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船 正文 第十五章 行轅話舊
    周幼梅心頭一懍間,另一聲勁喝,也遙遙傳來道:「百里源,你要不要臉……」

    身隨聲發,一道人影橫裡截向朝周幼梅撲來的百里源,並冷笑接道:「居然向—個晚輩下手!」

    「砰」地一聲,兩人已凌空硬拚了一掌,雙雙被震得倒飛丈外。

    這兩位當代武林中的絕頂高手,於一觸而分之後,又不約而同地雙雙厲吼一聲,再度纏鬥一起。

    這兩位,武功相同,身手也不相上下,又都是以快制快的放手搶攻,因而旁觀的人,不但看不清他們的招式,連誰是誰也分不清楚。

    在快速而又激烈的惡鬥中,只聽百里源的語聲,呵呵大笑道:「臉有什麼用,百里源要的是嬌嬌滴滴的美嬌娘……」

    邵友梅怒叱一聲:「無恥匹夫!今宵有我無你!」

    百里源冷笑—聲道:「恐怕未必吧!看目前這情形,你的武功,不見得比我高明。」

    邢友梅怒喝一聲:「匹夫!你且嘗嘗這個……」

    他的話聲未落,鬥場中湧起一陣無比勁疾的罡風,連遠在丈五之外與紅雲、絳雪二人惡鬥著的周幼梅,也感到有一種令人窒息之感。

    百里源呵呵大笑道:「大師兄,你竟連一點同門之誼都沒有,將壓箱底的本事也掏了出來。」

    邵友梅冷笑一聲:「你這人面獸心的東西!也配談『同門』二字!」

    「不談就不談。」百里源朗笑著接道:「大師兄,小弟告辭啦!」

    話聲中,一道人影,衝霄而起,成半弧形向撫署外射落。

    緊接著,邵友梅怒喝一聲:「匹夫,留下命來!」

    喝聲出口,人也跟蹤飛射而去。

    夜空中,遠遠傳來兩個不同的語聲:「紅雲、絳雪速退!」

    「窮寇莫追,娃兒在行轅中等我……」

    當然,前者是百里源所說,而後者卻是出於邵友梅之口。

    隨著百里源的語聲,紅雲、絳雪二人各自虛晃一招,雙雙飛身騰射而去。

    周幼梅並沒追趕,只是冷笑一聲:「便宜了你們兩個!」

    一場大戰,業已煙消雲散,這時,文逸民才向著周幼梅抱拳一拱,含笑說道:「今宵,幸虧少……少俠及時援手,大德不敢言謝,敬請少俠人內待茶。」

    他,明知周幼梅是一位姑娘家,但因對方是易容改裝,而且也未經正式介紹,只好稱之為「少俠」,不過,這「少俠」

    二字,可叫得不太自然。

    周幼梅自然聽得出來,當下訕然一笑道:「我姓周,你還是叫我周姑娘吧!」

    文逸民「哦」了一聲道:「原來是周姑娘,敬請周姑娘入內待茶。」

    周幼梅微微一蹙眉峰道:「我想先見見文大人。」

    文逸民一整臉色,以真氣傳音說道:「不瞞周姑娘說,在下就是文逸民。」

    周幼梅不由退立一大步,張目訝問道:「那麼,文大人果然是……」

