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浪要把我抓走的事,發生在我十歲那年九月間一個下午。」第七位男士以沉靜的語音開始講道。
他是那天晚上講故事的最後一位。時針已轉過夜間十點。人們在房間裡圍坐一圈,可以從外面的黑暗中聽到向西刮去的風聲。風搖顫著院裡的樹葉,「卡嗒卡嗒」急切切地震動著窗上的玻璃,然後帶著吹哨般尖利的聲響刮往什麼地方去了。
「那是一種特殊的、從未見過的巨浪。」男士繼續道,「浪沒能把我捉走——只差一點點——但浪吞掉了對我來說最為珍貴的東西,把它帶往另一世界。而到重新找回它,已經歷了漫長的歲月,無可挽回的、漫長而寶貴的歲月。」
第七位男士五十五六歲光景,瘦削,高個兒,蓄著唇須,右眼側有一道像小刀扎的細小然而很深的傷疤。頭髮很短,星星點點摻雜著硬撅撅的白髮。臉上帶著人們難以啟齒時常有的表情,但那表情同他的臉龐甚為諧調,彷彿很早以前就在那裡了。他身穿灰色粗花呢上衣,裡邊套一件樸素的藍襯衫,手不時摸一下襯衫領口。誰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幹什麼的也無人知曉。第七位男士隨後低聲清清嗓子,將自己的話語沉入短暫的緘默。人們一聲不響地等待下文。
「就我來說,那就是浪。至於對大家來說是什麼,我當然不得而知。但對於我,碰巧就是浪。一天,它突然——沒有任何前兆——作為巨浪在我面前現出致命的形體。」
「我是在S縣海邊一個鎮上長大的。鎮很小,在此道出名字,估計諸位也聞所未聞。父親在那裡當開業醫生,我度過了大體無憂無慮的兒童時代。我有一個自從懂事起就來往密切的要好朋友,名字叫K。他就住在我家附近,比我低一年級。我們一塊兒上學,放學回來也總是兩人一塊兒玩兒,可以說親如兄弟。交往時間雖長,但一次架也沒吵過。其實我有個同胞哥哥,但由於年齡相差六歲,很難溝通,而且說實話性情上不怎麼合得來。這樣,較之自己的親哥哥,我更對這個朋友懷有骨肉親情。
「K長得又瘦又白,眉清目秀,簡直像個女孩,但語言有障礙,很難開口講話。不瞭解他的人見了,很可能以為他智力有問題。身體也弱,因此無論在學校還是回家玩的時候,我都處於監護人的位置。相對說來,我長得高大些,又擅長體育運動,被大家高看一眼。我之所以願意和K在一起,首先是因為他有一顆溫柔美好的心。雖說智力絕無問題,但由於語言障礙的關係,學習成績不大理想,能跟上課就算不錯了。不過畫畫好得出奇,拿起鉛筆和顏料連老師都為之咂舌。畫得活龍活現,充滿生機,好幾次在比賽中獲獎受表揚。就那樣發展下去,我想很可能作為畫家成名。他喜歡畫風景畫,去附近海邊看海寫生從不生厭。我時常坐在一旁看他筆尖飛快而準確的動作。一張白紙居然一瞬之間便生出那般栩栩如生的形體和色彩——我深感佩服,驚訝不已。如今想來,那怕是一種純粹的才華。
「那年九月,我們住的地方來了一場強颱風。據廣播預報,是近十年來最厲害的颱風。為此,學校很早就決定停課了,鎮裡所有店舖都嚴嚴實實落下了卷閘門。父親和哥哥拿著鐵錘和釘盒,一大早就開始釘房前屋後的木板套窗。母親在廚房裡忙著準備應急飯團。瓶和水筒都灌滿了水,大家還分別把貴重物品放進背囊,以便去哪裡避難。對大人們來說,每年都來的颱風又麻煩又危險,而對於遠離具體現實的我們小孩子來說,那不過是一場類似歡天喜地的大熱鬧罷了。
