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短篇小說集 UFO飛落釧路
    五天的時間,她每時每刻都是在電視機前度過的。銀行和醫院的大樓土崩瓦解,商業街灰飛煙滅,鐵路和高速公路攔腰折斷——她只管默默地盯視著這一系列畫面3。她深深沉進沙發,雙唇緊閉,小村跟她說話她也不應聲,頭都沒搖沒點一下,甚至說話聲是否傳入她耳朵都無從得知。

    妻是山形4人,據小村所知,神戶近郊她一個親戚一個熟人也沒有。然而從早到晚,她一直守著電視不放。至少在自己注意她的時間裡,她沒吃沒喝,衛生間都沒去。除了不時用遙控器換一下頻道外,動都沒動一下。

    小村自己烤面包,喝罷咖啡上班。下班回來,妻仍以早上那個姿勢坐在電視機前。他只好自己動手,用電冰箱裡的東西簡單做晚飯吃了。他睡覺時,她依然盯著午夜新聞不放。沉默的石牆把她團團圍住。小村只好作罷,招呼都懶得打了。

    五天後的星期日,他按平日時間下班回來時,妻已不知去向了。

    小村在秋葉原5一家老字號音響器材商店做營銷工作。他負責的是“尖端”商品,推銷出去,可以提成加在工資裡。顧客大多是醫生、富裕的私營工商業者,以及地方上的有錢人。已經連續干了八年,收入一開始就不壞。經濟生機勃勃,地價節節攀升,整個日本財源滾滾,每個人錢包裡都塞滿萬元鈔,都好像要一張接一張一花為快。商品總是價位高的賣得快。

    小村身材瘦削頎長,穿著恰到好處,待人接物也好,獨身時代跟為數相當不少的女性有來往。但二十六歲結婚之後,說來也怪,性冒險方面的欲望竟一下子蕩然無存,婚後五年未曾同妻以外的女性睡過覺。不是沒有機會,可是他對萍水相逢的男女關系可以說已全然提不起興致。他更想早早回家同妻慢慢吃飯,兩人在沙發上說東道西,然後上床做愛。除此別無他求。

    小村結婚時,朋友和公司同事無不——盡管程度有別——為之費解。小村相貌端莊,眉清目秀,而妻的長相委實平庸至極。不僅長相,性格也很難說有什麼吸引力。寡言少語,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個頭小,胳膊粗,顯得甚是笨重。

    然而,小村——其本人也不明究竟何故——同妻在一個屋頂下朝夕相處,就是有一種四肢放松舒心愜意之感。夜晚睡覺十分香甜,以往給怪夢擾醒的情形再未出現。勃起堅挺,做愛如膠似漆,不再為死和性病以至宇宙之大擔驚受怕。

    而妻那方面卻討厭東京逼仄的都市生活,想回山形老家,常常想念老家的父母和兩個姐姐,想得不行時就一個人返回娘家。娘家經營旅館,家境富裕,父親又對小女兒疼愛有加,樂得出來回路費。這之前也有過好幾次,小村下班回來時發現妻不見了,廚房餐桌上留下一張紙條,寫道回娘家住一段時間。每次小村都毫無怨言,老實等她回來。一個星期或十來天過後,妻情緒恢復,打道回府。

    不料,地震五天後她出走時,留下的紙條寫著“再不想回這裡了”,還簡明扼要地寫了她為何不願同小村一起生活的理由。

    問題是你什麼也沒給予我——妻寫道——再說得清楚些,你身上沒有任何足以給我的東西。你誠然溫柔親切英俊瀟灑,可是和你一起生活,就好像同一團空氣在一起。這當然不是你單方面的責任。能喜歡你的女性我想大有人在。電話也請不要打來。我剩下的東西請統統處理掉。

    話雖這麼說,實際上幾乎什麼也沒剩下。她的衣服、靴、傘、筒形咖啡杯、吹風機,全部了無蹤影,想必在小村上班之後通過快遞公司什麼的一古腦兒送走了。“她的東西”剩下來的,唯有購物用的自行車和幾本書。CD架上“甲殼蟲”和“比爾·伊文思”統統不翼而飛,那本來是小村在獨身時代搜集來的。