    說到這裡,她立即改以真氣傳音說道:「文家堡的後人了?」

    文逸民點點頭道:「在周姑娘面前,我不再隱秘身份。」

    接著,又正容道:「周姑娘,此間非談話之所,請到簽押房再做詳談可好?」

    周幼梅點點頭道:「好的。」

    兩人雙雙飄落屋面,在文逸民的前導下,進入簽押房中,分賓主坐定,並由隨員獻上香茗之後,文逸民才正容問道:「周姑娘是否要先赴客店歇息?」

    周幼梅笑了笑道:「不必,我們還是先談談往事的好。」

    接著,才目光深注地問道:「文大人跟文家堡堡主是」

    文逸民正容接道:「是父子關係。」

    周幼梅「哦」了一聲道:「原來文大人就是文少堡主,周幼梅失敬了。」

    文逸民謙笑道:「周姑娘太客氣了,在下還沒請教周姑娘令師是」

    周幼梅笑了笑道:「有關我的師承來歷,待會兒再談,現在,我要先請教文大人一件事。」

    話鋒微微一頓,才目光深注地接道:「文大人,據說文、林兩家,淵源頗深,文大人既為文家堡的少堡主,是否也知道林家堡林永年大俠叔侄二人的消息?」

    文逸民正容答道:「知道,而且,不久之前,曾在南昌城中見過林少堡主…

    …」

    周幼梅截口問道:「當時,二位是否曾交談過?」

    文逸民點點頭道:「曾經交談過。」

    「也曾知道彼此間的真實身份?」

    「是的。」

    周幼梅不由蹙眉自語道:「這就奇了?」

    文逸民不由訝問道:「周姑娘此話怎講?」

    周幼梅蹙眉道:「我是說,像這麼重大的事情,他怎會沒告訴過我?」

    她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林志強。

    但她卻不曾想到,自她與林志強在監利匆匆一晤,一直到荊州分訣之前,林志強又何曾有時間向她談及這些呢?

    文逸民注目接口訝問道:「原來周姑娘也認識林少堡主?」

    周幼梅笑道:「豈止是認識而已,事實上,我還是他的……未婚妻哩!」

    最後這幾個字,不但說得特別低,而且,「俊」臉上也飛起一片紅雲。

    文逸民禁不住星目中異彩連閃地笑道:「原來周姑娘還是我未來的弟妹,說來,倒真不是外人了……」

    接著,兩人互相說明彼此間的遭遇之後,文逸民不禁長歎—聲道:「武林中這種錯綜複雜的恩仇,真教人不勝其煩,也使人不寒而慄。」

    話鋒微微—頓,又注目接問道:「弟妹,照你方纔所說……」

    周幼梅截口靦腆地一笑道:「文大哥,目前,你還是叫我周姑娘的好。」

    她不願文逸民叫得太近乎,但她自己對文逸民的稱呼,卻已由「文大人」而改為「文大哥」了,「文大人」與「文大哥」

    之間,雖然只有一字之異,但語氣上的距離,相差卻不止十萬八千里啦!

