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夢 正文 第20章
    藏書室裡安靜極了,只聽見傑斯珀呱噠呱噠舔腳掌。長耳狗一定踩了荊棘,皮膚裡紮了刺,所以才老是啃嚙吮吸個沒完。接著,邁克西姆腕上手錶的滴答聲在耳畔響起,這種輕微的聲音正標誌著日復一日的生活常規。突然間,我腦海裡無緣無故掠過一句學生時代常用的幼稚可愛的諺語:「歲月流逝不待人。」我翻來覆去一再念叨這句話。「歲月流逝不待人。」就這樣,邁克西姆的手錶滴答不停,傑斯珀躺在我身旁的地板上舔腳掌;此外,藏書室裡再沒別的聲響。

    我想,人們在承受巨大的突然打擊之際,譬如說死亡,或是失去一條胳膊一條腿什麼的,起初可能並沒有感覺。假如別人砍去你的手,幾分鐘之內你並不意識到手已沒了,而是照樣覺得手指健在;你把手指一個又一個伸開,在空中揮舞,其實啥也沒有,沒有手,沒有手指。

    我跪在邁克西姆身邊,緊緊偎依著他,雙手撫摸著他的肩頭,一時像是完全麻木了,既不覺得痛楚,也不受恐懼折磨,心頭一點沒有發發然的感覺。我想我得把傑斯珀腳掌裡的刺挑出來,過後又想,羅伯特是不是就要進屋來收拾茶具。此時此地我居然會想到這些——傑斯珀的腳掌、邁克西姆的手錶、羅伯特、茶具,真是怪事兒。我竟如此不動感情,保持著如此反常的鎮靜,絲毫不覺得什麼煩惱,對此,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對自己說,慢慢地,我的感覺將恢復過來,理解力也會重新變得正常。到時候,他講給我聽的情況以及迄今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會像拼板遊戲中的一塊塊圖板那樣各歸其位,湊合成某種圖案。可是在這一刻,我完全麻木了,沒有感情,沒有思想,感官全部不起作用,只是邁克西姆懷裡的一個木偶。後來,他開始吻我。以前他從沒有這樣吻過我。我雙手托著他的頭,閉上眼睛。

    「我多麼愛你,」他在我耳畔柔聲低語。「多麼多麼地愛你。」

    我想,日日夜夜,我一直希望能聽到他說這句話,現在他終於說了。早在蒙特卡洛,在意大利,還有在回到曼陀麗之後,我曾多少次想像過這一幕。他終於說了。我睜開眼,看著他頭頂上方那一小角帷幕,他還是如饑似渴地盡情吻我,一邊喃喃喚著我的名字。我仍然望著帷幕,發現帷幕上有一小塊因日光曝灑而褪了色,不如頂上的一幅鮮艷。我又想,此刻我多麼鎮定而冷靜,眼睛盯著那角帷幕,任邁克西姆親吻。生平第一次,他對我說他愛我。

    突然,他一把將我推開,從臨窗的座位上站起。「你看,我沒說錯,」他說。「太晚了!現在你不愛我了。幹嗎要愛呢?」他走到壁爐邊站定。「就當我什麼也沒說,」他說。「我保證再也不講這種傻話。」

    我頓時意識到了一切,驟然一陣心痛。「什麼太晚了,」我趕快說,一面從地板上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伸出雙臂抱住他。「不許再說這話!你不明白,我愛你勝過世間的一切。不過,方才受你一吻,我簡直出了神,激動得完全麻木了,什麼事都不明白,就好像一點知覺也沒剩下。」

