮襖上面,腦後卻拖著一條老鼠尾巴一樣的辮子。最妙的是上面一個紅帽纈子,下面一條大紅湖縐的棉褲,和那件皮襖已經絕不相配,腳下又穿著一雙三套雲的厚底鞋,更加令人刺目。高明正待要笑,那人又在馬前請了一個安道:「您是高四爺嗎?咱們老爺子打發我來向您請安,他說請您到咱們家裡,有話要當面相商。」

    高明方問:「你們老爺子是誰?彼此素不相識,為什麼要請我到你家裡去?」

    那人立刻從懷裡掏出一封大紅名帖遞上,高明接過一看,上面大書著:「雲霄再拜」四個胡桃大的字,不禁心中一驚,忙道:「你們老爺子是那雲中鳳姑娘的父親嗎?」

    那人齜牙一笑道:「正是,他說請您務必和那位年二爺一齊到小寨去一敘,千萬不要推辭。」

    高明又道:「你們貴寨是雲家堡嗎?」

    「這個您不用問我,前面咱們還有人呢!」那人說著,倏然騰身而起,一躍上樹,簌簌連響人便不見。

    高明不由心下十分駭異,正等趕來,和羹堯商量應付之策,想不到羹堯也已經遇到了這件怪事。兩下商量之下,決定等後面的從人和馬天雄前來再說。誰知馬天雄等來了之後,一問並無異狀,大家又向前走著,羹堯又將兩人所遭完全對馬天雄說了,並笑道:「小弟初涉江湖,馬兄請看,此事該怎麼辦呢?」

    天雄沉吟半晌道:「如此說來,這位老前輩顯系另有用意,恐怕連那雲中鳳之來,也有作用,這事必須仔細才好。不過,你們兩位都是富貴出身,對於此輩決無恩怨可言,也許不至有什麼為難之處,這倒是可以放心的,要是一個老江湖自問有什麼過節的,遇上這種場合那就難說了。」

    說著看了高明一眼又道:「高爺對那姑娘,除那天筵前舞劍而外,相處如何呢?」

    高明正色道:「小弟雖然脫略形骸,曾視她如串店的繩妓,卻絕無失德之處,馬兄如果不信,不妨見面再問。」

    天雄連忙謝過道:「高爺請恕失言了,小弟也只揣測之言,不過捨此而外那更奇怪了。我們只好到前面再看吧。」

    羹堯笑道:「管他呢!反正事已遇上了,此刻就想躲避也無辦法,我們既然居心無愧,我倒要借此看一看這位雲老英雄一家是何等人物呢!」

    說著又催馬前進,看看日已停午,卻不見再有動靜,已經到了打尖的時候,高明忽然向前面一個小集鎮一指道:「年兄,你看看,那邊鎮上有人來了。」

    說著,只見一騎馬飛也似的搶到,離開這一起車仗不遠便遠遠停住,馬上跳下一個黑紗纏頭一身勁裝的少年漢子,搶前幾步,攔在高明年羹堯二人馬前躬身道:「在下張傑,奉老山主之命,特來迎接,就請二位爺在前面興隆集上,暫時歇馬打尖,我們少山主,便當親自來迎。」

    說著,略一為禮,便又翻身上馬,先驅引導,直向鎮上走。那興隆集原是一個小站,只有一家較大客棧,店名招商棧,張傑趕到了店前,滾身下馬立在門前笑道:「這裡原非待客之所,只因地方太小,無法再找寬敞潔淨地方,二位爺請暫屈尊休息一會吧。」

    高年二人抬頭一看,那店雖然不大,也還潔淨,門上已經結好紅彩,內面三間上房,椅披桌圍也更換一新。再進去看時,上房的明間裡,端正著一桌上好酒席,兩邊夥計們穿梭也似的忙著伺候,廚房裡一片刀杓之聲,顯然是久已準備,專為迎接兩人而設,不由心中更加詫異。那張傑匆匆進店之後,只喚來店中掌櫃的附耳數語,便又告辭道:「在下奉命而來,還須趕回向山主覆命,恕不能在此多待。二位爺請暫休息,如有所需,可問店主,只鎮上可以設法的無不如命。我們少山主今晚或明早必來迎接,一切不必客氣。」

    說罷又行了一禮,便又匆匆出店,上馬揚鞭如飛絕塵而去。

    高年二人在上房落座之後,不禁相顧愕然。馬天雄笑道:「久聞雲家待客手面闊大,想不到今天叨二位的福,也做了座上客。這種場面是無須客氣的,天氣很冷,大家也都餓了。各位管家們,店東已在別室款待,我們也先吃兩杯擋寒吧。」

    說著便請二人上面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相陪,高明吃了兩杯,心中到底有點啜,隨命從人喚來店東問道:「這雲老英雄住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店東笑道:「您和老山主這樣的交情,連他的住所也不知道嗎?」

    高明不禁一下被問住,只得笑說:「我們和老山主向無往來,正是因為這樣款待出於意外,所以才來問你,你知道嗎?」

    店東不禁一愣,連忙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再說張總管已經吩咐過,您兩位如果要什麼,教我們隨時奉上,要問這個可不許隨便亂說,這個我怎敢胡說。」

    羹堯笑道:「老山主在此地既有這大聲勢,難道還怕人知道嗎?再說,你沒聽見那張總管說嗎?他馬上還要教少山主來迎接我們呢,你便先說一說又有何妨?」

    店東仍是搖頭不語,高明又問道:「從前這雲家也曾這樣待過來往的客人嗎?」

    店東道:「如何沒有,連這一次是第三次了,不過前兩次沒有對二位這樣的排場吧!」

    高明笑道:「那麼,前兩次接的是誰,以後又如何呢?」

    店東苦笑了一聲道:「您要問這個嗎?第一次迎接的是個順天府尹派下來的三個班頭。我還記得,那一次是二少山主帶了張總管來的。」

    「那麼接來以後又如何說法呢?」高明從旁插口問。

    「您要問這個,嚇!那可嚇得死人。」

    店東脖子一縮,把舌頭一伸。

    「班頭來是拿人了,難道他們還交手拒捕嗎?」

    高明猛然一驚。店東道:「豈止交手拒捕而已。那三位班頭,也就住在這三間上房內,一言不合,兩人說翻了,登時交起手來,給二少山主都用擒拿手法制住。那三位捕頭自恃官身,罵不絕口,惹得二少山主惱了,立刻挾到鎮門之外,那座林子裡面,全給宰了,打包寄了回去。」

    高明驚道:「宰便宰了,怎樣叫打包寄回去呢?」

    馬天雄在旁笑道:「這是江湖上處置公門中對頭的一個法子,那就是把人宰完了,屍首大卸八塊,用油布—包,差人送到他家裡去,用意是在威嚇威武窯子的朋友,以後不必再來,否則照樣行事。不過也必須這被宰的人真不夠朋友,才能如此做法。我們既非官中緝捕人員,又和老少山主無仇無隙,那怕什麼?」

    店東看了天雄一眼笑道:「這也很難說,雲老山主固然是綠林中難得的好人,我們這一帶的福星,那二三兩位少山主可難說列咧!」

    說著把四個指頭一伸道:「尤其是這個主兒,那可反臉不認人,只稍有不合,那可不得了,各位客官都是在外面跑的,如果自己估量著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可得留神才好。」