    文逸民含笑點首道:「好的,等你與林老弟正式成婚之後,我再改口叫你弟妹。」

    周幼梅笑了笑道:「方纔,文大哥想問點什麼?」

    文逸民沉思著接道:「我的意思是說,你方纔所見到的那位師公邵大俠,並非他的本來面目?」

    周幼梅點點頭道:「是的。」

    「那麼,」文逸民蹙眉接問道:「當他老人家在酒樓上碰到百里源時,又為何深恐被人識破似地,要匆匆避開呢?」

    周幼梅苦笑著道:「這問題,我也想過,就是想不通。」

    這時,門外有人恭聲稟報道:「稟大人,李大人己將邢斌口供送到,請大人示下。」

    文逸民沉思著接道:「將口供筆錄,送往章總文案,請其連夜起稿,並前案連嚴嵩一併參劾,下筆毋須留情,並請李大人連銜副署,以昭鄭重。」

    「是!」

    隨著這一聲恭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之逐漸遠去。

    周幼梅不由笑問道:「怎麼連嚴嵩也一併參劾?」

    文逸民正容接道:「莫榮是嚴嵩的得意門生,如非有那老賊在後面替他撐腰,他又怎敢如此胡作非為!」

    接著,又喟然一歎道:「嚴嵩這老賊,聖眷方隆,儘管迭經參劾,不但屹立不倒,反而使參劾者慘遭殺害,說來也真是劫數。」

    周幼梅道:「此番以文大哥的身份去參劾他,又是鐵證如山,想必不致有甚問題的了!」

    文逸民蹙眉說道:「官家中事,可難說得很。」

    接著,又輕輕一歎道:「好在我是因避仇而寄身官場,本身世不是做官的材料,此舉能成功固好,否則,大不了一走了之。」

    周幼梅笑道:「一走了之,恐怕不容易,縱然你捨得放棄公主,公主也決不會讓你走。」

    文逸民正容說道:「周姑娘,此番我已下定決心,除非皇上能殺嚴嵩以謝天下百姓,否則,我絕對不再幹這勞什子巡按了。」

    不等對方接腔,又苦笑著接道:「我本是一個江湖人,江湖人做事,乾淨利落,像官場中這些拖泥帶水,只是維護強權的人和事,你教我怎能看得順眼?」

    周幼梅點點頭道:「這倒是實情,只是,如果文大哥所謀不遂,決心一走了之,那在公主面前,可如何交待?」

    文逸民神秘地一笑說道:「周姑娘,我告訴你一個最大機密:你嫂子雖然是金枝玉葉之身,卻同時也是江湖兒女,她的武功,比起我來,可高明得多哩!」

    周幼梅不由張目訝問道:「有這種事?」

    文逸民含笑接道:「而且,三兩天之內,她也要來了,此次是微服私行,除了皇上和皇后之外,沒第三人知道。」

    話鋒微微一頓,又正容接道:「不瞞周姑娘說,我與她成婚之時,曾有過協議,所以,如果必要時我掛冠求去時,她不但不會反對,而且也必然與我採取一同行動。」

    周幼梅不由脫口讚道:「一個皇室中人,能有如此胸襟,倒真是難得少見!」

    文逸民淡淡地一笑道:「說來,這也算不了什麼,試想:一個在海闊天空的江湖中闖蕩慣了的人,對那牢獄式的宮廷生活,又怎能過得了?……」

    說到這裡,門外有人恭聲稟報道:「稟大人,轅門外有一個店小二裝束的人求見。」

    一個店小二,居然敢來欽差行轅求見欽差大人,這倒是前所未聞的事。

    文逸民微微一愣道:「你沒問他有什麼事?」

    門外語聲道:「回大人,那店小二說,他有一封信,要面呈大人身邊一位女扮男裝的年輕貴賓……」

    周幼梅連忙搶著接道:「快。快帶他進來。」

    「是!」

    周幼梅下意識地認為那店小二是替邵友梅送信來的,所以才急不可待地搶著說出,但話一出口,又深感此時此地,不能不小心一點,於是,立即向文逸民歉然一笑道:「文大哥請你迴避一下。」

