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響是半夜快十二點的時候,順子正看電視。啟介在房間一角塞著耳機半閉眼睛,搖頭晃腦地彈電吉他。看樣子在練習快節奏樂段,長手指在六根弦上飛快地划動,根本沒聽見電話鈴。順子拿起聽筒。
「已經睡了?」三宅用一如往日的小聲細氣問道。
「不要緊,還沒睡。」順子問答。
「現在我在海灘呢。漂流木好多好多,很大的傢伙都有。能出來?」
「好的,」順子說,「這就換衣服,十分鐘後到。」
順子蹬上連褲襪,套上藍牛仔褲,穿上高領毛衣,往毛料風衣口袋裡揣進香煙,還有錢包、火柴和鑰匙夾。之後往啟介後背輕輕踢了一腳,啟介慌忙摘下耳機。
「這就去海灘看篝火。」
「又是三宅那個老頭兒!」啟介皺起眉頭,「開哪家子玩笑,現在可是二月份!還是半夜十二點!這就去海邊鼓搗篝火?」
「所以你不去也行,我一個人去。」
啟介歎了口氣:「我也去,去就是了。馬上準備,等我一會兒。」
他關掉擴音器,在睡褲外套了條長褲,穿上毛衣,把羽絨夾克的拉鏈拉到下巴。順子把圍巾圍在脖子上,戴上絨線帽。
「真個好事!什麼地方的篝火那麼有意思?」啟介邊往海邊走邊說。寒冷的夜晚,但一絲風也沒有。一張嘴,呼出的氣凍成了話語形狀。
「保羅·揚什麼地方有趣?難道不就是吵得人心煩?」順子反唇相譏。
「保羅迷全世界有—千萬喲!」
「篝火迷五萬年前就遍佈世界。」
「算是吧,可以那麼說。」啟介承認。
「保羅·揚消失了,篝火也依然存在。」
「也可以那麼說。」啟介從衣袋裡掏出右手,摟住順子的肩膀,「不過麼,順子,問題是五萬年前的事也罷五萬年後的事也罷,都絲毫跟我無關,絲毫。重要的是現在。世界這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要完蛋,哪能考慮得這麼遠。重要的是此時此刻能好好吃飯,那個玩藝兒能好好挺起來,是吧?」
拾階登上堤頂,在老地方看到了三宅。他把衝上沙灘的形形色色的漂流木拾在一處,小心翼翼地堆高。其中有一根粗大的圓木,拖到這裡想必花了不少力氣。
月光把海岸線變成了剛剛磨好的尖刀。冬日的波浪一反常態,靜悄悄地刷洗著沙灘。四下空無人影。
「怎麼樣,找了好大一堆吧?」三宅還是那麼吐著白氣說。
「不得了!」順子說。
「這樣的情況偶爾也是有的。這一陣有風急浪高的日子,近來一聽海的隆隆聲就大體明白了。今天可是漂來了好燒的柴火。」
「就別自吹自擂了,趕快取暖吧。冷成這個樣子,胯下的寶貝都縮回去嘍。」啟介邊說邊卡嗤卡嗤搓著雙手。
「喂喂,等等,這東西順序很重要。首先要訂個周密計劃。計劃沒有問題了,往下才慢慢點火。毛手毛腳順當不了,毛手毛腳的乞丐東西討不多。」
「毛手毛腳的侍浴女郎幹不久。」啟介說。
「你這小子,年輕時就開這種沒章法的玩笑。」三宅搖頭道。
粗圓木和小木條被巧妙地組合起來,儼然前衛美術品般地高高堆起。三宅退後幾步,仔細審視形狀,調整搭配,然後又轉到對面視察,像往常一樣反覆數次。光看木料的組合搭配,火焰升騰的情景就會在腦海裡活生生地浮現出來,一如雕塑家一看石料的形狀就會在腦海裡推出其中所藏的作品造型。
花了些時間搭配到滿意之後,三宅點著頭一個人連連稱好。接著,他把準備好的報紙揉作一團塞到木架最下層,用塑料打火機點火。順子從衣袋裡掏出香煙銜在嘴上,擦燃火柴,瞇縫起眼睛看著三宅拱起的後背和頭髮有些稀少的後腦勺。這是最讓人提心吊膽的瞬間,火果真會燃起並且越燃越旺嗎?
