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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的小說有兩個優點。一是沒有性場面,二是一個人也沒死。本來人是要死的,也要同女的睡覺,十有八九。
「莫非是我錯了?」女的問。
鼠喝了口啤酒,緩緩搖頭道:「清楚說來,大家都錯了。」
「為什麼那樣認為?」
「噢——」鼠只此一聲,用舌頭舔了舔上唇,並未作答。
「我拚命往島上游,胳膊都差點兒累斷,難受得真以為活不成了。所以我好幾次這樣尋思:說不定是我錯你對。我如此拚死拚活地掙扎,而你卻乾脆一動不動地只是在海上漂浮。這是為什麼呢?」
女的說到這裡,淡然一笑,轉而不無憂傷地揉了一會眼眶,鼠在衣袋裡胡亂地摸來摸去。3年沒吸煙了,直饞得不行。
「你是想我死了才對?」
「有點兒。」
「真的有點兒?」
「……忘了。」
兩人沉默片刻。鼠覺得總該談點什麼才好。
「喂,人生下來就是不公平的。」
「誰的話?」
「約翰.F.肯尼迪。」7
小的時候,我是個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父母很擔心,把我領到相識的一個精神科醫生家裡。
醫生的家位於看得見大海的高坡地段。剛在陽光朗朗的客廳沙發上坐下,一位舉止不俗的中年婦女便端來冰凍桔汁和兩個油炸餅。我小心——以免砂糖粒落在膝部——吃了半個油餅,喝光了桔汁。
「再喝點?」醫生問。我搖搖頭。房間至只剩我們兩人面面相覷。莫扎特的肖像畫從正面牆壁上如同膽怯的貓似地瞪著我,彷彿在怨恨我什麼。
「很早以前,有個地方有一隻非常逗人喜愛的出羊。」
精彩的開頭。於是我閉目想像那只逗人喜愛的山羊。
「山羊脖子上總是掛著一隻沉甸甸的金錶,呼哧呼哧地到處走個不停。而那隻金表卻重得出奇,而且壞得不能走。這時兔子朋友趕來說道:『喂小羊,幹嘛總是掛著那只動都不動一下的表啊?又重,又沒用,不是嗎?』『重是重,』山羊說,『不過早已習慣了,重也好,不重也好。』」說到這裡,醫生喝了口自己的桔汁,笑瞇瞇地看著我。我默默等待下文。
「一天山羊過生日,兔子送來一個紮著禮品帶的漂亮盒子。裡面是一隻光閃閃的又輕巧走時又准的新表。山羊高興得什麼似的,掛在脖子上到處走給大家看。」
話頭突然就此打住。
「你是山羊,我是兔子,表是你的心。」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每個週日下午,我都乘電車再轉公共汽車去一次這位醫生家,一邊吃咖啡麵包卷、蘋果酥、薄煎餅和沾蜜糖的羊角包,一邊接受治療。大約花了一年時間,我也因此落得個再找牙醫的下場。
「文明就是傳達。」他說,「假如不能表達什麼,就等於並不存在,懂嗎?就是零。比方說你肚子餓了,只消說一句『肚子餓了』就解決問題。我就會給你甜餅,你吃下去就是(我抓了一塊甜餅)。可要是你什麼都不說,那就沒有甜餅(醫生與人為難似地把甜餅藏在桌子底下),就是零,明白?你是不願意開口,但肚子空空,這樣,你勢必想不用語言而表達出來也就是借助表情動作。試試看!」
於是我捂著肚子,做出痛苦的神情。醫生笑了,說那是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
接下去是自由討論。
「就貓說點什麼,什麼都行。」
我佯裝思索,轉圈搖晃著腦袋。
「想到什麼說什麼。」
「貓是四腳動物。」
「像也是嘛!