    文逸民笑問道:「你是深恐來人是強敵所喬裝?」

    周幼梅點點頭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咱們不能不特別小心一點。」

    文逸民坦然一笑道:「周姑娘,如果來人果然是強敵所喬裝,而且,連你都對付不了的話,我躲也躲不了的,我看,還是免了吧!」

    周幼梅只好苦笑著說道:「那麼,我只好迎向門外去……」

    在簽押房的門外,周幼梅剛好迎著那個店小二,經文逸民的親隨引見之後,店小二雙手遞上一個密封的信函,一面訥訥地說道:「那位老爺子說,姑娘會賞給我十兩銀子……」

    室內的文逸民,連忙接口道:「張忠,賞他白銀十兩!」

    「是!」張忠恭應一聲,扭頭向店小二說道:「跟我去領銀子……」

    店小二跟張忠離去之後,周幼梅也已看完信件,蹙眉走進簽押房中。

    文逸民迎著她笑問道:「是誰送來的信?」

    周幼梅苦笑道:「是我師公,他老人家暫時不來了,並且要我馬上就走。」

    「馬上就走?」文逸民蹙眉接道:「那麼,咱們幾時再見?」

    周幼梅沉思著說道:「這可說不定,好在你這位巡按大人,車騎所至,萬民轟動,我要找起你來可方便之至。」

    文逸民笑道:「如果我辭官不幹了呢?」

    「不會這麼快吧!」

    文逸民苦笑接道:「那可說不定。」

    周幼梅笑了笑說道:「果然如此,找起來也不會太困難的,目前正邪雙方,都已由暗轉明,到時候,你只要找著我們同道中任何一人,就可取得聯絡了。」

    文逸民默然點了點頭。

    周幼梅含笑接道:「文大哥,方纔我們想不通的問題,現在可獲得解答啦。」

    文逸民一愣道:「是什麼問題啊?」

    周幼梅道:「就是我師公在酒樓上,為何一見到百里源就要迴避的問題。」

    文逸民笑問道:「他老人家已於信上說明了?」

    周幼梅點點頭道:「他老人家雖未於信上直接說明,卻已告訴我一個辨識他老人家身份的特徵,那就是任何情況之下,他老人家那澄如秋水,黑白分明的雙目,不會改變。」

    文逸民不禁「哦」了一聲道:「那就怪不得了,百里源既然是他老人家的師弟,自然明白這一特徵,所以,儘管他老人家當時業已改裝易容,卻還是不得不匆匆迴避。」

    周幼梅笑了笑道:「文大哥也請記住這一特徵,以後偶然碰上他老人家時,也不致當面錯過。」

    文逸民道:「愚兄記下了。」

    周幼梅神色—整道:「文大哥多多珍重,小妹就此告辭……」

    半個時辰之後,周幼梅在一家小客棧中見到了邵友梅。

    邵友梅已改裝成一位鄉下老農,形容頗為憔悴,連那本來是黑白分明,澄如秋水的雙眸,也顯得有點黯然無光。

    他見面第一句話,就是一聲長歎:「孩子,你要是再晚來片刻,我就只好獨自走了。」

    「為什麼?」周幼梅張目訝問道:「師公,您……您受了傷?」

    邵友梅點點頭道:「是的,而且傷勢不算輕。」

    周幼梅方白臉色一變,邵友梅又輕輕一歎道:「孩子,此間不能久呆,咱們換個地方再談……」

    說著,留下一塊碎銀,當先穿窗而出,越過天井,登上屋頂,向城郊飛奔而去。

    儘管他目前是受了不算輕的傷,但其身法之快速,使得周幼梅使盡全力,才能勉強跟得上。

    盞茶工夫之後,兩人進人一家四圍修篁環繞的茅舍之中。

    邵友梅似乎已在這兒住過不少日子,雖然此時天色剛剛黎明,室內仍然是一片漆黑,但他卻輕車熟路地在床下一個小行囊中取出一個玉瓶,傾出三粒藥丸,服下之後,才向周幼梅低聲吩咐道:「我必須調息一個時辰,才能跟你說話,這茅屋中只有一個瞎老婆子,不到辰時過後,她是不會起來的,記著,在我調息的這一段時間內,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

    周幼梅默默地點了點頭,她目注盤膝趺坐床上,垂簾調息的邵友梅,心頭卻禁不住感慨萬千地發出無聲歎息。

    可不是嗎!憑她師公的身手,居然受了重傷,如果是單打獨鬥,自己定會傷在百里源的手中,那麼,百里源的武功,就高明得太可怕了!

    果然,將來還有誰能制服百里源?

    目前,師公已身受重傷,她又是孤身一人,如果百里源找了來,那後果還能設想嗎?

    意念及此,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但是,此時此地,擔心與著急,都不能解決問題,只好強定心神,緊握寶劍,凝神戒備著。

    也不知挨過了多久,在初升的朝陽透窗照映之下,邵友梅那本來微顯蒼白的臉色,已沁出一絲紅潤,同時,門外也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想必是那瞎老婆子,也已經起床了。