三人一聲不響地凝視著漂流木的堆架。報紙忽地燃燒起來,在火焰中晃動了一會,轉而縮成一小團熄了。往下一陣子什麼也沒發生。肯定不成了,順子心想,木料很可能比看上去的要濕。
正要灰心的時候,一縷白煙如狼煙一般陡然向上躥去。由於無風,煙變成一條不間斷的紐帶朝著天空爬升。火在哪裡燒了起來,但火本身還看不見。
誰都一言不發,連啟介也緘口不語。啟介雙手插在大衣袋裡,三宅蹲在砂地上,順子雙手抱在胸前,不時突然想起似的吸一口煙。
順子一如往常地想到傑克·倫敦的《篝火》。那是一個單獨旅行的男子在阿拉斯加內陸雪地生火的故事。若火生不起來,他必定凍死無疑,而天馬上就要黑了。她幾乎沒看過什麼小說,唯獨高一暑假時作為讀後感作業佈置的這個短篇小說看了好多遍。故事的情節十分自然而又栩栩如生地浮上她的腦際,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處於生死關頭的那個男子的心跳。恐懼、希望和絕望,簡直感同身受。但故事中比什麼都重要的是這樣一個事實:那男子基本上是在求死。這點她心裡明白,何以明白解釋不好,只是一開始她就瞭然於心。這個旅行者其實是在求死,知曉那是適合自己的結局。儘管如此,他仍然必須全力拚搏,必須為了逃生而與強大無比的對手進行殊死搏鬥。在心靈深處撼動順子的就是作為故事核心的這種堪稱本源性的矛盾。
老師對她的看法一笑置之。主人公真的但求一死?老師愕然地說道,這種匪夷所思的想法還是頭一次聽得,聽起來倒像很有獨創性。他朗讀了順子瀆後感的一部分,班上的同學也都笑了。
然而順子心裡清楚,錯的是他們。不是麼?假如不是這樣,故事的結尾為何那般靜謐那般優美呢?
「火是不是要熄了,三宅?」啟介惴惴不安地說。
「不怕,火快要著呢,別擔心。現在不過是燃燒起來的前奏曲。煙不是一直沒斷麼,常言說無火不起煙,是吧?」
「沒有血氣那玩藝兒就不挺,是吧?」
「我說你這傢伙,除了這個就不能想點別的?」三宅愕然地說。
「真的知道火還沒火?」
「早就知道了,火苗馬上要躥起來了。」
「到底在什麼地方學得這一套學識的?」
「淡不上什麼學識,大體是還小的時候在童子軍那裡學來的。當了童子軍,願意不願意都會熟悉篝火。」
「呵,」啟介說,「童子軍?」
「當然不光這個,還有類似才能的東西。從前也說過,在鼓搗篝火方面,我有著別人所沒有的特殊才能。」
「看你得意的,這種才能又賺不到什麼錢。」
「的確賺不到錢。」三宅笑道。
不出三宅所料,不久,裡面一閃一閃地現出了火苗,木料的嗶剝聲也隱隱傳出。順子舒了口氣。到這個時候就再不用擔心了,篝火將越燒越旺。三人一個個朝剛剛降生的火焰伸出手去。暫時可以什麼也不做,只消靜觀火焰徐徐增大即可。順子心想,五萬年前的人應該也是以同樣心情伸出手去烤火的。
「三宅,記得你說過你是神戶出生的,」啟介忽然想起似的朗聲說道,「上個月的大地震不要緊吧?神戶沒家人什麼的?」
「這——,不清楚。我嘛,和那邊已經沒有關係了。老早以前的事了。」
「老早以前也好什麼也好,你的關西口音可是一點沒改喲!」
「是嗎,沒改?自己也不曉得的。」
