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定義 十 多方面的觀察
    酷暑的夏季已過,只是感到季節的循環如此,其實並沒有覺怎麼難熬,不過也確實慶幸一家平安。就在這樣氣氛之中的一天,晚刊報紙死亡報道欄的一則標題卻立刻使我緊張起來。之所以如此,一是事情本身太出乎意料,給我們帶來巨大悲痛;二是不知道該怎樣告訴身有殘疾的兒子。我和妻子彷彿額頭碰到額頭一般低聲商量一番。那條報道是這樣寫的:「森安信雄先生,日本大學名譽教授,9月28日下午3點18分,因肺氣腫於東京都板橋之日本大學板橋醫院逝世,終年67歲。/……專業為腦神經外科學。歷任第三十屆日本腦神經外科學會會長,第十屆日本臨床電子顯微鏡學會會長。」當天晚上,我和妻子在先生遺體前得以拜讀先生於21年前寫的一頁日記。日記上寫的是給一個新生嬰兒也就是我的兒子作頭部手術獲得成功的事。完全是科學家的文筆,記敘簡明扼要。文章提到當時我這個年輕的毫無經驗的父親,滿懷焦慮不安,聽到終於度過這個難關時如何高興的反應。的確如日記所說,由於森安先生出色的手術,兒子才開始明確地走上了生命的道路,我這父親和兒子一起得救,這種想法至今銘記在心。我記憶之中,當時先生比現在的我還年輕,修養極佳,舉止文雅,意志堅定,是一位理智型科學技術家,如此等等印象極深,一位救人的人,這形象特別鮮明。

    近21年之間,兒子的身體不斷地出現障礙,我和妻子之所以沒有過於膽怯,沒有喪失勇氣而甘於失敗,完全由于先生在緊要關頭一定採取適當措施救治和給我們以鼓勵的結果。現在先生逝世,我們今後將無所依靠的哀思更深。我們之所以為先生的逝世感到彷彿心靈的支柱折斷一般哀痛,是因為有一個智能發育較晚的兒子,但是畢竟隨著年齡長大,再加上先生的關懷,他也漸漸適應社會了,現在能在區立福利作業所勞動。我們夫妻悄聲說的就是這些話。

    說話的次序可能顛倒,快到動身前往弔唁的時間了,我終於告訴兒子:現在從報紙上看到先生去世的消息,並且把那條消息讀給他聽。開頭,兒子好像遭到沉重的一擊,一時茫然不知所措,對於報紙上的消息和我的解說,一概不能如實接受。然後也不知道他是發火了還是討厭我的話,立刻把我的話打斷,大喊大叫地說:「過60歲死了,是可喜的事!」我一時沉默無話,他也不再說什麼了。

    從先生住宅出來,回家的路上我和妻子去了四喜飯館1,這是我們家從來沒有的習慣,去了這裡,是因為妻子太鬱悶難解的緣故。難怪她心裡煩悶,因為先生去世對她來說的確是一個巨大衝擊,其次便是兒子說的那句話——兒子不過是從過去的學校裡或者現在的作業車間偶爾聽來的帶有厭世情緒的話,在家裡像念台詞一樣重複一下而已——使她非常生氣。

    1原名「壽司」,與四喜二字恰好諧音。製法是把米飯抖上醋和鹽,平攤在紫菜上,再攤上魚、肉、菜等等,捲起來切成一指厚的片。既可當點心,又可當快餐——譯注。

    我和妻子之間的談話當然不可能心情愉快。照顧我們兒子達20年之久的先生突然去世,但是兒子卻說過了60死了是可喜的事,如此無情無義,妻子為之憤慨是理所當然的。我對妻子說,兒子的話根本不會拿這事當玩笑逗樂,但是,對於他受到此番打擊的結果如果不注意費些時間觀察下去,只對他這話的表面斤斤計較,是否有些膚淺?比如,我們本來擔心兒子一聽到這消息可能號啕大哭,弄得我們束手無措,但是還把這消息告訴給他,然而他卻把感情深藏內心,保持著表面看起來平靜的態度,現在我們都不在家,只留下弟弟妹妹看門守戶,他那反應還不是最壞的呢。我這樣說著也漸漸和妻子一樣陷入憂鬱之中。