    天雄笑道:「你是說的那位姑娘嗎?」

    店東回頭向外面看看,又一伸舌頭道:「對了,她在堡中不但幾位大頭目都怕她,就連她三位哥哥也得讓她三分,除老山主而外,誰也管不了。那雲家堡第二次在這裡接人,更是為了她。聽說被迎接的是南省一位巡撫大人的少爺,不知在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她竟想出一個極刁鑽的方法,把人家誘到這兒來。先倒也是客客氣氣,備了很好的上席款待,到未了竟教伺候她的那個母夜叉孫三奶奶,把人家的下身割掉。變成了一個宮門口的老公,才放掉。您說厲害嗎?」

    高明也不禁把舌頭一伸道:「這丫頭就這樣歹毒,那就無怪她的外號叫笑面羅剎了。」

    店東詫異道:「您怎麼連她的外號都知道?那就無怪乎她從幾天以前就下了金鳳令,到處教人留意你們二位了。」

    羹堯聞言忙道:「什麼叫金風令?她又怎樣教人留意我們,你能告訴我嗎?」

    店東道:「金鳳令是一隻銅製包金的鳳凰,只有一寸來大,那是這位姑娘自己的信號,只要金鳳令一到,在雲家堡轄境以內,都非遵守不可,這比老山主的五雲飛龍令力量差不離多少。我們在幾天以前就接到了,她吩咐過但見你兩位經過,都要隨時飛報張總管,轉報上去,不得片刻遲誤,像這樣嚴厲的命令我們還是第一次見到。依我看,您兩位如果自知有什麼地方開罪了這個姑娘,停一會少山主來,還是先哀求哀求,再托張總管在他老人家面前說上兩句好話。也許可以平安無事,要不然,那可難說得很。」

    羹堯臉色一沉道:「我們固然沒有開罪她的地方,即使在無心之中得罪了她,既敢做就敢擔當,慢說她是一個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女人,就是雲老英雄自己來,年某也不見得便有所懼怯。」

    高明也冷然道:「如此說來,我倒有把握了。不過,我聞雲老英雄背有絕大風火在身,他竟敢這樣毫無忌彈的為所欲為嗎?」

    店東道:「若論老山主為人本極和氣,輕易決不肯生事。我說的幾件事,差不多全是小弟兄和姑娘做的。像今天這樣,用老山主出名請客的還是第一次呢!我說的話,原是為好,二位客官如果因此見怪,倒是我的不是了。」

    天雄笑道:「年兄,高兄,人家掌櫃的說的是好話,不過我們既已來此,又承雲老英雄的款待,萬無就此他去之理。至於見面以後如何,那又是一件事。反正那位張總管不是說少山主今晚明早就要來迎接嗎?等他一來不是立刻就見分曉,此刻何必問得,再不吃,菜都涼了咧。」

    說著向店東道:「掌櫃的,您請前面洽公吧,我們這裡現在什麼都不要,您只吩咐一聲,酒菜選好的拿上來就得咧。」

    那店東嘴裡支吾的,又看了眾人一眼,便退了下去。

    羹堯笑道:「馬兄,你看這事如何?」

    天雄道:「江湖上的事很難說,不過這裡是雲家堡的勢力範圍,您兩位問這店東,他能說什麼?適才這一套話,說不定還是那位張總管教的,不然他決不敢這麼說的。」

    高明搖頭道:「這裡也算是輦轂之下,地方官所司何事,竟允許一個江湖梟傑這樣橫行,真可歎極了。」

    天雄舉著杯子道:「高兄,您別見氣,這裡的地方官,依我看已經算是極好的了。至於說到他縱容雲家父子在此橫行,那更不能怪他。」

    高明不禁詫異道:「我知道,這裡是邯鄲縣屬,馬兄在此地很久,當然知道。即如方才店東所說,不都是地方有司的職責嗎?為什麼反不能怪他呢?難道說做一個地方官,應該縱容匪類劫官拒捕嗎?」

    天雄道:「高兄,你以為這裡雲家父子,只是一個普通嘯聚山林的匪類嗎?」

    羹堯道:「如此行徑不是匪類又是什麼?」

    天雄呷了一口酒冷笑道:「人家姓雲的原本是前明的武世家,歷代都是武官,就雲老英雄,也曾打過流寇,阻過肅王南下,一向都以孤臣孽子自居。最近雖然因為和所奉的前明宗室鬧翻了,自己出來安營立寨,但是立刻就有人搶著去用重幣禮聘,請他出來幫忙,並且保他以前就有彌天大罪也一概赦免,雖然他還沒有答應,你說地方官對這種人敢怎麼樣嗎?」

    高明失驚道:「他和前明餘孽沆瀣一氣,我是知道的。現在既然鬧翻了,又有誰來禮聘他?竟敢如此誇下海口,公然說赦免他過去一切罪名,我倒有點不信。」

    天雄又是一聲冷笑道:「你不信人家沒有這份力量就敢亂說嗎?老實說當今的東宮太子和十四王爺,全拿他當香餑餑在搶呢。依著二三兩位少山主早到太子允-爺府裡去了,只因雲老英雄說失節要值得才沒有答應。您說有這麼硬的主兒在後面撐腰,地方官他出來做官為的是什麼,敢拿雞蛋向石頭上硬碰嗎?」

    高明不由大驚失色道:「這老兒倒還真有幾分眼力,居然不肯到太子那裡去。那麼十四皇子的聘請又如何呢?」

    天雄道:「您請想,放著一位現任的東宮太子,未來的儲君,尚且不肯就聘,何況只是一位王爺。但是為了這個,據說老英雄曾經親自秘密到過一趟北京,暗中把這兩位主兒全看過了。」

    說著又低下頭去吃菜。高明忍不住道:「看過以後怎麼呢?」

    天雄道:「據他回來對人講,全是美中不足,孟夫子有話,望之不似人君,所以始終沒有答應。」

    高明似乎心下稍安笑道:「這也奇怪,如何一位太子.一位親王,看得這老兒這般重法?」

    天雄道:「這也難怪,您不在江湖上混,當然不知道。目前如論草莽英雄,只不過兩大宗派。一派是北方的,以雲家父子為首,另一派是南邊的,以江南諸俠為首。這雲老英雄,雖然身在江湖,只憑他一支五雲飛龍令,黃河以北太華以南,是凡稍有頭臉的草莽英雄誰敢不遵。如果真是嘯聚一下至少也在十萬人,不然他能見重於各方嗎。」

    羹堯不禁心中一動道:「他既如此了得,又是前明的孤臣孽子,如何反跟所奉的先明宗室鬧翻了呢?」

    天雄道:「這個我可不知道,據人說,便由於他的二兒子所致,不過為了什麼,那可沒有聽見人說。」

    高明沉吟半晌,猛然看著天雄道:「馬兄雖在江湖,但在此間居留不過三四個月,為什麼知道得這樣詳細?難道也是雲家的入幕之賓嗎?」

    天雄也看了高明一眼笑道:「小弟落魄此地雖三月有餘但是因為家嚴有位舊部,同遭遣散,如今在縣衙充一名快班,那太子爺和十四王爺派來的人,都曾住在衙門內面,所以知之甚詳。至於說做雲府的入幕之賓,如以內外家功夫說,或許有餘,但是小弟因為尋父在即,而且……也志不在此,所以才寧可短工度日,不然也許不待遇見您兩位,早已是一位大頭目了。」