    「你不愛我了,」他說。「所以才變得這樣麻木。我懂,我理解。對你來說,一切都為時已晚,是不?」

    「不!」我說。

    「剛才這一幕該早四個月發生,」他說。「我早應該意識到這一點。女人畢竟不同於男人。」

    「再吻吻我吧,」我說。「咱倆應該一輩子在一起,什麼也不向對方隱瞞,誰的陰影都沒法離間我們。說定了,我親愛的,我求求你。」

    「沒有時間了,」他說。「可能只剩下幾個小時,或者是幾天。出了這件事,咱倆怎麼可能一輩子在一起?我已對你說過,人們發現了那艘沉船,同時還發現了呂蓓卡。」

    我傻乎乎地凝視著他,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他們會怎麼樣呢?」我問。

    「他們會認出屍體,」他說。「那船艙裡有的是線索。她的衣服和皮鞋,還有手上的戒指。他們會認出她的屍體,接著就想起上次那具女屍,那已埋入墓穴的無名女子。」

    「你準備怎麼辦?」我低聲問。

    「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感覺一點一滴地恢復著,雙手復又有了熱氣,汗津津,粘糊糊。我覺得血直往臉上衝,梗塞了嗓門。我的雙頰燒得火辣辣,不知不覺中又想到塞爾海軍上校、潛水員、勞埃德協會的代辦以及擱淺船上的那些倚身舷側、凝視海水的水手。我還想到克裡斯城的店主和吹著口哨穿街過巷替人跑腿的小廝,想像著教區牧師如何步入教堂,克羅溫夫人如何在花園裡修剪玫瑰,還有懸崖上那穿淺紅色衣服的婦人和她的小男孩。消息很快就會傳進這些人的耳朵;也許只消再過幾個小時,明天吃早飯以前,就會鬧得家喻戶曉:「他們已發現德溫特夫人的沉船,還說艙裡有一具女屍。」艙裡有一具女屍。呂蓓卡還躺在船艙的地板上,根本沒有入土。葬身墓穴的是另外一個女人。邁克西姆殺死了呂蓓卡,呂蓓卡壓根兒不是淹死的。他在林中小屋開槍打死呂蓓卡,接著把屍體拖上船,之後就把船沉入海灣。那陰暗寂寞的小屋,雨水不住拍打著屋頂,淅瀝作聲。拼板一塊又一塊湊集起來,在我跟前驀地躍出一幅圖畫。互不相干的場景一幕又一幕在我迷離的頭腦裡閃現:法國南部汽車旁座上邁克西姆,我彷彿聽見他說:「差不多一年前發生的事整個改變了我的生活,我非一切從頭開始不可……」沉默寡言的邁克西姆;鬱鬱不歡的邁克西姆。怪不得他從來不提呂蓓卡,不說她的名宇。怪不得邁克西姆不喜歡那小海灣,總要避開那小石屋。我彷彿聽見他說:「要是你頭腦裡同樣保存我對往事的種種記憶,你也不會願意上那鬼地方去。」怪不得他頭也不回地沿著林中小徑攀登;怪不得呂蓓卡死後他在藏書室裡通宵達旦踱步。踱來踱去,踱去踱來!我彷彿又聽見他對范-霍珀夫人說:「我離家時很匆忙,」說時微微杜眉。還有范-霍珀夫人的聒噪:「聽人說他怎麼也不能從喪妻之痛中恢復過來。」我還想起昨夜的化裝舞會,自己如何穿了呂蓓卡的舞服走到樓梯口。「是我殺了呂蓓卡,」邁克西姆曾這樣說。「是我在林中小屋開槍打死了呂蓓卡。」而潛水員已發現她的屍體,就在船艙的地板上……

    「現在我們怎麼辦?」我問。「怎麼跟人說呢?」

    邁克西姆沒答話,站在壁爐旁,兩眼圓睜,呆呆望著前方,可又什麼也沒看見。

    「有誰知情?」我問:「有沒有什麼人瞭解情況?」

    他搖搖頭說:「沒有。」

    「只有你我兩人知道?」我問。

    「只有你我兩人知道,」他說。

    「弗蘭克!」我突然想起此人。「你敢斷定弗蘭克不知道嗎?」

    「他怎麼能知道呢?」邁克西姆說。「當時就我一人在場。夜漆黑漆黑……」沒等說完,他就在一張椅子裡頹然坐下,用手按著腦門。我走到他身邊跪下,他卻一動也不動。我把他遮臉的雙手扳開,直視著他的眼睛。「我愛你,」我輕聲細語。「我愛你。你現在該相信我了吧?」他吻我的臉和雙手;他像個求人救援的孩子,緊緊捏著我的雙手不放。

    「我當時以為自己肯定會發瘋,」他說。「每天坐在這屋子裡,等著事情的敗露。還得坐在那邊的書桌旁,答覆那些可怕的慰問信。在報上登訃告,接受採訪——死了人之後總有諸如此類毫無意義的麻煩事。與此同時,我得照常吃喝,裝得像個神志健全的正常人,當著弗裡思和其他僕人的面,當著丹弗斯太太的面。我沒有勇氣把丹弗斯太太趕走,因為她對呂蓓卡瞭解至深,可能發生懷疑,猜到事情的事相……弗蘭克一直呆在我身邊,守口如瓶,深深地同情我。『你幹嗎不離開這兒?』他當時三番四次這樣勸我。『宅子裡的事我可以代管。你應該離家散散心。』還有賈爾斯和比阿特麗斯這一對夫妻。我那可憐的好姐姐,不識世故的比阿特麗斯,她老是說;『你的樣子真怕人,一定病得不輕。怎麼不找個大夫看看?』這些人我都不得不見,同時我又深知自己對他們說的每句話都是彌天大謊。」

    我還是牢牢執著他的手,緊緊依偎著他。「有一次,我差點兒把一切都告訴你,」他說。「就是傑斯珀直奔小海灣而你又去海灘小屋找繩子的那天。我倆就像此刻一樣坐在這兒。我正要開口,可是弗裡思和羅伯特端茶進來了。」

    「不錯,」我說。「我記得。你幹嗎不告訴我?這樣就浪費了不少我倆本來可以親密相處的時光,多少天,多少個禮拜就這麼過去了。」

    「你那時的態度太冷漠,」他說。「老是獨自帶傑斯珀去逛花園,從來不像此刻這樣到我身邊來親熱親熱。」

    「你幹嗎不告訴我?」我柔聲說。「幹嗎不對我說?」

    「我以為你在這兒過得不舒心,覺得膩煩,」他說。「我年齡比你大得多,你同弗蘭克在一起,好像談笑更自如一些,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那麼古怪,那麼不自然,那麼靦腆。」

    「我看出你在想念呂蓓卡,還叫我怎麼跟你親熱?」我說「我看出你仍然愛著呂蓓卡,怎麼能要你再來愛我?」

    他把我摟在身邊,搜尋我的目光。

    「你在胡說些什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問。

    我跪在他旁邊,把上身挺直。「每當你撫摸我的時候,我就想,你在拿我和呂蓓卡相比,」我說。「每當你對我說話,每當你看著我,或是同我一起在花園散步,一起進餐的時候,我總感到你在提醒自己:『當年我同呂蓓卡在一起也是這樣的』。」他用迷惘的目光看著我,好像聽不懂我的話。

