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 正文 第19節
    五反田和我乘上他的「奔馳」,到麻布後街一間酒吧喝酒。我們揀櫃檯盡頭處的位置坐下,喝了幾杯雞尾酒。五反田看來酒量蠻大,怎麼喝都全然沒有醉意,語調也好表情也好毫無變化。他一邊喝酒一邊談天說地。他講了電視台的庸俗無聊,講了節目主持人的愚不可及,講了演員們令人作嘔般的低級趣味,講了新聞專題中評論家的信口雌黃。講得妙趣橫生,語言生動,獨具慧眼。

    之後,他說想聽聽我的情況,問我這以前的所作所為。於是我簡明扼要他講了一遍,講了大學畢業後開事務所做廣告當編輯,講了結婚與離婚,講了正當工作順利時因故離職而眼下當自由撰稿人,講了錢雖不多卻無暇使用……如此概略地講來,一切都似乎風平浪靜,不像我自己的人生。

    這時間裡,酒吧漸漸人多起來,談話變得不大方便。有人鬼鬼祟祟地看他的臉。「到我家去吧,」說著,五反田站起身來,「就在這附近,誰也沒有,有酒。」

    他的公寓從酒吧轉過兩三個拐角就是。他告訴「奔馳」司機可以回去了。公寓派頭十足,連電梯都是兩部,有一個需有專用鑰匙。

    「公寓是離婚後被攆出家門時事務所給買的。」他說,「因為作為一個有名的電影演員,被老婆轟出家門後身無分文地住在廉價宿舍裡很是不妙,有損形象。當然租金由我出,形式上是事務所借給我的,而租金從經費裡扣,何樂不為!」

    他的房間在最頂層。客廳寬寬大大,起居室兩個,有廚房,有陽台。從陽台望去,東京塔歷歷在目。傢俱格調不錯,簡潔明快,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客廳是木地板,上面鋪著好幾張波斯地毯,花紋都很別緻。沙發很大,軟硬適中。幾盆大型觀葉植物配置得賞心悅目。天花棚垂下的枝形燈和桌子上的座燈,一派意大利式現代風格。飾物不多,只有酒櫃上面擺著幾枚儼然中國明代的瓷盤。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大概是登門女傭每天來給打掃一次。茶几上放著《GQ》和建築方面的雜誌。

    「好房間。」我說。

    「用來攝影都可以吧?」

    「有那種感覺。」我再次環視房間說道。

    「請室內裝飾專家設計起來,都是這個樣式。簡直成了攝影棚,照起相來倒不錯。我時不時地敲敲牆壁,真懷疑是紙紮成的。沒有生活氣息,徒具其表。」

    「那,你來創造生活氣息不就行了!」

    「問題是沒有生活。」他面無表情地說。

    他拿一張唱片放在B&O唱機上,落下唱針。音箱裡傳出親切的JBL唱片公司的P88。JBL是神經質的斯坦迪奧-莫尼坦尚未將其歌聲撒向世界、音箱聲響仍保持原聲那一時代製造的精品。他放的這張是博普-庫巴的舊唱片。

    「不喝點什麼?什麼好些?」他問。

    「什麼都無所謂。你喝什麼我喝什麼。」

    他走去廚房,拿來幾瓶伏特加和汽水,一個裝滿冰的小桶,還有一個盤子,裡面放著三個切開的檸檬。於是我們一邊欣賞美國西海岸地區冷峻而清冽的爵士樂,一邊喝著放有檸檬片的汽水伏特加。我暗自思忖,這裡的生活氣息的確稀薄——不是說一定缺少什麼,只是覺得稀薄。雖說稀薄,但並無拘謹之感,關鍵是想法問題。對我來說,倒是個十分坦然的房間。我坐在舒適的沙發上,心情愉快地喝著伏特加。

    「有過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五反田把酒杯舉過頭,邊說邊隔著酒杯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如果想當醫生也能當上,上大學時還選修了教職課,也算擠進了上流社會。但結果無非如此,無非是這種生活,莫名其妙。本來眼前排列著很多張牌,選任何一張都可以,選任何一張我想都能打得漂亮,我有這個信心。結果反而沒有選擇。」