    說罷哈哈一笑道:「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小弟捨年兄而外,還絕少有人能從短工中間,結識我這個朋友的咧。」

    高明不禁眉頭微皺笑道:「馬兄如此說來,難道除了年兄以外,連我高明也不足相交嗎?」

    天雄連忙賠笑道:「高兄請恕小弟失言,方纔的話,我是因為對雲氏父子而言。高兄磊落如此,又復為家嚴關切,小弟怎敢如此輕視。不過如以知己而論,小弟實已心許年兄了。」

    羹堯看著高明忙笑道:「馬兄太言重了,患難相扶,理所當然。高兄對友,不也一見如故嗎?」

    天雄只笑了一笑,高明連忙用語岔開道:「大家都是朋友,何分彼此。不過這位雲老英雄這樣款待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馬兄看看,如循江湖慣例,能否斷定是友是敵嗎?」

    天雄搖頭道:「這個決不能用江湖慣例來衡量的,因為您兩位都不是江湖人物,他也決不能用江湖常禮相待。我看他也許另有用意,不與主人相見,決無法揣測,與其白費心思,倒不如大家開懷痛飲,比較大方。」

    羹堯也道:「對!我們決不能在這些江湖豪客眼睛裡落小家氣,就算是有什麼過節,他也要讓我們說個三言五句,再不然,要憑憑拳腳功夫我們三人多少也能招呼個三招兩式,別管什麼,大家還是先喝個痛快。」

    說著舉杯飲乾,向高馬兩人一照道:「干。」

    高明笑道:「我並非怯敵怕事,不過覺得雲老英雄這等做法未免可惜,地方官未免糊塗而已,誰想還有這許多闊人在後面爭著聘他,那我倒錯怪地方官了。」

    說罷哈哈大笑,聲震屋瓦,一舉杯也干了。

    馬天雄道:「這樣才對。」

    說著三人又復暢飲起來,這一席酒,一直吃到將近黃昏。但雲家始終未見人來,高明羹堯自不便走,只有在興隆集上暫且住下。晚間,店東不待吩咐,仍是盛筵款待。三人為防備意外,飲後便同處朝南上房的東邊一室。臨睡之前,高明向兩人看了一眼,笑道:「年馬二兄,且慢安歇,小弟還有兩件東西奉贈。」

    說罷向貼身伺候的小廝道:「載鐸,你去取我隨身的枕箱來。」

    載鐸答應一聲,立刻轉身出去,取了一個黃綾盤龍的枕箱來。那箱子較尋常枕箱為長、製作極精,高明親自開了鎖,內面除圖章玩好之物以外,卻放著兩口短劍,一把緬刀。高明全取出來,先將那把刀交給天雄,又取出一口劍遞給羹堯,笑道:「這三件東西,平常不過擺個樣兒,現在碰巧也許就要用上了,雖非干將莫邪,卻也小有可取之處,兩兄且看看,趁手不趁手。」

    羹堯先將那口寶劍一看,只見劍身兩尺來長,連靶還不到三尺,綠鯊魚皮鞘子,金吞口,金什件,劍鐔上用金絲纏就白虹兩個篆文,再抽劍看時,出匣便有龍吟之聲,燈光掩映著彷彿一泓秋水,不由讚道:「好劍,這是高兄家藏的嗎?」

    高明道:「你且莫問來歷,先看趁手不趁手,要不然,再換我這口,說不定馬上就要用呢!」

    羹堯笑道:「劍術不比昔通兵器,只功夫到家,竹枝都可代用,何況這等寶物利器呢?不過小弟功夫並不到家,假如真個應用起來,未必便能盡此劍所長倒是真的。」

    說著將劍入匣,再就天雄手上看那柄緬刀時,只見蟒皮軟鞘,烏銅吞口,寬不過兩指多些,拔出鞘來,也鏗然有聲,卻柔可繞指,不由又讚道:「別說那劍,就是這口刀,也是稀有之物,高兄端的從哪裡得來?」

    高明只微笑不語,馬天雄拔刀出鞘之後,隨手一抖,立刻起了碗口大小一個刀花,也讚道:「好刀。」

    又笑道:「這口刀雖然是稀有之物,只可惜不是行家決不能用。幸而小弟恩師從前也有過一柄,所以勉強還能對付,不過這一柄,比那一柄又好多了。」

    高明一看兩人,又笑了一笑道:「紅粉賣與佳人,寶劍贈與烈士,既然兩位都是識貨的,小弟便舉以奉贈,聊當此行紀念如何?」

    年馬兩人齊聲道:「這如何使得?暫借禦敵或可,弟等如何能當此厚贈?」

    高明笑道:「我已出口,兩兄如再推辭便俗,且請再看這口劍,較之那一刀一劍又如何?」

    說著,又把另一口劍也送過來,兩人一看,只見那劍也只二尺來長,劍鞘劍鐔均不見雲彩,製作卻極古樸,那劍鞘更非金非革,黝黑異常,更不事雕琢,好似一種什麼獸角製成,抽出一看,劍身通體作青藍色,滿身鱗紋,羹堯不由驚道:「此劍我只聽敝業師顧肯堂先生說過,不想今天卻真能看到,真是眼福不淺,請問高兄,這劍是名靈虯嗎?」

    高明點頭。羹堯道:「聞得此劍為唐代李衛公遺物,一度曾落逆藩吳三桂之手,怎麼會為高兄所得?」

    高明笑道:「神物利器,惟有德者有之。吳逆失之,難道我就不能得之嗎?現在且不談這個,時候不早呢,各人把兵刃預備好,先休息罷。」

    年馬二人只得謝了各將刀劍藏好,就炕上安息。不一會街鼓頻報,漸近三更,簷前忽然微響,天雄老於江湖,心知有異,拍的一聲,先將炕側一枝絳燭吹滅。高明睡在炕裡面,方欲聲張,天雄忙用手扯了他一下。再看羹堯時,已經不在炕上,接著,微聞窗外有人喝道:「年爺不必追了,無論他是為了誰來,既在咱們這裡就是咱們的事,舍弟已經追下去,他跑不了,只不知驚動高馬二位沒有,我們且請裡面坐吧。」

    又聽羹堯道:「雲大哥端的好身法,真配尊名雲中雁的雅號。」

    那人接著道:「小可來遲,致令年爺無端受鼠輩驚擾,已是慚愧萬分,如再這等謬讚,更令我置身無地了。」

    說著,兩人似乎已經—同到了明間。高馬二人連忙起身,推開房門一看,只見明間內,兩隻畫燭已經點上,羹堯之外,還有個二十多歲的白皙少年,兩人正在互相揖讓就座,一看二人出來,羹堯笑道:「高兄馬兄快來,這位就是雲少莊主中雁,適才如非主人加意防範,我們幾為宵小所乘了。」

    那少年臉上一紅道:「小弟適奉家嚴之命,本應下午就來迎接,想不到忽有遠客來訪,牽延好久,已是失禮之至,不想在這個時候又有惡客來擾,不但令我父子丟人,驚動諸位貴客更覺於心難安。」