    第二天,他往山形妻的娘家試著打了個電話。岳母接的,說女兒不想和他說話。聽語氣,岳母倒似乎對他懷有幾分歉意。還說文件隨後寄出,希望他蓋上印章盡快寄回。

    小村說盡快也好什麼也好,畢竟事關重大,要讓他考慮考慮。

    “問題是你再怎麼考慮,我想情況也是絲毫改變不了的。”岳母說。

    小村也認為恐怕是那樣。再怎麼等,再怎麼考慮,事情也是無可挽回的了。這點他一清二楚。

    文件蓋好印章寄回不久,小村請了一星期帶薪休假。上司已大致曉得事情原委,加上反正二月是淡季,二話沒說就同意了。看樣子想說什麼,但沒有說。

    “聽說你請了假,是要做什麼吧?”一個姓佐佐木的同事午休時過來問他。

    “啊,做什麼好呢……”

    佐佐木比小村小三四歲,單身,短發,架一副圓形金邊眼鏡,多嘴多舌,又固執己見,不少人討厭他。不過總的說來,同性格文靜的小村還算投緣。

    “好容易休一回假,就優哉游哉旅行一次如何?”

    “呃。”小村應道。

    佐佐木用手帕擦拭眼鏡片,察顏觀色似的看小村的臉。

    “這以前可去過北海道?”

    “沒有。”小村回答。

    “有心思去?”

    “怎麼?”

    佐佐木瞇細眼睛清清嗓子:“其實嘛,有個小件行李想送到釧路,要是你能給捎去就好了。你若答應,我自然感激不盡,往返機票錢我情願出。那邊你住的地方,也由我安排。”

    “小件行李?”

    “這麼大,”佐佐木用雙手比劃出十厘米左右的立方體,“不重的。”

    “和工作有關?”

    佐佐木搖頭道:“這和工作毫無關系,百分之百的私事。怕別人粗手粗腳,所以才不願意通過郵局或快遞公司發送。可能的話,想找個熟人隨身帶去。本該我親自送的,可實在擠不出去北海道的時間。”

    “貴重物品?”

    佐佐木略略扭起緊閉的嘴唇,點了點頭:“不過不是什麼易碎品或危險品,不必神經兮兮,一般對待就行了。在機場過X線檢查時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不添麻煩的。之所以不願意郵寄,總的說來屬於心情問題。”

    二月的北海道肯定冷得要命,但冷也好熱也好,對於小村已怎麼都無所謂了。

    “那麼,東西交給誰呢?”

    “我妹妹住在那邊。”

    小村壓根兒沒考慮過休假怎麼過,而馬上訂計劃又覺心煩,於是便應允下來了。不想去北海道的理由一條也沒有。佐佐木當即給航空公司打電話,訂了去釧路的飛機票。

    翌日在單位裡,佐佐木把一個用褐色包裝紙包著的小骨灰盒樣的東西交給小村。憑手感估計,盒子似乎是木制的。如其所說,幾乎沒什麼重量。包裝紙上面一道又一道地纏著寬幅透明膠帶。小村拿在手上端詳了一會兒,又試著輕輕晃了晃,無傳動感,亦無聲響。

    “我妹妹去機場接你,你住的地方也已安排妥當。”佐佐木說,“手拿這個盒子——注意讓她看見——出門站在那裡不動就行了。用不著擔心,機場沒多大。”

    臨出家門,小村把佐佐木托帶的盒子包進厚些的替換襯衫裡,放在手提包正中。飛機比他預料的擁擠得多。小村不由納悶:數九隆冬,這麼多人從東京去釧路到底干什麼呢?

    報紙上依然連篇累牘地在報道地震。他坐在座位上看早報,邊邊角角都一一過目。死亡人數持續增加,多數地段仍無水無電,人們無處棲身,慘狀接連呈現出來。但在小村眼裡,那些細節竟那麼抽象呆板,平平淡淡。所有反響都單調而遙遠。多少能思考得來的,只有迅速遠離自己的妻的事情。

    他的眼睛機械地追逐著地震報道,時而想一下妻,又繼續追逐。想妻想累了,看報也看累了,遂閉起眼睛沉入短暫的睡眠。醒來又思考妻。她何苦那麼認真那麼從早到晚廢寢忘食地追逐電視上的地震報道呢?到底在那裡看到了什麼呢?