「貓小得多。」
「還有呢?」
「貓被人養在家裡,高興時捕老鼠。」
「吃什麼?」
「魚。」
「香腸呢?」
「也吃。」
便是如此唱和。
醫生講的不錯,文明就是傳達。需要表達、傳達之事一旦失去,文明即壽終正寢:卡嚓……OFF。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14歲那年春天我突然猶如河堤決口般地說了起來。說什麼倒已全不記得,總之我就像要把14年的空白全部填滿似地一連說了三個月。到7月中旬說完時,發起40度高燒,三天沒有上學。燒退之後,我歸終成了既不口訥又不饒舌的普通平常的少年。8
大概因為喉嚨乾渴,睜開眼睛時還不到早晨6點。在別人家裡醒來,我總有一種感覺,就好像把別的魂靈硬是塞進別的體魄裡似的。我勉強從狹窄的床上爬起身,走到門旁的簡易水槽,像馬一樣一口氣喝了好幾杯水,又折身上床。
從大敞四開的窗口,可以隱約望見海面:粼粼細波明晃晃地折射著剛剛騰起的太陽光。凝目細看,只見髒兮兮的貨輪無精打采地浮在水上。看樣子將是個大熱天。四周的住戶仍在酣然大睡。所能聽到的,唯有時而響起的電車軌的轟鳴聲,和廣播體操的微弱旋律。
我赤身裸體地倚著床背,點燃支煙,打量睡在旁邊的女郎。從南窗直接射進的太陽光線,上上下下灑滿她的全身。她把毛巾被一直蹬到腳底,睡得很香很死。形狀姣好的乳房隨著不時粗重的呼吸而上下搖顫。身體原本曬得恰到好處,但由於時間的往逝,顏色已開始有點黯淡。而呈泳裝形狀的、未被曬過的部分則白得異乎尋常,看上去竟像已趨腐爛一般。
吸罷煙,我努力回想她的名字,想了10分鐘也沒想起,甚至連自己是否曉得她的名字都無從記起。我只好作罷,打了個哈欠,重新打量她的身體。年齡好像離二十歲還差幾歲,總的說來有點偏瘦。我最大限度地張開手指,從頭部開始依序測其身長。手指挪騰了8次,最後量到腳後跟時還剩有一拇指寬的距離——大約158厘米。
右乳房的下邊有塊淺痣,10元硬幣大小,如灑上的醬油。
小腹處絨絨的陰毛,猶如洪水過後的小河水草一樣生得整整齊齊,倒也賞心悅目。此外,她的左手只有4根手指。9
差不多3個小時過後,她才睜眼醒來。醒來後到多少可以理出事物的頭緒,又花了5分鐘。這時間裡,我兀自抱攏雙臂,目不轉睛地看著水平線上飄浮的厚墩墩的雲絮,看它們變換姿影,向東流轉。
過了一會,當我回轉頭時,她已把毛巾被拉到脖梗,裹住身體,一邊抑制胃底殘存的威士忌味兒,一邊木然地仰視著我。
「誰……你是?」
「不記得了?」
她只搖了一下頭。
我給香煙點上火,抽出一支勸她,她沒有搭理。
「解釋一下!」
「從哪裡開始?」
「從頭啊!」
我弄不清哪裡算是頭,而且也不曉得怎麼說才能使她理解。或許出師順利,也可能中途敗北。我盤算了10分鐘,開口道:
「熱固然熱,但一天過得還算開心。我在游泳池整整游了一個下午,回家稍稍睡了個午覺,然後吃了晚飯,那時8點剛過。接著開車外出散步。我把車停在海邊公路上,邊聽收音機邊望大海。這是常事。
「30分鐘過後,突然很想同人見面。看海看久了想見人,見人見多了想看海,真是怪事。這麼著,我決定到爵士酒吧去。一來想喝啤酒,二來那地方一般都能見到朋友。不料那些傢伙不在。於是我自斟自飲,一個小時喝了三瓶啤酒。」
說到這裡,我止住話,把煙灰磕在煙灰缸裡。
「對了,你可讀過《熱鐵皮房頂上的貓》?」
她不予回答,眼望天花板,活像被撈上岸的人魚似地把毛巾被裹得嚴嚴實實。
我只管繼續說下去:
「就是說,每當我一個人喝酒,就想起那段故事,滿以為腦袋裡會馬上卡嚓一聲而變得豁然開朗。當然實際上沒這個可能,從來就沒有聲音響過。於是一會兒我就等得心煩意亂,往那小子家裡打電話,打算拉他出來一塊兒喝。結果接電話是個女的。……我覺得納悶,那小子本來不是這副德性的。即使往房間裡領進50個女人,哪怕再醉得昏天黑地,自己的電話也肯定自己來接。明白?
「我裝作打錯電話,道歉放下。放下後心裡有點怏怏不快,也不知是為什麼。就又喝了瓶啤酒,但心情還是沒有暢快。當然,我覺得自己這樣是有些發傻,可就是沒奈何。喝罷啤酒,我喊來傑,付了賬,準備回家聽體育新聞,聽完棒球比賽結果就睡覺。傑叫我洗把臉,他相信哪怕喝一箱啤酒,而只要洗過臉就能開車。沒辦法,我就去衛生間洗臉。說實話,我並沒有洗臉的打算,做做樣子罷了。因為衛生間大多排不出水,積水一窪,懶得進去。出奇的是昨晚居然沒有積水,而你卻倒在地板上。」
她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往下呢?」
「我把你扶起,攙出衛生間,挨個問滿屋子的顧客認不認得你。但誰都不認得。隨後,我和傑兩人給你處理了傷口。」
「傷口?」
「摔倒時腦袋給什麼稜角磕了一下。好在傷勢不重。」
她點點頭,從毛巾被裡抽出手,用指尖輕輕按了按傷口。
「我就和傑商量如何是好。結論是由我用車送你回家。把你的手袋往下一倒,出來的有錢包、鑰匙和寄給你的一張明信片。我用你錢包的款付了帳,依照明信片上的地址把你拉來這裡,開門扶你上床躺下。情況就是這樣。發票在錢包裡。」