    「我說得不對嗎?」我說。

    「喔,我的天!」他一把推開我,站起身,扭著雙手,在房間裡踱開了。

    「怎麼啦?出什麼事了?」我問。

    他猛一個轉身,看著抱膝坐在地板上的我。「你以為我愛呂蓓卡?」他說。「你以為我殺她那當兒還愛她?告訴你吧,我恨她!我與這女人的婚姻是一出滑稽戲,打一開始就是。這女人心腸狠毒,活該下地獄,是個十足的壞女人。我們從來不曾彼此相愛;兩人在一起沒有一時一刻的幸福可言。呂蓓卡根本不懂得愛,這女人沒有柔情,沒有起碼的是非觀,甚至有點不正常。」

    我抱膝坐在地板上,專注地望著他。

    「當然,她很聰明,」他說。「精得像魔鬼。見過她的人無不以為她是世上心腸最好、最慷慨大方、最有才華的人。她能看準不同的對象說不同的話,知道該怎麼調節自己的情緒去迎合別人。要是她同你結識,她一定會挽著你的手臂,陪我走進花園,一邊呼喚傑斯珀,一邊跟你談花,談音樂和繪畫,或是隨便什麼其他她聽說過的你的特別愛好。你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受她的騙,圍在她的腳旁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

    他還是在藏書室裡不住地踱來踱去。

    「我娶她的時候,別人都說我是世上最幸運的男子,」他說。「她長得那麼美,才華出眾,又會迎合別人,所以就連那位當時人們最難討好的老奶奶,也從一開始就喜歡她。奶奶對我說:『一個妻子得有三種美德:教養、頭腦和姿色。她三樣俱備。』我相信奶奶的話,或者說曾逼著自己信以為真。可是,與此同時,在我心底始終有一點兒疑慮,她的眼神不對頭……」

    拼板一塊一塊湊齊,呂蓓卡開始以其本來的真面目出現在我眼前;她從相片鏡框的虛幻天地走出來,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策馬前進的呂蓓卡;雙手緊抓韁繩的呂蓓卡;得意洋洋的呂蓓卡,從吟遊詩人畫廊俯身向下,唇邊掛著勝利者的微笑。

    我又一次回想起自己在海灘上站在貝思身旁的情景。「你心腸好,」他說。「不像另一位,你不會把我送瘋人院吧?」當年,曾有人乘夜色正濃穿過林子,那人個子頎長,體態窈窕,給人蛇一般的感覺……

    可是邁克西姆仍自顧自說話,一邊繼續在藏書室來回踱步。「過了不久,我就抓住她的把柄,那時我們結婚才五天。你還記得那天我開車帶你上蒙特卡洛山頂的情景嗎?我是想舊地重遊,回憶一下往事。她曾坐在那山頭上,放聲大笑,黑髮迎風飄拂;她把自己的經歷告訴我,那些話我怎麼也不願對第三者重複一遍。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何等愚蠢的事,娶了一個什麼樣的老婆!姿色、頭腦和教養。喔,上帝!」

    他突然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到窗子旁站定,眺望戶外的草坪。他居然發出一聲笑,居然就這麼站著怪笑不止。我再也無法忍受,那笑聲叫我害怕,使我寒心。我受不了!

    「邁克西姆!」我大叫一聲。「邁克西姆。」

    他點了一支煙,站在窗旁不聲不響地猛抽。接著,他又一次轉過身,重新開始踱步。「當時我就差一點殺了她,」他說。「那次要殺她可太容易了。走錯一條路,滑了跤。你一定還記得那兒的懸崖峭壁。那天你真被我嚇得不輕,對嗎?你可能以為我是個瘋子。說不定我也確實是個瘋子。跟魔鬼一起生活的人神志不可能健全,對不?」

    我坐在地板上,看他來來回回不停地踱走。

    「就在那兒的山頭上,在那懸崖的邊沿,她跟我講定一樁交易:『我替你治家,替你管理你家祖傳的寶地曼陀麗。只要你願意,我可以使這所宅子成為全國首屈一指的聞名去處,人們會跑來作客,羨慕我們,在背地議論說我倆是全英國最幸運、最美滿的郎才女貌的一對。多大的愚弄,邁克斯,同時又是多大的成功!』她坐在山腰狂笑,把一朵鮮花撕成碎片。」

    邁克西姆把只抽了四分之一的香煙扔進空蕩蕩的爐膛。

    「結果我沒動手傷害她,」他說。「我只是呆呆地望著她,什麼也沒說,由她去笑。後來,我們又一起上車,駛離懸崖。她知道我只好聽她的,回到曼陀麗,接納公眾參觀,大宴賓客,讓人們去說我們的婚姻乃是本世紀最成功的結合;她知道與其在結婚一周之後讓周圍為數不多的請親好友笑話,與其讓這些人瞭解她當時親口對我說起的隱私,我寧願犧牲榮耀和名譽,拋開個人感情,捨棄世上一切其他東酉;她也知道我這人無論如何不肯上法院鬧離婚,把她的醜事抖出去,從而讓人在背後指指戳戳,讓報紙盡情地惡意中傷,讓這一帶的鄰人一聽說我的名字就交頭接耳,讓克裡斯來的遠足遊客成群結隊尋上門來,探頭探腦往裡張望,一邊評頭品足:『他就住在這兒。這宅子叫曼陀麗,宅子的主人就是那個我們在報上讀到過打官司鬧離婚的。對於他的妻子,你記得法官怎麼說來著?』」