    二人出房,再把來人仔細一看,只見那人頭戴貂皮暖帽,身穿二藍寧綢大毛皮袍,絳色缺襟坎肩兒,足下薄底京靴,舉止大方,行動安詳,分明是一個大家貴公子,哪裡像個草澤之間的少山主,連忙上前為禮。寒暄已畢,再一細問,原來羹堯因為心中有事,加以初涉江湖,就遇驚險場面,並未睡著,又睡在炕沿的一面,偶然內急,起來小解,才近窗前,忽聽外面有人低聲在窗欞上彈了三下,接著小語道:「年賢侄,你快出來,不要驚動旁人!」

    羹堯忙就枕下取了那柄白虹劍,輕輕推開窗子,一閃身竄了出去,一面仍將窗子帶好,到了院落當中,只見寒月在天,霜華滿地,卻寂無一人,四面略一端詳之後,一個平步青雲,拔起二丈來高,落在鄰家一株老松樹上。

    正在看時,猛見一條黑影,一溜煙也似的,從後院外,直奔上房而來,站在屋簷上略一瞻顧之後,隨即一個夜叉探海架式,雙足鉤著瓦壟,倒垂下去,一面霍的從背上抽出一短刀來,似乎要動手撥那窗戶,連忙也掣劍在手,正待下去,倏又見南房屋角上,一點寒星,直向那人打去,那人用手中刀一格,微聞錚然有聲,似乎所見暗器已被打落,那人也一個倒捲珠簾翻上了房,用短刀護住面門,又在四面張望,接著,上房屋簷下面,房柁底下又翻上一人,雙手握著一對判官筆,冷冷的低聲笑道:「朋友,你真打算栽我雲家五雲飛龍令的觔斗嗎?」

    月光下看去,後上來的那人,一身短衣,頗有點像中途所見的雲中燕模樣,只面目非常英俊,似已洗去臉上泥污。先上來的那人猛然吃了一驚,但並不開口,一挺手中短刀便斫,兩人在房上鬥了三四招之後,後上來的人又冷笑道:「朋友,你既敢藐視我雲家的五雲飛龍令,當有膽子留下名來,要不然,我雲老二無妨,豈不令人家說我們姓雲的既然將客請來,不敢當面請教,卻鬧個鼠輩來窺探嗎?」

    那人仍不答言,只一味啞鬥,漸漸近羹堯所藏樹下。羹堯仔細一看,原來來人臉上竟套著一具黑布面具,猛想後上來的那人,口氣分明是雲中燕無疑,而且顯有招呼自己,聲明來人並非雲家所使之意,連忙揚劍竄身下去,也低喝道:「無知鼠輩,膽敢夤夜前來窺探,意欲何為?趕快說明饒你不死。」

    說著一劍,連肩帶背斫去,那人耳聽背後又有敵人,身子一挫,手中短刀回頭望向上迎,只聽得嗆啷一聲,那口刀,登時分為兩段,不禁嚇出一身冷汗,但仍不答話,身子一側,向南屋上斜竄出,不料右腳才踏上瓦壟,南屋鴟角後面,又是一點寒星打到,那人身手也真矯捷,腳下微點,猛然一仰向後又倒竄出去二三丈遠,落在上房西側的房上,輕如一葉,一閃便自去遠。羹堯再看雲中燕蹤跡也已渺然,心下雖知來人並非雲家所使,但終放心不下,一挺短劍也待趕去,倏見南屋中門大開,走出一個人來,向屋上把手一拱道:「年爺且請下來,容我拜見。」

    羹堯見有人招呼,料是雲家父子之一,連忙在屋上也把手一拱,竄將下來。交談之下,才知那人竟是大少山主雲中雁,本來趕到已有一會,只因年高兩人業已就寢,未敢驚動。欲待明早再為相見,想不到忽然又來了江湖人物,因為來人用意不明,才命二弟中燕出手以防不測。不意羹堯也自警覺,一劍將來人短刀削折,反而驚走,適才中燕已經追下去,所以不得不招呼。羹堯一聽又問道:「適才彈窗相喚,和南屋上面發鏢擊賊也是大少山主嗎?」

    雲中雁不禁又是一怔道:「今夜的事真奇怪,小弟始終在這南屋當中,並未外出一步,就舍弟也因聽北路卡子上的弟兄來報,說有一個形跡可疑的夜行人出現,才從後院趕出去,這報警發鏢又是何人呢?」

    說著在院落當中一看,忽然拾起兩根雪亮的釘形暗器來,微噫之下道:「年爺和南中諸俠有往來嗎?」

    羹堯點頭道:「在下與諸俠雖來謀面,敝業師卻與路周白甘各位都有交誼,雲少山主怎麼知道?」

    雲中雁笑道:「那就難怪了,年爺一看便可明白。」

    說著將那兩根釘形暗器托在手上送過來道:「這是周大俠的子午斷魂釘,不就是一個明證嗎?早知有周大俠在此,愚弟兄倒不必魯莽了,不過令師是誰呢?」

    羹堯笑道:「家師江南顧肯堂先生,少山主見過嗎?」

    雲中雁拊掌道:「怪道年爺有如此好身手,原來是顧老前輩的門生,舍弟等迭次冒犯,真太不自量了。」

    說著相攜進了上房,正要落座,高馬二人也出來相見,寒暄之後,天雄道: 「今夜之事,奇之又奇,以小弟看來,那位江湖朋友,如為行劫,決不會不知道老山主的鏢旗所在,就是和高年兩兄有什過節,至少也該先向雲家堡投帖拜山才對。如說此人存心要和老山主過不去,有意來拔鏢旗,似又不應在我們身上來尋事。少山主既奉老山主之命來邀請高年二兄,到底為了何事,能告一二嗎?」

    雲中雁看了他一眼道:「馬兄,這兩件事千萬不可混為一談,家父之所以差愚弟兄邀請高爺年爺,當然有事。但是寒門自家父以來,行事均極光明磊落,決沒有此等鼠竊行為,好在舍弟中燕已經追下去,少時必有回報,請觀後效如何?」

    高明把雲中雁又一細看,也笑道:「聞得老山主自與朱明遺孽脫離以後,各方爭相羅致,均遭拒絕,不識與此事有無關聯之處?」

    雲中雁愕然道:「高爺怎知此事?」

    高明微笑道:「老山主威名遠震,一舉一動誰不矚目?此事外間盡人皆知,又何在乎小弟。」

    雲中雁沉吟半晌道:「高兄所聞,想系傳言之誤。家父一度雖曾自不量力,竟抗王師,但彼時天下未定,實因捍衛鄉里,並無他意,其後竄身草莽,也只畏罪逃避而已,外傳種種都非事實。最近雖蒙各方權要,遣人傳語,准予自新。但家父年邁,誠恐腰腿已硬,又不諳大清儀注,所以婉言謝卻倒是有的。不過如說因此獲咎,又復差人問罪,我想傳語諸人均屬一時貴胄,器量或許不至如此狹小。高爺現為王府上賓,你說對嗎?」

    高明不禁面色微沉,看了年馬二人一下,轉又笑道:「我也不過揣測而已,少山主既如此說,當不會錯。不過,傳話的人既是貴胄權要,老山主過去種種,定然一言可解,說不定還有名位爵祿可得,又何苦拒絕太甚,終身避禍山林呢?他老人家,就不為自己打算,難道也不為少山主昆季作想嗎?」