    第二天,因為星期天而不去上班的兒子,一整天什麼話也不說,飯也是自己一個人草草了事,吃完在自己的房間一躺,對著電視新聞欄目望著,但是不看節目,向來喜歡聽的超短波廣播節目也不聽了,整個一個人退回到小時候那副模樣。星期一凌晨3點左右,住在他隔壁房間的我,心裡總是不安便醒了,因為好幾次都有前兆——也許是妻子把我叫醒告訴過我,兒子犯病之前也曾敲過牆,反正我醒來去看他的時候,兒子連身也沒翻仍在睡覺——隨後便是兒子身體僵硬,脖子往後仰,呼吸急促,發作的程度從來沒有這麼厲害,我只是守在他的旁邊,別的毫無辦法,等他發作完之後再過一會兒,兒子照例充滿感激之情地說:「又是爸爸來救我!」到這時候他的發作完全停止,我把他依舊沉默不語的情況以及他發作的情況告訴妻子之後就睡下了。午飯之前起來一看,兒子在昨天還毫無興趣的錄音機之前擺起架式戴著耳機呢。據妻子說,仔細聽了一下耳機漏出的細小聲音,好像是肖邦的「奏鳴曲第二號」。下午開始,我們叫他他也答應了,一到晚上,就開始了他那唯一的一項智慧型活動——作曲。五線譜紙上開頭就是「M安魂曲,E小調」。

    據兒子說,他生下來的時候的重大疾病經先生給他治好,這事他聽過無數次,銘記在心,而且自己記事之後一個接一個的難關都是經先生之手才得以度過的。先生作為一位醫生,而且對我們多年來始終如一地知己相待,一直受到我們的敬愛,然而我們卻突然收到他逝世的消息。這對我們無異於突遭暴力一擊。我兒子對於消息本身和告訴他這消息的我,乃至對於外界社會,一律排斥和拒絕,這就是兒子的第一階段。緊接著便是第二階段。這種排斥和拒絕持續下去,並且非常頑固從而進入第二天,便是發作。於是以自己最喜好的音樂,通過自作的送葬進行曲的奏鳴曲悼念他所敬愛的人之死,終於以其自作之曲達到他誠心誠意地表達了他內心的哀傷與追悼的情思。最後兒子復歸於家庭,乃至復歸於社會。關於精神醫學,我連啟蒙的書都沒讀過,兒子受到巨大的衝擊之後,我觀察他從痛苦中恢復過來的過程,我覺得他的發作——我以為類似癲癇——恐怕心理方面的作用未必不處於重要位置。

    和殘疾的兒子一起生活中,他常常幾乎是沒有任何預示就表現出幼時的舉止,必須觀察他的內心世界,而且是盡可能地想方設法地多方面觀察他的內心世界,這成了我們家庭生活的基調。這種觀察給我們一家帶來的效果,是給我們打算從受束縛狀態之下把兒子解放出來的設想增加了力量和勇氣。這次,我們觀察到兒子對森安教授之死是以全身心地接受的態度這一發展過程,才使我和妻子從悲哀的籠罩中回到平靜。這樣卓越的醫生之死,對於許許多多的人來說,當然是無可彌補的巨大損失。

    日本筆會每年舉行「獄中作家之日」,我在今年的集會上講了話。我明明知道可能受到過分偏於個人經驗的批評,但是我依舊從前面寫的這件事開始講起。講演的題目,本來選定威廉-布萊克預言詩《阿美利加》的一節之中,「鎖鏈拴著的靈魂」那句話。「讓轉動石磨磨面的奴隸跑到原野去吧。/讓他們抬頭仰望天空,在光輝燦爛的大氣中縱聲大笑吧。/他們被關閉在黑暗和哀歎之中,30年的日日夜夜全是疲憊不堪。/他們的臉上連一瞬之間的笑容也沒有,讓鎖鏈拴著的靈魂,快快站起來吧,把眼光高高揚起吧。」