    他走過來,在我面前站定,伸出雙手說:「你鄙棄我,是不是?我的恥辱,我的憎恨和我的厭惡,你都不能理解。」

    我沒吭聲。我緊握他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不在乎他的恥辱。他對我說的事情沒有一件跟我有關係。我只想著一句話,翻來覆去念叨一句話:邁克西姆不愛呂蓓卡,他從來沒愛過她,自始至終沒有。他和她兩人從來沒享受過一時一刻的幸福。邁克西姆還在說話,我仍然洗耳恭聽,但是他的話對我已不起任何作用,我壓根兒不在乎。

    「我對曼陀麗考慮得太多,」他說。「老是把曼陀麗放在第一位,置於一切之上。這種畸形的感情不會有好結果,教堂裡做禮拜時誰也不提倡這種感情。基督對於石塊、磚瓦、圍牆沒有留下任何教誨,也沒說過人應該如何去熱愛屬於他所有的那塊土地,他的土壤,他的小天地。這一切都不是基督教教義的內容。」

    「我的寶貝兒,」我說。「我的邁克西姆,親愛的。」我把他的雙手貼在自己臉上,用嘴唇湊上去。

    「你理解嗎?」他問。「真的理解嗎?」

    「是的,」我說。「我親愛的。」但我馬上又把頭扭開,免得讓他看到我的臉。我是否理解他,究竟有什麼關係?我的心輕鬆釋然,猶如一根隨風飄蕩的鳥羽,因為他從未愛過呂蓓卡。

    「我不願再回想那幾年的生活,」他慢悠悠地說。「我甚至不願對你說起那些往事,提起我的羞愧和恥辱,提起我和她兩人如何生活在謊言中,一起演出一出拙劣而下賤的滑稽戲,當著僕人的面,當著弗裡思老頭那樣忠心耿耿、真誠老實的人。這兒的人全相信她,崇拜她,可這些人不知道她在背後取笑他們,學著他們的樣嘲弄這些人。我還記得宅子裡開遊園會、露天音樂會或是有其他表演時,如何擠滿一屋子的人。她四處走動,臉上掛著天使般的甜笑,挽著我的手臂,在表演結束後向一小隊兒童發獎品。可是到了下一天,她會在黎明起身,開車去倫敦,鑽進泰晤士河畔她的公寓套間,那樣子就像野獸鑽進溝壑裡的洞穴,在那兒度過不可告人的五天以後,到週末才回來。喔,我可是不折不扣按講定的交易條件辦事,從來沒拿她的事對外人說。她那種魔鬼般的鑒賞力把曼陀麗弄成了目前這樣子。花園、灌木叢和幸福谷裡的石南花,你以為我父親在世時就有這些花花草草嗎?不,當時莊園一片荒蕪。不錯,景色是很美的,那是一種荒涼寂寥的獨特的美。可是,莊園急待高明之手進行修膳照拂,還得花一大筆錢。我父親怎麼也不願意花這筆錢,而要不是呂蓓卡,我也不會想到在這上頭花錢。你今天在宅子各個房間裡見到的擺設,有一半原先並不擱在現在的地方。今天的客廳,今天的晨室——那全是呂蓓卡佈置的。弗裡思在接待日十分自豪地指給來客看的那些椅子、護壁的掛毯——這又是呂蓓卡的主意。當然,有些傢俱擺設原來就是宅子裡的東西,貯藏在裡屋。我父親對傢俱和繪畫一竅不通,所以大多數東西都是呂蓓卡購置的。你今天見到的美麗的曼陀麗,有口皆碑的曼陀麗,上了照片和繪畫的曼陀麗,那都是呂蓓卡她的傑作。」

    我一聲不吭,緊緊摟著他。我但願他就這樣不停地往下說,但願他的積仇會就此消散,一些陳年宿怨、嫉憤和污穢都會隨著一掃而光。

    「我們就這樣在一起過日子,」他說。「一個月接著一個月,一年復又一年。我只好隨遇而安,都是為了曼陀麗。她在倫敦的胡作非為與我無關,因為那些事無損曼陀麗一根毫毛。開始那幾年,她還檢點,誰也不說她壞話,背地裡的竊竊私語也沒有一句。可她慢慢地放肆起來。你知道男人如何染上酗酒的惡習嗎?開始時並不上癮,每次只喝上一點兒,可能過五六個月才爛醉一次。接著,週期變得越來越短,不久,每個月,每半個月,每過幾天就得大喝一通。什麼安全係數,什麼內心深處的防範戒備,全都消失殆盡。呂蓓卡就是這樣。她開始把自己的一幫狐群狗黨請到這兒來。她一次邀請一兩個,週末宴會時讓他們混在賓客當中。所以,在開始時,我還無所察覺,拿不準這些人是誰。她常在小海灣裡的石屋舉行野餐。有一次,我從蘇格蘭打獵回來,發現她跟六七個朋友在海灘小屋鬼混,都是些我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我向她提出警告,她卻毫不在意地一聳肩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對她說,她盡可以上倫敦去和朋友幽會,但曼陀麗是我的家,她也得按當初說定的規矩辦事。她微笑著沒說什麼,可後來竟同弗蘭克調起情來。羞羞答答的忠實朋友,可憐的弗蘭克!一天,他來找我,說是想離開曼陀麗,去另謀職業。我和他就在這間藏書室裡爭辨了兩個鐘頭,到末了我才明白他的苦衰。他終於忍不住了,對我說了真話。他說那女人一刻也不放過他,老是到他那兒去,設法引誘他到海灘小屋作客。親愛的弗蘭克,多可憐!他不知道真相,一直把假象當真,以為我們是一對美滿的恩愛夫妻。