「偏午,天空顏色開始急劇變化,像有一種非現實性色調摻雜進來。風聲大作,『啪啦啦』的聲音乾巴巴的,就像猛扔沙子似的,甚是奇妙。我走到簷廊上觀望天空的這般模樣,直到驟雨襲來。在閉上木板套窗的漆黑漆黑的屋子裡,我們全家聚在一處側耳細聽廣播裡的新聞。雨量雖說不大,但颱風造成的災害非同一般,許多房屋被掀掉頂蓋,船翻了好幾隻,還有幾人被飛來的重物打死或打成重傷,播音員一再提醒絕對不要出門。房子也被颱風刮得不時吱呀作響,活像有一雙大手搖晃它似的。時而砰』一聲傳來重物砸窗的巨響。父親說大概是誰家房瓦飛了過來。我們把母親做的飯團和煮蛋當午飯吃了,耳聽廣播新聞,靜等颱風通過這裡撤往別處。
「可是,颱風偏偏不肯撤離。廣播裡說,颱風從在S縣東部登陸時起就一下子放慢了速度,現在正以人們跑步般的緩慢速度朝東北方向移動。風仍然不依不饒地發出駭人的吼聲,力圖將地表上的一切吹去天涯海角。
「大約刮了一個小時,風終於偃旗息鼓。意識到時,四周已一片寂靜,無聲無息,從什麼地方甚至還傳來了鳥鳴。父親把木板套窗悄然打開一部分,從縫隙裡往外窺看。風息了,雨停了,厚厚的灰色雲層在上空緩緩飄移,湛藍的天穹從雲縫間點點探出臉來。院裡的樹木淋得濕漉漉的,雨珠從枝頭滴滴落下。
「『我們正在颱風眼裡。』父親告訴我,『這種寂靜要持續一會兒。颱風就像要歇口氣,持續十五分到二十分鐘,然後捲土重來。』
「我問能不能出去,父親說散散步沒關係,只要不往遠去。『哪怕開始刮一點小風,也得馬上返回!』「我走到門外,四下張望。根本無法相信就在幾分鐘前還飛沙走石來著。我抬頭看天,天空彷彿飄著一個巨大的颱風眼』,冷冰冰地俯視著我們。當然哪裡也沒有那樣的眼,我們只是處於氣壓漩渦中心形成的短暫的寂靜之中。
「大人們忙於查看房子受損情況的時間裡,我一個人往海岸那邊走去。家家戶戶的樹木都有許多枝條被吹折刮斷,在路上橫躺豎臥。有的松樹枝大得一個大人怕都搬不動。粉身碎骨的瓦片到處都是。汽車玻璃挨了石擊,裂出一條大紋。就連誰家的狗窩棚也給刮到了路上。那情形,儼然天空伸下一隻大手,將地面來個斬草除根。正走著,K看到我,也跑了出來。K問我去哪兒,我說去看一下海。K沒再說什麼便跟在我後頭。K家有一條小白狗,狗也尾隨著我們。『哪怕有一點小風吹來,也要馬上回家的喲!』聽我這麼說,K默默點頭。
「從家門走出兩百來米就是海。有一道像當時的我那麼高的防波堤,我們爬上堤階來到海岸。每天我們都一起來海岸玩耍,這一帶海的情況我們無所不曉。但在這颱風眼當中,一切看上去都跟平時有所不同。天的顏色、海的色調、浪的聲響、潮的氣味、景的鋪展——大凡關於海的一切都不一樣。我們在防波堤上坐了一會兒,不聲不響地觀望眼前景象。儘管處於颱風正中,浪卻安靜得出奇。波浪拍打的邊際線比往常退後了好多,白色的沙灘在我們眼前平坦坦地舒展開去。即使落潮時潮水也退不到那個程度。沙灘看上去是那樣空曠,儼然搬光傢俱的大房間。岸邊有形形色色的漂流物衝上來,如一條帶子排成一列。「我走下防波堤,一邊留神四下的變化一邊在露出的沙灘上走動,仔細察看散落在那裡的東西:塑料玩具、拖鞋、大約原是傢俱一部分的木條、衣服、少見的瓶子、寫有外語字樣的木箱,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東西,它們散落得到處都是,就像粗糕點鋪的貨床,料想是颱風下的巨浪把它們從極遠的地方運來這裡的。每發現什麼希罕物,我們便拿在手上細瞧細看。K的狗搖著尾巴湊到我們身旁,『呼哧呼哧』一個個聞我們手上東西的氣味。