    雲中雁也笑道:「這個小弟倒不明瞭,不過家父曾對愚弟兄說過,大丈夫竄身草莽無妨,一涉出處便須謹慎,一誤不可再誤,如能得主而事,就是把一家的頭顱頸血都饒上也值得,否則倒不如嘯傲江湖,快意一時比較得計,所以才對來人婉言謝絕了。」

    高明方點頭說:「由此數語,便可見老山主抱負,無怪威震江湖,名動權要了……」

    天雄不禁在旁笑道:「如此說來,老山主連清宮太子和十四王爺都不在眼中,對這兩位的禮聘也都拒絕了,難道真要當今皇帝御駕親征,三顧雲家堡才肯出山嗎?」

    雲中雁臉色一沉道:「馬兄休得取笑,適才小弟只因高爺見問,所以略述家父平日庭訓,實非敢於狂妄。不過家父素諳相人與子平之術,為了此事,曾經親自潛身入京,對於所談兩位都暗中看過,只因全非令主,且均有不測橫禍,因恐連累,所以才斷然謝絕,要不然,這送上門來的富貴,還能不要?固然不但家父愚不至此,就小弟也決不會甘心終老江湖的。」

    高明聞言哈哈大笑道:「老山主就這樣相信這些話,萬一因此把一位儲君一個親王的徵聘回掉,而所看不準,豈不懊悔不及?」

    雲中雁道:「這個,小弟就不敢說了,不過老人家一向對於此道是言而有征的。」

    羹堯笑道:「既然如此,小弟等明日拜見之後,倒也要求老山主一相,便請先容如何。」高明也道:「這話很對,小弟也有此意,明日還望雲兄拜上老山主直言一二以指迷途。」

    雲中雁道:「三兄都是異相,明日與家父相見自當說明,不過他年如果得志,切莫忘攜帶小弟才好。」

    天雄道:「您可別扯上我,年高兩兄都是冠蓋京華的腳色,我算得什麼?」

    談罷不禁撫掌大笑。四人正在說著,猛見燭影一閃,簷前落下一個人來,向羹堯一拱手道:「年爺還認得攔路索馬的人嗎?」

    雲中雁一見是兄弟中燕,忙問:「二弟,你追到那人嗎?究竟是什麼路數,問明白沒有?」

    中燕先向高明、羹堯、天雄一一為禮,面帶愧色道:「大哥請恕小弟無能,萬想不到,那廝竟乃少林有名的能手嵩山畢五,因此竟被他逃出手掌去了。」

    中雁驚道:「少林一派與我雲家向尤恩怨,如何平白卻來尋事?」

    說著看著年高兩人道:「年爺、高爺曾見過這人嗎?」

    羹堯搖頭道:「小弟初涉江湖,連畢五這個名字都不知道。」

    高明猛然把手一拍道:「這嵩山畢五,不是十四阿哥府內的總教習嗎?兩位少山主只從這一點上推想就可以知道了。」

    雲中雁想了一想,向中燕道:「二弟,你從哪裡得知他是嵩山畢五,不會錯麼?」

    中燕道:「那廝被我趕到鎮北大路上,一連打他兩飛刀,又用言語一激,才自己說出來歷,並且說他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己,所以才明知不合江湖規矩,也只好照做。如果不服氣,可以到北京十四王府去找他。我本想不聽他那一套,擒回來,再問個真假虛實,誰知樹林裡又竄出兩個蒙面人來,手段更高,所以竟被那廝走了。」

    雲中雁聽罷半晌不語,隨又向眾人笑道: 「我實在想不到今天在自己門前,丟此大人,此賊既去,今夜決無重來之理,還是先行安歇,明天請到寒舍,見過家父之後再談吧!」

    說著便自攜著中燕一同告辭出去。高年馬三人送走雲氏弟兄,也各自回房,重將絳燭點好,略為計議便自睡去。

    那是一個快雪初晴的冬季,太陽剛才出來,一列車馬正在官道上,向一條幽僻的山徑走著,雖然北風寒勁,四圍山色猶在宿霧之中,行人甚少,羹堯坐在那匹新得寶馬上面,左右顧盼,分外顯得精神。那雲氏弟兄,策馬相從,一路言笑生風,也大有意氣如雲之概。只高明低頭不語,若有所思,一路絕少說話。那雲中雁漸漸看出情形,笑說:「高爺,我們這一次來得唐突,也許您有些不快吧!」

    高明驀然把頭一抬道:「賢喬梓一家都是名震江湖人物,小弟正欲接納,何況如此款待,昨夜更承代驅宵小,免致驚害,感謝之不暇,還有什麼不快?」

    說罷控馬向四圍一看笑道:「現在官道已盡,由此入山還有多遠呢?」

    雲中雁道:「大約還有三四十里,中午也許可到。」

    高明正在點頭,馬天雄在左側馬上笑道:「高兄一路沉思,大概是為了昨天夜裡,那嵩山申五來得忒兀突吧!我想這事也許因為十四皇子對於雲老英雄屢征不出,所以故意派人來搗鬼,存心想激動老英雄,到他府內去責問,便可再行勸駕。要不然就是因為高兄現在雍王府,又疑惑雍王爺對雲老英雄也有敦聘之意,所以來此窺探。你不聽他對雲二哥說:奉上差遣嗎?這事無庸細想,只等我們見過雲老英雄,回京以後,向十四王爺府內一打聽,不就全明白了嗎?」

    羹堯也道:「馬兄這話很對,反正事已過去,最多等我們回京以後便可明白,此時揣測有什麼用處呢?」

    高明方說:「我雖覺得此事來得兀突,但事已過去,決無放在心上之理。不過我覺得以十四王爺府裡,竟容這等匪人在外胡行,又公然說出奉上差遣的話來,這未免太不成話了。」

    雲中雁道:「高爺,這事您不必猜疑,過幾天便您不說,我雲家堡的鏢旗也不能教人這樣拔去,我相信半個月後,總有個水落石出給您瞧。」

    正在說著,那山徑已經轉過彎去,倏見路口搭著一個松篷,篷下掛著大紅簷彩,十七八個青布襖褲黑布纏頭的壯漢簇擁著一個二十上下的短小精悍少年直迎上來,向高年二人深深一揖道:「小弟雲中鵠,奉家嚴之命在此迎接,路遠天寒,尚諸下馬用些茶點再為前進。」

    高明一看,正是昨日在中途投帖的猴形漢子,一面還禮一面控馬笑道:「昨日途中,不免唐突三哥,尚乞海涵。」

    說著一躍下馬又替羹堯馬天雄一一介紹,相攜入篷一看,內面放著一張方桌,桌上端正著四色點心,四色茶果都用綠紗罩子罩著。一入松篷,便有人絞上手巾,擦臉之後,雲氏弟兄相邀入座各進茶點,又動身上馬前進。一路上,每經數里,必有處茶篷接待。直到中午,山徑愈險,眾人雖然沿途休息,但路險山高,不禁都有倦意。忽然行經一處,遠遠只見兩邊山勢合抱,中間一處谷口,彷彿一處天然關隘。山腰岩石上面,叢林積雪之間.處處都可隱約看見旌旗戈矛之屬。谷口上二面排著十餘個壯丁,都是一律青布襖褲,黑布纏頭,各執紅纓白臘桿子,腰下佩刀。一見眾人行近,倏然昨日所見的總管張傑自谷內飛迎而出,一手執著一面小紅旗略一招展,便聽見號角齊鳴,接著三聲大炮,谷內又飛馳出一匹白馬,上面坐著一個紅衣少女,像電掣星馳一樣一晃便到眼前,人還未到,先聞一陣嬌笑道:「四爺、年爺您還識得我這賣唱的陳玉娟嗎?」