    「我還沒看見過什麼牌。」我老實告訴他。他瞇起眼睛看著我的臉,微微一笑,大概以為我開玩笑。

    他又斟了杯酒,把檸檬用力一擠,之後將皮扔到垃圾桶裡。「連結婚都是水到渠成。我和她一起演電影,自然而然地有了感情。曾在外景地一塊兒喝酒,一塊兒借車兜風。影片拍完後還約會了好幾次。周圍人都以為我倆天造地設,肯定結婚無疑。實際上也隨波逐流似的結了婚。也許你不明白,幹我們這行其實活動範圍很小,和在胡同盡頭的簡易長棚裡生活沒什麼兩樣。一旦形成什麼波流,便帶有不容抗拒的現實性。不過,我倒是真心喜歡她。在我前半生搞到手的東西裡面,那孩子是最地道的一個,婚後我認識到了這點,一心想把她牢牢地拴在自己身邊。但是不行。我越是想選擇對象,對像越是掙脫跑掉,無論是她還是角色。如果對方找上門,我會處理得無與倫比;但若我主動追求,則肯定從手指間溜之乎也。」

    我默默地聽著,什麼也沒表示。

    「不是我想得悲觀。」他說,「我還在對她戀戀不捨,如此而已。我時常這樣想:我不當演員,她也辭去,兩人一起自由自在地生活該有多好!不要高級公寓,不要『奔馳』,什麼都不要。只要有個平凡的工作,有個平凡的小家,就再好不過了。也想要個孩子。下班路上同朋友去酒店喝點酒,發發牢騷,回到家裡有她。用工資買輛西比克或『雄獅』——就是這樣的生活,細想起來我希望的不外乎這麼一種生活。只要有她就行。但是不成。她希望的是另外一種東西。她家裡人都在指望她。她母親是典型的幕後人物,父親見錢眼開,哥哥搞什麼管理,弟弟經常惹是生非,要用錢來收場,妹妹是個正走紅的歌手。根本不容脫身。況且她從三四歲開始便被灌輸了這種價值觀。她一直在這個世界裡當小演員,一直在被限定的形象中生活,同你我截然不同,不理解現實世界為何物。不過她心地純潔,清新高雅,我懂得這點。但就是不行,無法挽回。嗯,知道嗎?上個月我同她睡來著。」

    「離婚以後?」

    「是的。覺得反常?」

    「也沒什麼太反常。」我說。

    「到這房間裡來的。為什麼來不知道。事先打來電話,問可不可以來玩,我說當然可以。兩人仍像過去那樣喝酒聊天,並且睡了。好極了。她說她還喜歡我,我說那就言歸於好該有多妙,她一聲沒吭,只是含笑聽著。我講起平平凡凡的家庭生活,如剛才跟你說過的一樣。她仍然含笑聽著,其實恐怕什麼也沒聽進去,壓根兒就沒聽。無論怎麼說都無動於衷,對牛彈琴。她只是寂寞得想找個人抱一抱,而又恰好找到我頭上而已。這樣說也許有些過分,但事實就是如此。她同你同我完全是兩回事。所謂寂寞,對她來說不過是需要由別人化解的情緒,只消有個人給化解就行,就萬事皆休,然後便哪裡也不去了。可我不是這樣。」

    唱片轉罷,代之以沉默。他提起唱針,沉吟片刻。

    「喂,不叫個女郎來?」五反田問。

    「我無所謂,隨你的便。」我說。

    「花錢買過女人?」

    「沒有。」

    「為什麼?」

    「想不到。」

    五反田聳聳肩,稍微想了一下,「今晚你就陪陪我,」他說,「叫和喜喜來過的那個女孩兒來,說不定能知道她一點什麼。」

    「隨你。」我說,「恐怕不至於經費裡開銷吧?」

    他邊笑邊往杯裡放冰塊。「你也許不相信,還真的是從經費裡出。就是這麼一種體系。那俱樂部的招牌是宴會服務公司,開的是響噹噹的綠色收據。即使有人來查也不至於輕易露出馬腳,結構複雜得很。這樣,同女人困覺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作為接待費報銷。這世道非同小可。」

    「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我說。

    等待女孩兒的時間裡,我驀地想起喜喜那對形狀絕佳的耳朵,問五反田看過沒有。

    「耳朵?」他莫名其妙地望著我,「沒有,沒看過。也許看過,記不得了。耳朵怎麼?」

    我說沒什麼。

    12點剛過,兩個女孩兒來了。一個就是五反田稱之為「雍容華貴」的那個同喜喜搭過伴兒的女孩兒。「雍容華貴」在她身上的確當之無愧。看上去就像曾在某處不期而遇,儘管當時未打招呼卻又覺得一見如故。就是說,她屬於喚起男性永恆之夢那種類型的女孩兒,不假修飾,清逸脫俗。束腰的雙排扣大衣裡面是一件綠色開司米毛衣,下面是一件極為普通的毛料西裙。首飾只有一對不事雕琢的小耳環。儼然舉止得體的四年級女大學生。