    圍繞著這詩句,我已經寫了小說,也用來作過講演。小說確實是以我的殘疾兒子為內容的。前面提到的講演中,我介紹了《布萊克,帝國的反對者》作者D-V-阿德曼,以《阿靈利加》中的幾節寫成的1776年「獨立宣言」的詩,以及它的表現、讀解。我們知道,阿德曼1793年寫的這長詩,在昂揚法國革命精神,在歐洲整個地區被當作美國獨立原理的追求生命、自由、幸福的權利,以及推翻壓迫的權利,看作給他們帶來了力爭解放的思想而被熱情謳歌。前面引用的一段就是和自由有關的部分。(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有人看了我引用這首詩的小說,他沒有看它的結尾,只憑看到的描寫過程的文章,就批評我是把殘疾孩子和他的父母一起,全當作鎖在終生殘疾這條鎖鏈上的靈魂了。然而我考慮著布萊克的根本思想,同時也想到另外一面是這現實世界的人全都被拴在鎖鏈上了。有殘疾的人遇到偶發的一些事情時,就更加陷於窘境,在這些方面使他們得到解放這一點,和一般人是沒有什麼不同的。

    如果細說起來,以我的兒子為例,他在某個時間點上是怎樣退到倒退的方向而痛苦不堪,隨後又怎樣趨向於前進的方向,或者再邁出一步解放自己,即使我們家人也難於掌握他這個過程。至於他本人,就更是困難的了。殘疾孩子不可能認識到他自己的心理上如果朝著治癒方向去想,有意識地這麼作,該怎樣加快地治好自己。然而一般普通人卻是無論誰都能自覺做到的。

    根據我個人的經驗,我以為下述內容很重要:殘疾兒在日常生活上,以及偶爾遇到自己無力處理的困難時刻,他們是怎樣感悟、思考、行動的?對於這些,不僅他的家人,即使周圍的人也應該盡可能多方面地注意觀察和理解。有的時候——重度殘疾兒更是常見的情況,他們在許多場合是和他的家人一起痛苦地奮鬥,這種情況是常見的——殘疾兒不知應該如何感悟,不會思考,也不能行動,所以還必須力求瞭解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我想,經過努力,把殘疾兒全身發生的信息同獄中作家越過人為的傳達障礙發出的信息相比,前者未必是輕率的想法。我們需要的是努力把這種缺陷部分,或者在傳達過程中難保完整的信息,如何復原、修復,然後很好地理解它,以及怎樣才能創造出達到這一目標的能力。

    透過歷史的時間的障壁讀原著,也是如此。試舉眼前的例子,對前面引用的布萊克的原著的理解,對於本世紀的研究者們來說,的確是需要努力的。布萊克長而且大的預言詩,除了唯一的例外,在出版書肆是找不到的,這位既是畫家又是詩人,只有以其天才的藝術完成的彩飾版畫才能被人們看到。布萊克生前,已經有人對他預言詩大加貶斥,說他的詩帶有狂氣,含義脈絡不清,隨意誇張。開始給予明確評價之後——那是凱恩斯主編真正的原著印刷刊行的本世紀以後的事,這樣一來,甚至有的研究者簡直把1757年生1827年去世的布萊克,當作20世紀的詩人來研究——首先是由葉芝代表、立足於西歐密教傳統的理解,此後是結合同時代的情況進行的解釋。可以說,它的頂峰便是阿德曼的研究。

    今天的布萊克研究者們的工作,有上面提到的阿德曼,以及注意對其傾向的研究的同時,把秘教傳統中的布萊克當作從今天走向明天的水甕座時代預言者的卡斯林-萊恩,他們確實多方面地理解布萊克的原著,而且把它作為一個人的事業綜合集中。由於多方面地理解和綜合集中,今天呈現於我們面前的布萊克形象,曾經被鎖在歷史時間障壁的靈魂得到解放,既顯示了他新的光輝,也使我們許許多多的人受到鼓舞。