    兩個身穿同樣款式同樣顏色大衣的年輕女子在機場向小村打招呼。一個皮膚白皙,高約一百七十厘米,短發,從鼻子到隆起的嘴唇之間距離長得出奇,令人聯想起有蹄類短毛動物。另一個身高一百五十五厘米左右,除卻鼻子過小之外,長相倒還過得去,齊肩長發筆直瀉下,耳朵從中閃出,右耳垂有兩顆痣。由於戴耳環的關系,痣格外顯眼。兩人看上去都二十四五。她們把小村領去機場一家酒吧。

    “我叫佐佐木圭子。”個高的說道,“哥哥總是承您關照。這位是我的朋友島尾小姐。”

    “初次見面。”小村說。

    “您好!”島尾道。

    “聽哥哥說您太太新近去世……”佐佐木圭子神情有些異樣。

    “啊,並不是死了。”略一停頓,小村糾正道。

    “可是哥哥前天電話中清楚地這麼說的,說您剛剛沒了太太。”

    “哪裡,只是離婚。據我所知,她仍好端端活在人世。”

    “奇怪呀!這麼關鍵的事該不至於聽錯才是。”

    她臉上浮現出自己反倒因弄錯事實而自尊心受損的表情。小村往咖啡裡加了一點點糖,用咖啡匙靜靜地攪拌,喝了一口。很淡,沒味兒。咖啡不是作為實物,而是作為符號存在於此的。自己在這種地方到底搞什麼名堂呢?小村本身都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肯定是我聽錯了。此外想不出別的解釋。”佐佐木圭子似乎重新提起精神,大大地吸了口氣,輕輕咬起嘴唇。“對不起,話說得太冒失了。”

    “哪裡,無所謂的,一碼事。”

    兩人說話的時間裡,島尾一直面帶薛容,默默地注視著小村。她似乎對小村懷有好感,從其神態和細小的舉止中,小村看出了這點。沉默降臨在三人之間,持續有頃。

    “先把重要物品交給你吧。”說罷,小村拉開提包拉鏈,從滑雪用的厚襯衫裡把同事托帶的包裹取出。如此說來,本該把包裹拿在手上才對,小村想道,那是標記。兩個女子是憑什麼認出自己的呢?

    佐佐木圭子伸出雙手,在桌面上接過包裹,不動聲色地看了一陣子,然後掂掂重量,又像小村當時那樣在耳邊輕搖幾下,隨即朝小村笑笑,像是表示沒有問題,接著把包裹塞進大號挎包。

    “有個電話非打不可,失陪一會兒不要緊吧?”圭子說。

    “可以可以。當然,別客氣。”小村應道。

    圭子把挎包挎在肩上,朝遠處一個電話亭走去。小村的視線跟了一會兒她的背影——上半身紋絲不動,單單腰部往下猶如機器一般誇張而又流暢地向前移動。見她如此走法,小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往日的某一光景不管三七二十一插了進來。

    “以前來過北海道嗎?”島尾問。

    小村搖搖頭。

    “遠啊。”

    小村點點頭,環顧四周:“不過在這裡這麼一待,倒也不怎麼覺得是到了遠方。也真是奇怪。”

    “飛機的關系,速度太快了。”島尾說,“身體移動,意識卻跟不上來。”

    “有可能。”

    “想上遠處去吧?”

    “好像。”

    “因為太太不在了?”

    小村點點頭。

    “可問題是,即使跑得再遠,也逃不出自己本身。”島尾說。

    悵悵地注視著桌上砂糖壺的小村抬起臉來看她:“是啊,你說的是。無論跑去哪裡,也不可能從自己本身逃開。如影隨形,永不分離。”

    “你肯定喜歡太太的吧?”

    小村避而不答。“你是圭子小姐的朋友?”

    “是的。我們是同伴。”

    “怎樣的同伴?”

    “肚子餓了吧?”島尾沒有回答問話,問起別的來了。

    “餓不餓呢?”小村說,“既好像餓了,又似乎沒到那個程度。”

    “三個人吃點熱乎東西去好了。熱乎東西一落肚,心情就會放松下來。”

    島尾開車,一輛“昴星”牌小型四輪驅動車。從車座的凹陷度看,行車裡數肯定超過二十萬公裡。靠背也明顯塌了坑。佐佐木圭子坐在助手座,小村坐在狹窄的後排座。車開得倒不差,但後排座噪音十分刺耳,彈簧已相當有氣無力。自動減速換擋一頓一頓的,空調器時斷時續。閉上眼睛,竟陷入一種錯覺,仿佛置身於洗衣機中。

    釧路街上沒有新的積雪,唯見路兩旁髒兮兮硬邦邦的舊雪如廢棄不用的詞語亂七八糟地堆在那裡。雲層低垂,雖然日落還要過一會兒,但四周已完全黑了下來。風撕裂著黑暗,發出尖銳的呼嘯。路上幾乎不見行人。一片荒涼景象,信號燈都好像凍僵了。

