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父親的房子靠近海邊,到達時已是薄暮時分。房子古色古香,寬寬大大,院子裡草木葳蕤。有一角還保留著湘南作為海濱別墅地帶時期的依稀面影。四下悄然無聲,春日沉沉西墜,氣氛十分和諧。點點處處的庭院裡,株株櫻樹含苞欲放。櫻花開罷,木蓮花不久便將綻開花蕾。此種色調和香氣每天都略有不同的朝朝暮暮,可以使人感覺到季節的交相更迭。這等場所居然被保存下來。
牧村家四周圍著高高的板牆,大門是古式的,帶有稜角。惟獨名牌十分之新,黑色的墨跡赫然勾勒出「牧村」二字。一按門鈴,稍頃出來一位二十四五歲的高個男子,把我和雪讓進裡邊。男子一頭短髮,彬彬有禮,對我對雪都很客氣。同雪之間,看樣子已相見多次。他笑的方式同五反田差不多,給人以玉潔冰清的愉悅之感,當然遠不及五反田那般爐火純青。他一邊帶我們往院子裡頭走,一邊說他是給牧村先生當助手的。
「開車,送稿,查資料,陪著打高爾夫球、打麻將、出國,總之無所不做。」其實並沒有問他,他兀自樂在其中似的向我介紹起來,「用句老話,就算是伴讀書僮吧。」
「唔。」我應道。
雪看樣子很想說他一句「傻氣」,但未出口。她說話大概也是要看對象的。
牧村先生正在裡院練高爾夫球。在兩棵樹之間拉了張網,瞄準正中目標猛地將球擊出。可以聽見球棒揮起時那「嗖」的一聲——那是世上我最討厭的聲音之一,聽起來十分淒涼幽怨。何以如此呢?很簡單:偏見而已。我是無端地厭惡高爾夫球這項運動。
我們進去後,他回頭把球棒放下,拿起毛巾仔仔細細地擦去臉上的汗,對雪說了句「你來啦」。雪倒像什麼也沒聽見,避開目光,從夾克袋裡掏出口香糖,剝掉紙投入口中,咕嘎咕嘎地大嚼起來,隨手把包裝紙揉成一團扔到樹盆裡。
「『您好』總要說一句吧?」牧村道。
「您好!」雪勉強地說完,雙手插進夾克口袋,一轉身不見了身影。
「喂,拿啤酒來!」牧村先生粗聲大氣地命令書僮。書僮聲音洪亮地應罷,快步走過院子。牧村先生大聲咳嗽一聲,「呸」地往地面吐了一口,又拿起手中擦臉上的汗。他對我的存在視而不見,只管目不轉睛地盯視綠色的網和白色的目標,彷彿在綜合察看什麼。我則茫然地看著生有青苔的石塊。
此時此地的氣氛,我總覺得有點不大自然,有點造作,有點滑稽好笑。並不是說哪裡有什麼欠妥,也不是誰有什麼差錯。只是覺得有一種模仿性的拙劣痕跡。表面看來大家各得其所,各司其職。作家與書僮。但若放在五反田身上,我想會表演得更加妙造自然,更加富於魅力。他那人幹什麼都幹得漂亮,無論腳本多少糟糕。
「聽說你關照了雪。」先生開口了。
「算不得什麼,」我說,「不過一起乘飛機回來罷了,什麼也沒做的。反倒是我勞您在警察那邊費了心,幫了大忙,實在謝謝。」
「唔,啊,不,哪裡哪裡。反正算是再不互欠人情。別介意。況且是女兒求的我,她有求於我可是稀罕事。沒有什麼。我也向來討厭警察,1960年害得我也好苦。樺美智子死的時候,我在國會外面來著。很久很久了,很久很久以前……」
說到這裡,他彎腰撿起高爾夫球棒,轉向我,邊用球棒通通地輕敲腿部,邊看著我的臉,又看看我的腳,再看著我的臉,儼然探索腳和臉之間的關係。
「很久很久以前,何為正義,何為非正義,心裡一清二楚。」牧村拓說。
我點點頭,未表現出很大熱情。
「打高爾夫球?」
「不打。」
「討厭?」
「無所謂討厭喜歡,沒有打過。」
他笑道:「不存在無所謂討厭喜歡吧。大體說來,沒打過高爾夫球的人都屬於討厭那一類,百分之百。直言相告好了,很想聽聽直言不諱的意見。」
「不喜歡,直言相告的話。」
「為什麼?」