「我說三宅,要是不用關西話,我又到底會說什麼呢?說得亂七八糟可就麻煩了。」
「你別說叫人噁心的關西腔好不好?1我可不願意聽你茨城人講陰陽怪氣的關西話。你們這些傢伙還不如在農閒期打起破旗去當飆車族。」
「瞧你說的!別看你一副老實相,挖苦人蠻厲害的嘛,喏,動不動就欺負厚道的北關東1人,傷腦筋啊!」啟介說,「不過說正經的,真的不要緊?熟人什麼的總還是有的吧?電視新聞看了?」
1上面的話是啟介以三宅的口氣模仿關西方言講的。
「這話就別提了吧。」三宅說,「不喝威士忌?」
「那就不客氣了。」
「順子呢?」
「來一點。」順子說。
三宅從皮夾克袋裡掏出扁扁的金屬瓶,遞給啟介。啟介擰開瓶蓋,沒沾唇就倒入口中,咕嘟一聲嚥下,深吸了口氣。
「好酒!」他說,「這東西是地地道道的單胚麥芽二十一年陳釀佳品,桶是橡木的吧?能聽到蘇格蘭的海嘯和天使的歎息。」
「呵,倒是會說。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方瓶三得利麼!」
順子拿過啟介遞來的扁瓶,舔似的喝了一點點倒在瓶蓋裡的威士忌,苦著臉體味溫暖的液體從食管往胃袋下滑時的獨特感覺。身體的正中多少暖和過來了。接著三宅靜靜地喝了一口,之後啟介又咕嘟了一口。扁瓶從一隻手往另一手傳遞的時間裡,篝火苗越來越大,不再讓人擔心了。速度不快,穩紮穩打。這正是三宅燒的篝火的非凡之處。火苗的擴展方式輕舒曼卷,溫情脈脈,恰如訓練有素的愛撫,絕不魯莽急躁。火焰在這裡的目的是溫暖人心。
1茨城縣位於日本關東地區東北部,亦稱北關東地區。
順子在篝火面前總是沉默寡言,除了不時換一下姿勢外,基本上一動不動。火焰看上去在默默地接受著所有東西,將其攬入懷中並予以寬恕。所謂真正的家人必然是這個樣子。
高三那年五月,順子來到位於茨城縣的這個鎮子。她拿走父親的印章和存折,提出三十萬日元,往寬底包裡塞進大凡能塞進的東西,離家出走了。從所澤胡亂換乘列車,到得茨城縣的這個海濱小鎮。名字都沒聽說過的地方。她在站前不動產中介商那裡找了個住處,第二個星期成了海邊一家面臨國道的小超市的店員。給母親寫了封信,說自己活得很好,別擔心,也別找。
上學讓她煩得不行,看父親的臉色也讓她忍無可忍。小時候順子跟父親關係很好,休息的日子兩人時常東遊西逛,每次跟父親手拉手行走,她都無端地感到自豪,感到心裡踏實。但等到小學畢業前開始來月經、長陰毛、胸部隆起之後,父親便以不同以往的奇妙視線看她了。而到初三身高超過一米七十時,父親幾乎什麼都不跟她說了。
學校裡的成績不足以自豪。剛上初中時在班上名次還靠前,而到畢業時名次卻從後往前倒數起來快些了,高中都是勉強升上的。並非腦袋不好使,只是注意力集中不起來,無論幹什麼都沒法堅持到最後。一旦聚精會神,就腦袋作痛、呼吸困難、心跳紊亂。上學除了痛苦沒別的。
在小鎮落腳後不久就同啟介認識了。是個比她大兩歲的頗有本事的衝浪運動員,高個頭,頭髮染成褐色,牙齒整齊漂亮。他說在小鎮住下是因為這裡的浪好。他還和朋友組織了搖滾樂隊。在一所二流大學倒是保留了學籍,但幾乎不到學校去,根本沒希望畢業。父母在水戶市內經營一家老字號糕點鋪,到一定時候可以繼承家業,但他本人卻全然沒心思當糕點鋪老闆,覺得永遠和同伴開一輛達特桑卡車兜風,永遠一面玩衝浪一面在業餘樂隊彈吉他即可。但無論誰怎麼考慮,這種逍遙自在的生活都是不可能長此以往的:
順子同三宅說話親熱起來是在和啟介同居以後了。三宅四十五六,瘦瘦小小,架一副眼鏡,長臉短鬚。鬍鬚很濃,一到傍晚,整張臉看上去都微微發黑,像蒙了一層陰影。一件褪色的粗藍布襯衣或夏威夷衫的底襟露在褲子外,穿一條沒形沒樣的粗布褲,腳上一雙穿舊了的白色休閒鞋。到了冬天,則外面加一件皺皺巴巴的皮夾克。時不時戴一頂棒球帽。除此以外的打扮順子還從未見過,不過他身上的東西,哪一樣看起來都像是認真洗過的。
鹿島灘的這個小鎮上沒什麼人操關西口音,所以三宅的存在格外引人注意。一起做工的女孩告訴她,說他租了附近一座房子,一個人生活一個人畫畫。「不過麼,不像有多大名氣,畫也沒見過、生活倒過得挺像那麼回事,想必還是有兩下子的。有時跑去東京買繪畫材料,傍晚回來。對了,他是大約五年前開始住在這個鎮子的。時常見他一個人在海邊鼓搗篝火。肯定喜歡篝火,眼神總是那麼專注。不怎麼說話,有點兒古怪,但人不壞。」
三宅一天來小超市三次,早上買牛奶和報紙,中午買盒飯,晚上買易拉罐啤酒和簡單的下酒菜。如此日復一日,一成不變。雖然除了寒暄以外沒有像樣地交談過,但順子還是對他懷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親密感。
一天早上店裡只兩個人的時候,順子一咬牙問道:就算住得再近,也沒必要天天這麼一點點買嘛,何苦這樣子呢?牛奶也好啤酒也好,一次多買些放進電冰箱不就行了!這樣豈不更方便?當然自己只管賣,怎麼都無所謂……
「是啊,要是能多買就好了。可我家有我家的情由,沒辦法做到。」三宅說。
順子問什麼情由。
「怎麼說呢,反正、反正有點情由。」
「問多了,對不起,別往心裡去。我這人一有什麼納悶兒的就禁不住要問,歹意倒是沒有的。」
猶豫片刻,三宅不無尷尬地搔搔頭:「我家麼,說實話,沒有電冰箱。冰箱那東西一開始我就不怎麼喜歡得來。」
順子笑道:「我也不是特別喜歡得來,但一台還是有的。沒有不是不方便嗎?」
「方便是不方便,可是喜歡不來的東西是勉強不得的。有電冰箱的地方我睡不踏實。」
好個怪人,順子心想。不過由於這次交談,她對三宅有了更深的興趣。
其後不出數日,黃昏在海邊散步的時候,看見三宅一個人在燒篝火。篝火不大,是用收集那一帶的漂流木燒的。順子打了聲招呼,同三宅並排烤起火來。並排一站,順子高出五六厘米。兩人只簡單寒暄兩句,往下便不聲不響地注視著篝火。
這時,順子對著篝火的火焰看了一會,驀地覺得火裡面有什麼,有某種深邃的東西。或許該稱為心情的凝聚體吧,稱之為觀念則未免過於鮮活具體且帶有現實性的重量。那個什麼緩緩穿過她的身心,留下彷彿讓她透不過氣的不可思議的感觸而遁去了哪裡。遁去後好半天時間裡,她的胳膊都泛起了雞皮疙瘩樣的東西。
「三宅,你看著火的形狀時,有時候不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指什麼呢?」