「在那裡大約待了五分鐘——我想也就那樣。不料驀然意識到時,浪已經趕到了我們眼前的沙灘。浪無聲無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光滑的舌尖輕輕伸到距我們腳前極近的地方。我們根本沒有料到浪竟轉眼之間偷襲到了跟前。我生在長在海邊,雖是小孩子也曉得海的厲害,曉得海有時會露出何等不可預測的凶相。所以,我們總是小心翼翼地待在遠離海浪扑打的估計安全的地帶。然而浪已不覺之間來到距我們站立位置十來厘米的地方,之後又悄無聲息地退去,再也沒有返回。趕來的浪本身決非不安穩的那種。浪四平八穩,輕輕沖洗著沙灘,然而其中潛伏的某種凶多吉少的東西就好像爬到身上的蟲子,剎那間讓我脊背發冷變僵。那是無端的恐怖,卻又是真正的恐怖。我憑直覺看出那東西是活的。不錯,那波浪確實是有生命的!浪準確無誤地捕捉我的身姿,即將把我收入掌中,一如龐大的肉食獸緊緊盯住我,正在草原的什麼地方屏息斂氣地做著以其尖牙利齒把我撕爛咬碎的美夢。我只有一個念頭:逃!
「我朝K喊一聲『走啦!』他在距我十米遠的地方背對著我彎腰看什麼。我想我喊的聲音很大,但看情形K沒有聽到,或者正看自己發現的東西看得出神,以致我的喊聲未能入耳。K是有這個特點的,很容易一下子迷上什麼,對周圍情況不管不顧。也可能我的喊聲並不像我想的那麼大,我清楚地記得那聽起來不像自己的語聲,更像別的什麼人的聲音。
「就在那時,我聽得吼聲響起,天搖地動的怒吼。不,在吼聲之前我聽到了別的聲響,彷彿很多水從洞口湧出的那種咕嘟咕嘟的不可思議的動靜。咕嘟咕嘟聲持續片刻剛一收斂,這回傳來了類似轟隆隆轟鳴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然而K還是頭也不抬,一動不動地彎腰看著腳下的什麼,全神貫注。K應該沒有聽見那吼叫聲。我不知道那天崩地裂般的巨響為什麼就沒傳入他的耳朵,或者聽見那聲音的僅我自己亦未可知。說來也怪,那大概是只能我一個人聽到的特殊轟鳴。因為。我旁邊的狗也像是無動於衷似的。本來狗這東西——眾所周知——是對聲音格外敏感的動物。
「我想快步跑過去拉起K跑開,除此別無他法。我知道浪即將來臨,K不知道。不料等我回過神時,我的腿卻背離我的意願,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我一個人朝防波堤奔逃!促使我這樣做的,我想恐怕是實在令人心驚膽戰的恐怖。恐怖剝奪了我的聲音,讓我的腿擅自行動。我連滾帶爬穿過柔軟的沙灘,跑上防波堤,從那裡朝K大喊:『危險,浪來了!』
「喊聲這回是從我口中發出的。注意到時,轟鳴聲已不知何時消失了。K也終於察覺到了我的喊聲,抬起臉來。然而為時已晚。那當兒,一道巨浪如蛇一般高高揚起鐮刀形脖頸,朝著海岸撲下來。有生以來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那麼來勢兇猛的海浪。足有三層樓高,幾乎不聲不響地(至少我沒有聲響的記憶。在我的記憶中,浪是在無聲中襲來的)在K的身後凌空捲起。K以不明所以的神情往我這邊注視片刻,之後突然若有所覺,回頭看去。他想逃。但已根本逃不成了,下一瞬間浪便將他一口吞沒,他就好像迎面撞上了全速奔來的毫不留情的火車頭。「浪怒吼著崩塌下來,氣勢洶洶地擊打沙灘,爆炸一般四下濺開,又從天而降,朝我所在的防波堤劈頭壓下。好在我藏在防波堤背後,躲了過去,只不過被越過防波堤飛來的水沫打濕了衣服。隨後我趕緊爬上防波堤往海岸望去。只見浪掉過頭來,一路狂叫著急速往海灣退去,儼然有人在大地盡頭拚命拉一張巨大的地毯。我凝目細看,但哪裡也不見K身影。狗也不見了。浪一口氣退得很遠很遠,幾乎讓人覺得海水即將乾涸、海底即將整個露出。我獨自站在防波堤上一動不動。