    “即使在北海道,這裡也算是積雪少的地方。”佐佐木圭子扭過頭大聲介紹,“海岸地帶,風大,積一點雪很快就給吹跑了。冷可是冷得出格,耳朵都能凍掉。”

    “醉倒路邊的人常有凍死的。”島尾說。

    “這一帶可有熊出沒?”小村問。

    圭子看著島尾笑道:“喂,他問熊。”

    島尾同樣忍俊不禁。

    “對北海道不太了解。”小村自我辯解似的說。

    “提起熊,倒是有則趣聞。”圭子說,“是吧?”她轉向島尾問。

    “非常有趣。”島尾附和道。

    但談話到此為止了,熊的事再未說起,小村也沒再問。不久到了目的地,原來是一家緊靠路邊的拉面館。車開進停車場,三人走入店內。小村喝啤酒,吃熱拉面。店裡空空蕩蕩,又不衛生,桌椅全都搖搖晃晃。拉面是十分夠味兒,吃完的時候,心情的確多少放松下來。

    “在北海道有什麼要辦的事?”佐佐木圭子問,“聽說你可以在這兒待一個星期。”

    小村想了想,想不出有事要辦。

    “溫泉如何?不想泡溫泉舒服舒服?這附近有個很有鄉下味兒的干淨小溫泉。”

    “倒也不壞。”小村說。

    “保你滿意。好去處,又沒有熊。”

    兩人對視一眼,再次好笑似的笑起來。

    “我說小村,你太太的事問問可以嗎?”圭子道。

    “問好了。”

    “太太什麼時候出走的?”

    “地震過去五天——已經兩個多星期了。”

    “和地震可有什麼關系?”

    小村搖頭:“我想沒有。”

    “不過,既是那種情況,不會在哪裡有什麼關聯?”島尾略略歪起頭說。

    “只是你不知道罷了。”圭子說。

    “那種事也是有的。”島尾接道。

    “那種事?什麼事?”小村問。

    “就是——”圭子說,“我認識的人裡邊,也有那樣的人。”

    “你指佐伯?”島尾問。

    “嗯,”圭子說,“有個叫佐伯的人。住在釧路,四十光景,美容師。他太太去年秋天看見了UFO。半夜一個人在郊外開車時,發現原野正中落下一個蠻夠大的UFO,‘通——’,活像《未知與遭遇》。一星期之後,她離家出走了。也不是家庭出了什麼問題,反正就那麼消失了,一去不復返。”

    “再無下文。”島尾說。

    “原因在UFO?”小村問。

    “原因不明。只是某一天扔下兩個小孩——連張紙條也沒留——不知去了哪裡。”圭子說,“聽說出走前一個星期逢人就說UFO,幾乎說個不停。說有多大多大,說有多麼漂亮,說來說去的。”

    兩個人等待著話語滲入小村的腦袋。

    “我那裡還算有張紙條。”小村說,“沒有小孩。”

    “那,多少比佐伯強點兒。”圭子說。

    “畢竟小孩重要得很。”說著,島尾點點頭。

    “島尾的父親是在她七歲的時候離家出走的,”圭子蹙起眉頭道,“和圭子母親的妹妹私奔了。”

    “某一天突然發生的。”島尾笑吟吟地說。

    沉默降臨。

    “佐伯的太太估計不是離家出走,而是被外星人領走了。”小村像是在打圓場。

    “那種可能也有。”島尾一本正經地說,“常聽人那麼講。”

    “或者走路之間被熊吃了也不一定。”圭子接口道。兩人又笑了起來。

    走出拉面館,三人往情愛旅店趕去。稍離開市區些的地方有一條街交替排列著墓石材料店和情愛旅店。島尾找了一家把車開了進去。這是一座模仿歐洲城堡的奇特建築,樓頂插一面三角形紅旗。

    圭子在服務台接過鑰匙,三人乘電梯進入房間。窗口很小,床卻大得傻裡傻氣。小村脫去羽絨夾克掛上衣架,進衛生間行方便。這時間裡,兩個女子手腳麻利地往浴缸裡放水,調節燈光,確認空調,打開電視,商量外訂食譜,試按床頭開關,查看電冰箱內容。

    “一個熟人開的旅店。”佐佐木圭子說,“所以要了一個最大的房間。你也看見了,倒是情愛旅館,不要介意。嗯,不介意的吧?”