「哪一樣都使我覺得滑稽。」我說,「比如神乎其神的用具,故弄玄虛的入場券、旗子、衣服和鞋,以及蹲下觀察草地時的眼神、側耳的方式,總之,沒有一樣合我的意。」
「側耳方式?」他滿臉疑惑地反問。
「隨便說說,沒什麼意思。我只是想說大凡同高爾夫球有關的一切我都看不順眼。側耳方式是開玩笑。」
牧村又用空漠的眼神看了我好半天。
「你這人有點不同一般吧?」他問。
「完全一般。」我說,「再普通不過的人,只是玩笑開得不夠風趣。」
不大工夫,書僮拿著兩瓶啤酒和托有兩隻杯的盤子走來。他把盤子放在櫓廊裡,用開瓶器打開瓶蓋,往杯裡斟滿啤酒,又快步離去。
「噢,喝喝!」他去簷廊裡躬身坐下,說道。
我客氣一下,拿起酒杯。喉嚨正又乾又渴,喝起來格外可口。不過還要開車,多喝不得,只限一杯。
牧村的年齡,確切的我不清楚,大約45歲上下。個頭並不很高,但由於身材長得魁偉,看上去很大塊頭。胸脯厚實,胳膊粗脖子粗。脖子粗得有點過分。倘稍細一些,說是運動員也未嘗不可。可惜粗得幾乎同下頒直接相連,耳朵下邊的肉又鬆弛得無可救藥,顯然是多年忽視運動的結果。如此狀態,縱使再打高爾夫球也於事無補。而且年齡越來越大,畢竟歲月不饒人。過去我從照片上見到的牧村拓則正當青年,端莊秀氣,目光炯炯。雖然算不得英俊,但總有一種引人注目之處,顯然一副文壇新秀的風采,前途無可限量。那是多少年前來著?十五六年以前吧?如今眼神仍帶有些許銳氣,在光線與角度的作用下,看上去有時依然顧盼生輝。頭髮很短,白髮已隨處可見。或許是打高爾大球的關係,皮膚曬得同拉克思特牌紅葡萄酒色馬球衫難分彼此。襯衫自然早已沒了紐扣。脖頸太粗,馬球衫在他身上相當侷促。脖子這東西,大細顯得飢寒交迫,過粗則顯得熱不可耐,個中分寸甚難把握。若是五反田,我想肯定穿得瀟灑有致。喂喂,老想五反田怎麼成!
「聽說你靠寫什麼東西為生。」牧村說。
「談不上是寫,」我說,「提供補白填空的隻言片語而已。內容不論,只要寫成文字就行。那東西總得有人來寫,由我來寫罷了。同掃雪工一樣,文化掃雪工。」
「掃雪工,」說著,牧村瞥了一眼身旁的高爾夫球棒,「好幽默的說法!」
「多謝。」
「喜歡寫文章?」
「對我眼下幹的事,既說不上喜歡也算不上討厭,不是那種檔次上的工作。不過,有效的掃雪方法這東西確實還是有的,例如訣竅啦技巧啦姿勢啦用力方式啦等等。琢磨這些我並不討厭。」
「答得痛快。」牧村讚歎似的說。
「檔次越低,事物越單純。」
「哪裡!」接著沉默了15秒,「掃雪工這說法是你想出來的?」
「是啊,我想是的。」
「我借用一下如何?用一下這個『掃雪工』。這詞兒很風趣。文化掃雪工。」
「完全可以,請請。又沒申請什麼專利。」
「你想說的我也感同身受。」牧村一邊捏弄耳輪一邊說,「有時我也有這種感覺,覺得寫這樣的文章又有什麼意思呢!過去可不這樣認為。那時世界更小,叫人有奔頭,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把握得住,別人追求什麼,也完全瞭然於心。傳播媒介本身很小,像個小村子,大家見面都相識。」
他一口喝乾杯裡的啤酒,拿起瓶子把兩個人的杯子斟滿。我說不要,他沒理。
「可現在不同。所謂正義云云,誰都不懂,全都不懂。所以只能應付好眼前的事,掃雪工,如你所說。」說罷,他又盯住兩棵樹幹之間那張綠色的網。草坪上落有三四十個白色高爾夫球。
我啜了口啤酒。
牧村開始考慮往下該說什麼。考慮需要時間,但他本人似乎並未意識到這點。因為他已習慣眾人靜等他的談話。無奈,我也只好靜等他重開話題。他一直用手指擺弄著耳輪,儼然清點一捆嶄新的鈔票。