「寂靜重新返回。近乎絕望的寂靜,彷彿聲音統統被強行擰掉了。浪把K吞進肚裡,遠遠地去了哪裡。我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想下到沙灘,說不定K被埋在了沙子裡……但我當即改變了主意,就那樣留在防波堤沒動——經驗告訴我,依著巨浪的習性,它還會來第二次第三次。「我想不起過去了多長時間。估計時間不很長,至多十秒二十秒。總之,在令人心怵的空白過後,海浪不出所料再次返回海岸。轟鳴聲一如剛才,震得地面發顫。聲音消失不久,巨浪便高高揚起鐮刀形脖頸洶湧撲來,同第一次一模一樣。它遮天蔽日,如一面堅不可摧的巖壁橫在我面前。但這次我哪裡也沒逃。我如醉如癡地佇立在防波堤上盯視巨浪襲來,恍惚覺得在K被捲走的現在,逃也無濟於事了,或者莫如說我可能在雷霆萬鈞的恐怖面前嚇得動彈不得了。究竟如何,我已記不清楚了。
「第二次海浪之大不亞於第一次。不,第二次更大。它簡直就像磚砌的城牆倒塌一般慢慢扭曲變形,朝我頭頂傾壓過來。由於實在太大了,看上去已不是現實的海浪,而像是以海浪形式出現的別的東西,像是來自遠方另一世界的以海浪形式出現的別的什麼。我下定決心等待著黑暗抓走自己的一瞬間,連眼睛也沒閉。我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的心跳聲就在耳邊。不料浪頭來到我跟前時竟像力氣耗盡了似的突然失去威風,一下子懸在半空中一動不動。的確僅僅是轉瞬之間,浪頭就那麼以搖搖欲墜的姿勢在那裡戛然而止,而我在浪尖中、在透明而殘忍的浪的舌尖中真真切切看到了K。
「諸位或許不相信我的話,要是這樣怕也是沒辦法的事。老實說,就連我自己——即使現在——也想不通何以出現那麼一幕,當然也就無法解釋了。但那既非幻覺又非錯覺,的的確確實有其事。K的身體活像被封在透明膠囊裡似的整個橫浮在浪尖上。不僅如此,他還從那裡朝我笑。就在我眼前,就在伸手可觸的地方,我看到了剛才被巨浪吞沒的好朋友的面孔。千真萬確,他是在朝我笑。而且不是普通的笑法。K的嘴張得很大,險些咧到耳根,一對冷冰冰僵硬硬的眸子定定地對著我。他把右手向我這邊伸出,就好像要抓住我的手把我拽到那邊世界裡去。就差一點點他的手就能抓到我了。繼而,K再次大大地咧嘴一笑。
「我大概就是在那時失去知覺的,醒過來時已躺在父親醫院的床上了。我一睜開眼睛,護士就去叫父親,父親立即跑來。父親拉著我的手摸脈搏,看瞳孔,手放在額頭上試體溫。我想抬一下手,但怎麼都抬不起來。身體火燒一樣發燙,腦袋神志不清,什麼都思考不成。看來我已高燒了很久。父親說我整整躺了三天三夜。從稍離開些的地方把一切看在眼裡的一個住在附近的人抱起暈倒的我,送到家裡。父親說K被海浪捲走後還沒有下落。我想對父親說什麼,覺得必須說點什麼,然而舌頭脹鼓鼓地發麻,說不出話來,感覺上就像有什麼別的生物賴在我口腔裡不走。父親問我的名字,我努力想自己的名字,沒等想起便再次失去知覺,沉入昏暗之中。