    不介意的,小村說。

    “同站前窄小寒酸的商務酒店相比,我想還是住這裡明智得多。”

    “也許。”

    “水放滿了,洗澡可好?”

    於是小村進去洗澡。浴缸寬寬大大,一個人進去簡直有些發慌。料想來這裡的人差不多都兩人一塊兒洗。

    洗澡出來,佐佐木圭子不見了。島尾一個人喝著啤酒看電視。

    “圭子回去了,說有事忙著,明早來接你。噯,我稍留一會兒喝喝啤酒可以嗎?”

    小村說可以。

    “不覺得麻煩?想一個人待著?覺得和別人在一起心神不定?”

    不麻煩,小村回答。他一面喝啤酒,拿毛巾擦頭發,一面和島尾一起看了一會電視節目。地震專題報道。還在重復那些畫面:傾斜的樓房、崩裂的公路、流淚的老婦、混亂以及無處發洩的憤怒。到廣告時間,她用遙控器把電視關了。

    “好容易在一起,兩個人還是聊點什麼吧。”

    “好好。”

    “聊什麼好呢?”

    “車上你們兩人談熊了吧,”小村說,“關於熊的趣聞。”

    “唔,熊的故事。”她點頭道。

    “什麼故事,不能讓我聽聽?”

    “好的好的。”

    島尾從冰箱裡拿出一瓶新啤酒,倒進兩人的杯子。

    “稍微有點色情,由我口中說出,你不會討厭?”

    小村搖搖頭。

    “因為有的男人討厭那種故事。”

    “我不是。”

    “是我親身經歷的事,所以嘛,多少有點兒難為情。”

    “可以的話,想聽聽。”

    “那好,只要你說可以的話。”

    “我不在乎。”

    “三年前,當時我剛進短大1,和一個男的交往。對方是個比我大一歲的大學生,讓我第一次有性體驗的人。和他一塊兒去爬山來著,爬北邊很遠的山。”

    島尾喝口啤酒。

    “時值秋天,熊進山來了。因為秋天的熊要為冬眠采集食物,所以相當危險。人時常遭到襲擊,三天前就有一個登山者受了重傷。當地人給我們一個鈴,風鈴大小的鈴,告訴我們走路時要叮鈴叮鈴搖鈴才行,那樣熊知道有人來,就不出動了。熊不是想襲擊人才襲擊的。熊這東西是雜食動物,主要吃植物,幾乎沒什麼必要打人的主意。在自己領地裡突然碰見人,難免嚇一跳,或者氣惱,這才條件反射地向人發起攻擊。所以,只要叮鈴叮鈴搖鈴行走,對方就會躲開。明白?”

    “明白。”

    “這麼著,我們兩人就叮鈴叮鈴地在山道上走。走著走著,在沒有人的地方他心血來潮地提出想干那個,我也並不討厭,就說好呀。於是我們鑽進山道旁邊別人看不到的茂密樹叢,隨便鋪了一塊塑料布。但我怕熊。不是麼,要是正干著給熊從背後撲上來咬死,那怎麼得了?我可不願意落得那麼個死法。不那麼認為?”

    小村表示贊同。

    “因此,我們一邊一只手搖鈴一邊干那個。白始至終,一直叮鈴叮鈴的。”

    1即短期大學,日本的二年制大學。

    “哪個搖?”

    “輪流。手搖累了,就換一次,再累了再換。心裡怪怪的。哪有一個勁兒搖鈴做愛的呢!”島尾說,“如今正做愛的時候都時不時想起那時的情景,忍不住笑。”

    小村也笑了笑。

    島尾拍了幾下手道:“這下好了,你也是會笑的麼!”

    “那當然。”小村說。不過想起來,是好久沒笑了。上次笑是什麼時候來著?

    “噯,我也洗個澡好不?”

    “請。”

    她洗澡的時間裡,小村看電視裡一個粗聲大氣的喜劇演員主持的娛樂節目。半點兒娛樂性都沒有。至於是節目的原因還是自己的原因,小村無從判斷。他喝著啤酒,拿出冰箱裡的一袋堅果打開吃了。島尾洗澡時間相當之長,出來時僅用浴巾圍起胸部,在床上坐下。隨即拉掉毛巾,貓也似的一骨碌縮進被窩,徑直盯住小村的臉。

    “噯,小村,最後一次同太太做愛是什麼時候?”

    “我想是去年十二月底。”

    “那以後沒干?”

    “沒干。”

    “和任何人?”