    另一個女孩兒一身冷色連衣裙,戴眼鏡。我以為妓女不至於戴什麼眼鏡,居然真有戴的,她雖算不得雍容華貴,但也甚是嫵媚。四肢苗條,被太陽曬得恰到好處。她說上週一直在關島游泳來著。頭髮很短,用發卡歸攏得齊齊整整。戴著一副銀手鐲。動作乾脆利落,肌膚滑潤光潔,如肉食動物那樣繃得緊緊的,顯得健美而灑脫。

    看見這兩個女孩兒,我不由想起高中班上的同學來。程度固然不同,但每個班級都至少有一兩個這種類型的女生。一種容貌漂亮,嫻靜優雅,一種生機勃勃,魅力四溢。看這氣氛,很像同窗聯誼會——就像同窗會開完之後,同幾個合得來的同學找個輕鬆隨便的地方一起喝第二次酒。這未免想入非非,但的確有這種感覺。五反田看上去也似乎品味出了輕鬆的意味。他以前可能同兩個人都睡過,相互不見外地打著招呼:「噢——」「還好?」然後把我介紹給兩人,說我是他初中同學,舞文弄墨為生。女孩兒們笑著說聲請多關照,那笑容像是在告訴我別拘束,大家都是朋友。在現實世界裡是很難見到這類微笑的。我便也寒暄一句。

    我們或坐地毯或歪在沙發上,喝著對汽水的白蘭地,一邊說笑一邊聽傑克遜-希克和阿蘭-帕森茨的唱片,氣氛十分融洽。我和五反田沉浸在這氣氛裡,兩個女孩兒也似乎其樂陶陶。五反田為戴眼鏡的女孩兒表演如何裝扮牙醫。表演得確實好,比真牙醫還像牙醫,真乃天賦所使然。

    五反田坐在戴眼鏡的女孩兒身邊,向她小聲說著什麼,對方不時嗤嗤直笑。不一會,雍容華貴的女孩兒輕輕偎依著我的肩膀,拉起我的手。她身上發出一股妙不可言的香味兒,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我不由再次覺得像是參加同窗會,對方彷彿在對我嚶嚶低語:那時候不好說出口,其實我真的喜歡你,為什麼你不跟我約會呢——一場男孩兒的夢,無盡的遐想。我摟住她的肩。她默默閉起眼睛,用鼻尖在我耳下探來探去,隨後吻在我的脖頸上,柔柔地吸了一口。等我注意時,五反田和另一個女孩兒已經不見,大概是到臥室裡去了。她問我能否把燈調暗一點,我便關掉壁燈,只留一盞小型檯燈。再注意一聽,唱片已經換成鮑勃-迪倫唱的《一切都已過去,可憐的寶貝兒》。

    「給我慢慢脫掉。」她在我耳畔低聲說道。於是我為她輕手輕腳地脫去毛衣、裙子、襯衫、長統襪。我條件反射地想把脫去的東西整齊疊好,但轉念一想無此必要,旋即作罷。她也為我脫衣服:阿爾瑪尼領帶、深藍色牛仔褲、半袖衫,然後在我面前立起只剩得圓鼓鼓的小乳罩和三角褲的裸體,笑盈盈地問道:

    「怎樣?」

    「好極了!」我說。她有一個十分好看的身子。勻稱動人,充滿活力,通體光潔,富有性感。

    「怎麼個好法?」她問,「說得具體些。要是說得確切,我讓你美美地快活一番。」

    「使我想起過去,想起高中時代。」我老老實實地說。

    她不可思議似的瞇起眼睛,笑吟吟地看著我說:「你這人,挺獨特的。」

    「答得差勁兒吧?」

    「正相反。」說罷,來到我身旁。我放鬆身體,任由她處置。

    「不壞吧?」她在我耳邊悄聲問道。

    「不壞。」我說。

    那動作像美好的音樂一樣撫慰心靈,按摩肉體,麻痺對時間的感覺。其中所有的只是高度濃縮的柔情蜜意,只是空間與時間渾然一體的諧調,只是一定形式下的盡善盡美的信息傳導,而且是從經費裡報銷。「不壞。」——我說。鮑勃-迪倫在唱著什麼。唱什麼來著?《大雨將至》!我輕輕地摟過她,她順從地鑽進我的懷裡。一邊欣賞迪倫一邊用經費摟抱雍容華貴的少女,這在我總覺得有點非同尋常,在令人懷念的六十年代不可能想到如此做法。