「結果,我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星期,吃了一星期流質,吐子好幾次,魘住了好幾次。聽說那時間裡父親真的擔心起來,擔心我的意識因嚴重休克和高燒而永遠無法恢復,事實上我也處於即使那樣也無足為奇的非常狀態。但肉體上我好歹恢復過來了,幾星期過後,我回到往日的生活當中,正常吃飯,也能上學了。當然並不是說一切都已恢復原狀。
「K的遺體最後也未能找到,同時被捲走的狗的屍體也無處可尋。在那一帶海裡淹死的人,大多被海潮衝往東面一個小海灣,沒幾天便被打上岸來,惟獨K的屍體不知去向。大概當時颱風中的海浪實在太大了,一直衝到海灣裡邊,無法接近海岸。有可能深深沉入海底,葬身魚腹。K遺體的搜索由於得到附近漁民的協助,持續了相當一段時間,但後來還是不了了之。關鍵的遺體沒有找見,葬禮直到最後也沒舉行。自那以來K的父母幾乎神經錯亂了,天天漫無目的地在海邊轉來轉去,不然就悶在家裡唸經。
「儘管遭受了那麼大的打擊,但K的父母一次也沒有為正刮颱風時我把K領去海岸的事埋怨過我,因為他們完全曉得那以前我是把K當作親弟弟來疼愛和關懷的。我的父母在我面前也不提及那件事。可我心裡明白:如果努力,我是有可能救出K的,有可能跑到K那裡拉起他逃往浪打不到的地點。在時間上或許十分勉強,但依我記憶中的時間來算,那一點兒餘地我想恐怕還是有的。然而——前面我也說了——我在驚心動魄的恐怖面前竟扔下K只管獨自逃命。K的父母不責怪我,任何人都像害怕捅破膿包一樣避而不談,而這反而讓我痛苦。很長時間裡我都無法從那種精神打擊中振作起來,我一不上學二不好好吃飯,每天只是躺著定定地注視天花板。
「K那張橫在浪尖上朝我冷笑的臉,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他那只彷彿引誘我似地朝我伸出的手、那一根根手指,我都無法從腦海裡消除。剛一入睡,那張臉那隻手便迫不及待地闖入我的夢境。夢中,K從浪尖膠囊中輕盈地一躍而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順勢把我拖進浪中。
「那以來我還常做這樣的夢——夢中我在海裡游泳,晴空萬里的夏日午後,悠然自得地在海灣裡蛙泳。太陽熱辣辣地照著我的脊背,水舒坦坦地包攏我的肢體。不料那時有誰在水裡抓住我的右腳,腳腕感覺出那只冰冷的手。手十分有力,沒辦法掙脫,我就那樣被拖入水中。在水中我看見了K的臉。K與當時一樣,臉上浮現出幾乎把整張臉撕裂開來的大幅度的笑,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恨不得大聲喊叫,卻喊不出,惟有嗆水而已。水灌滿了我的肺腑。
「我一聲大叫,一身冷汗,氣喘吁吁地從黑暗中醒來。」
「那年年底,我向父母提出,自己想爭分奪秒離開此鎮搬去別的地方。我說自己無法在眼睜睜看著K被浪頭捲走的海岸繼續生活下去,『況且你們也知道,我每晚每夜做惡夢,想多少遠離這裡一些,否則說不定會發瘋的。』聽我這麼說,父親為我辦了轉學手續。一月,我遷到長野縣,開始上當地的小學。小諸附近有父親的老家,我得以住在那裡。我在那裡升入初中,又上了高中,放假也不回家,只有父母不時前來看我。