    高年二人再一細看,只見她頭挽盤龍高髻,上面插著一枝口銜流蘇的金鳳凰,鬢角上斜插著一枝粉紅山茶花,長眉入畫,俏臉生春,分外顯得嫵媚。那身上,外面敞披著一件銀紅大氅,內襯黃綢黑花襖褲,腰下佩著一柄銀鞘長劍,還有一個蔥綠鏢囊,足下一雙窄窄的飛鳳描金小蠻靴,再配著白馬銀鞍,大紅障泥,銀踏鐙,一人一馬都異樣精神,哪裡還是邯鄲城內串店光景。高明首先笑著把手一拱道:「雲小姐,我高某今天方見你的真面目,前在客邸多多冒犯,還請見諒。」

    雲中鳳只笑了一笑道:「四爺說哪裡話來,彼此都是一時遊戲,四爺能不以流娼繩妓視我,已經足夠感激的了。」

    羹堯也笑道:「女俠身手,畢竟不凡,在下算是在您面前獻過丑了。」

    雲中鳳在馬上,似笑非笑的把嘴一抿道;「年爺,您這話不透著有點損我嗎?我一個小宅裡出來的丫頭,那點鄉下把式,怎能比得上您是江南大俠顧肯堂的傳授呢?不過,既把您請來,我求教的日子還在後面,只您能手下留情就夠了。」

    說罷,眼角向羹堯一睃道:「今天我是奉了爹爹之命,專誠來接二位的,且不談這個,聽說還有一位馬爺,也是此中高手,將來容我慢慢再請教吧。」

    說著,又向馬天雄把手一拱,便和羹堯並馬而行,又看著那馬笑道:「年爺,您瞧瞧,我這匹玉獅子,較之您那匹新得的寶馬如何?」

    羹堯低頭一看那馬,一身銀白卷毛,和自己這匹烏駒簡直一般神駿,不由脫口道:「好馬,和我這匹烏駒比起來不相上下,都是一時之選的上好龍駒,真堪配一對兒。」

    跟在後面馬上的雲中鵠聞言不禁看了中鳳一眼,扮了一個鬼臉。那雲中鳳忽然覺察羹堯話有語病,連忙瞪了他一眼,臉上一紅道:「三哥,老山主等候已久,你還不趕快前去稟報?」

    中鵠笑了一下,把舌頭一伸道:「沿途都有報馬回來,方才又是三聲大炮,一陣嗚哩哇啦的號角,老爺子還有個不知道的?你何苦又支使我一趟呢?」

    中鳳嬌嗔道:「那我不管,現在非要你再去稟報一趟不可。」

    中鵠無奈,只有策馬而去,中鳳這才回嗔作喜道:「年爺,您別見笑,我這三哥委實太氣人了。您說,你們兩位這次都是我爹爹特為請來的,既已來了,能不稟他老人家嗎?」

    羹堯肚裡明白,方才失言,已經落在雲中鵠眼內,不由兩頰也起了一陣紅暈笑道:「女俠想得很周到,我們既到尊府,當然應該稟明他老人家,不過三哥也委實累了,並不能算懶,現在既已稟報,我們還宜快走為是,不然,如讓老山主久等也不是,你說對嗎?」  。

    雲中鳳道:「你忙什麼?這裡才到谷口,內面還有一段路呢。」

    說著,雲中雁忽然在馬上把手一拱道:「高爺,年爺,小弟和二弟還有點事,現由舍妹相陪,容弟等在谷裡迎接吧。」

    說罷各自把手一拱,兩馬連轡向谷裡飛也似跑去,雲中鳳見三位兄長都已進谷,馬走得更慢,在馬上和年高兩人,更不時指點煙雲,談說險要。半晌方到谷口,兩邊壯丁,各舉長桿,由張傑率領躬身為禮,讓開一條大路。眾人才進谷口,忽又聽得一聲炮響,金鼓齊鳴。再抬頭看時,只見谷裡卻是一片廣坪,上列兩隊壯丁何止千名,均各手執器械,分東西兩邊站定,雲中燕仍騎著那匹馬,但已換了—身軟甲,手持著一柄方天畫戟,一馬迎來笑道:「高爺年爺,井非弟等有意賣弄傢俬,實因今日敝山逢操,無法失信子弟,所以一面延賓,一面仍舊操演,以期兼顧。三弟刻因飛稟家嚴,回來稍遲,只等他來,即便開操。二位來得正是時候,如蒙指教,大哥現在將台上,便請登台一觀如何?」

    高明沉吟不語,羹堯卻笑道:「今日既承老山主寵召,又適逢貴山大操,真巧得很,小弟不才,倒要一飽眼福了。」

    說著向高馬二人一使眼色用手一指道:「既如此說,我們且去見一見雲大哥去。」

    眾人再向所指的地方看去,果見遠遠的有一座將台,雲中雁仍是方才打扮,一身輕裘緩帶,只手上多子一面小紅旗,正站在台上向這邊看著。雲中鳳見狀看了羹堯一眼笑道:「山坨草寇,無端擺出這種陣仗來,倒惹您見笑了。既不嫌污目,我們就到台上去吧。」

    說著嬌軀一扭,吩咐從人道:「你們且請高年兩府隨行管家,從間道到莊中去,先行設酒款待。二爺和那位馬爺既願觀操,恐怕還有一會耽擱呢。」

    說罷立刻上來兩人,將高年二人隨行車仗,引入廣場左側一條小路上去,一面肅客前進。方到台前,雲中雁已迎接著笑道:「這又是舍妹無知所致,今日敝寨操演,實是適逢其會,並無炫耀之意,而且校場之外,本有便道可以繞過去,這一來倒成了有心賣弄了。不過,難得諸位貴賓都是行家,便中就請指教倒是與敝寨有益的,就請上來吧。」

    高明道:「少山主說哪裡話來?小弟此次得蒙賢喬梓這等接待已出意外,復因此得觀貴寨軍容更是無上光榮。」

    說罷各人將馬交給從人一齊走上台去。

    羹堯上台左右顧盼了一下,只微笑不語。一會兒又聽得一聲炮響,那雲中鵠也是一身軟甲,跨馬提著一柄三尖兩刃月,從場左繞上來,雲中雁手中紅旗一舉,那兩隊又立刻各舉旗號樹立聽令。中燕所領一隊,一律紅旗紅布纏臂。中鵠二隊,一律白旗白記號,色彩非常鮮明。接著雲中雁又把紅旗一擺,雙方一陣鼓角之聲,相互立成迎拒攻守之狀。先演陣法,繼操籐牌短刀攻擊等戰,一時喊殺連天,金鼓齊鳴,此進彼退,直與親臨戰場無異。高明不由臉色一變歎息道:「想我八旗健兒,從入關以來,自三藩平後久不用兵,都已疲玩不堪,想不到卻在這裡看見這等軍容,那就無怪大阿哥與十四阿哥要來爭相延聘了。不過如今天下澄平已久,雲兄如此認真操練,作何用途呢?」