「比如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沒有怎麼感覺到的東西真真切切地、怪怪地感覺出來,怎麼說呢……我腦袋笨說不明白,反正這麼看起篝火來,我就不由得生出幽幽的思緒。」
三宅想了想說:「火這東西麼,形體是自由的。因為自由,看的一方就了以隨心所欲地看成任何東西。假如你看火看出幽幽的情思,那麼就是你心中的幽思反映在了火裡。這個,可明白?」
「嗯。」
「不過,若說什麼火都會讓人這樣,那就不至於了。讓人產生這樣心情的火必須是自由的才成。煤氣爐的火不行,打火機的火不行,普通的篝火也不成。而火要自由,就得在能讓它自由的場所恰到好處地生起來,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輕易做到的。」
「你可以做到?」
「有時做到,有時做不到,但一般可以做到。把心放進去做,就能做到。」
「喜歡篝火?」
三宅點頭:「都像是一種病了。說起來,我所以在這個芝麻粒大的偏僻小鎮住下,就是因為這裡海岸的漂流木比哪裡的都多。就這一個原因,是為鼓搗篝火才來這裡的。無可救藥吧?」
那以後,順子一有時間就來陪三宅燒篝火。除掉連半夜都人頭湧動的盛夏,一年到頭他基本上都燒篝火。有時一星期兩回,也有時一個月一回都沒有。進度取決於漂流木的收集情況。但不管怎樣,一要燒篝火,他必定往順子那裡打電話。啟介開玩笑說三宅是「你的篝火friend1」。不過,即使嫉妒心比任何人都強的啟介,不知為什麼卻唯獨對三宅網開一面。
火燒到最粗大的漂流木上,火勢穩定下來。順子坐在沙灘上,閉著嘴出神地注視篝火。三宅用一條長樹枝小心翼翼地調整著,既不使火過於擴散,又不讓勢頭減弱,還不時從準備用來添加的木料中拿一根新的投在適當的位置。
啟介說肚子痛。
「怕是著涼了,拉一下我想就會好的。」
「回家去方便怎麼樣?」順子說。
「還是那樣好。」啟介不無遺憾地說,「你怎麼辦?」
「順子我保證送到家,不怕,別擔心。」三宅說。
「那就拜託了。」說罷,啟介轉身往回走。
「那傢伙,真是個傻瓜,」說著,順子搖搖頭,「一衝動就喝過頭。」
「那倒是。不過順子,年輕時候若是太精明了,凡事滴水不漏,也就沒什麼意思了。那傢伙也有那傢伙的優點。」
「或許是吧,不過他實際上什麼都不思不想。」
「年輕也是個負擔,有些事情想也是不頂用的。」
1英語「朋友、同伴」之意。
兩人又在火堆前沉默了一陣子,各自想各自的事。時間順著各自的河床向前流去。
「噯,三宅,有件事想問問,問也不要緊的?」
「什麼事?」
「個人方面的,挺深入的。」
三宅用手心卡嗤卡嗤搓了幾把臉腮上的鬍鬚:「聽不大明白,不過問就是了。」
「你莫不是在哪裡有太太?」
三宅從皮夾克袋裡掏出扁瓶,打開蓋,慢悠悠地嚥了口威士忌,又擰上蓋,揣進衣袋,然後看著順子的臉。
「幹嘛突然想起這個?」
「不是突然,剛才心裡就嘀咕來著——啟介提起地震時看了你的臉。」順子說,「所以說,人看火時的眼睛是比較城實的,就像有一次你對我說的那樣。」
「是嗎?」
「有小孩?」
「啊,有,兩個。」
「在神戶?」