    就當她凝注邵友梅那微顯紅潤的臉色,禁不住暗中如釋重負地長吁一聲時,邵友梅已張目欠伸而起,向著她慈祥地一笑道:「孩子,難為你了。」

    由外表看來,邵友梅似乎已完全復原,連那本已失神的雙目,也恢復了奕奕的神采。

    周幼梅入目之下,不由「星」目中異彩連閃,含笑說道:「師公,您已完全好了?」

    邵友梅笑了笑道:「好是好了,『完全』卻還談不上。」

    周幼梅連忙接道:「那您該多調息一會兒。」

    邵友梅含笑說道:「不忙,我至少還得好好休養三天,才能完全康復,因為心中有很多話要問你,所以,咱們不妨先行談談。」

    不等對方開口,接著又笑問道:「孩子,你是否想知道方纔我與百里源惡鬥的情形?」

    周幼梅點點頭道:「是的。」

    邵友梅不由一挫鋼牙道:「百里源這人面獸心的東西,是越來越陰險狠毒了!」

    周幼梅注目問道:「師公是中了百里源的暗算?」

    「可以這麼說,」邵友梅輕歎著接道:「起初,他故意示弱,將我引到江邊,才回身全力應戰,並發出信號,召來四個同黨,形成以五對一。當時,我發覺情況木妙,如果繼續戀戰,後果不堪設想,於是,我拼著挨了百里源一掌,使他四個同黨二死二傷,並回敬了他一掌之後,才飛身而退。」

    周幼梅接口問道:「師公,百里源也挨了您的一掌嗎?」

    邵友梅點點頭道:「是的,那匹夫如果不是也挨了我的一掌,咱們現在怎會如此太平?」

    周幼梅笑了笑道:「那他的傷勢,也決不會輕……」

    邵友梅截口一歎道:「事實上卻不然,我所回敬他的一掌,因已受傷在前,威力大減,所以,他所受的傷,應該比我輕得多。」

    一頓話鋒,又苦笑著接道:「其實,我的傷勢,本來也不嚴重,只因受傷之後,不但不曾及時調息,反而強運真力,帶傷惡鬥,並且一直拖延到此間之後,才服藥調息,以致形成目前這個樣子。」

    周幼梅不禁苦笑道:「如果師公先將療傷的聖藥,帶在身邊,就不致有目前這情況了。」

    邵友梅苦笑如故地道:「誰會想到偏在這兒,遇上這個人面獸心的傢伙。」

    話鋒微頓,又一整神色道:「孩子,不是師公說大話,當今武林中,除了百里源夫婦這一對狗男女之外,難有我手下十招之敵,我又何必經常將療傷之藥帶在身邊?」

    周幼梅注目接問道:「師公,如果單打獨鬥,你能於多少相內制服百里源?」

    邵友梅沉思著接說道:「以往,我自信能於五百招之內制服他,但以昨宵的搏鬥情形而言,百里源比起我來,已經是只強不差了。」

    周幼梅不由眉峰一蹙道:「那麼,照師公判斷,師父與公冶如玉之間,又是哪一位比較強呢?」

    邵友梅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固然是力量第一,但武功為高強,也並不能決定一切,所以,目前,你不必擔心這些,更不必憑空去臆測誰的武功為強。」

    周幼梅訕然一笑地,點了點頭。

    邵友梅這才注目接道:「孩子,現在,該談談你的一切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姓名哩!」

    周幼梅微微一笑道:「我叫周幼梅。」

    邵友梅一愣道:「是你師父替你取的名字?」

    周幼梅點點頭道:「是的。」

    接著,又注目問道:「師公,您想先知道一些什麼呢?」

    「這倒委實是一個問題,千頭萬緒,一時之間,確也不知該由何處說起才好。」

    邵友梅沉思著接道:「先說你投師的經過。」

    「好的。」周幼梅點首接道:「事情是這樣的……」

    於是,由她童年投師開始,一直到目前奉命來武昌救助文逸民為止的經過情形,都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邵友梅靜靜地聽完之後,才不禁熱淚盈眶地喃喃自語道:「若梅,若梅,我總算獲得你的消息了……」

    周幼梅也不禁為之心頭激盪地含笑接口道:「師公,等您傷勢完全復原之後,咱們立即起程前往『巫山』去。」

    邵友梅點點頭道:「但願他們能在『巫山』多等幾天……

    這是一個新月如眉,疏星閃爍的深夜,時為四月初五,也正是林永年、李巧雲、白文山等三人被困「朝雲峰」石洞中,以及周幼梅在武昌城郊,陪同她的師公邵友梅療傷的同時,地點則為「巫山」縣城。