    雲中鳳道:「四爺,您對我們這樣操演陣法有點疑惑嗎?老實說,我一家既不容於大清,又得罪了前明的一般孤臣孽子,如再不能設法自衛,那不是束手待斃嗎?這叫作鋌而走險以防萬一,您知道麼?」

    說罷格格一笑,又向羹堯道:「您看我三位哥哥這點小玩藝,如果一旦有事,還可以勉強應付一下嗎?」

    羹堯哈哈大笑道:「鄉兵本就難帶,何況草澤之中,能有這樣也算不錯了。」

    說著看了雲中雁一眼道:「少山主請恕小弟直言,這等操演,如在這谷口以內聊以自娛未始不可,一旦真用之戰陣,那就不全用得著了。」

    這話一說,不但雲氏兄妹相顧愕然,就連高馬二人也不禁一怔,中鳳不服忙問所以。羹堯道:「凡練兵之道,必使進退一致,一切均與身臨戰場無異。如以今日所見來說,步伐固末整齊,陣法變化更形迂緩,雙方金鼓號令也未見嚴明,如真臨陣,豈非取敗之道?所以我說真要臨陣,就不全用得著。不過此時此地能做到這樣,也就頗費心力了。」

    說罷又向雲中雁道:「用兵有致勝之道而無常法,奇正變化,神而明之,只在主將心目之中,勝負所爭更只在一刻,這些陣法超縱進退之術不過一端,若只墨守陳規,刻舟求劍,那就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了。小弟本書生之見,對於戰陣更是外行,尚請少山主勿罪。」

    高明不禁連連點頭,天雄卻暗中用肘抵了羹堯一下道:「年兄真是書生之見,雲少山主乃將門虎子,這兩隊人又全是子弟兵,今天不過偶值操演之日,又不是成心請我們來檢閱的,你為什麼說出這種話來?再說,人家又不是向誰在有意誇耀,您這一批評,不教大家掃興嗎?而且人家這本來就是寓兵於農,教子弟們略解戰陣之法而已。要照您這樣一說,誰又真是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禿頭無字大將軍呢。」

    說罷哈哈一笑道:「您看二三兩位少山主已經各自率隊聽令咧。我猜這個操演,也許因為我們看得過久這就要散隊了。」

    雲氏兄妹,本來有點落不了台,一聽天雄如此說,中雁忙道:「馬兄的話說得極是,這本來就是一個山坨里的場面,要真說到用兵,固然愚兄弟決不是材料,那不真預備造反嗎?」

    說罷紅旗一招,號角又復大鳴,那兩隊人,分別由中燕中鵠兩人領著向左右兩條小路退去,那座廣坪上頓歸靜悄悄的。中雁隨將紅旗放下,吩咐從人牽來各人馬匹,一齊下了將台,上馬又循左邊小道向前走去。方才繞過那座廣場,便見二面山勢又一收束,峭壁對峙,恍如門戶,中間一條不到六尺寬的峽谷,谷門又有一小隊人守望著。等到谷內地勢又豁然開朗,入眼先是一大片麥田,積雪之中,微見麥芽初綻,山腰石窟,星羅棋布,彷彿儘是人家。對山崖上,築著一帶黃石堡壘,蜿蜒綿亙何止百丈,簡直和—座小小山城一樣。堡上旗旛招展,戈矛林立,一望而知戒備森嚴。雲中雁率著眾人從麥田中間一條廣陌走過去,一直到了崖下,方見一條斜坡蜿蜓曲折盤旋而下,每當險要必有圍牆碉堡,沿途卡哨更多。雲中雁率領眾人,策馬上去之後,中鳳忽又向羹堯抿嘴一笑道:「適才操演已經貽笑大方,請再看我們這防守部署如何?」

    羹堯笑道:「形勢端的險峻已極,部署也頗周密,我雖未見全山佈置,即此已非尋常官兵所能攻入。」

    高明攬轡瞻顧道:「如以形勢而論,豈止尋常官兵不能攻被,恐怕即使知兵如年兄,也未必便能長驅直入呢!」

    羹堯笑而不言。雲中鳳不由又把嘴一抿道:「難道年爺又有不屑之意嗎?」

    羹堯道:「在女俠面前,年某豈敢狂妄至此?不過兵法以攻心為上,縱有金城湯池,如果人心一有動搖也自枉然,何況攻守之道千變萬化,怎可執一呢?」

    中雁在馬上不禁點頭道:「年爺不但武功兵法令人欽佩,便是膽識也高人一等,小弟佩服之至,且待見過家父之後再談罷,你看,日色已近申牌了。」

    說著,峰迴路轉,那條斜坡漸漸轉到山後,忽又一個轉折,眼前現出一座絕大莊院。但見白石為牆,朱門洞開,裡面屋瓦參差,約莫有百間房屋,遠遠看去,好像一座小小的市鎮。但地勢正在峰後最高處,在前山卻一點也看不出來,低頭一看,附近峰巒均在眼底,夕陽掩映之下,滿山積雪,無異身在群玉山頭,那片山莊絕似仙山樓閣,點綴其間,年高二人不禁全看得呆了。倏見莊門裡面,迎出一群人來,為首一位老者,看去年紀已在六十開外,方巾闊服,仍是明代衣冠,赤紅臉,一部花白鬍鬚,右手扶著一根小籐枴杖,左手挽著一串香珠,一和眾人見面,先向高年二人上下看了一下道:「二位貴客,請恕老朽年邁力衰,未遑下山遠迎,兒輩更多失禮之處。且請先到草堂,容再謝過吧!」

    高明萬想不到這樣一個名震江湖的草莽英雄,談吐儀表竟是如此,不由下馬把手一拱肅然道:「老山主說哪裡話來?高某得蒙寵召,已是無上榮幸,更蒙諸少山主迎迓於數十里外,即此實屬過份,如何敢勞老山主下山?」

    羹堯也連忙下馬抱拳道:「年某一介書生,未涉江湖,以致沿途以來,對諸公子均不免失禮之處,設或不諳山規,語言無狀,還望海涵。」

    雲霄哈哈大笑道:「二位太謙了,老朽一生奔走江湖,想不到垂暮之年,竟能看見像兩位這樣人物,真是異數。」

    說罷躬身肅客前進,一面又向天雄為禮道:「馬兄羈滯本地為時甚久,為何也不屑枉顧呢?」

    天雄向那雲霄一看,見他龐眉古目,鶴髮童顏,直似畫圖中人物,不由也暗暗稱奇,連忙答禮道:「前此路過邯鄲,本應拜山,只因尋父心切,所以未能到老山主帳前報到,還望恕罪。」

    雲霄一笑道:「雲某不才,致令英雄失路門前,孝子淹滯中途,實是老朽之過,前言相戲,馬兄怎認起真來?」

    說著已到莊內,羹堯和高明一看,入門便是一座院落,松檜之外,還有一兩株老梅花,正在沖寒吐蕊。正中一座大廳,兩行僮僕,都侍立在廳下,鴉雀無聲。那廳一順三間,中懸一塊泥金大匾,大書著至善堂三個大字。正面屏風下掛著一幅風塵三俠圖,左右一對對聯是「大澤龍方蟄,中原鹿正肥。」其餘陳設佈置,均如世宦之家。當中一席,久已擺好,雲霄肅客人落座,首先含笑向高明道:「高爺王府西席,鈐閣上賓,此來不易,請居首席,暫屈年爺、馬兄相陪如何?」