    說到我和「獄中作家日」的關係,我過去和獄中的文學家還真的有過關係,我對這文學的工作直到現在依然關心,這人就是韓國詩人金芝河。他的書,屢遭禁止發行,他也屢次被關進監獄,在這過程中,當詩人被宣告死刑的時候,他最後採取絕食鬥爭以示抗議。許多的聲援集會我都參加了。還有,去年我在加裡福尼亞大學巴克萊分校講學的時候,和當地大赦活動的支持者們召開了「談金芝河的文學及其人」的集會。該地來自韓國的移民依然增加,集會又是在韓國留學生較多的巴克萊分校舉行,所以我也作好了思想準備:對於金芝河抵抗的政治體制未必持批判態度的人們,對於日本人傳達金芝河思想的這次集會如果出面妨礙開會,那就聽其自然了。然而不僅韓國人聽眾,即使白人知韓派的聽眾也有熱情反應,我再次感到金芝河深厚的影響力。

    我有時候也想過,日本人對金芝河顯示的文學方面或者超文學的信息,如何理解的問題。日本人對於韓國和韓國人不怎麼瞭解。日本人對於朝鮮這個國家和朝鮮人曾有過的犯罪行為業已忘卻,現在的課題是對於朝鮮半島這兩個國家沒有加深瞭解,不同水平的指責已經屢屢出現。在這種情況之下,日本人廣泛的關心可以說只集中在一個詩人金芝河上了。他的作品中對日本和日本人的批判,把《源氏物語》的題名遊戲文字化,改為《糞氏物語》就是極好典型。它對我們的眼睛和耳朵來說決不是舒服的。所以,日本人對金芝河熱情容納,我以為確有深層意義。他從獄中發表的《良心宣言》,給與日本年輕一代的衝擊是驚人的。

    但是失掉自由的金芝河所表現的既有複雜的側面又極其明確——政治層面如此,文學層面也是如此,我認為金芝河屬於亞洲式奇形怪狀現實主義的形象體系,在文學上把自己從根本上引到自我革新的方向上,我是這麼想,也這麼寫了——而形成對照的是,一個時期以來我國出現了奇妙的現象。隨著時間的進展,把金芝河關起來的總統遭到暗殺,然而他的苦難日子仍在繼續,最後獲得釋放,但是詩人的自由卻受到了限制。日本的新聞記者是用不著多說了,像那些精力旺盛的作家也前往韓國逗留不返,很想和他見面。我作為參加過拯救金芝河運動的人,曾經擬定旅行計劃,申請護照前往韓國旁聽對金芝河的宣判但遭到拒發籤證,因為有此經驗,又使我考慮到像我這樣的人再同金芝河聯繫是否合適,所以我只好不再作親赴韓國的打算,注意新聞記者和作家的報道。

    但是關於金芝河自由受到限制的為數不多的報道,我覺得幾乎沒有新的情報。我所看到的只是,金芝河在繁華街大喝其酒,或者我和金芝河喝了個通宵,如此等等而已。我想,如果對金芝河的工作依舊關心的人,即使酒席上和金芝河談過話,他也不可能不問問他根據獄中寫的創作筆記完成的敘事詩《張日譚》的進展狀況,然而關於敘事詩的事連提也沒有提過。

    和他見過面的日本作家說,金芝河現在不考慮政治批判那樣的小事,而是構思更大的更有普遍意義的問題。現在只能看作方向上大致未錯的信息而已。不過人們當時對於這個信息主要理解為新聞記者們散佈的「轉向」說的一個補充。總而言之,金芝河獲得釋放,雖有一定的限制然而還算得上自由了,允許多方面地觀察他,但是卻不允許把這些觀察可能綜合成真實的信息傳達給外界,結果仍舊是把他罩在一個奇怪的障壁裡。以上這些就是我幾年來的感想。