「女兒同你很合得來,」牧村說,「她並非同任何人都合得來,或者說幾乎同任何人都合不來。和我沒有幾句話好說。和她母親雖也說不上幾句,但起碼還算尊敬。對我則連尊敬也沒有,一點兒也沒有,甚至瞧不起我。她壓根兒沒有朋友,好幾個月連學也沒上,光是悶在家裡一個勁兒聽那些烏七八糟的音樂。可以說很成問題,實際上班主任老師也是這樣說的。和別人格格不入,但同你卻合得來——怎麼回事呢?」
「怎麼回事呢……」
「脾氣相投?」
「或許。」
「對我女兒,你怎麼看?」
回答之前,我躊躇了一下,這簡直同面試無異,不知該不該直言無忌。「正值棘手的年齡。本來就棘手,家庭環境又惡劣得幾乎無可收拾。誰也不照看她,誰也不負責任。沒有人和她交談,沒有人能掏出她的心裡話。心靈嚴重受創,而這創傷又無人可醫。雙親過於知名,臉蛋過於漂亮,負擔過於沉重,而且有與眾不同之處,似乎過於敏感……總之有點特殊。原本是個乖覺的孩子,如果照看得當,可以茁壯成長。」
「問題是沒人照看。」
「是啊。」
牧村喟然一聲長歎。然後把手從耳邊收回,久久凝視指尖,「你說得不錯,完全正確。不過我是束手無策。首先,離婚時已經明明白白地立下字據,說我對雪概不插手。沒有辦法,當時我到處尋花問柳,態度硬不起來。準確地說,現在這麼同雪會面其實也要徵得雨的許可才行。這名字要命吧,雨雪交加!反正,事情就是這樣。其次,剛才我也說了,雪根本不靠近我,我說什麼她都當耳旁風。實在叫人無可奈何。我喜歡女兒,當然喜愛,就這麼一個孩兒嘛!但就是不行,一籌莫展。」
說罷,他又盯視綠網。暮色漸深,四下蒼然,散在草地上的白色高爾夫球,彷彿滿滿一筐關節骨撒得滿地都是。
「雖說如此,總不能完全袖手旁觀吧?」我說,「她母親為自己的事忙得不可開交,滿世界飛來飛去,沒時間考慮孩子,甚至連有孩子這點都忘到九霄雲外。錢也不給就把孩子扔到北海道賓館裡一走了之,而記起這點又花了3天時間,3天!領回東京又怎麼樣呢,一個人整天憋在公寓房間裡,哪裡也不去,只是聽流行音樂,一味靠吃干炸雞肉和糕點打發日子。學校也不去,同伴也沒有,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當然,這是別人家的事,我這也許是多管閒事。可實在看不下去。莫非我這想法過於注重現實,過於流於常識,過於中產階級式不成?」
「不不,百分之百正確。」牧村緩緩點頭,「完全正確,無可指責,百分之二百正確。所以才有件事和你商量,也正因如此才特意把你請到這兒來。」
不祥之感掠過心頭。馬死了,印第安的鼓聲停止了。一片沉寂。我用小指尖搔搔太陽穴。
「就是,能否請你在雪身上照看一下。」他說,「這裡說的照看也不特別麻煩,只要你不時地見她一下,一天兩三個小時。兩人說說話,一起吃頓像樣的飯就可以的,就足矣。我作為請人工作來付酬金。換句話說,你把自己看作不教課的家庭教師就是。你現在掙多少?我想可以基本保證那個數字。其餘時間隨便你幹什麼,只希望你一天見她兩三個小時。活計還不算差吧?我同雨也在電話裡商量過了。她現在夏威夷,在夏威夷攝影。我大致講了一下情況,雨已同意拜託給你。她還是以她的方式認真考慮雪的問題。只不過人有點奇特,神經不地道,才能倒是有,出類拔萃。腦袋一時一個變化,像電力保險跳閘似的。什麼都給她忘得一乾二淨。而若論起現實問題,那簡直提不起來,加減法都稀里糊塗。」
「不大理解。」我有氣無力地笑道,「那樣合適麼?那孩子需要的是父母的愛,是對方真正打心眼裡愛自己的明證。而這個我無法給予。能給予的只有父母。對這點你和你的太太應該有個明確認識,這是第一。第二,這個年代的女孩子無論如何需要同年代的同性朋友,需要能喚起感情共振的、暢所欲言的同性朋友,光是有這樣的朋友本身就會感到十分開心。而我,一來是男的,二來年紀相差懸殊。再說,你也好,太太也好,對我還一無所知吧?13歲的女孩兒,在某種意義上已是大人。而且那麼漂亮,精神上又不大穩定,把這樣的孩子托付給素不相識的男子合適嗎?你對我瞭解什麼呢,到底?我剛才還因為殺人嫌疑被扣在警察署裡喲!假如我是犯人怎麼辦?」