    高明略一沉吟,笑向年馬兩人道:「既然主人盛意如此,小弟只有僭兩兄了。」

    羹堯天雄一齊笑道:「我等本在叨陪驥尾之列,高兄何必客氣。」

    說著以次入席,雲氏父子也坐下相陪。只雲中鳳一人向羹堯高明笑了一笑道:「四爺,年爺,恕我暫時失陪了。」

    說罷便像驚鴻也似的,轉向屏後而去。羹堯微笑之下,也不禁向她背影多看了一眼。雲霄一面舉酒囑客一面微慨道:

    「老朽業已行將就木,半生闖蕩江湖別無掛念,只對這孩子,實在有點放心不下呢。」

    說著又慇勤勸飲,酒過數巡之後,又向高明道:「老朽此次無端驚擾,看來至少要耽誤高爺數日行程,心下實在不安之至,不過,此中實有苦衷,高爺能原宥老朽嗎?」

    高明哈哈大笑道:「老山主未免太言重了。從昨日令郎投帖之際,高某便知必有原因。不才雖然寄食雍王府,傭書之外,敝居停時有咨詢,自問尚可代做—二分主,如有為難之處,自當惟力是視,究竟是何苦衷,能見告嗎?」

    雲霄笑道:「高爺既如此說,酒後當再陳明,不過,老朽願望太奢,高爺是否能做到,現在恐怕還難說呢?」

    羹堯也笑道:「老山主果有為難之處,不但高兄已有惟力是視之語,便年某也必盡力,何不就此說出,大家也有個商量,又何必一定要等到席後呢?」

    雲霄笑道:「年爺如此磊落,老朽感激之至,不過此事一言難盡,此刻談它未免過早,二位來此不易,還是先行盡歡為是。」

    雲中雁也道:「二位遠道初來,一路鞍馬勞頓,昨天又吃畢五那廝一場驚擾,今日必須好好休息。此事明日必由家父奉告,再為從長計議。我深信,只要高爺肯出面,年爺再一答應決無不成之理。」

    說著舉杯飛過一觴來,向二人一照道:「為了預祝此事美滿成功,且請乾了此杯。」

    高明不由高興異常,舉杯—飲而盡,大笑道:「既承賢喬梓如此看重高某,在下敢不如命?我也相信,只要老山主一經對在下說出苦衷,決無不成之理。」

    羹堯方欲再問,天雄在桌子底下,暗中踢了他一下笑道:「既然如此,小可恭敬老山主少山主和高年兩兄一杯。」

    說著把酒喝完,又大笑道:「這叫作樂觀厥成。」

    眾人不由各大笑。雲霄倏然面色一沉道:「雁兒,今早據張傑回報,說那個什麼嵩山畢五昨夜竟敢到興隆集去鬧了半夜,這話實在嗎?」

    中雁連忙站起來,躬身將昨夜經過說了。

    雲霄不禁壽眉直豎道:「好個嵩山畢五,竟敢上門尋事,你二弟既經和他照面,還敢公然向我雲家叫陣,這真教我忍無可忍了,你曾問過燕兒,還有何人嗎?」

    中雁聞言起身附著雲霄的耳朵不知說了幾句什麼,惹得雲霄更加火起,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這些,只等此間事了,便到北京去找他去,好歹要在他身上留點記號,再教他的師父前來找我說話。」

    高明見狀忙道:「老山主且請息怒,此事我已和少山主說過,此賊無非倚仗身在十四王府,才敢如此放肆,此番回京,高某定將所為告訴敝居停,讓他去和十四阿哥論理便了。」

    雲霄笑道:「高爺所言,固是正理,但是江湖有江湖的規矩,這廝所為,實犯江湖大忌,老朽雖然得罪朝廷,江湖上卻薄有個小小聲名,自問數十年來,如此被人輕視這還是第一次,所以決饒這廝不得。」

    天雄笑道:「這廝雖然太不顧江湖義氣,膽敢冒犯老山主虎威,但究與尋常公門中人不同。依在下看來,他既可不依江湖規矩於前,我們也不妨雙管齊下,一面由老山主派人向嵩山掌門人,鐵樵大師說明原委,請其整頓門戶,—面再由高兄陳明雍王爺,請其轉告十四王爺,靜候發落。這樣一來,我們官私兩方面腳步全都站穩,只有一方面處置失當,我們再去直接找他,便更名正言順了。老山主以為如何?」

    雲霄道:「馬兄說得當然有理,不過這廝得罪高爺年爺是一件事,無故拔我雲家鏢旗又是一件事,高爺回京如何明稟雍王爺,老朽不便過問。但是他欺侮到我頭上來,卻容他不得,嵩山掌門人那裡當然必差人去,我也非親自到北京去會一會這畢五不可。」

    天雄正在又欲開口,高明已先說道:「雲老英雄這樣處置也好,那麼只等您把才纔的話說明之後,便一同晉京如何?」

    雲霄沉吟了一下道:「老朽是個待罪之身,同行恐有未便,只請高爺賜一諭帖,以便到京以後,向雍邸晉謁,免為閽者所阻便足感盛情了。」

    高明笑道:「老山主顧慮太周到了,其實即使同行也無妨礙。不過這樣更好,只等臨行之際,我決定寫—諭帖通知雍王府的侍衛和總管便了。」

    雲霄父子,忙又致謝。羹堯笑道:「高兄,如此說來,你在雍王府竟和居停主人已經是忘形之交了,但不知回京之後,小弟如欲造訪,也須諭帖嗎?」

    高明道:「年兄休得取笑,你怎麼也說起這話來?九城禁衛誰不知道年府的羹二爺?你便到雍邸去,誰還敢不立刻通報?要諭帖做什麼?而且到京之後,小弟必先造府登堂拜母,怎敢勞年兄枉駕呢?」

    說罷又是一陣大笑道:「高某這一次出京,有兩大快事,無意中得和年兄締交一也,蒙老山主喬梓寵召,又承看重以事相托二也。為此二快,使我不得不各敬一杯,還望年兄為我乾杯。」

    說著舉杯一飲而盡。等羹堯干了,又重敬雲霄父子。這一場酒,直吃到畫燭高燒,黃昏月上方罷。酒後,雲霄又命雲中雁領各人赴賓館安置。

    高明被安置在廳後倚山而築的迎曦軒,一看所攜僕從均在,卻不見年馬二人,忙問所以,中雁笑道:「年馬二位業經另設行館,此無他意,實因家父意欲向高爺請教,當著他兩位未免略有關礙之處,所以才分為兩地招待,尚乞勿罪。」

    高明笑道:「客隨主便,高某既到寶山,自當事事由東,但不知老山主有何事見教,能先見示嗎?」

    雲中雁道:「高爺見問本當奉告,無如家嚴曾經說過,此事須由他面求高爺,在未曾啟齒以前不必先為提及,所以只好告罪,不過今晚明早家父必來,到時自當說明。」

    說罷一笑便自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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