    「我指責呂蓓卡不該打弗蘭克的主意,不料她勃然大怒,把我罵得狗血噴頭,用的全是她那種獨特語言中的骯髒字眼。那一回真叫做大出洋相,看著一定叫人噁心討厭。過後,她又去了倫敦,一住就是一個月。等她回來以後,起初倒還老實,我以為她總算接受了教訓。後來,比阿特麗斯和賈爾斯來度週末,那次我才認識到自己先前的懷疑不是捕風捉影:比阿特麗斯確實討厭呂蓓卡。我敢說,比阿特麗斯以自己那種古怪、暴躁、不加掩飾的作風,一眼看穿了她,猜出我們夫婦的關係不正常。那一次的週末假日,大家彼此提防,全擔著心事。賈爾斯跟著呂蓓卡駕船出海,比阿特麗斯和我在草坪上憩息。等兩人回來,賈爾斯樂滋滋的好不得意,看見這模樣,再一看呂蓓卡的眼神,我就知道她開始向賈爾斯灌迷湯,重演她對付弗蘭克的那套故技。吃晚飯時,我注意到比阿特麗斯一直盯著賈爾斯看,賈爾斯那晚的笑聲遠比平時響亮,話也特別多。與此同時,呂蓓卡端坐在餐桌上首,活像個天使。」

    拼板已差不多湊齊。那些奇形怪狀的小片小塊,我曾用笨拙的手指想把它們拼攏來,可硬是不成圖案。怪不得我一說到呂蓓卡,弗蘭克的態度那麼反感。還有比阿特麗斯那種不自然的貶抑神態。人們閉口不談呂蓓卡,我總以為是出於同情和憐憫,不料真正的原因卻在於恥辱和困窘。我居然始終未能看出端倪,這簡直不可思議。世上有幾個像我這樣的笨蛋,因為沒法掙脫羞怯和靦腆的自我羈縛,過去受罪,今天還繼續遭難;而由於自身的盲目和愚鈍,竟還在自己面前築起一堵障眼的大牆,使自己無法看清事實真相。這就是過去的我!我設想了一幕又一幕失真的圖景,獨自坐在那兒觀賞;我從來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探求真相。其實,我只要跨出一步,稍稍克服靦腆的羞態,邁克西姆早在四個月或五個月前就會把一切向我和盤托出。

    「那是比阿特麗斯和賈爾斯在曼陀麗度過的最後一個週末,」邁克西姆說。「我再也沒向兩人單獨發出邀請。此後,這對夫婦只有在正式場合才來作客,來參加遊園會或舞會。比阿特麗斯在我面前隻字不提,我也不對她挑明。但我覺得她請到我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我覺得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像弗蘭克一樣,瞭解事情的底細。這以後,呂蓓卡又變得十分狡猾,從表象看,她的行為真可謂無懈可擊。可每逢我有事出門,她留在曼陀麗,我就壓根兒不知道這兒會發生什麼樣的醜事。她可以誘惑弗蘭克和賈爾斯,甚至可以把莊園裡的任何一個工匠搞上手,還可以到克裡斯城隨便拖一個情夫來,不管什麼樣的男人都行……然後就非同出爆炸性的醜聞不可,接踵而來的是我朝夕擔心的流言蜚語,飛短流長。」

    我彷彿又站在林中小屋旁,諦聽雨點拍打屋頂的淅瀝聲;我彷彿又看見遊艇模型上的塵埃和坐臥兩用沙發上耗子咬的破洞;我彷彿又看見貝恩白癡般直瞪瞪的雙眼,還聽得他說:「你不會把我送進瘋人院吧?」我又想起那條穿林而過的陡峭幽徑;一個婦人倘若躲在樹後,夜禮服經晚風吹拂,定會沙沙的作聲。

    「她有個表哥,」邁克西姆一字一頓地說。「那人出過洋,後來又回了英國。只要我出門旅行,這人就來此鬼混。弗蘭克常見到他。此人名叫傑克-費弗爾。」

    「我認識這個人,」我說。「你去倫敦那天他來過。」

    「你也見到他了?」邁克西姆問。「幹嗎不告訴我?我從弗蘭克那兒聽說這人來過。弗蘭克看見他的車開進莊園大門。」

    「我不想告訴你,」我說。「我怕一說又會惹起你對呂蓓卡的回憶。」

    「惹起我的回憶?」邁克西姆輕聲自語。「喔,老天爺,難道我還用別人來惹起回憶嗎?」

    他直勾勾望著前方,一時沒接著往下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樣,正在想著海灣裡那灌滿了海水的沉船船艙。