    在山城中的深夜,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已難得看到一個行人,兩旁店舖,除了少數的飲食店和招商客棧之外,也大都已打烊。

    這情景,當然顯得頗為淒清,連那些尚未打烊的飲食店和招商客棧中的夥計們,也因生意清淡,而顯得沒精打彩地呵欠連天。

    但就當此時,一陣鑾鈴聲和「嗒嗒』』馬蹄聲,忽然劃破這寂靜的夜空,連那些飲食店和客棧中的夥計們,也不由地精神為之一振。

    這些使人振奮的聲音,越來越近……

    不久,灰暗的街面上,出現兩騎人馬,顯然是經過長途跋涉,馬上人是一位灰衫老者和一位青衫中年文士。

    這二位,正是古若梅與林志強所喬裝。

    他們兩人進入這一條本來是巫山縣城中最繁華的大街之後,立即飄身下馬,緩步徐行,兩雙精目,並左右掃視著。

    走在前頭,一身青衫文士裝束的林志強,扭頭向古若梅以真氣傳音說道:

    「阿姨,時間太晚了,縱然找到那家當鋪,人家也早已打丁烊,我看,還是先投店,明天再找吧!」

    古若梅搖首傳音答道:「孩子,既然到了這兒,我恨不得能馬上見到他,又怎能耐心等到明天?」

    林志強方自訕然一笑間,古若梅又以普通語聲說道:「孩子,你到前面那家客棧去問問看。」

    「是。」

    林志強恭應著,走到一家門口懸著「悅來客棧」燈籠的小客棧前,向那滿以為生意臨門、連忙含笑做肅客狀的店小二,拱了拱手道:「請問小二哥,這巫山城中,是否有一家名為『惠眾』的當鋪?」

    店小二顯得有些失望地點點頭道:「有的,由此向前,約莫百十來步一個右拐就到。」

    林志強再一拱手道:「多謝小二哥……」

    店小二連忙接道:「相公,這時候,當鋪早就打烊了,您和這位老爺子,還是先在小店歇一宵,明天再去吧!」

    林志強邊走邊笑道:「不要緊,喊不開門時,回頭再來投店……」

    這時,剛好另一騎高頭健馬,也正於客棧門口,飄落一位風塵滿面的中年商人。

    店小二忙著招呼顧客,也沒再噦嗦,那位中年商人,有意無意之間,向林志強、古若梅二人瞟了一眼,隨即向客棧內走去。

    那位店小二,不愧是八面玲瓏,他,招攬到一位顧客之後,又回頭向業已向前走去的林志強和古若梅二人揚聲說道:「那位老爺子和相公,如果叫不開門的話,歡迎回到小店來住,小店房間清靜,招待周到,包君滿意……」