「你殺的?」
「何至於!」我歎息道。父女倆的問話一模一樣,「殺可是沒殺的。」
「所以不就行了!既然你說沒殺,那恐怕就是沒殺。」
「何以如此相信?」
「你不是殺人那種類型,不是強姦幼女的類型。這個我一看就曉得。」牧村說,「而且我相信雪的直感。那孩子身上,向來有一種特別敏銳的直感,與一般所說的敏銳還有所不同。怎麼說呢,有時敏銳得令人不快,像有什麼神靈附體似的。和她在一起,有時我看不見的東西她都能看見,不容你不佩服。明白我這種感覺?」
「多多少少。」我說。
「是她母親的遺傳,那種古怪之處。不同的是她母親將其集中用於藝術,於是人們稱之為天賦;而雪不具有使之集中的對象物,任憑它漫無目的地流溢,一如水從桶裡淌出,一如神靈附體。是她母親的血統,那個。我可是沒有,根本沒有。我不古怪。所以母女兩個才不正經理睬我。我也覺得和她倆生活有些辛苦。短時間裡我不想看到女人。你肯定不明白,不明白和雨雪兩個一起生活是怎麼回事。雨和雪喲,活活要命!簡直成了天氣預報!但我當然喜歡她倆,現在也時不時給雨打電話交談。不過絕不想再在一起生活。那簡直是地獄。即使我有當作家的才賦——有過的——也被那種生活折磨得精光,坦率地說。時下,才賦誠然沒有了,但我自以為還幹得不錯。掃雪,高效率掃雪,如你所說,說得真妙。講到哪裡來著?」
「講到我可不可以相信。」
「對對。我相信雪的直感,雪相信你,所以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好了。我人並不那麼壞,有時是寫一些不地道的文章,但人不壞的。」他又咳嗽一聲,往地面吐一口,「怎麼樣,不能幫幫忙?幫忙照看一下雪?你說的我也完全明白,那的確是父母的職責。問題是那個人不大正常,而我又無計可施,剛才已經說過。能指望的人只有你。」
我久久望著自己杯中的啤酒泡沫。何去何從呢?我拿不定主意。不可思議的一家。3個怪人和一個書僮忠僕,猶如宇宙家族魯賓遜。
「時常見見她是沒有關係的。」我說,「但不能每天都見。一來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二來我不喜歡義務性地同人見面。想見的時候才見。錢我不要。眼下我不缺錢花,而且,既然我把她作為朋友交往,那筆開銷我自然付得起——如果答應,只能以這種條件答應。我喜歡她,見面恐怕對我也是樂趣。只是我不承擔任何責任,可以嗎?關於她將來的發展,不用說,最終責任在你們身上。即使為了明確這點我也是不能拿錢的。」
牧村點點頭,耳下的肉搖搖顫顫。靠打高爾夫球那肉是去不掉的,需要從根本上改變生活方式,而這點在他是做不到的。倘能做到,早該做了才是。
「你的意思我十分理解,也合乎情理。」他說,「我不是想往你身上推卸責任,不必顧慮什麼責任。除你以外,我們無人可選,所以才這樣低頭相求,根本不會提起什麼責任之類。錢的事到時候再考慮也好,我這人可是有借必還的,這點請你記著。但眼下恐怕你說得有道理,就交給你了,隨你怎麼辦理。要是用錢,我也好雨也好,同哪邊聯繫都行。哪邊都不缺錢,不必客氣。」
我沒表示什麼。
「看上去你這人也非常固執。」
「不是固執,不過是我也有我的思維體系。」