「那裡有家嘛。大概還住在那裡吧。」
「神戶什麼地方?」
「東灘區。」
三宅瞇縫起眼睛,抬頭往黑暗的海面望去,望罷又把視線收回到火上。
「對了,我不會把啟介叫什麼傻瓜。沒道理說別人的。我也是什麼都不思不想,傻瓜中的傻瓜!明白?」
「想多談談?」
「不,」三宅說,「不想。」
「那就算了吧。」順子說,「可我覺得你是個好人。」
「不是那樣的問題。」三宅搖了下頭,用手中的樹枝尖在沙地上畫出一種什麼圖形。「你可曾想過自己怎麼個死法?」
順子沉吟片刻,搖頭。
「我時不時想的。」
「你要怎麼個死法?」
「關在電冰箱裡死掉。」三宅說,「常有的事吧——小孩鑽進廢棄的電冰箱裡玩,玩著玩著電冰箱關了,就那麼悶死在裡面。就那麼個死法。」
一根大漂流木一下子傾斜下來,火星四濺。三宅無動於衷地看著。火焰的反光在他臉上繪出頗帶虛擬意味的陰影。
「在窄小的地方、在漆黑之中一點又一點死去。要是能順順當當悶死了還好,但不可能那麼痛快。空氣從哪裡絲絲透入,所以很難窒息而死。到死要花很長很長時間,喊叫也沒人聽見,誰都不會注意到我。地方窄得根本動不了身,再掙扎也無法從裡面把門打開。」
順子一聲不吭。
「這樣的夢我做了好多回。半夜大汗淋漓地醒來。夢見自己在一團漆黑中痛苦掙扎著慢慢、慢慢地死去,睜開眼夢也還是沒完。那是這種夢最可怕的地方。醒後喉嚨幹得沙沙直響。去廚房打開電冰箱門。家裡當然沒有電冰箱——不知道是在做夢。但當時意識不到,一邊覺得納悶兒,一邊開電冰箱門。只見電冰箱裡漆黑漆黑的,照明燈熄了。我以為停電了,把脖子伸了進去。不料電冰箱裡倏地伸出一隻手,抓住我的脖頸。涼瓦瓦的死人的手。那手抓住我的脖頸,以極大的力氣把我往冰箱裡拖。我嚇得『啊』一聲大叫,這才真正醒來。就是這樣的夢。週而復始,每次都一模一樣,沒一處不一樣,但我還是次次嚇得要死。」
三宅用樹枝尖捅一捅燒得正旺的圓木,然後返回原位。
「實在太活龍活現了,真的好像死了好多好多次。」
「什麼時候開始做那種夢的?」
「很玖很久了,都記不得了。時而也有從那種夢中解脫出來的時期,有一年,是的……有一兩年完全不做那種夢。那時候看上去好像什麼事都會一帆風順,可還是捲土重來了,就在我以為不要緊的時候重新開始。而一開始就無可收拾。昏天黑地啊!」
三宅搖搖頭。
「跟你說這個也不頂什麼用的。」
「不不,」順子叼起一支煙,擦燃火柴,大大吸了一口,「說下去。」
篝火逐漸走向尾聲。蠻大一堆用來添加的木材已一根不剩地投入火中。也許是神經過敏的關係,濤聲似乎多少大了起來。
「有個叫傑克·倫敦的美國作家。」
「寫篝火的那個人吧?」
「對,你還真知道。傑克·倫敦很長時間裡一直認為自己最後將溺海而死,確信必然落得如此下場——不小心掉進夜幕下的海裡,在誰也不知曉的情況下淹死。」
「傑克·倫敦實際上可是淹死的?」
三宅搖頭道:「不,喝嗎啡自殺的。」
「那麼說,是預感落空了。或者是硬讓它落空也有可能。」
「表面上。」三宅停了片刻,「可是在某種意義上,他並沒有錯。傑克·倫敦在黑漆漆的夜幕下孤零零地淹死在海裡了。酒精中毒,絕望深深沁入骨髓,掙扎著死掉的。預感這東西嘛,在某種情況下是一種替身。在某種情況下,那一替代物是遠遠凌駕於現實之上的活生生的東西,而那正是預感的最可怖之處。這個,可明白?」