    不錯,林志強、古若梅二人向前走了百十來步之後,一個右拐,已看到「惠眾當鋪」的招牌。

    林志強在古若梅的示意之下,立即走向當鋪門口,開始敲門。

    半晌,門內才傳出一個蒼勁而顯得不耐煩的語聲問道:「誰呀?半夜三更的擾人清夢。」

    林志強只好歉笑道:「對不起,老人家,我要見貴寶號的掌櫃。」

    門內的蒼勁語聲道:「見掌櫃的,有何貴幹?」

    林志強謙恭道:「有一件貴重的東西,我必須立即當出。」

    門內語聲道:「要當東西,明天再來……」

    林志強連忙接道:「不,不,老人家,這東西非常重要,只要貴掌櫃的一看,一定會馬上收當的。」

    門內語聲略顯詫異地道:「有這種事?」

    「格」地一聲,鐵門上現出一個方格子,一張滿佈皺紋的老臉,就著方格子向林志強打量著,一面笑道:「好,你拿出來給我瞧瞧看。」

    林志強卻搖搖頭道:「不!我這東西,必須見到掌櫃的,才能拿出來。」

    方格內的老臉笑道:「老漢就是掌櫃的啦!」

    林志強注目反問道:「真的?」

    方格內的老臉有點不耐煩地道:「不相信,就明天再來。」

    林志強只好苦笑道:「我!我相信您就是……」

    說著,已探懷取出他二叔所交給他的半枚古錢,托在掌心中送到方格前。

    方格內那張老臉為了使室內燈光透出,以便能瞧得清楚一點,特別偏過一旁,仔細注視一陣之後,才「唔」了一聲道:「這東西,委實很寶貴。」

    接著,他又將方格堵住,語聲不帶一絲感情地問道:「你要當多少銀子?」

    林志強訥訥地說道:「一……一萬兩……」

    他口中說著,心頭卻禁不住在暗笑:半枚古錢,要當一萬兩銀子,那簡直是發了瘋啦!

    但那門內的老人卻一點也不以為奇,語氣顯得特別冷漠和平淡:「不算貴,只是,一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你一個人,怎能拿得走?」

    林志強笑了笑道:「我可以分批取走。」

    「分幾次?」

    「二十次。」

    門內老人這才以低得只有林志強才能聽得到的語聲,注目問道:「老弟與這半枚古錢主人,是何淵源?」

    林志強正容答道:「是世交。」

    門內老人接道:「這半枚古錢,老漢不止見過一次,以前曾來此多次的那一位,是老弟的什麼人?」

    林志強正容如故地答道:「那是家叔。」

    門內老人又接問道:「老弟背後的那位老丈,又是誰?」

    林志強恭應道:「這是小可一位長輩。」

    門內老人道:「是否為令叔林永年大俠?」

    林志強道:「不是,她老人家姓古。」

    「姓古?」門內老人似乎愣了一愣道:「他的大名是否為上若下梅?」

    一旁的古若梅,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激動,連忙搶先點首道:「我正是古若梅,請問尊駕是……」

    門內老人禁不住語聲顫抖地說道:「小……小姐,你還記得古侗這個老奴嗎?」

    原來這位老人,竟是古若梅娘家的僕人。

    有道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此時此地,古若梅能遇到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僕,心頭的激動,也無異於遇到自己的親人。

    當下,她也是語聲微帶抖顫地問道:「老人家,您可好?」

    雖然是對她的僕人,但她的語氣之間,不但很親切,也很尊敬,這情形,使得古侗激動得熱淚盈眶,語無倫次地說道:「小姐……莫折煞老奴,還是叫我古侗吧……啊!小姐,姑爺……他想得你好苦……」

    古侗口中的「姑爺」,當然指的是邵友梅。

    一提到邵友梅,古若梅不由截口問道:「老人家,友梅是否在這兒?」

    古侗輕輕一歎道:「很不巧,姑爺他……還是一年以前回來過一次,迄今並無音訊。」

    接著,又苦笑道:「以前,那位林永年大俠,他每次前來也都是這情形……」

    古若梅再度截口說道:「老人家,快開門,我有很多話要問你。」

    古侗搖搖頭道:「小姐,這地方不便接待,你還是就近落店,明晨,我當改裝前去看你。」

    古若梅沉思著接道:「好,那麼,我就住到離這兒最近的悅來客棧去,明晨你早點來。」

    古侗點點頭道:「好的……」

    古若梅、林志強二人回到悅來客棧中,開了兩間上房,盥洗更衣,略進點心之後,立即分別就寢。

    他們兩人,躺是分別躺在床上了,但此行千里迢迢,趕到這兒來,卻是撲了一個空。

    這情形,不但使林志強深感自己緣慳福薄,而輾轉不能人夢,連古若梅也不由前塵舊夢齊湧心頭,無法平定自己的情緒。

    古若梅本來是和衣躺在床上的,良久良久無法成眠之後,她索性挺身而起,悄然穿窗而出,飛登屋頂之上,然後向室內的林志強傳音說道:「志強,你好好歇息,別出來,阿姨在外面散散心……」

    經過多日相處,他們兩人,不但形式上的稱呼已有了大大的改變,實際上的距離,也縮短多了,古若梅已將林志強當做自己侄子般看待。

    本來嘛!林志強是她愛徒的未來夫婿,也將成為她夫婿的衣缽傳人,有了這雙重不平凡的關係,她對林志強還能錯待嗎!