    「她老是請那個名叫費弗爾的傢伙到海灘小屋去,」邁克西姆接著敘述。「對僕人她總是說出海去了,天亮前不會回來。其實她在小屋裡同那傢伙一起過夜。我又一次提出警告,對她說清楚,倘若再讓我撞見這人,不管在莊園的哪個角落,我就開槍打死他。那人歷史不清白,是個下殘坯子……一想到這人在曼陀麗的林子裡大搖大擺散步,玷污了像幸福谷這樣的地方,我簡直要發瘋。我對她明說,我受不了這種侮辱。她又是一聳肩,這回倒是忘了罵幾句褻瀆的髒話。我還注意到她的臉色比平時蒼白,神態有點倉促不安,人看上去相當憔悴。看到她這副模樣,我不禁問自己,等這女人開始顯出老態,自己也覺得老之將至,還不知道會變成個什麼樣的怪物。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沒再出多大的意外。一天,她又上倫敦去,可當天就回了家。這在她倒是難得。我沒料到她回來,所以到弗蘭克家吃晚飯去了。當時手頭有不少事要辦。」

    他這會兒的語調變得倉猝短促。我緊緊握著他的雙手。

    「吃過晚飯,十點半光景,我才回家,一眼看見大廳的椅子裡擱著她的圍巾和手套。我不明白她這麼快就回家來到底是什麼原因。我走進展室,她不在屋裡。我猜想她大概又上海灣去了。這時我突然猛醒,對於這種充滿謊言和欺騙的骯髒生活,自己已忍無可忍。事情好歹總得有個解決。我想是不是應該抓起一支槍,去嚇一嚇那情夫,嚇一嚇那對狗男女。於是我馬上出發到海灘小屋去。僕人根本不知道我曾回家來過。我溜進花園,穿過林子,看見小屋的窗口亮著燈光。我直奔小屋而去。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屋裡只有呂蓓卡一人。她躺在兩用沙發上,旁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她看上去像是得了病,神色反常。

    「我開門見山就罵費弗爾那混蛋,她一言不發,靜靜聽著。『這種丟臉的日子你我兩人應該過夠了,』我說。『今天就算是個終結。你明白嗎?你在倫敦放浪與我無關,你可以在那裡跟費弗爾同居,或是隨便找個稱心的情夫。在這兒可不行。不許你在曼陀麗胡來。』

    「她沉默了一會,目不轉睛地望著我,過後微微一笑說;『倘若我喜歡在這兒住,怎麼辦?』

    「『你應該明白我們的交換條件,』我說。「對於我倆之間那樁該遭天罰的骯髒買賣,我可是守信用的,對不?你卻說話不作數,你以為你可以把我的屋子,我的家,當作你在倫敦的艷窟嗎?我忍氣吞聲地受夠了。上帝作證,呂蓓卡,今天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我記得她把香煙掐熄在沙發旁的煙灰碟裡,然後站起身,雙手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

    「『你說得不錯,邁克斯,』她說。『是時候了,我該掀開新的一頁了。』

    「她顯得非常蒼白,非常瘦弱。她開始在房間裡踱步,雙手塞在褲袋裡。穿著航海服,她像個小男孩,那張娃娃臉同波特切利1畫中的天使一模一樣——

    1十六世紀意大利畫家。

    「『你想過沒有?』她說,『你簡直沒法拿出像樣的證據來指責我。我是說倘若你想同我離婚,把事情鬧到法庭上去。你明白嗎?打一開始起,你就沒抓住我一丁點兒的證據。你的朋友,甚至那些僕人,全都相信我們的婚姻美滿至極。』

    「『要是我扯著弗蘭克出來講話呢?』我說。『還有比阿特麗斯。』

    「她仰天大笑。『弗蘭克能說我什麼呢?』她說。『你對我瞭解至深,難道這點都不明白?至於比阿特麗斯,倘若她出現在證人席上,我一定讓她變成一個十足的嫉妒心很重的街坊潑婦,因為丈夫偶爾昏了頭,做了傻事,才來法庭打官司。這難道不是世上最容易辦到的事嗎?不,邁克斯,要證明我行為不端,夠你費心的了。』

    「她把身子的重心壓在腳跟上,前後搖晃,雙手插在口袋裡,嘴上掛著淺笑,目不轉睛看著我。『你想過嗎?我可以讓我的貼身女僕丹尼出面,在法庭上立誓提供任何教給她的證詞。而其他的僕人,出於無知的盲從,也都會跟她依樣畫葫蘆在法庭上宣誓。在他們眼裡,我倆是同住曼陀麗的夫婦,對不對?其他人,包括你所有的朋友,我們這個小圈子裡的一切人,也都這麼看。好吧,我倒要看看你怎麼來證明我們其實沒有夫婦關係。』

    「她在桌子邊沿坐下,晃著兩條腿,盯著我看。

    「『我倆扮演恩愛夫妻的角色不是非常成功嗎?』她問。我至今還記得自己當時曾盯著她的那隻腳看,腳上穿著條紋花樣的涼鞋,一前一後擺動不止。看著看著,我的眼睛開始發酸,頭也莫名其妙地突然劇痛起來。

    「『我們兩人,我是說丹尼和我,可以讓你顯得像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她低聲說。『使別人不相信你,邁克斯,誰也不會相信你的。』那隻腳還在我眼前來回晃動,那只穿著藍白相間花紋涼鞋的該死的腳!