    小村閉目點頭。

    “我在想,時下的你所需要的,應該是痛痛快快換個心情,干干脆脆享受人生。”島尾說,“不是麼?明天沒准發生地震,沒准給外星人領走,沒准被熊瞎子吃掉。誰都不曉得會發生什麼。”

    “誰都不曉得。”小村重復一句。

    “叮鈴叮鈴。”島尾道。

    嘗試了幾次,終歸沒有結合成功,小村只好作罷。這在小村還是頭一遭。

    “怕是想太太了吧?”島尾問。

    小村“嗯”了一聲。不過說實話,小村腦海裡有的只是地震光景。就像幻燈片,一幅浮上來,一幅撤下去,又一幅浮上來,一幅撤下去。高速公路、火、煙、瓦礫堆、路面裂縫。無論如何他也無法切斷這些無聲的圖像鏈。

    島尾把耳朵貼在小村裸露的胸口。

    “那種情況也是有的。”她說。

    “噢。”

    “我想最好別放在心上。”

    “盡量不放在心上。”小村說。

    “話雖那麼說,可還是放在心上,男人嘛。”

    小村默然。

    島尾輕輕捏弄小村的乳頭。“噯,你說你太太留下紙條來著?”

    “說過。”

    “紙條上寫的什麼?”

    “寫著跟我生活就像跟空氣塊兒生活。”

    “空氣塊兒?”島尾歪過脖子看小村的臉,“什麼意思呢?”

    “我想是說沒有實質性內容。”

    “你沒有實質性內容?”

    “或許沒有。弄不清楚。她說我沒有,可究竟什麼是實質性內容呢?”

    “是啊。如此說來,實質性內容到底是什麼呢?”島尾說,“我的母親特喜歡大馬哈魚的皮,常說若大馬哈魚光是皮就好了。所以,沒有實質性內容更好,那種情況可能也是有的。是不?”

    小村想象光是皮的大馬哈魚。問題是,就算有光是皮的大馬哈魚,但這樣豈不是說那種大馬哈魚的實質性內容就是皮本身麼?小村做起深呼吸來,島尾的腦袋隨之大起大落。

    “跟你說,有沒有實質性內容我是不太清楚,不過你這個人可是非常不錯。能夠好好理解你喜歡你的女人,世上肯定多得不得了。”

    “這個也寫了。”

    “太太的紙條上?”

    “是的。”

    “呵。”島尾似乎有些興味索然,耳朵重新貼在小村胸口。感覺上耳環像是秘密的異物。

    “對了,我帶來的那個盒子,”小村說,“內容到底是什麼呢?”

    “介意?”

    “這之前沒介意,可現在不知為什麼竟有些放不下,不可思議。”

    “什麼時候開始的?”

    “剛剛。”

    “一下子?”

    “意識到時,一下子……”

    “為什麼一下子介意上了呢?”

    小村盯著天花板沉吟片刻,“為什麼呢?”

    兩人傾聽了一會呼嘯的風聲。風從小村不知曉的地方趕來,朝小村不知曉的地方刮去。

    “那個嘛,”島尾悄聲說道,“那是因為你的實質性內容裝在了盒子裡。你渾然不覺地把它帶來這裡親手交給了佐佐木,所以你的實質性內容再也回不來了。”

    小村爬起身,俯視島尾的臉龐。小鼻子,有痣的耳朵。心髒在深深的沉默中發出大而干澀的聲音。彎起身體,骨節便吱呀作響。剎那間,小村發覺自己正站在勢不可擋的暴力的懸崖峭壁之上。

    “開個玩笑!”島尾看著小村的臉色說,“隨想隨說罷了。拙劣的玩笑,抱歉。別介意,沒打算傷害你的。”

    小村鎮定下來,環視房間,把頭重新埋進枕頭,閉目合眼,深深呼吸。床大得如夜幕下的海鋪展在他周圍。凍僵的風聲傳來耳畔,心髒的劇烈跳動搖撼著他的骨頭。

    “喂,怎麼樣,來到遠方的實感可多少上來一點了?”

    “是感覺來到了很遠的地方。”小村坦言相告。

    島尾用指尖在小村胸口畫著復雜的圓形,仿佛在畫一種咒符。

    “不過,還剛剛開始呢。”她說。

    附錄:

    1unidentifiedflyingobject之略,不明飛行物,飛碟。

    2日本地名,位於北海道。

    3指一九九五年發生在日本神戶、大阪的大地震。

    4日本的縣名。

    5東京著名的電器商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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