    事實上,在這短短相隨的幾天當中,林志強的武功,在她的指點之下,已精進不少了!

    「巫山」縣城,本來是一個背山面江的山城,地勢高陡,尤其站在屋頂上,更是視界遼闊。

    此時,那如眉新月,業已西沉,古若梅卓立屋頂,遊目騁懷,不由心胸舒暢地長吁了一聲。

    真是巧得很,她這一聲長吁的尾音未落,另一聲幽幽長歎,也緊接著劃空傳來。

    這一聲幽幽長歎,顯然是出於一位女人之口,而且,事出古若梅的意外,匆促之間,竟沒法分辨這一聲幽幽長歎,究系來自何處。

    她,方自暗中苦笑著一蹙眉峰,一縷清吟,又劃空傳來:

    「獨行獨坐,

    獨唱獨酬還獨臥。

    佇立傷神,

    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

    淚洗殘妝無一半,

    愁病頻仍,

    剔盡寒燈夢不成。」

    這是宋代女詞人朱淑真所作的一首「減字木蘭花」,但此時此地,傳入古若梅耳中,卻讓她感到有些嘲弄的意味。

    這回她聽得很清楚,對方委實是一個女人,這清吟聲是來自距她約莫十丈外的一株古榕上。

    也就當此同時,那似傷感,也似嘲弄她的清吟聲,又隨風飄來。

    「長夜迢迢,

    落葉蕭蕭,

    紙窗兒不住風敲。

    茶溫煙冷,

    爐暗香銷,

    正小庭空,

    雙扉掩,一燈挑。

    愁也難拋,夢也難招,

    擁寒衾睡也無聊,

    淒涼景況,

    齊作今宵,

    有漏聲沉,

    鈴聲苦,雁聲高。」

    接著,又是一聲幽幽長歎。

    古若梅方自一挑雙眉間,對方的清吟聲又起:

    「一卷離騷一卷經,

    十年心事十年燈,

    芭蕉葉上幾秋聲!

    欲哭不成還強笑,

    諱愁無奈學忘情,

    誤人猶該是聰明。」

    雖然,這也是一首古詞,但嘲弄意味卻更明顯,只差沒指出古若梅的姓名來。

    饒是古若梅涵養功夫再好,也有點沉不住氣了,因而對方那清吟尾音一落,她立即一披嘴唇,冷冷一笑道:「閣下好雅興!」

    「夫人謬獎了!」古榕上發出一聲嬌笑道:「我不過是一時興之所至,將前人詞章,胡亂吟出,不值識者一哂,像夫人這麼靜觀夜景,默賞山嵐水色,才夠得上稱為雅人哩!」

    對方竟能一口道破她那易容改裝的身份,這情形,不由使古若梅心頭暗懍,但口中卻冷冷地一笑道:「是嗎!閣下既能識破我的喬裝,縱然自謙不算雅人,至少也夠得上稱為絕代高人了,高人當面,自不能失之交臂,敢請閣下現身一見?」

    古榕上語聲笑道:「夫人,我連『雅』字都不敢當,更怎敢當『高人』之稱……」

    古若梅截口笑道:「閣下莫太謙虛,僅憑你能一口道破我的喬裝身份,已使我甘拜下風的了。」

    古將上語聲笑道:「夫人真算得上是虛懷若谷,其實,我之能一口道破你的喬裝,不過是僅憑猜想而已,也許我還有更驚人之語,不曾說出來哩!」

    古若梅微一蹙眉道:「我正聽著。」

    古榕上語聲忽然改以真氣傳音說道:「如果我猜想不錯,夫人去掉夫姓,該是姓古,芳名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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