    然而金芝河自己打開這信息封閉環境的是他那大說1《南》第一卷的出版。雖然遭到韓國禁止發行的處分,但是已經決定停刊的文藝雜誌《海》彷彿開了最後一朵花,刻不容緩地把它翻譯出來,組成特輯出版,計劃之周到,速度之快,我以為是特別出色的。對於金芝河八年來的沉默曾作過種種猜想的日本人來說,《南》第一卷的出版,可以這樣說,這是以綜合手段送來準確無誤的巨大信息。因為它是對於作者具有喚起多方面觀察理解力量的作品,而且如果將其內容綜合概括,那麼,經過多年考驗和鍛煉堅定不屈的詩人之像,彷彿近在我們身旁一般站立起來了。它使我們不能不想到,文學原著決不會被其後的信息所攪亂,它是具有強大的直接的影響力。

    1即並非「小說」之意——譯注。

    作為一個日本作家,我初次接觸大說《南》的感動,是以極短的時日讀完翻譯稿而獲得的,為《海》的特輯選的同哲學家鶴見俊輔之間的對話,我以為表現得最直率。這裡且把我的話引用幾段。

    關於《南》這部作品,早就聽人說過,我曾擔心我作為一個日本人是否能夠理解它,但是讀了立刻明白,很容易理解。結構方法,形象,語言,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我覺得金芝河本人也想希望讀者很好地理解這部新作品的形式而盡心竭力了。其次,「大說」一詞的意思包括整個結構和主題,金芝河作為一次嘗試而自己寫的,同時它也說明作品。/……在開頭的介紹作品那部分所寫的「大說」,或者稱之為廣大說的意思,使人很容易明白,至於作品生命的中心思想「萬國生計即南朝鮮」這種含有政治意義的主題,一如開頭的精采說明,作品的展開上沒有過不足之感。我倒覺得的確是一部通俗易懂的作品。設定的名叫『廣大』這個講述人……好像是出於最下層社會的罪犯,他自稱有些道聽途說的學問。規定這麼一位朗誦人,可能是這部作品最成功之本,但是並非自己特意把自己降低,而是讓在和那個人相同的位置上。是金芝河從過去到現在包括政治在內的生涯,把他引導到這個位置上的。/這部作品是以文學把宗教的內容、宇宙論的內容,乃至人民大眾的內容等等全都包容進去,既廣且大,這在以往的世界裡是未曾有過的。與其說它是小說,倒不如稱之為詩的世界更合適。我以為它把《聖經》、《可蘭經》,以日本來說就是《古事記》,總之它把這些經書一類裡面的神話全都包容進去了,我覺得它使宇宙的整個內容復活了,在這一點上,它是以文學回歸到原點處的形式完成這部作品的。

    說「萬國的生計即南朝鮮」,雖然世界到處一片混沌,但是表現了它是其中最苦的,最受蹂躪的,苦難最多,然而生命的恢復最有可能性的地方。它的成就在於淨化整個世界,甚至是使宇宙復甦的主題。表現這一主題,對於生命本身有了很深的理解。生命,人、獸、草、蟲都有。雖然個個孤立毫不相關,但就整體來說也可以說是一個,這前半部分,如以日本為例,構思好像同武田泰淳,屬於佛教的。生命這一主題雖然出現數次,雖然和性與生殖糾結在一起。布萊克寫他最後的預言詩《耶路撒冷》的時候,把所有人類全都合併為一個巨人。合併為海神之子這位神人。雖然全人類合併了,然其中還有原子一樣一個一個的人活著。在這個之上的整體就是耶穌、基督。布萊克說,而且它也是想像力本身。和基督教的一個想法相似,這就是:人雖然是一個一個的人,但是不論從歷史來說,還是以相同時間來論,全有一個一個的生命,而且這些人構成的整體是一個巨大的生命團塊。我的看法是,金芝河是單獨的一個人,然而他的思想是人類自古以來培育起來的思想之一。

    有人說,金芝河現在是否依舊持抵抗的態度還值得懷疑。我想還會出現這樣的人:從金芝河這部《南》來看,他實際上並沒有對韓國的現政權堅持對立的態度。不過我從這部作品看到的是,金芝河描寫的敵人都是最高層的。……此時,金芝河把敵人規定為兜率天王,兜率天王是天國的王,可以說最高、最大的敵人了。面對這樣的敵人,他簡直是赤手空拳,破罐破摔,不住嘴地罵罵咧咧地戰鬥中,清晰地浮現出自己所想的世相。我以為他是以這個形式對現政權用『廣大』這個人物給予批判。/細一尋思,搞政治論爭的時候,雖然有無論如何得下決心把對方打倒不可的辦法,但是實際上把對方一個一個地打倒也不是個辦法,必須和包括他們個體的整體一決雌雄才行。這方面的描寫,書裡常常出現。」