她深深吸了口氣。
「為什麼住下?」
「為什麼把我送回之後不馬上消失?」
「我有個朋友死於急性酒精中毒。猛猛喝完威士忌後,道聲再見,還很有精神地走回家裡,刷完牙,換上睡衣就睡了。可到早上,已經變涼死掉了。葬禮倒滿夠氣派。」
「……那麼說你守護了我一個晚上?」
「4點左右本想回去來著,可是睡過去了。早上起來又想回去,但再次作罷。」
「為什麼?」
「我想至少應該向你說明一下發生過什麼。」
「倒還滿關心的!」
她這話裡滿是毒刺。我縮了縮脖子,沒加理會,然後遙望雲天。
「我……說了什麼?」
「零零碎碎。」
「是什麼?」
「這個那個的,但我忘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閉目合眼,喉頭裡一聲悶響。
「明信片呢?」
「在手袋裡。」
「看了?」
「何至於。」
「為什麼?」
「沒什麼必要看嘛!」我興味索然地應道。
她的語氣裡含有一種讓我焦躁的東西。不過除去這點,她又帶給我幾分繾綣的心緒,和一縷懷舊的溫馨。我覺得,假如是在正常情況下邂逅,我們說不定多少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然而實際上,我根本記不起在正常情況下邂逅女孩是怎麼一種滋味。
「幾點?」她問。
我算是舒了口氣,起身看一眼桌上的電子鬧鐘,倒了杯水折回。
「9點。」
她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直起身,就勢靠在牆上一口喝乾了水。
「喝了好多酒?」
「夠量。要是我篤定沒命。」
「離死不遠了。」
她拿起枕邊的香煙,點上火,隨著歎氣吐了口煙,猛然把火柴桿從開著的窗口往港口那邊扔出。
「遞穿的來。」
「什麼樣的?」
她叼著煙,再次閉上雙眼。」什麼都行,求求你,別問。」
我打開床對面的西服櫃,略一遲疑,挑一件藍色無袖連衣裙遞過去。她也不穿內褲,整個從頭套了進去,自己拉上背部的拉鏈,又歎了口氣。
「該走了。」
「去哪兒?」
「工作去啊!」
她極不耐煩地說罷,搖搖晃晃地從床上站起。我依然坐在床邊,一直茫然看著她洗臉、梳頭。
房間裡收拾得倒還整齊,但也是適可而止,蕩漾著一股類似無可奈何的失望氣氛,這使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六張墊席大小的房間一應堆著廉價傢俱,所剩空間僅能容一個人躺下。她便站在那裡梳頭。
「什麼工作?」
「與你無關。」
如其所言。
一支煙燃完了,我仍一直沉默不語。她背朝著我,只顧面對鏡子用指尖不斷擠壓眼窩下的青暈。
「幾點?」她又問。
「過了10點。」
「沒時間了,你也快穿上衣服回自己家去!」說著,開始往腋下噴灑霧狀香水。「當然有家的吧?」
我道了聲「有」,套上T恤,依然坐在床沿不動,再次觀望窗外。
「到什麼地方?」
「港口附近。怎麼?」
「開車送你,免得遲到。』她一隻手緊握發刷,用馬上像要哭出的眼神定定看著我。
我想,如果能哭出來,心裡肯定暢快。但她沒哭。
「喂,記住這點:我的確喝多了,醉了,所以即使有什麼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我的責任。」
說罷,她幾乎事務性地用發刷柄啪啪打了幾下手心。我沒做聲,等她繼續說下去。
「是吧?」
「或許。」
「不過,同人事不省的女孩睡覺的傢伙……分文不值!」
「可我什麼也沒做呀!」
她停頓一下,似乎在平抑激動情緒。
「那,我為什麼身子光光的?」
「你自己脫的嘛。」
「不信。」
她隨手把發刷往床上一扔,把幾樣零碎東西塞迸手袋:錢包、口紅、頭痛藥等。
「我說,你能證明你真的什麼也沒做?」
「你自己檢查好了。」
「怎麼檢查?」
她似乎真的動了氣。
「我發誓。」
「不信。」
「只能信。」我說,心裡大為不快。
她再沒說下去,把我逐出門外,自己也出來鎖上門。
我們一聲不響地沿著河邊小路行走,走到停車的空地。
我拿紙巾擦擋風玻璃的時間裡,她滿臉狐疑地慢慢繞車轉了一圈,然後細細盯視引擎蓋上用白漆大筆勾勒的牛頭。牛穿著一個大大的鼻栓,嘴裡銜著一朵白玫瑰發笑。笑得十分粗俗。
「你畫的?」
「不,原先的車主。」
「幹嘛畫牛呢?」
「哦——」
她退後兩步,又看了一氣牛頭畫,隨後像是後悔自己多嘴似地止住口。
車裡悶熱得很。到港口之前她一言未發,只顧用手中擦試滾落的汗珠,只顧吸煙不止——點燃吸上兩三口,便像檢驗過濾嘴上沾的口紅似地審視一番,旋即按進車體上的煙灰盒,又抽出一支點燃。
「喂,昨晚我到底說什麼來著?」臨下車時她突然問道。
「很多很多,嗯。」
「哪怕一句也好,告訴我。」
「肯尼迪的話。」
「肯尼迪?」
「約翰.F.肯尼迪。」
她搖頭歎息:
「我是什麼也記不得了。」
下車之際,她不聲不響地把一張千元鈔票塞進後望鏡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