    這不過是一種圖像,我想,只要一按開關就會全部消失。一種輕鬆的性場面,一種刺激性感的科隆香水味兒,一種柔軟肌膚的感觸和熾熱的喘息。

    她問我舞什麼文弄什麼墨,我把工作的內容大致講了一遍。她說好像沒什麼意思。我說這要看寫什麼,並說我幹的是所謂文化掃雪工。她說她幹的是官能掃雪工。接著笑著提議:兩人再來一次掃雪。我們便又在地毯上雲雨一番。這次做得十分簡單而緩慢。但無論採取怎樣簡單的形式,她都曉得如何能使我快活。她為什麼會知道呢?我很納悶。

    之後,兩人並排躺在又長又寬的浴糟裡,我開始向她探聽喜喜的事。

    「喜喜,」她說,「好熟悉的名字,你認識喜喜?」

    我點點頭。

    她像孩子似的噘起嘴唇,喟然歎息一聲:「她已經不見了,突然失蹤了。我們倆,相當要好來著,時常一起出去買東西、喝酒。可她竟不辭而別,一下子無影無蹤,在一兩個月前。當然,這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幹我們這行的,用不著提交什麼辭職申請,不樂意干悄悄離開就是,只是她的離去叫人遺憾,我同她很合得來。可又有什麼辦法呢,畢竟不是當女童子軍。你和喜喜睡過?」

    「過去一起生活來著,大約4年前。」

    「4年前?」她微微笑道,「好像很久很久以前。4年前我還是個乖乖聽話的女高中生呢!」

    「不能想法見上喜喜一面?」我問。

    「難吶!真的不曉得她去了哪裡。剛才說過,只是失蹤不見了,就像被牆壁吸進去似的。什麼線索也沒有,想找怕也沒法找到。咦,你至今還喜歡喜喜?」

    我在水中緩緩舒展四肢,仰望天花板。我至今還喜歡喜喜不成?

    「說不清楚。不過想見她倒與這個無關,只是非要見她不可。我總是覺得喜喜想要見我,總是在夢裡見到她。」

    「奇怪,」她看著我的眼睛說,「我也時常夢見喜喜。」

    「什麼夢?」

    她沒有回答,只是沉思似的莞爾一笑。她說想要喝酒,我們便返回客廳,坐在地板上聽音樂、喝酒。她靠在我的胸前,我摟著她赤裸的臂膀。五反田和那個女孩兒大概睡了,一次也沒從裡邊出來。

    「噯,也許你不信,我覺得現在和你這樣很開心,真的。這跟應付事務呀逢場做戲什麼的不相干,開心就是開心,不騙你。肯信嗎?」她說。

    「信。」我說,「我現在也開心得很,輕鬆得很,就像開同窗會似的。」

    「你是有點特別!」

    「喜喜的事,」我說,「就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住所、真名……」

    她慢慢搖了搖頭:「我們之間,幾乎不談這個。大家的名字都是隨便取的,比如喜喜,我叫咪咪,另外那個女孩兒叫瑪咪,都是兩個字。至於個人生活,互相都不知道,也不打聽,出於禮節。除非對方主動提起。大家關係很好,一團和氣,搭伴兒出去遊玩。但這不是現實,不是。根本不曉得對方是什麼樣的人。我是咪咪,她是喜喜。我們沒有現實生活,怎麼說呢,有的只是一種幻覺,空中飄浮的幻覺,輕飄飄的。名字無非是幻覺的代號。所以我們盡可能尊重對方的幻覺。這個,你可明白?」

    「明白。」我說。

    「客人中也有同情我們的,其實大可不必。我們做這事不僅僅為了賺錢,此時此刻對我們也是一種快樂。俱樂部實行嚴格的會員制,客人品質可靠,並且都會使我們享受到快樂,我們也沉浸在愉快的幻覺中。」

    「快樂的掃雪工。」

    「對,快樂的掃雪工。」說著,她在我胸部吻了一口。

    「咪咪,」我說,「過去我真認識一個叫咪咪的女孩兒,出生在北海道一個農家,在我事務所旁邊一家牙科醫院當傳達員來著。大伙都管她叫山羊咪咪。長得有點黑,又瘦,倒是個好孩子。」