順子就此思索了一番。不明白。
「自己怎麼個死法,一次都沒想過的麼。那種事如何想得出!連怎麼個活法都還完全稀里糊塗呢。」
三宅點頭:「那倒是。不過麼,也有被死法反向引導的那麼一種活法。」
「那可是你的活法?」
「說不清楚,有時有那樣的感覺。」
三宅在順子身旁坐下。看上去他比起平時有點兒憔悴,好像老了幾歲。耳朵上邊有長頭髮豎起。
「你畫什麼畫?」
「解釋起來非常困難。」
順子改變問法:「那麼,最近畫的什麼畫?」
「『有熨斗的風景』,三天前畫完的。房間正中放一個熨斗,就那麼一幅畫。」
「那為什麼解釋起來困難呢?」
「因為那其實不是熨斗。」
順子抬頭看他的臉:「你是說熨斗不是熨斗?」
「正是。」
「是某種替身嘍?」
「大概。」
「而你只能把它作為什麼替身來畫?」
三宅默默點頭。
揚臉望天,星星的數量比剛才多了許多,月亮已移動了相當長一段距離。三宅把手中的長樹枝最後投進火堆,順子悄然靠上他的肩。三宅的衣服沾染著數百次篝火的煙熏味兒,她把那股味兒深深吸入胸中。
「跟你說,三宅。」
「什麼?」
「我麼,是個空殼。」
「哦?」
「嗯。」
一閉眼睛,淚珠便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一滴接一滴順著臉頰往下淌。順子用右手猛地抓緊三宅粗布褲的膝部,身體簌簌發抖。三宅伸手摟住她的肩,靜靜抱攏。但她的眼淚還是止不住。
「真的空無一物。」過了許久,她才以沙啞的聲音說,「徹頭徹尾空殼一個。」
「曉得的。」
「真的曉得?」
「這方面我很有經驗。」
「如何是好?」
「好好睡上一覺,起來一般都能恢復。」
「沒那麼簡單。」
「或許。或許沒那麼簡單。」
圓木「咻」一聲發出什麼地方的水分蒸發起來時的聲音。三宅揚臉瞇縫起眼睛,往上望了一會兒。
「那,怎麼辦才好呢?」順子問。
「那麼……怎樣,馬上和我一起死?」
「好啊,死就死。」
「當真?」
「當真。」
三宅繼續摟著順子的肩頭,默然良久。順子把臉伏在他舊得讓人舒坦的皮夾克懷裡。
「反正,等篝火熄了再說吧。」三宅說,「好容易生的篝火,想陪到最後。火熄了四下一黑,就一起死好了。」
「好好。」順子說,「可怎麼死呢?」
「想想看。」
「嗯。」
順子在篝火味兒的包籠中合起雙目。三宅摟在肩上的手作為男人的手未免小些,且粗糙得出奇。自己大概不能同這個人活在一起,順子想,因為自己恐怕很難走進他的心,但一起死則是有可能的。
但在被三宅的胳膊摟抱的時間裡,順子漸漸困了。肯定是威士忌的關係。木料大部分變成灰崩塌了,唯獨那根最粗大的漂流木仍在閃著橙黃色的光亮,可以從皮膚上感受到它靜謐的溫煦。到徹底燒盡看來還要等些時間。
「睡一會可好?」順子問。
「睡吧。」
「篝火滅了能叫醒我?」
「放心。篝火滅了,凍也把你凍醒了。」
她在腦袋裡重複這句話——篝火滅了,凍也把你凍醒了,隨即蜷起身體,沉入短暫而深穩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