「現在我也在長野生活。從長野市一所理工科大學畢業出來,進入當地一家精密機械公司工作,直到現在。我作為極為普通平常的人工作著生活著。諸位也看到了,沒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與人交往絕對算不上擅長,但喜歡登山,由於這個關係也有幾個要好的朋友。離開那個鎮子以後,惡夢做得不像以前那麼頻繁了。倒不是說它已退出我的生活,有時會像收款員敲門一樣找到我頭上,快要忘掉時肯定找來。夢總是一模一樣,細節都毫無二致。每次我都大叫著睜眼醒來,汗出得被褥濕漉漉的。
「沒有結婚恐怕也是因為這個。我不願意半夜兩三點大叫把身旁的人吵醒。這以前也有幾個自己喜歡的女性,但跟誰都沒一起度過一晚。恐怖已經沁入我的骨髓,根本不可能同別人分擔。
「結果,我四十多年沒回故鄉,沒靠近那個海岸。不但海岸,大凡與海有關的我都沒接近,生怕一去海岸就真的發生夢裡的事。不僅如此,自那以來就連游泳池——我本來特喜歡游泳——也不去了,深水河也好湖也好都半步不去,乘船也免了,坐飛機出國也不曾有過。儘管如此,我仍然無法把自己即將在哪裡淹死的場景從腦際抹除。那種黯然神傷的預感,彷彿夢中K的手一樣抓著我的意識不放。
「我第一次重回K被捲走的海岸是去年春天。
「此前一年父親因癌症去世,哥哥為處理財產賣了老房子,在整理儲藏室時發現了一個紙板箱裝有我小時候的東西,就寄了過來。大部分是無用的零碎東西,但其中有一束K給我的畫,而又碰巧讓我看見了。想必是父母作為紀念物為我保存下來的。我驚恐得幾乎透不過氣,覺得K的靈魂從畫中活了過來。我打算馬上處理掉,重新按原樣用薄紙包好,放回箱內。可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把K的畫扔掉。猶猶豫豫了好幾天,最後再次剝開薄紙,一咬牙把K畫的水彩畫拿在手上。
「幾乎全是風景畫,似曾相識的海、沙灘、松林、街道,以K特有的明快色調描繪出來。不可思議的是,顏色沒有褪,往日見時的印象原原本本鮮明地保留下來。拿在手上半看不看的時間裡,我的心情開始變得十分懷舊。那些畫甚至比記憶中的還好得多,藝術上也夠出色。從畫中,我可以痛切地感受到彷彿K那個少年的內心世界的東西。我得以確確實實地——可謂感同身受——理解他是以怎樣的眼神觀察周圍世界的。我看著畫,自己和K一起做過的事、一起去過的場所歷歷在目。是的,那也是少年時代的我自身的眼神,那時的我和K肩並肩以同樣生機勃勃沒有一絲陰翳的眼睛觀察世界來著。
「每天從公司回來.我就坐在桌前拿起一張K的畫看,沒完沒了地看。那上面有被我長期斷然趕出腦海的少年時代撩人情思的風景。每次看K的畫,我都覺得有一種什麼靜靜地滲入自己的身心。
「一天——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吧——我這樣想道:說不定自己這以前的想法是天大的誤解,那浪尖上橫躺著的K恐怕不是怨我恨我或企圖把我帶去哪裡。之所以看起來像是冷笑,大概只是某種偶然性造成的,那時的他豈非早已人事不省了?或者是在向我微笑著做最後告別也未可知。我從K表情中看出的深惡痛絕,恐怕不過是那一瞬間俘虜我控制我的深層恐怖的投影而己……細看K過去畫的水彩畫時間裡,我的這種念頭愈發強烈起來。無論怎麼看,我看到的都只是一顆沒有雜質的安詳平和的心靈。
「我在那裡靜靜坐了很久很久。站都站不起來了。太陽落了,淡淡的暮色緩緩籠罩房間。不久,深深沉默的夜降臨了。夜無盡無休地持續著,及至其重量積攢到夜之砝碼無法忍耐的時候,黎明終於到來。新的太陽微微染紅天空,鳥們睜眼醒來開始嗚叫。
「那時我拿定主意:要回到鎮子上去,立即動身!