    「突然,她蹭地滑下桌子,站在我面前,臉上仍然笑容可掬,雙手還是插在袋子裡。

    「『假如我有個孩子,邁克斯,』她說,『不管是你本人還是世上隨便哪一個外人,都將無法證明孩子不是你生的。小傢伙將在曼陀麗長大成人,姓你家的貴姓。到時候你也無計可施啊!等你死了,曼陀麗將自這孩子所有;你根本沒法防止這樣的事情發生。財產的繼承關係是無法避免的。為了你鍾愛的曼陀麗,你當然希望有個繼承人,對不?看著我的兒子躺在栗子樹下的童車裡,在草坪上玩跳蛙遊戲,在幸福谷捉蝴蝶,你不高興嗎?看著我的兒子一天天長大,心裡明白一旦你死了,這一切將全都歸他所有,這難道不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嗎?邁克斯?』

    「她頓了一頓,仍然把身子重量壓在腳跟上搖晃,接著又點起一支煙,走去站在窗邊。她開始放聲大笑,哈哈地笑個不停,我覺得她好像永遠不會住嘴了。『天哪,多有趣!』她說。『真是有趣到極點,妙不可言!對啦,剛才你聽沒聽到我說,我該掀開新的一頁了?現在你總該明白我為什麼說這話,那些妄自尊大的本地人,你家那些該死的佃戶,這一來他們肯定會高興吧?他們會說:這正是我們一直翹首期望的喜事,德溫特夫人!我將做一個十全十美的良母,邁克斯,就好像我始終是個十全十美的賢妻。誰也看不透其中的秘密,誰也無法瞭解事實真相。』

    「她轉過身來,面對著我,臉上掛著微笑,一隻手插在口袋子裡,另一隻手拿著香煙。我殺死她的時候,她還在笑。我是朝她心窩開槍的,子彈不偏不倚穿心臟而過。她並沒有立刻倒下,而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盯著我看,臉上慢慢綻開笑容,兩眼睜得滾圓……」

    邁克西姆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竟成了低聲的耳語;他那被我握著的手冰涼冰涼。我沒敢看他,移開目光盯著身旁地毯上打瞌睡的傑斯珀,它的尾巴不時微微一甩,敲打著地板。

    「我當時忘了,」邁克西姆這時的嗓門壓得非常低,聲音顯出十分的疲憊,一點不帶感情。「開槍殺人竟會流出那麼多的血。」

    傑斯珀尾巴下面的地毯上有個破洞,是香煙燒壞的。我暗自忖度,這破洞出現至今不知已有多久。有人說白蠟樹皮可用來補地毯。

    「我不得不跑到海灣去打水,」邁克西姆說。「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她死時不在壁爐旁,可在那兒竟然也濺了一片血跡。在她倒下的地方,前後左右更是全成了血泊。外邊起風了。窗子沒插銷,所以一開一閉。乒乒乓乓碰撞不止。屋子裡,我跪在地上,手拿抹布,身邊放著一桶水。」

    我不禁想到:還有拍打屋頂的雨水呢!他怎麼不記得了?雨點子雖細卻密,淅瀝入耳。

    「我把她的屍體拖上了船,」他說。「那時是十一點半光景,可能快十二點了。外面一片漆黑。那晚上沒有月光,吹著一陣強勁的西風。我把她的屍體拖進船艙,扔在那兒,接著只好倉促開船,船尾拖著救生橡皮筏,迎著風浪,駛出小埠頭。風向雖順,可惜只是陣風。我在海岬的掩護下,正好處在下風頭。我記得主帆張到一暗桅桿上軋住了。你知道,駕船這活兒我已多時不幹。我從未隨呂蓓卡一起出海。

    「我還考慮到潮水的因素,那晚的潮水既急又猛,洶湧衝進小海灣。風像是通過漏斗從海岬處吹下。我駕著帆船駛過燈塔,進了海灣。我繞著圈子航行,避開那突出的礁巖。船首的小三角帆在風中啪啪作響,我怎麼也沒法扣緊帆腳索把它張滿。一陣狂風吹來,猛地把帆腳索從我手裡打落,那繩索馬上繞著桅桿卷作一團。帆顫抖著發出巨大的劈啪聲。像是有誰在我頭頂揮舞鞭子。我記不得在這種場合駕船人應該如何動作才對,我當時什麼都記不得了。我曾伸手去抓那根帆腳索,可繩索在我頭上隨風飄蕩。這時迎面又吹來一陣大風,帆船開始向一側漂去,接近礁巖。天暗極了。在那漆黑而滑溜的甲板上,真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下到艙裡,手裡拿著一塊大尖鐵。要是此刻再不採取行動,就太晚了,因為帆船離礁巖已很近,如果再漂流六七分鐘,就會離開深水。我旋開船殼上的海底閥門,海水頓時湧進來;我用大尖鐵猛擊船底木板,其中一塊馬上裂作兩半;我把大尖鐵從缺口處退出,又去猛擊另一塊底板。海水漫上我的腳面。我讓呂蓓卡的屍體留在那兒的地板上,接著就去把兩扇舷窗—一關緊,又把艙門鎖上。待我走上甲板,我發現船離礁巖已不滿二十碼。我把甲板上的零碎東西扔下海去——一個救生圈、一對長柄槳、一團繩子。我爬進橡皮筏子,劃離帆船,接著又停住槳,回頭凝望。帆船仍在隨風漂流,同時又正歪著頭逐漸下沉。三角帆還是顫抖不已,打響鞭似地劈啪作聲。我想深夜裡倘若有人在懸崖上行走,定會聽到這劈啪的帆聲。也許海灣遠處有從克裡斯港來的漁人,他的小漁船浮在水面像個幽靈,我沒法看清。帆船的桅桿開始搖晃,並出現裂縫。突然,船翻了。與此同時,桅桿攔腰折斷。救生圈和長柄槳從我身旁盪開去,帆船卻不見了。我記得自己當時曾對著帆船原先的位置呆呆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划著槳回到小海灣。這時開始下雨了。」