    「昨天夜裡找出有關金芝河的計算機軟盤,先從新聞報道看起,當我看到覺得這個人這樣下去再也活不成了的時候,就同時想起那一天發生的事來。但是,他依舊活著。有報道說他已經轉變方向了。想到這裡這報道也不是不可想像的,可是「良心宣言」卻發表了。/想到這裡,就覺得歷史對於正直地生活下去的人是很嚴格的。我是個悲觀的人,所以覺得歷史就是這樣對待人的。把歷史稱之為時間也未嘗不可。也許是最理想的形式。金芝河活到八十年代之後寫出了《南》這部作品。我以為在發起救援金芝河的運動中無論多麼樂觀的人,十年前這件事是辦不到的,可以說,完全是一種空想。

    文學對於一般的社會人,今天究竟有多大程度的效用,究竟還有什麼任務?我特別對小說作了觀察,我以為,對現實情況盡可能多方面地瞭解,在此基礎上概括人的行為,它就有模範的效用和任務。金芝河的作品那樣具有巨大綜合性的詩也是如此。

    在這裡如果按小說來談,那麼,小說作者的想像力,即使表現現實的一個側面,也要把對像多方面地分段化,每一分段都要掌握它的真實性,並且加以概括,使文章和形象提示的情節發揮作用。讀者的想像力也是以同樣的作用,接受小說表現的內容。表現某一現實的時候,如果不把它多方面地分段化,既不能保證整體的真實,而作為單個存在的作家,必須超越單個的制約,要到達某一普遍表現的完成,除了經過這一概括之外別無他途。單方面地論述自己想法的寫法,作為單個存在而受限制的方面只有擴大的作家的精神作用,不可能使他的小說達到普遍的表現。金芝河的大說《南》,只有徹底的表現上的多面化和概括,才能完成了今天和明天的朝鮮民眾的整體規模上的自我表現。

    然而在經過多面化表現的總體上,一般說來,在其貫穿作品整體的文體上,也應該有經過概括的單個的聲音。用觀察理解這文學典型而鍛煉出來的手法,多方面觀察理解現實的形貌。然後,對它給與以自己為主體的概括,我認為這才能夠說我們掌握了今天的現實,掌握了同時代。所謂掌握今天的現實,掌握同時代,也就是掌握今天的危機的現實,遍佈危機的同時代,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掌握這樣的現實,這樣的同時代,肯定會導致我們對遍佈深刻恐怖的世界有所認識,這樣一來,我們豈不是在沒有任何希望的援手之下,給吊在半空中了麼?我在前面的引文之中提到我是悲觀主義者,但是我接著也說了下面的話:「我想,金芝河自己也許不可能10年前就預料達到《南》這部作品的文學與生涯之路吧。但是,現在看來,他的本質和奮鬥精神中早就自然地聯繫在一起,所以才有現在的《南》。我覺得這差不多是文學的恩寵。

    從文學這個-知的單一領域更加擴而大之,對於哲學、文化人類學、歷史學,現在新的帶有強大活力的知的領域,我們過去沒能看得清的現實的側面,當作徹底的多方面的能使我們看得見的方向,這是誰都應該注意到的。如此多方面地看到時代危機的形勢,掌握了這些-知的領域,那麼,我們在危機形勢面前是朝後退的方向走呢?還是在這危機形勢之中,朝著探索打開現實局面的方向走呢?

    我開頭所說我有個殘疾兒子,我們一家人都得應付他所造成的危機,我認為按前述中後者的標準行事才是人理所當然地選擇的道路。與殘疾兒子一起生活二十餘年,每天都接受這樣的經驗和教育,因而使我這樣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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