    「山羊咪咪。」她重複道,「你的名字?」

    「黑熊撲通。」

    「簡直是童話。」她說,「妙極!山羊咪咪和黑熊撲通。」

    「真是童話。」我也說道。

    「吻我!」咪咪說,我便抱過她吻著。一個痛快淋漓的吻,一個撩人情思的吻。隨後我們又喝了不知幾杯對汽水的白蘭地,聽警察樂隊的唱片。警察樂隊——又一個俗不可耐的樂隊名稱。何苦叫什麼警察樂隊呢?我正想著,咪咪已經在我懷裡甜甜地睡過去了。睡夢之中的咪咪,看起來並不顯得雍容華貴,而更像一個常可見到的多愁善感的普通少女。於是我又想起同窗會。時針已過4時,周圍萬籟俱寂。山羊咪咪與黑熊撲通。純粹的幻覺。用經費報銷的童話。警察樂隊。又一個奇妙的一天。看似連接而未連接,順線摸去,俄爾應聲中斷。我同五反田談了許多,甚至開始對他懷有某種好感。同山羊咪咪萍水相逢,並雲雨一番,一時歡愉無限。我成了黑熊撲通。官能掃雪工。但仍飄零無依。

    我在廚房煮咖啡時,三個人睡醒過來。清晨6點半。咪咪身穿浴衣,瑪咪穿著佩斯利睡袍的上件,五反田穿其下件。我則是藍牛仔褲加半袖衫。4人圍著餐桌喝咖啡,抓烤麵包片來吃,相互傳遞黃油和果子醬。收音機短波正在播放「巴洛克音樂獻給您」。亨利-帕賽爾。頗有野營之晨的味道。

    「好像野營的早晨。」我說。

    「正是。」咪咪贊同道。

    7點半時,五反田打電話叫來出租車,送兩個女孩兒回去。臨走,咪咪吻了我一下,說:「要是碰巧見到喜喜,請代我問好。」我悄然遞過名片,告訴她,有什麼消息打電話給我,她點頭答應。

    「有機會再一起掃雪!」咪咪閉起一隻眼睛說。

    「掃雪?」五反田問。

    剩下兩人後,我們又喝了一杯咖啡,咖啡是我煮的,我煮咖啡很有兩手。太陽悄悄升起,照得東京塔閃閃耀眼。眼前這光景,使我想起以前的雀巢咖啡廣告。那上面好像也有晨光中的東京塔。東京之晨從咖啡開始——這樣說也許不對。對不對都無所謂,反正東京塔沐浴朝暉,我們在喝咖啡。而且或許我因此才想起雀巢咖啡廣告的。

    正正經經的男女已到了上班或上學的時間。而我們則不是這樣,同雍容華貴而技藝嫻熟的女孩兒尋歡作樂了一個晚上,現在正喝著咖啡發呆。往下無非是蒙頭大睡。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我和五反田——儘管程度有別——的生活方式都已偏離世間常規。

    「往下幹什麼,今天?」五反田朝我轉過頭。

    「回去睡覺。」我說,「沒什麼安排。」

    「我這也就睡上一覺,中午要見個人,有事商談。」

    接著,我們默然看了一會東京塔。

    「怎樣,還算快活?」五反田問。

    「快活。」我說。

    「進展如何?喜喜有消息嗎?」

    我搖搖頭。「只說是突然消失,和你說的一樣。沒有線索,連真實姓名都不知道。」

    「我也在電影同行裡打聽打聽,」他說,「碰巧打聽到一點也未可知。」

    說罷,他抿了抿嘴唇,用咖啡匙的柄部搔搔太陽穴。女孩兒見了,說不定又要動心。

    「我說,找到喜喜你又打算怎麼樣呢?」他問,「重溫舊夢?是吧?或者僅僅出於思念?」

    「說不清。」我說。

    我的確說不清。見到後的打算只能見到後再說。

    喝完咖啡,五反田駕駛他那輛通體閃著幽光的茶色「奔馳」,把我送回澀谷公寓。

    「最近可以再打電話找你?」他說,「和你交談很有意思。我沒有幾個談得來的朋友。只要你方便,很想過幾天再見面,好麼?」

    「沒問題。」

    我對他招待的烤牛肉、酒和女孩兒表示謝意。

    他沒有做聲,只是靜靜搖頭。不說我也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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