「我把東西塞進旅行包,給公司打電話請了急假,乘列車往故鄉趕去。
「故鄉已不再是我記憶中安靜的海邊小鎮了。六十年代經濟起飛期間近郊出現的工業城市,使得那一帶的景致大為改觀。原本只有禮品店的站前如今商舖櫛比鱗次,鎮上惟一的電影院成了很有規模的超市。我家的房子也不見了。房子幾個月前已被人拆毀,只剩下裸露的空地,院裡的樹被統統砍倒,黑色地面到處長著雜草。K住的老房子也同樣沒了蹤影,成了按月付租的混凝土停車場,排列著小轎車和貨車。但我心中全然沒有一絲感傷,因為很久以前它就不是我的故鄉了。
「我走到海岸,爬上防波堤的石階。防波堤對面同以前沒什麼兩樣,大海無遮無擋地漫延開去。無邊的海。遠方可以望見一條水平線。沙灘風景也一如往昔,同樣鋪展著細沙,同樣浪花拍岸,同樣有人在水邊散步。午後四時已過,薄暮時分柔和的陽光包攏四周。太陽彷彿在思考什麼,慢慢悠悠地向西邊傾斜。我在沙灘上坐下,旅行包放在身旁,只管默然注視著那番景致。從中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那裡曾襲來那麼大的颱風、巨浪曾把我獨一無二的好友席捲而去。依然記得四十幾年前那場事故的人,如今想必也所剩無幾了。恍惚間,一切都似乎是我腦袋裡捏造出來的精緻幻景。
「驀然回神,我心中深沉的黑暗已然消失,一如其到來之時一般忽然間了無蹤影。我緩慢地從沙灘上立起,走到波浪拍打的邊際,褲腿也沒挽就靜靜地邁入海中。鞋也穿著,任由趕來的浪花拍打。和小時撲來這裡相同的波浪就像要表示和解,親切地拍打我的腳,弄濕我的褲子和鞋。幾道徐緩的波浪間歇性地趕來,又撤身離去。從旁邊走過的人們以費解的眼神一閃一閃地打量我的這副樣子,但我全然不以為意。是的,我是在經歷漫長歲月之後才到達這裡的。
「我抬頭望天。幾片殘棉斷絮般細小的灰雲浮在空中。沒有像樣的風,雲看上去一動不動地留在原處。倒是表達不好——那幾片雲就好像是為我一人浮在那裡的。我想起小時候自己為尋找颱風的大眼睛而同樣仰面望天的情景。其時,時間的輪軸在我心中發出大大的吱呀聲,四十餘載時光在我心中猶如朽屋土崩瓦解,舊時間和新時間融合在同一漩渦中。四周聲響盡皆消遁,光在顫顫搖曳。隨即,我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倒在湧上前來的波浪中。心臟在我喉頭下面大聲跳動,四肢感覺變得虛無縹緲。好半天我就以那樣的姿勢伏在那裡,無法立起。但我已不再怕了。是的,已沒有什麼好怕的了。它已遠遠離去。
「自那以來,我就再也沒做惡夢,沒有半夜驚叫醒來。現在,我準備改變人生,從頭做起。或許從頭做起為時已晚,可縱使為時已晚,我也還是要感謝自己終於如此得救,如此重振旗鼓。因為,我在無救的情況下、在恐怖的黑暗中驚叫著終了此生的可能性也是完全存在的。」
第七位男士沉默良久,環視在座眾人。誰都一言不發,呼吸聲甚至都可聽到,改換姿勢的人也沒有。大家在等待第七位男士繼續下文。風似乎已徹底止息,外面一點動靜也沒有。男士再次手摸衣領,彷彿在搜尋話語。
「我在想,我們的人生中真正可怕的不是恐怖本身,」男士接下去說道,「恐怖的確在那裡……它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有時將我們壓倒。但比什麼都恐怖的,則是在恐怖面前背過身去、閉上眼睛。這樣,我們勢必把自己心中最為貴重的東西轉讓給什麼。就我來說,那就是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