    邁克西姆沉吟著,仍然以呆滯的目光望著前方。接著,他轉過臉來,看著坐在他身旁地板上的我。

    「這就是全部經過,」他說。「都說完了。我把筏子拴在浮筒上。反正換了她一定也會這麼幹。我回到小屋一看,地板被海水沖得濕漉漉的,那也可能是她本人打掃屋子時灑的水。我沿著小徑穿過林子,走回屋來,上了樓梯,來到更衣室。我還記得自己如何脫衣就寢。屋外風雨淒苦,其勢越來越猛。丹弗斯太太來敲門時,我正坐在床上。我穿著晨衣,走去開門,同她說了幾句話。她擔心呂蓓卡出什麼意外;我勸她回去睡覺。我把門關上,走回房間,穿著晨衣在窗口坐下,看黑夜裡的傾盆大雨,聽海灣裡的陣陣濤聲。」

    我倆就這樣一聲不吭,坐在藏書室裡。我還是執著他冰涼的雙手;我不明白羅伯特怎麼還不來收拾茶具。

    「那艘船沉沒的地方離岸太近,」邁克西姆說。「我原來想把船開到海灣外面。要是沉在那一帶,就不會被人發現了。沉船太靠近海岸了。」

    「都是那艘輪船,」我說。「要不是那艘輪船擱淺,就不會出這樁事,那還不是照樣神不知鬼不覺。」

    「沉船大靠近海岸了,」邁克西姆再說一遍。

    我倆又沉默了,我開始覺得極度的疲乏。

    「我早料到總有一天要出事,」邁克西姆說。「即使在我去埃奇庫姆比認那無名女屍的當兒,我就知道這樣做無濟於事。最多只不過再等一段日子,挨過一段時間。到最後呂蓓卡總要得勝。後來我遇上了你,可這並沒有改變事情的性質,是不?把愛情傾注在你身上也根本沒法改變事情的性質。、呂蓓卡料到自己最終會得勝。我看見她死時猶在微笑。」

    「呂蓓卡死了,」我說。「這一點我們必須記住。呂蓓卡死了,死人不會說話;死人無法提供證詞。她不能再加害於你了。」

    「可她的屍骸還在,」他說。「而且已被潛水員發現,就躺在船艙的地板上。」

    「我們可以向別人解釋,」我說。「得想個法兒自圓其說才行。那屍體是誰,你不認識;那人你以前從來沒見過。」

    「可她的衣物在船艙裡,」他說。「還有手上的戒指。即使衣服已被海水消蝕,還會有別的線索。這不是海難事故中受害者的屍體,並沒有在岸石上撞得支離破碎。沒人進過那船艙,那天晚上我把她扔在艙裡,她一定還是以同樣的姿勢躺在那兒的地板上。幾個月以來,沉船一直在老地方,誰也沒去動它一動。帆船就在原先沉沒的地點,躺在海底。」

    「泡在水裡的屍體是要腐爛的,對不?」我壓低嗓子問。「就算沒人去動過屍體,海水也一定把她消蝕了,對不?」

    「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有沒有辦法去打聽一下,探明真相?」我問。

    「明天早晨五點半,潛水員還要下水去,」邁克西姆說。「塞爾已作了佈置,準備設法把帆船打撈上來。到時候,左近不會有人圍觀。但我得跟他們一起去走一遭。他說好派汽艇到小海灣來接我。明天早晨五點半。」

    「把你接了去之後又怎麼樣呢?」我問。「要是把船打撈上來,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

    「塞爾準備把他們的大駁船泊在海口的深水處。要是沉船的船木還沒腐爛,整艘船還沒解體,他就可以用起重機把船吊起,裝進駁船,駛回克裡斯。塞爾說,他計劃把駁船泊在一條人跡不至的小河的源頭,那是個僻靜的去處,離克裡斯港有一半路程。那地方船隻進出方便,可退潮時一片淤泥,遊客沒法把船划過去。所以,使用那一片水域的將只有我們幾個。他說,得先把帆船裡的水抽空,把船弄乾淨。同時,他還要去找一名醫生來。」

    「找他幹嗎?」我問。「找醫生幹什麼?」

    「我不知道,」他說。

    「要是他們認出那是呂蓓卡的屍體,你就說上次那具女屍你認錯了,」我說。「你得講清楚,埋進墓穴的女屍是個錯誤,一個可怕的大錯。你還得說明白,去埃奇庫姆比認屍的那天,你正發病,暈頭轉向,不能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但是即便在當時,你也沒有把握,自己是不是認準了。整個兒事情是個錯誤,僅此而已。你就這麼說,好不好?」

    「好,」他說。「好的。」

    「他們抓不住你的把柄,」我說。「那天夜裡沒有人看見你。出事時你已上床了。他們什麼證據也沒有。這事除了你我兩人,誰也不知道,甚至連弗蘭克也一無所知。這世界上,邁克西姆,只有你我兩人知情。」

    「是的,」他說。「是這樣。」

    「人們會以為船是傾側著沉沒的,當時她恰好在艙裡,」我說。「人們會設想,她下艙去是想找根繩子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就在她下艙的那工夫,海岬處吹來一陣狂風,船一個翻身,把呂蓓卡反鎖在裡面。大家都會這樣想的,是不是?」

    「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突然間,藏書室背後的小房間裡,電話鈴聲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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