「思維體系?」他又用手指擺弄起耳輪,「那東西沒多大意思,和手工做的真空管擴音器一個樣。與其花時間費那個麻煩,不如去音響器材商店買個新的晶體管擴音器,又便宜音質又好。壞了人家馬上上門來修,更新時甚至可以把舊的折價。現在不是議論什麼思維體系的時代。那東西有價值的時代確實存在過,但今天不同。什麼都可以用錢買得到,思維也買得到。買個合適的來,拼湊連接一下就行了,省事得很。當天就可使用,將A插進B裡即可,瞬間之勞。用舊了,換個新的就是,換新更便利。假如拘泥於什麼思維體系,勢必被時代甩下。是非曲直搬弄不得,那只能讓人心煩。」
「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我歸納道。
「一針見血。」
隨後陷入沉默之中。
周圍已經相當暗了。附近有隻狗神經質地叫著。有人在斷斷續續地彈奏莫扎特的鋼琴奏鳴曲。牧村拓盤腿坐在簷廊裡,若有所思地喝著啤酒。我暗想,自回東京以來,見到的全是些奇特分子——五反田、兩名高級妓女(一名死了)、一對死纏活磨的刑警、牧村拓和書僮忠僕。我一邊打量暮色深重的庭園,一邊側耳傾聽狗的吠聲和鋼琴的旋律,驀然覺得現實漸次解體,最後融入夜色之中。諸多物體失去本來面目,失去原有意義,相互交織,形成一個混沌世界。五反田那撫摸喜喜裸背的優雅手指也罷,雪花紛飛的札幌街頭也罷,口說「正好」的山羊咪咪也罷,在刑警手中啪嗒啪嗒作響的塑料尺也罷,在漆黑走廊的盡頭等待我的羊男也罷,一切的一切都融為一體。莫非疲勞了?沒有疲勞,不過是現實悄然消融,融為一個圓圓的混沌球體——恰似某種天體的形狀。繼而,鋼琴響起,犬吠不止,有人說話,在對我說話。
「我說,」是牧村向我搭話。
我抬頭看他。
「你怕是知道那女子的事吧?」他說,「就是被害的那個女子。從報上看了。是在賓館裡被殺的吧?報上說是身份不明,只有一張名片在錢包裡,因而向名片上的那個人詢問情況。沒有出現你的名字。據律師說,你在警察署裡針鋒相對,一口咬定毫無所知。但不至於什麼也不知道吧?」
「何以那樣認為?」
「一閃之念,」他像拿刀那樣把球棒筆直地向前伸出,盯視不動,「隱約之感,驀地覺得你可能隱瞞著什麼。和你交談之間,我漸漸有這麼一種感覺:對枝節問題你顧慮重重,對大的方面卻格外寬宏。從你身上不難發現這種模式。蠻有趣的性格,這點同雪很相似。為生存而焦慮不安,而又不為人理解。一旦跌倒便無可挽回。在這個意義上你們是同類。這次也是如此。警察可不是好惹的喲,這次順利過關,下次就不一定!思維體繫好是好,但針鋒相對往往以負傷告終。已經不是那個時代嘍!」
「不是針鋒相對,」我說,「這跟舞步差不多,是習慣性的,不由自主的。一聽見音樂就自然而然地手舞足蹈,周圍環境改變也視而不見。而且舞步考究繁瑣得很,不容你把周圍情況一一放在心上。如要一一考慮,勢必跳錯舞步。這不是跟不上時代,只是反應遲鈍。」
牧村仍舊默默盯著高爾夫球棒。
「與眾不同。」他開口道,「你使我聯想起什麼,什麼呢?」
「什麼呢?」我問。什麼呢?莫不是畢加索的《荷蘭風格的花瓶與三個蓄胡騎士》?
「不過我對你是相當中意,相信你這樣的人。對不起,務必照看一下雪。遲早我會酬謝你,我這人是有情必報,剛才說過了吧?」
「聽見了。」
「那好!」牧村說罷,把球棒輕輕靠牆立定,「好了!」
「報紙上沒提其他的?」
「幾乎沒有。只說是被用長統襪勒死的,說一流賓館是城市的死角。根本沒出現姓名。另外說眼下正在調查身份。就這麼多。常有的案件,很快被忘掉的。」
「是吧。」
「也有人忘不掉。」
「或許。」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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